母亲以子宫产生她,她用虚构产生自己。
父亲离开后,母亲总那么没有安全感,疑心早晚她也会离去,疑心身边所有人事物都串通起来欺骗她,母亲以惊人的意志将三年恋爱八年婚姻生活完全改写,成为一个伤害历历的版本,作为孩童的她是母亲受难的见证者。某个傍晚时分,她已经上初中了,在学校前站牌下看见久违的父亲正等待着她,陪在一旁的阿姨与他们的宝宝,宝蓝色的小March停在一旁,柔和光影里,阿姨脸上绽放的轻笑,她几乎每次都会爱上那张永远为她而微笑着的脸,也几乎确信自己欣喜于父亲如今过着这样的生活。
她琐碎记忆着父亲完好的形貌、亲切的笑容,以及幼年生活时一家三口静好的回忆。她全然同情母亲,却又不可避免看见她的失败,因为这份颓败又更加同情她。作为那个后来不被爱的人,母亲完全咎由自取,控制狂、占有欲、不安全感,母亲越陷越深,父亲终于逃离。
她是最后一个还爱着母亲的人了。
然而,现实中,在母亲面前时,她必须遗忘那些温情,且说出另外一整套使母亲不至发狂或发怒的情节。她说阿姨很聒噪,小宝宝一直哭闹,父亲脸色很糟。母亲哼哼说:“他现在知道苦了吧。”她点头应和。
“山上的房子很潮湿,爸爸气喘常发作。”她说。母亲冷笑说:“我不想知道这些。”
母亲让她每个月到父亲家吃一次晚餐,为的只是收集更多父亲新生活不快乐的证据。
母亲就像最老练的刑警,懂得用疲劳侦讯、恐吓恫吓、恩威并施、动之以情、拼凑挖掘,要她承认一种她并不想承认的真实。所谓自白,签字画押,深入你心,侵吞了真实。
所有检查都做完,母亲自书桌起身,倾斜背影像是负载沉重包袱,她也感到精疲力竭。
母亲离去后的房间,安静得像是陷入真空,所有一切伪装都已做完,一个女儿该尽的义务,该演的戏码,全都完美落幕,她觉得疲惫而恍惚,此时唯有进入那个地方,才能感到自己的真实。她抖抖肩膀,摇晃脑袋,将这座已然歪斜的肉身扶起。她轻轻闭上眼睛,等待那阵云雾来袭,光影散漫,图书馆浮升出来。
推门,脱鞋,上楼,有时手续繁杂,有时简单。她沿着虚空中的楼梯,握着不存在的扶手,脚踏一级一级幻梦中的阶梯,三楼,走进列阵高抵天花板书架的藏书区,她以指尖触摸那些不可触碰的藏书,她可以感觉指端皮肤传来兴奋的摩擦,书的香气与潮湿感,阅读者翻动书页的声音,某些空白的书背还没来得及安上名字,只是虚悬在那儿,庞大的书海,足以吞噬生活里所有乏味与不幸的字河,她的小宇宙。
藏书区有一面靠墙的书柜藏有玄机,她轻易找到第三排书架第十七本书,如按键般轻推,书柜整个后推变成一扇门,她开门走进,俄罗斯娃娃般重复三次以不同方式进入屋中屋,最后来到一个只有少女房间大小的空间,斜屋顶、天窗、单人床,阳光自窗口洒入,沉重得像是已有百年历史的书柜。她轻轻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天窗下的木制书桌,单人扶手椅,弧形靠背,木制窗棂有简单的雕饰,桌上有可调式绿色的台灯。她拉开椅子端坐,抽出空无中的笔记本,旋开乌有的钢珠笔,她振笔疾书,所有字迹在写出的瞬间旋即消失。
斜窗外可以远眺对面人家,清一色木造房屋,都比图书馆低矮,童话似的小镇风光,路树都是圆圆伞状,更远处有山,云雾飘荡其间。她振动纸笔,沙沙刻下字句,像风吹向海滩,将岸边细沙拂出形状,潮起潮落,也能将痕迹全部抚平。她静静书写着,将字句镌刻大脑皮质层、海马回,或任何记忆暂存区。她加码压印,使之成为永久记忆。
记忆准时如浪来袭,小姐姐将醒未醒,父亲与继母以及那新生的婴儿在另一处,城市里一个小小的跃层小屋,童话般刻苦地生活着。父亲将房产留给她与母亲,且继续每月支付高昂赡养费,母亲不时提告,从最早的“通奸官司”、监护权官司,到后来提高赡养费、申请女儿的教育信托基金,每隔一段时间就开始新的戏码,使父亲疲于奔命。
母亲忙于摧毁父亲的新生活并且严密控制她这象征与父亲联结的“家庭遗迹”,她则醉心于建造自己的堡垒,精密打造各种通关密语,将意识与记忆加封保密,甚至不惜再翻译成其他语言,确保即使严刑逼供,即使意识昏乱,即使有人进入她的梦中,破解她的密语,也无法解读那些她精心打造改写过的记忆之书。
那是五岁生日,老唱片重复播放永远也不毁坏的,父亲为她在大楼庭院举办生日派对,小区里的妈妈带着孩子都来参加。那时他们一家三口就住这栋摩天大楼,六楼有泳池、水塘、小桥柳树、洗衣间、撞球台。她生日就在儿童节,母亲穿着白底蓝点点洋装,正在一旁摆弄蛋糕与茶点,那时的母亲脸上柔柔的,还没有被妄想侵蚀,父亲仍深爱她以及母亲,彼时世界完整,她只是个寻常的孩童。
几个跟他们熟识的家庭几乎都在这中庭花园聚集,阳光下泳池水光粼粼,父亲还没教会她蛙式。
她看见自己起身,走向属于她的书架一层,那些书背上孩子气地写着她的名字,尽管用的是如密码般难以辨识的文字。母亲如空气无所不在,但那儿是安全的,她将自己少女的一生,浓缩于图书馆中的密室,书柜一层,架中一格,几本书间,阳光斜照,款款落在所有储放记忆的图舱,遥远隐约。仿佛听见母亲喊她,她舍不得张开眼睛,有一些字浮现出来,预兆似的,促使她关掉窗口,回到真实。
她微笑着转头,母亲的双手落在她肩上。
她不害怕,母亲看不见那个,其实更真实的母亲,她收藏妥当,连母亲本人也无法摧毁。


第二章 十二月
“我要打电话到环保局!”王丽萍对着隔壁的洗衣店老板咆哮,“你们的热气都吹到我屋里,臭死了。”她又吼。洗衣店几十台机器热风从风管往门外排出,就在门口盘旋。热台风似的。
“那么臭,一定有毒。”她把玻璃门关上了。十月底,有点凉,但只好吹冷气了。
她也不想语气这么坏,是好好沟通过,都没人理会,她才决定开始反制的。
王丽萍开设一间房屋中介,二十年房屋中介经验,就设在大楼中庭花园少数几间店面里。她开店的时候,隔壁还是发廊,谁晓得做没半年就倒了,空了很久,这两年才开了洗衣店。小区中心有三家洗衣店,一家私人开设的自助洗,一家公用的投币自助,公用的器材老旧,管理不善,但是便宜,只有一些穷学生或“穷人”才去那儿洗。五年前跟她男友看上这栋摩天楼,投资了两户,男友也是中介业的。看上这里户数多,可自立门户,她就来开店了。
他们自己住在十七楼的两房,男友有老婆,一星期来过夜两次,习惯也就好了。四十二岁的女人,跟他都八年了,他们已经不会聊什么离婚的话题,性生活也不多,更像是工作伙伴,有空时一起去公园慢跑,附近馆子吃饭,久久才有一次性。男人后来还是回到大公司去做,专跑捷运共构与新兴建案,这两年房价火箭似的上窜,偏她这里的生意不上不下,来到这边才知道这里分地盘呐。地盘老大是林梦宇,真是死对头了,老林办公室也设在中庭,高尔夫球场那边,清静得很,听说当初租得特别便宜,就在管理室旁边啊,谁晓得管理室会改位置呢,本来还是离她这边近些,哪知后来决意把一处闲置空间搭建成管理室,这下大家缴交管理费都会看到老林办公室了,这边百分之七十生意都在他手上。另外一成,那个金发辣妈,她看了就有气,什么房屋中介,根本是黑道世家吧,两夫妻凶神恶煞型的,办公室在十四楼,也不知他们哪来门路,有生意就是抢,看来应该是贿赂了管理员。
王丽萍意兴阑珊,一星期有三天店门都是拉下的,全怪这洗衣店,热风毒气吵闹声,门口等候洗衣的客人喧哗,最吵的还是那对看店老夫妻,这房子还是她租给他们的,哪想是这么刻薄的生意人,塑料桌椅都摆到通道上了,老先生日日在那儿喝茶嗑瓜子,老太太大嗓门,又喜欢串门。起初她还耐心对他们,谁晓得他们就在店铺后头买了一间套房,也没跟她买,店铺通住家,把走道都挡了。老太太的堂妹是管委会主委的老婆,你说这世道,正经人受累,就便宜了这些鸡鸣狗盗之徒。
或许也不是因为洗衣店,不知为何,渐渐的疲惫就像紧身裤子,穿上身就难脱下,一到下午她就累极了,一个人守着小店,望向中庭那些因为日照不充足而显得色彩黯淡的植物,她这块地方就是晒不到太阳,但不远处就是游泳池。夏日,泳池开放了,公共更衣间就在她店旁边,父母带着孩子,稀里哗啦地,走进走出,那些孩子或腰上提着浮圈,头上戴着泳帽,身上的泳衣千奇百怪,有的一下水就翘起屁股变成黄色小鸭,池水里闹哄哄的,阳光都落在那块地,她从屋里都可以看见日光在水珠上形成的折射,无论心情多坏,都不免莞尔。
难道是更年期?但她才四十二。
她想要有个孩子,这年纪再不生就不可能了,但男友有妻有子,能稳定交往七八年已经是奇迹,且他早做过结扎了。
为此,她很想分手。但她太寂寞了,跟男友分手后,在这里工作啊,没同事没老板,现在连客户也没啦。
没事做,店门一拉,成天就泡在健身房里,活动中心每周四的瑜伽课她也报名。中庭早上练八段锦,傍晚跳健身操,晚上学社交舞,样样她都跟。中心有老师义教,学书法、乌克丽丽、编织、拼布,甚至读佛经,有什么学什么,就是打发时间,排遣寂寞,但每一项都热一阵就冷,持续不了。除了培养兴趣,当然也希望可以交些朋友。这一年下来她怀疑自己得了忧郁症,越来越退缩,除了男友、客户,生活里会见面的人越来越少,以前还会跟大学好友聚餐,如今大家生养孩子、移民、大陆工作,一年能碰上一面算是难得,总之,她一直怀疑是搬到这栋大楼才变这样,这大楼太方便了,什么都可以外送,碰上下雨天,可以一星期不走出大楼也活得下去。
发现自己宅掉之后,她努力让自己活跃起来。一个人离乡背井,到台北打拼十二年,竟落得变成别人情妇,工作有气无力,身材也日渐走样,这不是号称“王班长”的她。三十五岁之前,她是职场女强人,已经攒下一栋公寓,股票市值上百万,后来股票腰斩,公寓脱手,都在低点,因为跟同公司的已婚男人恋情曝光,他们俩只好离开原本的公司,独自来这里开业,来这栋楼真是重起炉灶了。
想来心酸,不想也罢。
整栋大楼,她唯一的朋友,或还称得上朋友的,是楼下咖啡店的店长钟美宝,倒不是因为喝咖啡,而是在中庭健身房相识。那阵子她很疯骑飞轮,简陋的小区健身房不知为何有人捐了两台飞轮脚踏车三台跑步机,可能是选举吧,其他健身设备陆续到齐,甚至还有教练义务教学。那阵子健身房可热闹了,她当然是天天报到,而钟美宝则是每周一下午三点会到,这时间冷清些,有时里面只有她们俩。是钟美宝先跟她打招呼。这女孩好像天生懂得如何跟人交朋友,运动完在瑜伽垫上拉筋收操,她们也彼此交换各自学来的拉筋招式,每次运动完大汗淋漓,她就邀美宝就近到她店里喝杯饮料,冰箱里永远摆满了茶里王,客人少,不喝会过期。
是一种嗅觉吗?或者直觉,她总觉得这个年轻貌美、看来亲切可人的女孩,也是人家的情妇。倒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一种孤独的气味,与她相似。话题里很自然她提起了男朋友,美宝说男友在科学园区上班,但那语气真不像是男朋友,倒像是为了掩人耳目而编造的存在。她自己也做过这种事,随意拿个男人来充数。她可以辨认,因为真正在热恋中,或有论及婚嫁的对象,不可能还有那么寂寞的神情。即使是如此漂亮的女人,那种难掩的孤寂,却非单身的寂寞,那是一种难以言喻,无法对他人阐述,连对自己也解释不了的心情。即使在最欢腾的话题里,总是难掩失落,总是有什么小小的缺憾,或者,大大的悲伤,而又有种“但我还是拥有爱情”的自信,“有人爱我”,只可惜“这件事无法对他人说”。
或许她想太多了,但王丽萍一直这么认定着,于是对美宝说了自己的遭遇,说了她欲振乏力的生活、爱情、事业,但钟美宝什么体己话也没对她说。
后来美宝不再来健身房了,换成她去咖啡店,有一度她曾经感觉自己快要可以攻克钟美宝不对他人打开的封闭内心,但离开健身房之后,她觉得美宝更封闭了。每天笑容可掬,行礼如仪,制作美味的蛋糕,就像广告里“甜美生活”的样板戏。
王丽萍想把中介公司关了,回中部她起家的建设公司做房地产,以前的老板还等着她回去再起炉灶。她与男人的恋情也终于要画上句点。
“总有人要喊停。”她说,“这些年真的谢谢你。”男人像是松了口气,也像是另有隐情,她要离开这栋使她走不出去的大楼,竟有几分不舍。
钟美宝的死去,促使她决心离开这栋楼,却也花费了她两三个月的时间。
当搬家公司清空她屋里所有物品,她回头再望一次这栋她居住、工作、爱恨的楼,突然什么依恋都没有了。


第三章 一月
当直升机撞毁大楼,爆炸引起大火时,连接两座高楼的透明天梯玻璃屋顶炸碎了,烈火沿着风管蹿烧,从外观看,那两座102层楼的玻璃之塔脆弱得像要被拦腰折断。
李锦福突然站起身来,感觉恐慌。
电视台播放的一部韩国电影,描述摩天楼遭遇火灾的剧情太过逼真,引发了也住在摩天楼的李锦福心悸、胸闷,他慌忙走到橱柜拿了抗焦虑剂温开水服下。
“不该离开地面的。”李锦福想着,“不该把三楼的老公寓让给女儿跟女婿,不该收起水煎包摊子过什么退休生活,住在这里,十三楼,人悬在半空中,周身不宁。”
他腿脚不好,万一停电,叫他怎么爬十三层楼下去?
但也就是因这腿脚不好,女儿说服他搬到电梯大楼,说这里什么都便利,楼下就有商场,出入有管理,屋子每星期派阿姨来打扫,要回家的话也是五分钟路程就到。
“我们会常去看你。”女儿说,都是骗术。
这个女儿养大嫁人,心就都向着丈夫去了。没聘金不说,男方连场像样的婚礼也没办,公证结婚,两人的结婚照竟然是去照相馆拍的,一组三张,比他自己结婚时还阳春。女儿上班五年后买这小套房,还有一百万贷款没还,两人结婚那男人竟就理所当然搬进来了,现在男人怎么这么厚脸皮,没个住处也敢娶老婆?孩子出生后,女儿就怂恿着要跟他换屋,说带着孩子住套房晚上一吵就睡不好,何况他们还有条狗,狗跟婴儿同睡一床不好吧。她理由多,老父亲也说了,不然看孩子或狗择一带到他这儿养吧,这不就解决了。半年过去,也不过因为他摔跤伤了脚,倒还不至于不能行走,老婆死后这十年他自己烧饭洗衣还顾着摊子,不也都过去了,可没指望过女儿照顾,哪知人腿脚一不好,心就软弱了,见不得女儿失望,怕她再不回来探顾,主要也是舍不得那金孙,多漂亮一个女娃子,像极女儿小时候。
于是就这么半推半就,把公寓让给了女儿一家住,他搬到这个小套房来。
荒唐。
人老了就难免荒唐事上身,但怎么看一个老人单身住到这栋楼就是个不对劲。
连个阳台也没有,洗完衣服晾哪啊?女儿说,中庭有洗衣间,烘衣机好用得很!他活七十年了,还没听过衣服用机器烘干比晒太阳好的。还有没事花钱雇那些保安,做啥,过滤访客?他一个访客也没,能不能不缴钱?
这楼住起来不踏实,隔壁住着谁,都不知道哇。每天电梯上上下下,闹耳鸣,再说这个气密窗户一关,真是与世隔绝了,外头半点声音听不到,这不是自闭了吗?他老穿错衣服,不是太冷就太热,一下楼才发现下雨。楼上瞧着安静,一下楼,马路人车机械轰隆隆,把他闹得都心悸了。血压也高得不像话,头晕,脖子紧,而且人一住进这种楼,就懒得下楼啦,说什么便利,根本是关禁闭。套房隔成一房一厅,有个功能齐全的流理台,大同电饭锅上头蒸鱼蒸蛋下头煮饭,一锅到底,瓦斯炉不给用,女儿买了什么黑晶炉,不见火只发热,平底锅煎蛋、炒青菜还可以,也没个排油烟机,反正他年纪大了,大多时候就是蒸个馒头,吃点酱菜,蘸点豆瓣酱,也就一天。
唯一可喜就是每周到中庭的视听室看电影,免费,所有免费事物他都爱。后来发现一年大节日都有免费吃喝聚会,中秋烤肉,元宵猜灯谜,中元普渡,圣诞节派对。看医生也方便,署立医院有接驳车每日两趟经过,他爱吃的山东馒头,每周一、三在楼下就有车送来,那可成了他的访友时间。以前老战友,眷村街坊那批老弟兄,时间一到就来搬馒头,他也不改习性,一次买十二颗,冷冻库塞满满。
“你好福气。”阿满姨这么说,“大楼多气派,也不怕刮风下雨的,连走廊都有人给你打扫。”这个阿满常来他这楼捡回收,当然说大楼的好话。
习惯就好,他这么对自己说,看女儿女婿把旧屋子整理得那么漂亮,连小娃娃都有自己的房间,也该为他们开心,他这老爸也没啥留下给她,就一个三十年破房子,他住这大楼,顶多也二十年吧,说不定过几年他就搬去东部的赡养院,逍遥自在了。要习惯这楼不容易,只是忍耐罢了。
没想一日他去中庭洗衣房在花园空地遇见了林爱娇。
六十几岁也算老太婆了,可人家一点老气也没有,在那儿神清气爽打八段锦,脸蛋身材保持得丰腴娇美,真是爱娇。以前在后面新村住的时候,林爱娇开了间水饺店,二十年老店,他是常客了。他们俩是同乡,可以谈点依稀的往事,她老公是个湖北佬,凶得什么似的。那时早晨大伙常在小区公园打太极,他们俩就是有话聊。当时他还有老婆,心里啥也不敢想,只是每天见着就开心,有说不出的默契,后来突然不见林爱娇出现,原来是搬走啦,这不见就是五年。李锦福搬到大楼来,一个月就让他碰上林爱娇,她好像变得更娇美了。
爱娇住在A栋十九楼之七,跟儿子媳妇一起,老头子死后,他们把旧房子卖了,到这里买公寓,林爱娇倒是没半点抱怨,组了个八段锦班,还开读书会,假日时去附近登山步道,日子充实快乐。
“老头子死了我就重生啦!自由自在。”爱娇说,“时间都不够用啊!”林老师早上练功,下午在康乐室给几个老人气功治疗,他每天报到,像混杂其中多少个好色老头是冲着爱娇而来,现在他单身,爱娇没伴,老交情还在。
怎么开始?谁先开始?老到这地步,还可以爱吗?人生还有机会找个老伴,做点什么令人感到快乐的事吗?他一直犹豫不决,反倒是林爱娇起了头,约他星期日阳明山健走。那段时间,大楼发生了命案,人心惶惶,爱娇却对他说:“命案发生之后,我突然觉得想做的事都要敞开心来,尽情去做,你说好端端地在屋里都有人可以闯进来杀死你,人生还有什么可以保证?但生命越是无常,我越是要把握生命。”他们在餐厅里吃土鸡、野菜,聊着旁人的生死,一点不忌讳。他对爱娇说了住高楼不踏实的心情,爱娇笑他:“什么踏不踏实?踏实的人住哪都踏实。拐个弯想,脚上踏的就是地,安定下来就是家,住几楼有什么差别,我们都是逃过难的,吃过多少苦,现在可以有这样的高楼看夜景,有人帮你收垃圾,楼梯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跟住饭店一样,操什么心?”爱娇几句话,惊醒梦中人。
第二次,爱娇说得到几张乌来泡汤券,他心里有底了,只是,怕得不得了,羞啊。
他心中沉积几十年的热情,突然被点燃,不就像那把摩天楼之火吗?除了往上蹿升,把所有一切都熔化,没有消弭的可能。他惊讶地想到逃难的日子,想到多年前第一次回大陆探亲,想到妻子的死去,自己的鳏寡孤独,过去的人生好像并非是他亲自走过的,太多剧痛,突如其来的转折,太多电视电影才会搬演的曲折剧情,却又在中年后突然陷入完全的平淡,日子重复又重复。起初还能靠着工作麻木,后来,他走进这座楼,真像是坐牢似的,断绝了一切希望,他居住在一个跟自己全然不相称的屋子,有点惧高的他往窗玻璃外看,会觉得恍惚,人生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却连安稳地站在地面上,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都做不到吗?但为什么爱娇活得那么好?为什么一样住摩天楼,他浑身不自在,爱娇却像重获新生?他不知道,但仅仅是换好干净的衣裳,搭电梯下楼,在大厅等待爱娇出现,他衰老的身体突然也硬朗起来。其实他一向身体好,膝盖老毛病也没太困扰他,这段日子打太极也有点效果,他从电梯走出来,第一次感到完全不晕眩,甚至觉得这么快速很顺畅,柜台管理员对他点头,他也微笑响应。傻了吧,他想,都看得出来他在恋爱,枯木逢春,羞死人,可他没脸红,没尴尬,直挺腰杆往前走。爱娇已经在门口等待,她一身轻便,身材还是那么丰美,站在门口,像春风似的对他笑。
就这样吧,活到这岁数,还怕什么,等着他的,除了死亡,也可能还有点盼想,胡思乱想也没关系,老人嘛,他突然想通了似的,就该跟这栋楼一样,不变应万变,什么都容纳。
第一次各自泡汤,第二次就两人共浴,出浴后在一旁的床铺共度云雨。他激动得像个青年,身上的玩意十多年没用,还行啊。重点也不是那,爱娇软玉温香,抱在怀里人生像是从头来过了。他们俩在日式汤屋里,天南地北从老家聊到新家,从故乡谈到台北,谈什么都自然,快乐、感伤,无论什么时光,都觉得是上辈子的事了,而这辈子他们俩的生活才要开始。
“你搬过来跟我住吧。”李锦福说,爱娇把头靠在他肩膀,好像要睡着了。
“屋子虽然小,也还能煮点菜。”他说,“人老了,不需要那么大的地方。”他说。
爱娇还是不说话,他搂紧了她,感觉时光开始回走。
“小孩子不知道怎么看呢!”爱娇说,“管他们看法,我们都这么老啦,该活点自己的日子。”他说着突然胸中涨满勇气,明天就要开始去游泳、慢跑,他以前可是运动健将啊。爱娇点点头,他突然很感谢女儿把他骗到这栋楼来住,人生至此,没啥可求的了,他只企求胸前这窝靠着的女人,如此温香,如此解人,他认定这座楼了,突然觉得那小套房是自己最后的归宿,不用再死命爬楼梯,让他这一生结束在这栋高楼里,如果还有这女人为伴。他闭上眼,想起电影里那摩天楼之火,感觉自己体内也有火,熊熊地,把生命融开了。


第四章 二月
杀了它们再自杀。这是唯一的路了。
近日每天都收到邻居的投诉,身边有三只瘫痪的老狗,加上腰疼,椎间盘突出,自己夜里辗转难眠,病痛的老狗呜呜哀鸣,她总要起身几次。有时大狗白白拉了一屁股屎尿,其他众狗们都呜呜吹起狗螺,邻居就跑来按门铃。屎尿、眼泪、老狗的重量、自己的脊椎,每一件事都在崩溃边缘,而每一天都是生死交关,黎安华疲于奔命。
有些时候,夜里十一二点,终于把十四只狗的吃喝拉撒都处理好了,她窝在沙发没有破损的那一角角,疲倦不堪地想着自己怎落到这步田地,她会突然懂得为何有人夜里烧炭,或吃安眠药自杀,不是不想活,是活得太累倦了。
有时,她会心生幻想,随意搭上什么车往南走,越远越好,直走到听不见狗叫,不可能闻嗅到狗臊味的那些地方。山林里、云海边、岩石、沙滩、密林、平原、沃土,随便什么都好过一个小破屋让她容身。她已经六十五岁啦,再活没几年,她要一直走一直走,绝不回头。走进荒山野岭,走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想到这儿,有点盼望,但继而又想,以她这种命,说不定走到人烟绝迹的绝境,还是会遇上一条流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