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能说出口,即使我俩谁也不说,对彼此也不谈,然而她是我唯一所爱,我想我也是她所爱的。出院之后的我,拼命想要让自己好起来,我去探望姐姐,捧着小花束,起初还要管理员帮我开电梯,久而久之,我也拥有自己的磁卡跟钥匙了。那个年岁与我差不多,或长我许多岁的管理员,总用奇异的眼光看我,因为我与美宝不同姓,他们不知我是美宝的弟弟,反正我也从不喊她姐姐,人前人后都是,我不愿意只是她的弟弟。美宝死后我有时会想,或许我跟那些男人没有两样,都是因为贪欲,因为占有,因为想要独吞她的美丽,想要拥有她水晶般的内在,而揉碎了她。
每周一两次,我到美宝的住家去,窝在沙发上一夜,是生命中最安心的时刻了。小小的屋子非常洁净,到处都发散着美宝的气息,我只要想着她那纤细的手指抚摸过每一件物品,即使她拥有的不多,那些小杯盘、仙人掌、衣帽架上俭朴的帆布包、遮阳帽、玄关处整齐摆放的鞋,她有七双鞋,永远是七双,就像她生命里不可能容纳更多的情人了。
我也是她的情人之一,当我们赤身裸体,在床铺上相拥,我几乎舍不得发出一点声音,渴望时间缓慢移动,让世界为我们静止。我已经是废人了,不知是药物使我无能,或者是对姐姐的爱慕使我不敢激动,我们从不曾真正性器交合,我们另有亲密的方式。那样的时刻里,所有一切喧嚣都停止,最深的沉默才能传达我们对彼此的情感,什么都不说才是真正的永恒。只有姐姐美丽的身体是唯一发光的,可以照亮我黑暗的灵魂,唯有我的抚触,可以温暖她被丑恶世界玷污过的冰冷。虽然,这该是禁忌与罪恶的,但谁能阻止我们相爱呢?即使美宝也不能,当我们一同从那个死境里出走,我们就是同根同命的了,谁也不能抛弃对方。
我记忆中静好的时光,都是“父亲不在场”的时刻,比如“在大森哥哥家”那一年,或者父亲因吸毒被关押监狱的几年,或我与姐姐搬到大学附近的小雅房陪她打工的那段时间。我不知姐姐如何看待过往,但一年前她突然告诉我“我遇见大森哥哥了”,那关键的时刻,或许就是导致她死亡的讯号。
我对大森的记忆很深,他对我而言,是那个奇怪的小镇里,最和善的人。他不像旁人,总是拿我当怪异人物看,他不随着那些贪婪的目光起舞,垂涎母亲或美宝的美貌,虽然,我可以感受到他也为美宝而着迷,然而那是一种更深邃的,几乎可以说相濡以沫的情感,可能与我对美宝的相似吧。我们三个在那段时间里,真的就像相依为命的三个孤儿一样。
与美宝这样的女孩生活在一起,我可能比她自己更早意识到她的美貌,会在人间与她自己的生命掀起多么巨大的波澜,造成多么危险或幸运的影响。我的感觉总是不祥的,就连美宝也清楚意识到了,这样的美貌换作其他女人,或许是加分,但以我们这样的家庭、身世,就像背负着诅咒似的,美丽,只让她成为猎物。
姐姐告诉我林大森的事,我嫉妒得发狂,然而,林大森不可能娶她,这是我与她都深知的事实。
“我不嫁人。”美宝说。即使她与大黑的婚事在即,她好像一直在逃避。
“我嫁人你该怎么办?”美宝说。光是这句话,我就愿意为她死。我知道美宝爱我,我们这样的人,注定得不到幸福,所以无论美宝跟谁交往,有什么男人出入她的住处,即使她做出更多荒唐的事,她也不过是在寻找一份有出口的爱,盼望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为她所爱,又能给予她幸福。
即使我年纪比她小,我依然想要尽我全部的力量保护她,虽然,最终我还是什么也没做到。那天我到美宝家,大黑也在,美宝似乎要搬家了,屋里有打包的纸箱。我跟美宝是约好的,美宝说有东西要给我,但大黑是自己跑来的,可能因为我在,他们关系很僵持,听起来是美宝要分手而大黑想挽留。美宝要搬去哪,连我都没说,这很不寻常。一整晚我们三个就这么僵持着,我本就不喜说话,大黑也是寡言,美宝整理了一箱东西给大黑,好像都是他的生活用品。美宝说:“我下周就要搬家了,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大黑眼睛红红的,也不知是愤怒还是伤心。
我知道那天我与大黑都在现场,都有嫌疑,但是我离开时美宝还是活生生的。十点半我曾打电话给美宝,我问她大黑走了没,她说走了,我问美宝为何要搬家,她说好像看见父亲出现在咖啡店附近徘徊,她这么说我就懂了。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如此,摩天楼这几年,是她最安定的时候,但也安定不了多久。住院之前,我曾跟父亲起冲突,差点失手杀了他,我就是因为这样才被强制就医,医生诊断是精神分裂症,我知道不是,是因为恨,我恨这个与我有血缘的男子,恨他对美宝与我母亲的作为,恨他对我无情的打骂,更恨的是我无法取消我身上流着他血液的事实。以前美宝总是要我忍耐,说等我们长大就逃走,问题是,逃了这么久,还是逃不开他,他坐牢的时候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然而那样母亲就不快乐。我与美宝是受到诅咒的一对,我们当不成恋人,也无法做一对平凡的姐弟。美宝离家之后,我迷失在自己记忆的深处,似乎只有让药物麻痹,才有可能活下去,我必须躲在疯狂之中,才能逃过现实更加疯狂的情状。
我走了之后,大黑对美宝做了什么吗?我认为是没有的,他太爱她了,不可能伤害她,这世上除了我父亲,没有人会忍心对美宝这样的女孩下手。我恨自己无法如一般的男人给予美宝她渴望的爱情与婚姻,使得她迷失在寻求爱欲的过程里。
至今我仍后悔,十六岁那年我企图杀父,没有杀得彻底。
第七章 林大森
半夜的电梯监视器看见我的画面?是我吗?不是幻觉吗?不是鬼影吗?同一个晚上出现在C栋的电梯里两次,在二十八楼出电梯,也不能证明人就是我杀的。
对,是我发现的。我但愿不是我,但第一个看见美宝的尸体的人是我。我深夜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真的,我太懦弱了,没有立刻报警,也没有立即逃离现场,我怔住了,躺在床上的美宝动也不动,看上去就已经死了。我花一些时间帮她做心肺复苏,口对口人工呼吸,她身体摸起来已经凉了,我知道做什么都没用。
昨晚我对我妻子坦承一切,她鼓励我来自首,她说愿意陪我度过一切,没想到你们比她更快,果然人所做的一切天上有神在看,逃得过自己,逃不过无所不在的神。
我很软弱吧,对啊,而我的妻子竟然不离开我,她也是软弱的吧。当你有害怕失去的事物,你会变得软弱,而当你软弱时,你会清楚自己心中真正所爱。我没有爱,我有的只是害怕变得一无所有的恐惧。
倘若我在第一时间报警,事情会不一样吗?那个杀美宝的凶手可以查出来吗?或许可以快速破案,或者,还有什么奇迹出现,但我没有,我脑子一片空白,我想起许多事,我想过各种可能,当我拿着房东才有的第二副钥匙,我又变身成一个嫉妒的男人,在美宝不肯响应,不接电话,不开门许久之后,趁着妻子入睡,我睡不着,又在中庭里抽烟乱走,我不管屋里有什么人在,我要进去找她,这念头像发狂似的盘据我的脑子,我无法自制,就这么开锁进屋。
接下来就是我说的那样了,我进去时,看见美宝的样子就知道她死了。床铺凌乱,好像经过一番扭打,她身上的衣服都破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知道不该移动现场,但我忍不住把她的衣服换了,她一定不愿意这么狼狈难堪的样子被人发现。我小心翼翼拿出我送她的一套白色洋装,原本是我想带她去度假时穿的。小时候,她都打扮得像小男孩,但内心深处,她却喜欢这种充满蕾丝的洋装,以前我没有能力,我现在有能力,当然买最好的给她。我细心把她的衣服脱了,摆在一旁,但愿我没有破坏上面的迹证。我为她洗脸,简单上妆,她从来也就是防晒蜜粉一扑,顶多画一点口红。为了遮掩脸上的青紫,我多上了一层粉,这些事我不擅长,但天天看着妻子做,程序也熟悉了。即使死去了,美宝还是那么美,我知道此后我再也见不着她了,我抱着她的尸体很久,她一点也不像死了,我想象她还是那么柔软,像原来那样窈窕,但其实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身上有臭味,但那好像是两件事,已死的美宝,与未死的她,混杂在一处,我可能惊吓过度神志不清了,但却都还记得该怎么做。我把她身上的秽物去掉,她可能是窒息而死,我看到她颈上的勒痕。父亲去世时,也是下身脏污,我处理过,知道怎么做。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在屋里,在她身旁,我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在她屋子里待了很久。我想不出是谁杀了她,那个我们俩亲手布置的屋子突然变得好陌生。我一度怀疑自己,会不会是十一点的时候我进来屋里把她杀了?因为那时我在门外按电铃时,确实萌生恨意,觉得她不为我开门是无情残忍的,我心中响起许多不合理的声音,叫骂着她,但我没喊出声,那时我甚至没想过我家里就有备用钥匙,一直以来我都尊重她,总是让她为我开门,但这门不再为我开启了,我心中最黑暗的念头升起,我们不该分手,我们应该一起自杀的。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对于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毫无头绪。遇见美宝之后,时间一直催促着我,每日上班下班,早上赶着见美宝,晚上赶回家陪老婆,她肚子越来越大,孩子快要出世了,每一天都在提醒着我,“你做错事了”。而无论哪一边我都无法放弃,无论怎么做,都会有人受伤。最绝望的时候,我确实想过,杀了美宝再自杀,茉莉与孩子有他们富有的家族照顾不会有问题,但如果要这样,为什么我跟美宝不逃走?或者,根本不用逃,直接提出离婚就可以,难道我软弱到宁愿死也不愿意面对现实,处理问题?死是什么呢?死不是痛苦与矛盾的终结,死,是彻底的离开。死是最深的背叛。
美宝死在我身旁,我坐在卧室地板上,一次次抚摸她已变冷发硬的身体,怀疑这一切都是梦境,这样的事怎可能发生。我哭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可鄙,与其在这里哭,不如赶快叫警察,但我却没办法打电话给警察,甚至按对讲机到楼下。我只忙着擦掉自己的痕迹,把美宝安顿好,我希望天亮时有人发现她,还可以看见她美丽的样子。做完这一切,我就溜走了。
回到屋里,我洗了很久的澡。人会因为发现自己的可鄙而痛哭,是否代表他还有羞耻心?还有一点最后的人性?我的人生问题突然都解决了,美宝死了,而且不是我自己杀的,再也没有什么会危害我,使我不自觉堕入歧途,破坏我家庭的完整。我的人生将回到正轨,这不是我的期望吗?爱为什么这么可怕?一点都不像想象中的美善。是否因为我压根没有爱过她,我谁也不爱,只是自私地想为自己脱罪,寻找出路。为什么漫长时光过去,我变成了一个如此可悲的人?为何隐藏在记忆中最美的爱,却引发出我心中最深的黑暗。
我杀人了吗?某人死了,即使不是我所杀害,我也没有救她,这个人曾经是我最深爱的人。如果,我心中还有所谓的爱,如果,我对她所做的,可以称为是爱的话。如今,所有一切都破灭了,美宝死了,而我知道,我还会日复一日地,无所不用其极地,继续苟活下去,我就是这样的人。
第四部
第一章 十一月
傍晚吃饭时,妈妈对任蓉蓉说她昨晚上楼时,在电梯里看见鬼影,是钟姐姐的影子,她说得煞有其事,即使钟姐姐已经死去一个月了,她却说钟姐姐阴魂不散,因为真凶还没找到。
妈妈歇斯底里地吵着说要搬家,但是爸爸一直不付剩下的赡养费,她们没钱搬家。这里不能住了,发生这么可怕的事,她不敢去中庭洗衣房,也不敢去垃圾间,一个人在家时会害怕,晚上总是睡不着。妈妈说下午她一个人在家,一直感觉屋里有人,她不断去阳台查看,觉得有小偷躲在那里。她说命案没破,谁能安心住在这里?钟小姐会被杀,那她也可能被杀,蓉蓉可能会被绑架。
“这里的房子不好,我们就是住在这里才会离婚的!”妈妈大叫。
任蓉蓉安抚她,说报纸杂志都没再写这件事,因为凶手已经抓到了,大楼管委会也进行几次法会,爸爸说不要迷信,现在房子贵,搬离这里,一下子要去住哪呢?
一旦开始把话题绕到爸爸身上,妈妈就会大声哭闹,然后打电话去给爸爸或打给爸爸的新太太,吵闹至少半小时。但今天她没打电话,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拿出纸箱打包东西,后来好像是累了,就摊在地板上睡觉。
去年十一月命案发生之后,任蓉蓉跟妈妈到外婆家住了两个月,后来妈妈跟舅妈吵架,一气之下又搬回来,这中间一直听说她要换房子,中介公司也来看过,无奈妈妈想要同等级的大楼,换到台北去根本买不起。
任蓉蓉很习惯妈妈的脾气,本就是神经质的人,回到这有梦魇的地方,真是辛苦。她自己却不以为意,她觉得咖啡店的钟姐姐是好人,好人即使变成鬼也会是好鬼,更何况,她认为世上没有鬼,顶多,只是还未意识到自己已死的灵魂吧。在生死两界之间徘徊,这样的灵魂是最可怜的,就像她,徘徊在妈妈与爸爸之间,不管在哪儿都觉得不是自己的地方。
妈妈对她控管很严,只因她觉得凡是人类都会说谎。她没有手机,家里电脑放在客厅,妈妈答应的时间里才可以上网,内容都要由她查核。每天早上到学校,她都会借用同学的手机上网看新闻,看同学的脸书。班上有一半的人有手机,学校有些地方可以无线上网,比如图书馆、老师的休息室,其他的时候,要靠3G吃到饱,不过这些都与任蓉蓉无关,她没有手机,只有电话卡。公用电话虽然变少了,但学校跟便利商店还是找得到,而且用到的机会真的很少,妈妈如果要找她,会打给她的死党王甄绎,她的名字很怪,是算命算的,她妈什么都要算命,她才十五岁已经改过两次名字了,真可怜,越改笔画越多。比起来任妈妈算是不迷信的,不然蓉蓉会活得更累。
照理说她只是小孩,才初中二年级,大人要结婚、离婚、同居、分手,都不是她能决定的,她只是被安排的对象,接受父母的安排,设法让自己在这些安排里适应良好,是她作为小孩的人生态度。王甄绎常说她讲话太深奥了,听不懂,她倒是觉得像王这么头脑简单的人很幸运,一定是因为她妈是用农民历决定家人的作息与生活方式,至少有准则可遵循。任妈就不这样,她是靠着她混乱的头脑决定她对世界上所有事物的看法,不但没有准则可遵循,也无法预料,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不要反抗她、质疑她,但也不要因为她讲的话而太过在意或认真。任蓉蓉早就学会了,让那些话语像中庭的喷水池那样,无论喷出多少水,都会回流到水池里,反复回收,她只要记住几点,妈是善良的,她是个好人,她不会刻意要伤害自己,或使做孩子的她难过;倘若发生令人难过或有伤害性的事件,那一定是妈妈头脑里不好的东西在作怪,“没有理智”、“理智发挥不了作用”、“理性崩溃了”,大约是这样,这样的人你不能太过怪罪他们,这也不是他们愿意的。
任蓉蓉养成哼歌的习惯,柏油路上阳光反照,热气蒸腾,行人纷纷撑伞,她一路哼着歌,往小径走去。
她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栋建筑,从云雾里淡淡浮出,轮廓逐渐清晰,那是占地宽阔的楼房,外观每次都不太相同,近来则固定为附有庭院的双拼木造日式建筑,其来源出自她上周读过的日本小说。
这建筑全凭想象,形貌时时更改,只存在她的白日梦中。说梦并不准确,因为她未曾入睡,把眼睛合上只是习惯,经过练习,她已能睁着眼睛构想,但她仍喜爱在黑暗中让那屋子慢慢浮现出来的感觉,像从海中或雾里升起的,一座海市蜃楼,隐身于她个人才得以见识的幻梦中,非常安全。
她最喜欢的步骤是打开大门之后,看见玄关的刹那。在入口处先脱鞋,把皮鞋整齐摆进鞋柜里,换上藤编的室内拖。书中描述的屋子是一栋私人图书馆,企业家为了纪念并保存自家的藏书,开放给大众阅读。现实中的她时常到公立图书馆阅读,却从未去过任何私人图书馆。初一时她参加了学校的“读书社”,每周末指导老师会带大家去市立图书馆借书,因为借回来的图书都得经过母亲审核,她多半在馆内阅读,因为贪心,也因为时间有限,幸好小五时母亲让她去学了速读,也参加过记忆训练的课程,这些当时觉得痛苦的补习课却成为如今对抗母亲的才能。
她读过许多十四岁少女不会阅读的小说。她总是搭电梯到达七楼的翻译书区,贪婪地一口气拿下四五本书,在阅读桌上飞快地浏览,因为时间总是不够,她至少能记得某一本书的故事大纲、文字气氛、作者姓名,像是背诵什么般,全部塞进她意识中属于“小说”的这一区块。为了有效运用她仅有的记忆力,她将预备记下的所有事物都加以区分,像图书馆收藏书籍那般分类,来不及阅读的就以图像方式浏览记忆,暂时存放起来,稍得空当就反复咀嚼,强逼自己记住。
她几乎记下了想要记得的所有事物,只因记忆是她唯一可以收放心爱事物的地方。母亲对她严格控管,从饮食起居、学校课业、朋友交往、作息安排、观看电视、阅读书本、上网浏览的网页、手机发出的讯息、脸书的朋友数量、发表文章的内容、按赞的对象等,“所有文字记录”,母亲紧随在后,逐一加以检视、分析、评价,并且过滤筛选,通过母亲指缝“可以留下的”几乎都已经是残渣,是她不想要的东西。
八岁那年母亲与父亲离婚,争闹多时终于以“判赔一百万并放弃女儿监护权”的条件,父亲让母亲因高度自尊在盛怒失控底下签字离婚,一年后迎娶了母亲一直怀疑是外遇对象的阿姨。母亲从一歇斯底里的失婚者,逐步迈向“秘密警察”的境界,失去对父亲的控制权,她转而控制年仅十岁的她,如此反复四年,状况不减反增,母亲收束的手段随着她年岁的增长日趋严格,她也因此反长成一个拥有一整座记忆图书馆的少女。
听见母亲的脚步声,她从幻梦中转身,迅速切换意识,将整座图书馆关闭。
夜里九点钟,母亲准时朝她房间走了过来,她能用脚步声来判断母亲今天心情好坏,会挨骂与否,当然,母亲几乎都活在坏情绪之中,但她不是每日都被处罚的,挨骂受打这种事有心理准备总是比较好。
步伐急促而沉重,砰砰砰,室内脱鞋尾端拍击着木地板形成重重的砰声,她火速把桌上的书本收好,耳机与手机都收拾妥当,但她不清理现场,以免增添母亲的疑心。
母亲没有主动要求,但她总是把房门敞开,任母亲自由进出。
“妹妹,作业写好了吗?”母亲神经质的声音出现。
“在干吗?”故作温柔镇定却又忍不住气急败坏,她后悔自己把桌子清得太空,来不及翻开数学参考书。
“今天的考卷呢?”母亲走过来她立刻起身让位,母亲好自然径自操作她的桌面电脑。先检查网页浏览记录,然后兀自打开她的脸书页面,听同学们都说父母要求加入脸书朋友,觉得困扰,有人还因此申请两个账号,一个专门让父母监管,然而她觉得那样做也没用,母亲丝毫未觉不妥地要求她交出脸书账号密码,虽然没有以她的名义发文,但逐一检视她所有朋友的动态,使她对脸书已失去兴趣,甚至有背叛朋友的感觉。即使如此,每日她仍上网浏览,每两三日就发表一篇“积极向上”、“甜美温馨”的动态,她小心拣选着给朋友的赞,若无其事地改变习惯。后来她发现自己的e-mail密码被母亲破解了,虽然几次试着更改密码,也试着申请其他邮箱,但种种监视使她感觉这台电脑已无任何安全之地。
据说,当年母亲即以这些方式破解了父亲的外遇。可是父亲说,他与阿姨在离婚前一直都只是笔友。
母亲无所不在。
为求安生,她为自己寻找的不是一个新的匿名脸书、免费e-mail账号,或秘密部落格,甚至干脆到网咖或朋友家上网。她不做这些会导致更大危险与麻烦的事,她要创造出这世上谁都找不到的秘密藏身之所,于是她日夜编织,反复堆砌,在脑中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可以存放任何知识、记忆、图像、文字、心情与感受,任何“有形无形事物”的建筑,仅属于她自己的图书馆。
作文簿、考试卷、练习本,母亲在一旁翻阅,眼神如鹰如电,她战战兢兢。上学期在学校得了作文比赛冠军,母亲收到语文老师亲笔的赞美信,老师询问母亲是否愿意让孩子加入语文资优班,引发了母亲喜悦与惊恐交织的复杂心情。母亲让她参加资优班一周两次的加强辅导,为她买来老师指定的课外读物,陪她上图书馆,带她去逛书店,在日常的作文课以外,也遵照“师嘱”特别加强课余的“日常写作”。母亲带着神气又危疑的心情看待女儿的文学天分,半是鼓励半是恫吓地对她说:“书写是一种背叛。”母亲说,“小说都是谎言。”书房的墙上挂着作文比赛奖状,母亲找来书法名家写上两个字挂轴在旁:“诚实”。
她哑然失笑——如果可以减少母亲的痛苦,她愿意诚实,但母亲要求的是两组背反的观念同时的并存,她若事事据实以告,母亲将会受伤。
她顺着母亲的思路,摸索出一种最安全的文风,所有见诸形式的文字思想都紧贴着众人想象中十四岁的早慧少女,才华洋溢却又不过分聪敏,慧黠而不机智,乐观进取,正面思考,有些少年强说愁的必然青涩,却又毫无晦涩阴郁思想。她在严格的自我规训下练就出两种文字,一个用于母亲可以触及的世界,作文簿、日记本、脸书文章,另一种文字,全以记忆的方式存放在她私人的图书馆。
她总是反复练习,为了不让年少奔放的脑中满溢的思绪流泻而出,她必须将它们化为文字,然现实世界没有任何一处可以安全存放这些“真正想写出的文字”,于是她将它们全都化为一篇一篇设有标题、栏目甚至编号的文章。她不写任何一字,她只是反复编造,重重抚摸,在思绪里将那些文章形塑,并且仔细背诵下来。如若不这样做,她就无法相对地有能力写出那些母亲与老师们都满意安心的文章,如若不这样生活,她将可能不是杀死自己,就会杀死母亲。
那些足以构成所有真实自我的思想、感受,甚至想象,甚至无涉及任何他人只是少女对于世界的点滴看法,在她饱尝惊吓的生活里,全都变成集中营里幸存者得用蝇头小字写在纸片上藏匿于外套领口的“受难回忆”,成为流亡者、囚犯、政治受难者写在衣服碎片、卫生纸、任何可以书写的物品,藏匿于阴道或肛门里偷运出来的“作品”。她读过那些流亡者的故事,但如此悲伤的方法于她并不适用,根本的差异是,她无丝毫有朝一日必须公之于世的期盼,那些会伤害到母亲的想法她不愿意使之真实存在,所以她不必写下,也无须公开,她已经放弃去寻找任何一种世间真实存在的“地点”、“形式”、“容器”来安放这些东西,她只是要它们存在着,如落叶飘落水流,在叶片轻拍河面水滴附着叶面的瞬间,风吹物动,转瞬即逝。但那短暂的存在即是存有,当想法如云朵成形,即使最后化作雨滴落地,那即是她的真我存在过的证明。
不记录下来,连她自己都会忘却,连她自己都会融入那个她捏塑出来的母亲所渴望见到的“她”,那她用以安全存活于世的假面,那被修改过的人生。她唯恐自己只要抛却这座记忆里的海市蜃楼,她就什么都保留不了,不可避免地被她自己创造出来的那个怪物吞吃,再也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