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船班的喜出望外,蜂拥而上,一个个把褡裢装得满满的。
你们得把褡裢系紧点儿,待会儿船上摇晃。王大帅说着让随从上前帮那些戏子的忙,用绳索将褡裢紧紧地捆绑在他们身上。
红船班的戏子们呵呵笑着,他们很享受这一切。只有六福满脸哀伤,他站在一旁,悲哽声声。
好了吗?王大帅说,好了就准备上船吧!
红船班的戏子们冲着王大帅是又作揖又鞠躬,感恩戴德之情难以言表。船在哪里啊?老班头笑呵呵地说,我们也不着急,我们想把它漆成红色呢。你们不急,我可急了。王大帅把六福往怀里一拉,说,我等着听戏呢。说完,他举手挥挥,就搂着六福往兵营里走去,边走边柔声说,我的个亲乖乖,别回头,你见不得,会吓着你的。
六福听见身后传来红船班戏子们凄厉的惨叫,不用扭头也知道,他们正被那些兵一个个高高举起,丢下桥楼子,丢进黑沉沉的河水。
最后丢下的是老班头,他大声哭喊,这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王大帅哼哼一笑,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就这么点小喜欢,犯得着你费那么大心思吗?还到处嚷嚷,让你们活着,还不把我的这点小喜欢搬上戏台子满天下唱啊!
六福被王大帅留在了雎水关哨卡。起初那些兵们行伍行六地下操,兢兢业业地种地,认认真真地饲喂那些猪羊鸡鸭,他还以为他们是群懂规矩懂仁义的好人,其实他们比豺狼狠百倍,比黄蜂尾后针毒千倍,比虎豹凶万倍。
一天晚上,一个醉醺醺地家伙冲进他的房间,甩给他一个金圈子,要他像对王大帅那样对自己。见六福不搭理他,那个醉醺醺的家伙又甩过来个圈子,说,只要你让我舒服,像这样的玩意儿我还有的是。
六福看着那对圈子,觉得形状和纹饰很熟悉。猛然想起昨天见过的那个骑高头大马的年轻人。当时他在外头散步,身后跟着两个马弁,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在前面响起,忙站到一边避让。
见前面有人,骑马者勒勒缰绳,马蹄声缓慢下来。骑在马上的是个年轻人,一身蛮夷人装扮,腰间插着镶嵌了宝石的短剑,两只坠在耳朵上的金圈子摇摇晃晃地闪烁着熠熠光辉,映着棱角分明的脸庞,模样真是威武极了。年轻人在经过六福时,微笑着躬躬身子,表示谢意。年轻人的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也骑着马,还赶着五头骡子。
走了一阵,两个马弁就催着回去。当六福回到桥楼子,看见年轻人正在那里歇息,吃东西,饮马,喂骡子。交过桥费的时候慷慨得很,抓出大把的银圆,哗啦啦流水一样淌进大铁柜子黑洞洞的口子。
就在那个醉鬼还要继续跟六福纠缠不清的时候,统管雎水关哨卡的军曹来了,对着醉鬼就是两耳光,一手抓起床上的金圈子,一手拎起那个醉鬼出去了。过了一阵,那个军曹回来了,指着六福的鼻子恶狠狠地威胁道,小卖屁眼儿的,你要是敢把这事情跟大帅说,我就把你的脑袋塞进你的屁眼!六福冷笑一声,伸出手去,说,拿来!军曹愣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从怀里摸出那对金圈子,拍到六福手里。
这天晚上,一群人在外头吵得很厉害。六福不想听,但是那些声音很大,使劲往他耳朵里钻。原来这并不是一场赚钱的买卖,那个蛮夷的年轻人跟他的随从并不是吃素的,他们整死了两个哨卡的兵,还整重伤了一个。那些兵之所以吵闹,就是没想到事情的结果会这么糟糕,他们责怪军曹的不合理的安排,责怪他错误的估计……
怎么办?死两个伤一个,要是大帅追究起来怎么交代?他妈的还不是老子去顶着?军曹气势汹汹地叫骂道,现在你还搞得那个假婊子都知道了!妈的,老子去把他崩了!有人把枪栓拉得哗啦直响。
你他妈的还嫌不够乱吗?军曹跺脚道,赶紧想办法,处理掉那个麻烦。过了一会儿,有个气息奄奄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进屋来,那声音如同被碾碎的蜥蜴,拼命地挣扎扭动着身子,兄弟,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饶我一命吧,我不会死的,我只是小伤,小伤啊……第二天一大早,六福就被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吵醒了。他本来是想接着睡的,但是他很想看看那些兵,看看他们什么模样。他掀开帘子,看见那些兵在那个军曹的带领下,步调整齐地跑步,一个个表情平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六福摊开手掌,看着那两个金圈子上精美的纹饰,看着隐藏在纹饰下面的暗红的血迹。过了几天,王大帅来了。王大帅十分生气,他将那个军曹狠狠地骂了一顿,问他是怎么带兵的,怎么会有三个逃兵呢?那个军曹跪在地上,磕头作揖请求宽恕,表示类似的情况再不会发生。王大帅本不想宽恕军曹,但是这一个月铁柜子里的钱多过以往,而且他急于想听六福的戏文,也就罢了。
这些表面纪律严明的兵,背地里真不知道干了多少凶残狠毒的事。六福亲眼目睹的,就见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几个女人,日日糟蹋,夜夜躏践,然后赶在大帅到来之前毁尸灭迹。
王大帅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男人,他在每个哨卡和每个行辕都养的有,唯独他的帅府没有。他告诉六福,他其实很想把六福带回帅府,但是他怕他娘。他娘任由他有多少女人,可就是不让他有一个男人。倘若听说了他在外头跟男人鬼混,他娘就要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王大帅说,只等他娘一死,他就把六福带回去,到那时候,他也懒得外出搞什么巡视,天天和六福在一起。王大帅之所以这么说,主要是想逗六福开心,因为他从来没见六福开心过。
你不开心好,就这么冷冰冰的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王大帅笑呵呵地说,我他娘的笑脸看得太多了,见了谁,谁他娘的就捧上一张笑脸,笑得跟烂柿子似的,你这么冷冰冰的多好啊,高傲得像一只云雀,像一朵冰凌花。我喜欢!每月初一,是王大帅前来雎水关哨卡的固定日子。他会带来给养,然后运走搜刮了一个月的银钱。之前是顶多待上一天就要走,自从六福留在这里后,他通常会住上个把礼拜。
每到月初一,两个马弁老早就会敲着床沿把六福催起来后,把他塞进一口大大的木桶里。然后有伙房的士兵拎了热气腾腾的水来,劈头盖脸冲下。六福总是被烫得咝咝吸凉气。马弁塞给他香胰子,要他把自己洗干净。
屁眼,关键是屁眼。两个马弁怪声怪气地叫唤道,叫完就到一边笑,嘎嘎嘎嘎,笑得都直不起腰了。
两个马弁一直强迫六福待着水里,直到一块香胰子融化完了,水成了乳白色。那些下了操的士兵都跑来看,要六福站起来,让他们瞧瞧他的前后是怎么生的,是镶玉了还是嵌金了。六福总是把自己深深地陷在水里,微闭着眼睛,任由他们讥讽。其实他的思绪早就远离了此地,带着他的肉身升上了高高的天空,向遥远的方向飞去,因为在那遥远的方向,微微闪动着亮光,六福知道,那就是那个明净世界的所在。他从棉被一样厚重的云霭中穿过,超过懒散的鸽群,他自由自在飞翔的样子还把孤独的大雁吓了一跳,那片耀眼的光明越来越近,就在马上要抵达的时候,他沉重的肉身和飘逸的思绪总会被两个可恶的马弁毫不留情地从高高的云天上拽下来,重重地摔在木桶里。
木桶里水花飞溅,两个马弁正向他浇水,吆喝道,嗨,小卖屁眼儿的,出来了,别赖在里头了,你瞧,你的肉皮都泡得打褶了,这样子可不招我们大帅喜欢。从正午开始,六福就开始换戏服,然后开始化妆。等到一切打理停当,他就会被送进专门为王大帅准备的大房间。红色的灯笼跟房间里那些红色的蜡烛一样,从中午就点燃了。潸然的蜡泪早已将蜡台淹没。六福顶着红绸盖头,被勒令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候大帅的驾临。
六福睁开眼睛,眼前全是红彤彤一片,他真希望这是血,是王大帅的血。他诅咒他在路上遭遇胆大的土匪,或者遇着垮山,遇着洪水,马失前蹄也好啊,摔断他的腿,摔破他的脑壳,摔碎他那一肚子的花花坏肠子……这样的诅咒一点作用不起。王大帅总是在傍晚的时候准时到达。他那如同猫头鹰叫唤的笑声让六福不寒而栗——哈哈,我的小乖乖呢?他在哪里?哦,我的小乖乖,可想死我啰!
5
这样的日子六福在雎水关整整过了三年。六福很多次都做好了死的准备,最后都放弃了这个想法,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悲惨的命运会很快结束,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像时常想象的那样,变成只快乐自由的鸟儿,扇动有力的翅膀,穿越黑沉沉的云霭,抵达那个光明洁净的世界。
王大帅这一回被暴雨挡住了离开雎水关的路途。那是一场可怕的暴雨,暴雨引发了山洪,山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升腾起的白茫茫水雾淹没了营房和桥楼子。士兵们无法出操,道路上行人断绝。所有的人都窝在屋里,像百无聊赖的母鸡一样梳理被水雾弄湿的头发和衣裳。
在王大帅滞留雎水关哨卡半个月后,雨终于停了。
久违的太阳如同催眠曲一样,让雎水关哨卡的兵们一个个昏昏欲睡。王大帅躺在操练场中央的一把躺椅上,扯开衣裳,指望明亮的阳光透过毛茸茸的胸膛,褪去心脏上密布的霉斑。卫队的几个兵抱着枪,生怕挡住了阳光似的站得远远的,他们打着哈欠,不停在身上挠来挠去。剩余的人在懒洋洋地准备驮队,要带走的钱太多。
六福走出屋子,来到哨卡后面的一个山头上。他脱掉身上的戏袍,赤裸身体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脸上的脂粉十分难受,他扯了一把柔软的草捧在手里揩脸,脸很快就感觉清爽了。就在他从满把的青草中抬起头时,他看见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那只黑洞洞的枪口在五十步开外,持枪的是个年轻汉子,身后是一群持枪的人。六福丝毫也不吃惊,他微微一笑,指指自己的胸口。那个持枪的汉子愣住了。六福见他不动,又指指自己的脑门。那个汉子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六福懒得理会他们,又扯了把青草来继续揩脸,他嗅到一股好闻的青草的清香,还有阳光的芬芳。
那个持枪的汉子垂下了枪口,他向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所有的人俯下身子,像猫一样潜行,从六福身边经过。过了一会儿,一阵密集的枪声传来。六福掉过脸去,他看见那些人像饿狼一样冲进兵营。王大帅刚从躺椅上站起来,就被马蜂似的子弹围着叮咬,然后见他踉跄了几下,一个筋斗栽倒在地,两只肥胖的手心有不甘地在地上抓挠,那个持枪的汉子冲上前去,从后背上拔出雪亮的砍刀,一挥,王大帅的那颗硕大的脑袋就像南瓜一样滚出了老远。
六福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他也没问过他们,他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这些人对他很好奇,他们看他的手掌,手掌上没有持枪所产生的茧壳,肩头也没有,他不是兵,他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那么你是干什么的呢?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你看见我们怎么不喊叫呢?六福坚持沉默。
未必你是哑巴?他们问。
不,他是个戏子。这些人从六福丢弃在石块旁的戏袍上得出了准确答案。后来他们在怎么处置他上面争论不休。众多的意见都说要杀掉他。那个年轻汉子不准,说多亏了他一声不吭,要不然躺在地上的就是我们了。那个年轻汉子最后还叹息说,看得出来他是受了很多苦的。
就这一句话,六福泪如泉涌。六福赤裸身体离开了雎水关,走向横亘的群山,他不知道光明洁净的世界是不是在那里,汹涌的泪水迷失了他的视线。


第八章 爱情与避孕药
1
在我启程前往土镇之前,我去酒吧里找到了柳絮,她正跟两个非洲黑人打得火热。柳絮兴奋地向两个家伙介绍我,说我是爱城著名的诗人。两个家伙的手都很大,冰凉,像死鱼一样粗糙。叫我惊奇的是他们的汉语说得十分流利,他们说他们对爱城的民俗风情感兴趣,觉得和他们民族的那些歌舞有关联。胡扯!我耐着性子看他俩表演。柳絮装作纯情的样子,双手托腮,两只大眼闪光灯似的不时对准这个噗噗两下,对准那个噗噗两下,还不停地呀呀地惊呼,像个无知女人。两个黑人抢着说话,他们一个吹嘘自己是某部族的头人儿子,很快就要接替酋长权杖,一个吹嘘自己的家族有很多个金矿和钻石矿,他家盛汤的钵钵都是镶钻的金碗。他们问柳絮读了多少书,是否在研究什么课题,研究的课题是否缺少经费,是否愿意出国考察。
柳絮激动坏了。
这时候突然钻出个非洲黑女人,她翘得很高的臀部和胸部,使得自己活像个奇怪的“S”。黑女人一手拎着一个包,看见她的两个黑哥们在泡女人,显得十分愤怒,把包重重地砸向他们,嘟嘟囔囔冲着他们大声喊叫,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像是要吃掉他们。两个黑哥们拣起包,灰溜溜地跟在那个黑女人身后走了。柳絮很失落。
我问她想不想知道那个黑女人说的什么,我告诉她说,这个女人刚才问那两个家伙是不是想播撒他们的艾滋病毒,是不是想被驱逐出境。
柳絮瞪着我,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气冲冲地喊道,算账!
柳絮看走了眼。我幸灾乐祸地说那三个黑人其实是学生,之所以汉语流利是因为他们学的就是中文,之所以学习中文主要是为了就业考虑,你别听他们胡诌,什么酋长继承人,什么金矿钻矿,其实就俩穷光蛋,这些家伙天生精力旺盛不安分,叫驴一样到处乱跑,住车马大店钻山沟,就图碰着你这号崇洋媚外的女人……无论我怎么说,柳絮就是不开腔。耍了会儿贫嘴我也觉得无趣。我刚一停嘴,柳絮就叫住了我,问我怎么不继续说了。
你说啊,接着,继续。她看着我。我笑笑,说,其实我来找你是跟你道别的。柳絮问,你要死啊?我说不是,我得去土镇一趟。柳絮走到我跟前,看着我的嘴巴,你倒是接着往下说啊,没想到你一张嘴还挺出溜的。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其实也没想到说你,可能是被急得吧。
怎么急了你啊?柳絮问。没等我回答,她猛地一下子抱住我,把嘴巴填在我的嘴巴上。柳絮接吻的技巧很高,我被她弄得心痒痒的浑身酥麻。正舒服,她一把推开我,问,你是不是真的很快就要死去啊?
我告诉柳絮,我之前说的绝对不是欺骗她。我的家族是个短命者家族,和我的父亲、祖父、我祖上所有的男人一样,我必须在三十八岁的时候死亡。我真不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尽管我很努力地要去相信,可就是无法相信。柳絮绕口令似的说道。
我说我没骗你,如果你愿意,我想带你去爱城公墓走走。
柳絮问,公墓?干什么?
我说我带你去我的家族墓地看看。
柳絮爽朗地答应了。
我的意思是叫辆车子,我想在带柳絮看了我的家族墓地之后,跟她简单地说几件事,然后就赶往土镇。我离开的这些日子,正好够她思忖,我希望在回爱城的时候,就能从她那里得到答案。但是柳絮不愿意坐车,她说还是走路吧,她突然觉得跟我有很多话说。
如果你真的只有三年活头,我倒是很愿意嫁给你的。柳絮说。我说不单是嫁给我,你还得给我生个娃娃。柳絮两眼明晃晃地看着我,问,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给你生娃娃呢?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一定生得出来娃娃呢?我说这是我爱情的一部分。
柳絮做了个呕吐的动作,然后在鼻子跟前挥挥手,说,妈妈天啦,你这算什么狗屁爱情?爱情是不讲条件,不讲因果的。我说没有条件和没有因果的,才是狗屁爱情呢。
好啦好啦,我才懒得跟你争论这些呢。柳絮摆摆手,说,真的,我刚才还真考虑过这个事。
什么事?我问。
嫁给你啊。柳絮说,如果你真是三年之后就要死掉,我倒是很愿意嫁给你!那么,这可能就是我这辈子干的目标最明确的事情之一了。哦……不。之二。之一是离开这个鬼地方!柳絮放慢了语速,她转动着眼珠,一边琢磨一边缓慢地认真地说,我这辈子没干过什么正确的事,之前不是被这个男人骗,就是被那个男人欺,我是那么无知,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后来我才突然明白,我不是这个地方的人,我投错胎来错地方了。在明白我来错了地方后,我也才明白我应该回到我该去的地方。我明确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我顿时觉得人生有意义了,也不再被欺骗了,只有我欺哄别人。但是要回到我该在的那个地方何其艰难啊。何其艰难啊。柳絮呻吟似的接连长叹几声,猛侧头看着我,说,直到遇到你——
我笑起来,说,遇到我你就可以去你该去的那个地方了?
是啊。嫁给你是我人生第二个明确的目标。柳絮说,三年之后,你就死掉了,我就成了寡妇——想一想真是奇妙啊,现在我都知道三年之后我要成为寡妇了。你想知道我嫁给你先要干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吗?
什么?我问。
买保险,买高额保险。柳絮咯咯笑起来,笑得腰都直不起了,她莫名其妙的样子惹得很多路人都盯着她看,她拽住我的衣裳,好半天才住嘴,说,我想到保险公司老总的面孔了……
我说你想得太简单了。
什么简单了?柳絮看着我,说,我保证做得天衣无缝,保险公司休想找出半点把柄。
我说你确是想得太简单了,我说了,我还得有个娃娃,这是我清单的一部分,我得有个爱我的妻子,还得有个娃娃,我要他们陪着我,我抚摸着我娃娃的脸庞,我的爱人抚摸着我的脸庞,我要在他们的注视下离开这个世界——算了!柳絮突然打断我的话,说,没意思,我不去了。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柳絮就折身往回走了,任我怎么喊她也不回头。我独自一人去了墓地。父亲的坟墓掩在灌木丛里。在经过我祖父的坟墓时,一只肥大的黄毛兔子蹿出来,踩着我脚背跑开了。我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2
回到小楼,令我惊讶的是柳絮居然做好了饭菜。她捆着围裙,轻轻开门,屈膝微笑,这很像我一直想要的家庭主妇。
屋子里显然刚刚搞过清洁,餐桌上还插着一束野花。
回来路上我采的。柳絮笑笑,说,咱们吃饭吧。说着她返回厨房,开始一个菜一个菜地往外端,我要帮忙,被她拦住。她一直端了五个菜才停住,然后揭去围裙,去酒柜那里拿了瓶红酒和两个杯子。
我看看丰盛的菜肴和那瓶价格不菲的红酒,笑笑说,今天什么日子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们来完成第一笔交易。柳絮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这是协议,售房协议,你看看价钱,看能不能接受。我看了看上面的价钱,说能接受。柳絮说,那么明天上午交钱怎么样?我说你的房产证呢?我可不可以先看看。柳絮眉毛一竖,说,你怀疑我吗?我说不是,好像按照规定,我是得先看看房产证,确定这栋楼的产权。柳絮一把夺过售房协议,端起酒杯,说,来,干杯,干了这杯咱们说第二笔交易。
我干了杯,照照杯口,说,好,开始第二笔吧。
第二笔是我。柳絮指指自己的胸口,说,我答应你,跟你结婚。
你愿意跟我结婚了?我感到意外,却并无多少高兴的心情。
当然。柳絮说,不过这个事情比买房子复杂得多……我说既然你愿意跟我结婚了,为什么还要卖房子给我呢?
这就是复杂性。柳絮眨巴眨巴眼睛。
尽管柳絮准备了很丰盛的菜肴和美味的红酒,但是这天晚上的饭菜我吃得很不开心。倒是柳絮,她一直表现得很兴奋,就一些事情展开丰富的联想。柳絮坦然,她并没有觉得我有什么值得她爱的,但是她并不反对把自己嫁给我,反之,权衡再三她还很乐意这么干。她一再要我不要表现得那么激动,说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只要冷静地分析一下,是完全可以找出它的合理性和可行性的。她表示可以很爱我,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妻子对待丈夫那样,为他做饭,给他收拾和布置一个温馨的家,让他很愿意回家,躺在她的身边,享受她的温存。我说你这样说出来,给人的感觉很像伪装。柳絮坦诚那确是属于伪装,装着很爱我——正因为如此,她可以容纳我所有的缺点,打鼾、不洗脚、吹牛、独自忧伤、酗酒……乃至像以前那样在外面招惹女人,彻夜不归也无所谓。
这样有什么意思呢?我说,听起来简直像是在演戏嘛,你当我是戏子啊?未必你敢说你不是戏子吗?尤其是在这个鬼地方,你在你的朋友面前,你在你将来的妻子前面,你敢说你不是戏子?就算你不是戏子,人家也会当你是戏子。人生其实就是演戏嘛。柳絮嗤笑说,我早就看穿了。
我说你究竟看穿什么了?
才懒得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费工夫呢。柳絮说,说正事——我们的事情。你都那样说了,我们还有什么事情?我真觉得难以忍受,早知道就不去找她,让她被两个黑人欺哄,玩弄。我推开酒杯别过脸去。但是我的心思却被这个复杂而矛盾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瞧穿了,她哼哼冷笑一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如果你今天下午不出现,我此刻是不是已经上了两个非洲人的当了。我愣了。
你认为我会吗?柳絮轻蔑地哼了声,给我面前的酒杯斟满酒,为我端到嘴边,说,来,不要浪费,为了今天晚上,我可是出了血本的。怎么了?你不愿意再跟我谈下去了?
我看着她,真是无言以对。
就像这栋小楼的买卖一样,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也得签订个合同。柳絮瞪着我,要是三年之后你不死怎么办?
我真懒得理会她。
可是柳絮还喋喋不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我可以像个真正的妻子那样爱你,你死后我会披麻戴孝,哭声震天,叫每一个听见我哭声看见我悲恸样子的人都为之动容,都认为你娶了个好婆娘。然后我会根据你生前的要求,将你安葬,在你的坟头矗立高大的花圈。但是,问题是三年到期了你要是不死又怎么办呢?
我真是感到哭笑不得,面对柳絮那像幼稚,又像无知,更像恶作剧似的追问,我说,会的,三年后我一定会死。
柳絮问,要是不死又怎么办呢?
我说你就把我杀死吧。
那我不就成了杀人犯了?我的计划不都落空了?柳絮摇头说,我才不干呢。你不会成为杀人犯的,我会死的,虽然还没到那一天,但这已经是事实。我说。我不相信。柳絮说,我始终认为你是在骗我。
我无言了,完全丧失了和她交谈下去的欲望。
你考虑得怎么样?柳絮举起酒杯,凑到我跟前。
我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在我上床之前已经做好了打算,放弃这栋漂亮的小楼,放弃柳絮。对于我的这两个决定,柳絮很吃惊。我告诉柳絮,第一眼我就很喜欢她,知道她陷入了一场骗局,但是我依然感受到了她内心的善良。但是现在,她非但没有像一尾鱼一样在我眼中更加清晰,而是因为不断搅起的泥水,使得她变得复杂,变得模糊,变得不可捉摸。
我一直清晰,之所以你看着模糊,认为不可捉摸,是因为你的自私在作怪。柳絮站在我对面,手里端着红酒,随着她的语调,红酒在杯子里轻轻荡漾,像飘逸的红绸,她说,你在天底下找不着第二个我这样的女人,除我之外,没人愿意跟你结婚。
我一笑了之。
你别笑,真的。柳絮一面把酒杯凑到鼻子底下闻,一面翻着眼珠看着我说,你大约没怎么谈过恋爱吧,我的意思是,你大约没怎么遭遇过所谓的爱情吧。你之前的那些,怕只能算是风流韵事吧,你别不承认。其实你自己现在都可以琢磨琢磨,想想跟你交往的那些女人,她们其中可能有人对你动过心思,准备好好爱你,但是你呢?你对她们动过心思吗?怕永远都只当人家是发泄工具吧,你的处心积虑,你的甜言蜜语,其实都是为了玩弄,让她们充当泥土,填你的欲望沟壑。我不得不承认柳絮所说,那是事实。
从你的内心需求来说,你还是想要一份爱情,你也想为某个曾经令你心动的女人付出爱情,但是你没那么干。如果你注定在三十八岁死亡这个事实的确存在的话,你没那么干的原因可能是出于害怕,或者觉得那不划算。算啦,这样就把话题扯远了,而且搞得我就像在审判你似的。柳絮小小地啜了口红酒,咂咂嘴说,因为你没遭遇过爱情,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我在这方面是很有经验的,两情相悦的我遭遇过,被人欺骗我也遭遇过,当然我也骗过别人。总结起来看呢,实话告诉你,爱情真不是个什么好玩意儿,扯开外头那层花花绿绿的叫人眼花缭乱的外衣,里头的实质就是交易。不管说得多么高尚,其实就是交易,甲方和乙方,各取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