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嗤笑一声,虽然我没遭遇过爱情,但是我也对爱情产生过无限的想象,而且也从一些典籍中阅读了不少,就像俗语常说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凭借我对爱情这个东西的一知半解,我就知道,柳絮是在信口雌黄。如果你真的会在三十八岁死掉的话,你有两样东西我最放心不下。柳絮将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我以为她就此会搁下杯子,却没想到她倒了半杯酒不说,还把剩余的半瓶也拿了来。她把酒杯递给我,示意我要不要来一下,我拒绝了。柳絮小啜了口,接着说道,第一样东西,是你的钱,你的桂园五号。第二样东西,是你对于爱情的一无所知。
我真是愕然了,笑着看着柳絮,问,这么一点酒,你就醉了?
别打断我的话行不行?柳絮干了那杯酒,把杯子放到墙边的柜子上,拎着酒瓶回到我跟前,接着说道,我会让你得到一个明明白白的交易。在这个明明白白的交易里,我绝对不会蒙骗你半点,我做你的妻子,陪你走完你人生的最后路程。你呢,像个正常丈夫那样,人家临死的时候怎么做,你临死的时候就怎么做。但是前提是你必须先把这栋小楼买下来,现金,算是爱情的首付,不要过问什么房产证和产权归属。
我说你做梦去吧。
只有我才会这么公平明白地对你的,别人不会。柳絮举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因为灌得狠了,红红的酒汁沿着嘴角直往下流。她捋起衣袖揩了,两眼直直地看着我,问,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来,我帮你分析一下。如果你向别的女人隐瞒你三年之后要死掉,可能会有女人跟你结婚,人家跟你结婚,是瞧准你的这一生,但是你有吗?你没有,你只有短暂的三年。那么你不隐瞒呢?是没有女人跟你结婚的,任何女人都不情愿交易只有短暂三年的爱情,女人的愚蠢就在这里,都天真地以为自己的爱情会是绵延千年的——除非有人的目的跟我一样。就算她的目的跟我一样,也不会像我这样给你来个明明白白。她会隐瞒,会假惺惺,等你临死的时候终于明白过来,你一定会追悔莫及的。
你说了半夜,却忘记了个重要的内容。我说,我除了要个爱人,还要一个娃娃。那根本就不可能!柳絮呵呵地笑起来,说,你这个要求真是无稽之谈,如果这是你的先决条件,就算你现在把桂园五号大门的钥匙给我,我也不干!别说我不干,任何女人都不可能干!丈夫可以有千千万万,儿子却永远只有一个。可以送走千千万万个短命的丈夫,怎么可能接受一个早夭的儿子?
有这样的女人。我说,我母亲。
3
黎明的时候,我收回了我上床之前所做的决定。我决定买下这栋小楼,不放弃柳絮,继续跟她探讨她做我妻子的可能。
柳絮算是真正相信我是短命者家族最后的幸存者了。她确信我会在三十八岁时死亡。并且,她显然是喝多了,显然是故意让自己喝多的。和那天晚上在酒店里一样,她打了个嗝,瓶子垂下来,她摆摆脑袋,把瓶子顺势放在地上,用脚一蹬,酒瓶子发出很好听的咕噜声滚出老远。她在我身边很重地坐下去,使得整个床和她的身子一起上下晃悠,接着她突然后仰重重地倒下,踢掉脚上的鞋子,身子一缩,蜷上了床,然后就没了动静。
你最好还是回你的房里去。我知道她不可能倒下就睡着了,我说,你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一些事。
柳絮没有理会我,我把手伸进她的衣裳里,摸索了一阵,开始解她的衣裳。她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我,我被吓了一跳。
继续。柳絮说。
在她明亮双眼的注视下,我的手不利索了。
没事,我才吃了避孕药。柳絮说着咯咯地笑起来。
我抽出手,仰面倒下。


第九章 十三楼前传
1
赶到土镇的时候已近黄昏。薛玉说她知道我今天要来。为了叫我相信她预料得准确,她掀开菜篮子上的纱布,里头是蔬菜、肉、鱼和一瓶酒。
除了我带来的那叠书稿,木耳没有其他任何消息。我安慰薛玉,说木耳肯定好好的,你瞧这上面的字多么工整,卷面多么整洁,再看看这些叙述是多么从容,他现在一定沉浸在六福的故事里,像蜜蜂进入花田一样幸福和忙碌。薛玉问我回去是不是生病了。我愣了愣,很诧异,问她怎么知道。薛玉说她为我打了卦,卦象说我有病无害。我说我很感动,谢谢你为我担心。薛玉说她也为木耳打了卦,卦象和我所说的完全两样,二坎相重,主凶杀。我笑笑说你怎么懂那些?薛玉轻叹一声,说,以前无聊的时候瞎琢磨的,她打卦很准,干什么事情都要打卦,然后根据卦象来决定自己干什么,不干什么,从来没倒过霉。吃过饭,薛玉端出那个簸箕来,里头摆着五色彩纸和剪刀,开始剪起纸衣裳来。我说你怎么会有这个爱好呢?薛玉不解地看着我。我说木耳跟我说起过,说你喜欢搞这东西。薛玉笑笑,说,是啊,我就喜欢搞这个,不管我有多烦躁,多忧愁,只要一裁剪这些纸衣裳,所有的烦恼和忧愁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我要伸手去拿一件来看看,被薛玉挡住了,薛玉说你得去洗洗手,这东西干净,脏手碰不得的。我说还这么神圣?薛玉说是啊,就得虔诚一点。我说我懒得洗,我也不碰。薛玉说你去洗吧,你还得帮我往上头写字呢。
去洗了手过来,薛玉刚刚粘好一件蓝色的衣裳,她要我走到她跟前。我听话地过去,却发现她把那蓝色的纸衣裳往我身上比。我唬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薛玉奇怪地看着我,问,怎么啦?
我说我还没死呢。
这跟死没关系,就叫你比比长短。来,过来。薛玉不停地招手。
我只得过去。薛玉比了比,口中唔唔地。末后她推开我,说,真看不出来,你跟他差不多一样高呢。只是比他胖点。
我毛骨悚然,我说你说那个人谁呢?
薛玉笑起来,说,看你吓得,那是我接的一个死人的活路,我得给他做八十八套衣裳,此外还有洗衣机电视机全套家电,大立柜五斗柜全套家具,我还得给他做十三个男丁十三个丫鬟,牛羊骡马也要一应俱全,还有宝马奔驰,飞机轮船……
我说这谁啊,这么豪气。
薛玉说,我还准备给他糊台印钞机呢,就不知道那东西是个什么样。我说你得赶紧给他糊把AK47冲锋枪,再来点炸弹火箭弹……干脆一支护卫队得了,否则那么多东西保不定会被哪个抢走呢。
你别胡说,这事可开不得玩笑的。薛玉正色道。
我说我没开玩笑呢。
薛玉不再理会我,埋下脑袋,剪刀灵巧地在那些彩纸中小鱼儿似的游动。我打了个激灵,因为眼前的场景让我想起了记忆深处的一个场景。我母亲也是在这样的深夜,神态安详地剪着纸衣纸马,还有纸车纸鸡纸鱼,纸锅纸碗……她把平常生活中能够用的东西全部都剪好了,一应俱全,然后写上自己的名字,写上我父亲的名字。在她赴死的头天晚上,也是深夜,到院子里化成灰烬。那时候我还不大明白她在干什么,我问她,妈妈,这么好看,你怎么烧了啊?我记得我母亲抹着眼泪说,乖娃娃,妈妈在下头好用啊……薛玉剪着纸衣裳,我在一旁读着六福的故事。读了一阵,我的嗓子就发干了,喝了几口水,再出声,竟然嘶哑了。薛玉停下手中的剪子,把簸箕推到一边,说,我跟你说说这个楼吧。
2
十三楼统共遭过八次火灾。有两次是里头的婊子故意放的火,一次是嫖客无意中犯的错,此外还有两次是土匪点燃的,剩余的三次,是火从天上来,土镇人的说法是天谴之火。每次大火之后,十三楼总会很快地像一个奇迹似的晃悠晃悠地从一片废墟上重新冒出来,而且一次比一次高大堂皇。
十三楼传到木耳曾祖父手里正是它最辉煌的时候。那时候的十三楼占地足有百亩,前楼后院,光是天井都有九个。楼下住着三十多号乐工,楼上住着八九十号窑姐儿,连上打杂的、看院的、看门的、收债的,一两百人。据说爱河流域有名的十二大粉头,在十三楼挂牌的就有九个。不管是家财万贯的坐贾,还是船载万金的行商,也不管是行船的老大,还是摇橹划桨的船工,只要到了土镇必然要上岸,也无论早晚,十三楼是他们不约而同的落脚地。更有那爱城的有钱人成群结队来,他们坐的船是柳叶快船,两个壮汉划桨,而且是顺流行驶,那真比刀子还要快。
除此,来十三楼的还有理直气壮的兵,这些家伙一个子儿也不会给,只要说起钱,他们就摸刀子,把个破枪拍得哐哐直响,一会儿说要毙掉这个,一会儿又说要轰掉那个。相比这些浑蛋,那些乔装打扮来此的土匪就要规矩得多了。他们很听老鸨的话,不酗酒,不闹事,也不赖账,你说多少就多少,掏钱比放屁还干脆。不过谁也不敢多要他们的钱,当是十个钱最好只收一个钱,不收不行,留下把柄,多收不行,埋下祸患。
一直以来,半边街那些经营风月场所的人都遵循着一条规矩,就是不跟那些土匪和兵有除皮肉生意之外的半点勾连。你进了我的场子,就是我的客人,好酒好烟尽心伺候,好姐儿好床铺,让你尽欢。只要出了门,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各不相干。木耳的曾祖父违背了这个行业规矩,他跟这土匪和兵的关系走得太近了。但凡经营风月场所,是必须得有靠山的,而这些靠山,大都是官府。那时候官府是最大的靠山,也是最牢固、最安全的靠山。官府不仅管得了富人,也管得了兵,当然也管得了匪。但是,突然王朝没了,官府里的官被砍了脑壳,取而代之的是之前的土匪,是之前的那些兵。这些家伙身上没有一点官气,有的是匪气,兵痞子气,不讲礼义廉耻,也不讲道理究竟。
那时候百业凋敝,青楼也不例外,不过相比其他行业,这一行当还是要稍微好一些。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兵匪成了这里的常客。他们来这里,多半都不是为了找窑姐儿,而是为了搞钱。当兵的来了,硬说里头藏的有土匪的贼货。土匪来了,却说他们是兵们的眼线,害得自己死了多少弟兄。没人听你分辩,闹急了,他们摸出枪就搂火,吓得客人们丧家犬似的往外逃。没办法,为了消灾,只有掏钱。他们真是那么痛恨对方吗?不是。在十三楼,很多时候楼上住着土匪,楼下住着官兵,他们喝酒的喝酒,唱曲的唱曲,彼此见了还点头致意,宛如邻里。木耳的曾祖父和盘踞在土镇最厉害的军头成了把兄弟。稍后不久,又跟在爱河流域土镇段横行霸道的土匪头子打了老庚。他认为自己和他们成为兄弟,成为好友,那么他们肯定就不会像之前那样明目张胆地抓抢、勒索,最起码,即便他们想着自己口袋里的银钱,多少也还是照顾情面的嘛。木耳的曾祖父这步棋看起来走得很不错,是高招,其实不然。他的那个军头把兄弟把他的钱口袋当成自己的,不仅狠命往外抠钱,还往里头塞欠债条子。军头新买的一百多条枪是他出的,自己刚刚采买的四个窑姐儿,刚刚调教好,就被军头弄他营房里去了,等半个月后回来,两个瘸了腿,一个破了相,还有一个被整死了。那位老庚呢?每回前来十三楼,照例是乔装打扮,看起来似乎很低调,其实呢,这家伙只要一进十三楼,就跟头饿狼似的。他不仅要钱,而且要女人,每天晚上都要七八个女人轮流陪,没有一个第二天早晨出来不是流泪流血的。窑姐儿虽然干的贱活儿,却也是人,是惜命的。没多久,那些窑姐儿都跑了。而且自从木耳的曾祖父结交了他的把兄弟和老庚,那些有名的牌子货一个也不肯来十三楼挂牌,而那些嫖客们更是不敢前来,他们玩笑说,之前去十三楼,不过是舍种舍财,现在去,弄不好是要把性命赔上的。木耳的曾祖父也着急,怎么办呢?好心请神,指望保财保平安,却没想请了两尊瘟神。要这么搞下去,不出半年这十三楼可就得关门大吉了。
关门?好事!那位把兄弟笑嘻嘻地说,卖了十三楼,买枪,跟我混,管你好吃好喝一辈子威风。
关就关了吧!那位老庚满不在乎地说,你要愿意呢,带上家里人跟我上山,这年景做土匪还是很有前途的。
尽管没了生意,但是这把兄弟和老庚的贪婪之心却还是没有丝毫收敛。木耳的曾祖父有些不愿意了,说了几句埋怨的话。那位把兄弟和老庚的回答如出一辙,他们先是冷笑,然后说,他娘的你不过是个龟公鳖孙,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让你跟我称兄道弟?不就是看着你那几个钱嘛?你要规规矩矩给我钱呢,我们还兄弟哥们下去,要不然呢,嘿嘿,想必你也是很清楚的。
送走把兄弟和老庚,木耳的曾祖父哀叹声声,怎么办?怎么办呢?他拍着桌子,抓挠胸口,一阵阵疼痛让他感到就要昏厥过去。
爹,我有个办法。在一旁待着的木耳的祖父突然说了话。
过了两天,木耳的曾祖父就失踪了。
木耳的曾祖父是怎么失踪的?
不止土镇的人们关心,那位把兄弟军头也很关心。他眉头紧锁,想起一些事来。就在前天晚上,他一进十三楼,就觉得自己的那位把兄弟神情异常,因为他对待自己相比往日要热情得多。他拿出了一位嫖客送给他的洋酒,殷勤地亲自斟酒,还把院房里所有的窑姐儿都叫出来,在他跟前排列成队,慷慨地让他随意挑选。军头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窑姐儿里头少了自己最喜欢的那几个。一问,把兄弟嗫嚅着伸出指头,怯怯地指指楼上。军头知道了,这位把兄的老庚来了。半夜里,军头因为一点事情要走。他的把兄弟把自己送出十三楼,再送出半边街。这是很少有的事情。把兄弟似乎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军头心想,多半是求自己,他不开口,自己也懒得问。又送出了一段,把兄弟突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叫道,兄弟啊。军头侧脸一看,自己这位把兄弟泪流满面,手里托着几根黄灿灿的金条。什么事啊?是不是要我崩谁脑袋啊?军头抓过金条,掂掂,金条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他嘿嘿乐道,谁啊?说出个名来,我马上崩掉他。
不是。把兄弟说,你以后就别来了吧。
怎么啦?不乐意跟我交往了?军头把金条揣进口袋,乜斜着自己这位把兄弟。我一个十三楼不是养不起两位兄弟!这位把兄弟痛苦地说,我就像个馍馍,你们一人一半,怎么啃我都没怨言。但是现在,现在你们怎么能动一个人啃的心思呢?
谁啊?谁动了这心思?军头一把抓住把兄弟。
我图什么啊?我就图个安稳日子。把兄弟抹着眼泪,自顾自地说道,但是现在你们要搞起来,遭罪的还不是我么?还不是我的十三楼么?
你想挑拨我们?军头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木耳的曾祖父是怎么失踪的,木耳曾祖父的那位老庚同样也很关心。他眉头紧锁,也想起一些事来。同样就在前天晚上,他一进十三楼,就觉得自己的这位老庚神情异常。他对待自己过分热情,不得不让人怀疑那份热情后面隐藏着可怕的阴谋。
这天晚上,像对待军头一样,木耳的曾祖父请了老庚喝了昂贵的洋酒,还慷慨地把女人往他怀里塞。对于这位老庚来说,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他在凌晨离开时,还得到了一把金条。木耳的曾祖父把跟自己那位军头把兄弟说的话,向老庚重复了一遍。当然,老庚也怀疑他是想挑拨自己和军头之间的非常难得的融洽关系。
——但是,军头和土匪头子都无法忽视的是,十三楼的龟公失踪了。就在他们半信半疑的一个清晨,在十三楼的门楼上悬挂出了两支手臂。军头和土匪头子当然认得那手,就是那手拥抱过他们,为他们斟过酒,还递给他们黄金……木耳的祖父表现出了难得的冷静。他默默地从门楼上取下手臂,对待别人的问询始终保持沉默。土镇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土匪头子和军头,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鄙夷和轻蔑。他们很快就分成了两个阵营,一个阵营坚定地认为这是土匪头子干的,一个阵营肯定地说这事情只有军头做得出来。双方都掌握了充分的证据,这些证据很快就演变成了故事,说起来都活灵活现的。
接下来的事情毫无悬念。土匪头子和军头打起来了。就在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一支队伍,风卷残云似的,轻松地就将他们收拾了。土镇开始了短暂的平静。
那位曾祖父呢?我问。
他出现已经是好多年后的事情了。薛玉说,是木耳发现他的。小时候的木耳非常孤独,他住在一间阴暗的小屋里。每当他孤独的时候,就会有个没有双臂的老人出现在他跟前,那个老人看起来很忧伤。
我说那个老人是木耳那位失踪的曾祖父么?
是的。薛玉说,一天他听人说他们家的陈年往事,说自己的曾祖父被土匪也可能是被军阀绑了肥猪,被残忍地砍去了双臂,至今都没看见尸首。木耳听说了此事后吓了一跳,他想起了时常出现在自己睡屋的那个忧伤的老头。他想要弄清楚这件事,当面问问那个忧伤的老头。但是老头却总是不出现。他一定藏在某个角落。木耳找来把锄头,满屋子挖。他在床下挖到了一口腐朽的棺材,看见了里头的骸骨。这些骸骨相比腐朽的肮脏的棺材真像是一组精致的积木。屋子太昏暗了,白骨上磷光闪耀。
木耳抱着那堆骨头来到街头。街头阳光灿烂。木耳突然产生了拼图的灵感,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美妙的图形,他很快就想好了如何来完成它。他的身边围满了好奇的人,他们起初并不知道他拿着一堆白骨在干什么,但是随着一块块骨头被放在准确的位置,一个像谜语一样的图案就要出现了。这个时候木耳遇到了一个大问题,就是骨头不够了,缺少一对手臂。就在木耳为缺少的一对手臂犯愁的时候,他爹来了,把他捆绑起来,塞进黑屋子里。为了得到光亮,木耳点起了一把火。后来木耳到了疯人院,还时常看见他的曾祖父。他的曾祖父总是深夜的时候在他的床边游荡。他身体上的肉像老墙皮那样早已剥落,只剩下孤孤单单的骨头,木耳时常被他的骨头发出的哐啷声吵醒。大概是因为没有手臂难以保持平衡的缘故,声音很频繁,很大,叮叮哐哐,搞得木耳总是彻夜难眠。
3
早在好多年前,爱河流域活跃着一支队伍,这支队伍的头子姓蓝,出自土镇蓝姓人家。这个土匪头子的衣钵在蓝姓人家传了三代。他们深谙游击战之道,抢一票就转一个地方,狡兔三窟,从来不在一个地方死待。而且这支队伍纪律严明,只抢劫,不奸淫,不烧房毁屋。更难得的是,他们抢劫旅人的时候会给你留足盘缠,抢劫农庄的时候会给你留下足够的种子,从来不杀耕牛更不轻易杀人。后来土匪头子被教化,更换了旗帜,号称要打倒土豪劣绅,要开创根据地,要创建新政权。真没想到,旗帜一换,口号一出,还没多少时日,这支之前官兵碰都不想碰的队伍,就居然成了他们追着撵着打的冤家。好在这支土镇人称之为赤化队的队伍熟悉地形地貌,熟人也不少,总能化险为夷。
木耳的祖父就是蓝姓人家队长的熟人之一。
每当蓝姓人家队长的队伍遭到打击,用不了多长日子,他就会在土镇制造两起报复。之前这支队伍只会使枪,后来学会了制造炸弹。蓝姓人家队长尤其喜欢使唤炸弹,那玩意儿威力大,响声也大,只要放对了地方,一声巨响过后,死伤近百。这让蓝姓人家队长很有成就感。那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把炸弹往戏台子边靠近土镇头面人物的地方搁置,另外一个他偏好的地方就是窑子。土镇的头面人物,无论从军的还是从政的,都喜欢逛窑子,很多机密的事情也都爱挪到窑子里来商谈。蓝姓人家队长先后在好几个窑子里使唤了炸弹,成效都很不错。就在他准备把一颗巨大的炸弹搁进十三楼的时候,木耳的祖父找到了他。
为了找到蓝姓人家队长,木耳的祖父可是花了很多工夫,颇费周折。木耳的祖父奉上金银,一直许诺,只要蓝姓人家队长需要,十三楼就可以是他的仓库。唯一的要求就是请求他别在十三楼搁炸弹。蓝姓人家队长看着那些金银和保证,跟木耳的祖父达成了协议。
此后,蓝姓人家队长所需的弹药和粮食,以及药材和烧酒,被木耳的祖父派人源源不断地送到了他指定的地点。土镇很多地方都遭到了炸弹袭击,那些窑子更是难逃劫数。唯独十三楼是土镇最安全的地方。那时候的十三楼生意好得出奇,自认为可能会受到赤化队威胁的人都往里头钻。其实大家都清楚得很,十三楼的窑主儿跟赤化队队长达成了某种协议。
这个秘密被前来土镇剿灭“赤匪”的爱城司令官知道了。这家伙并不声张,悄悄来了土镇,进了十三楼,将木耳的祖父叫到跟前,一番话说得木耳的祖父汗流浃背,最后他们达成了另一个协议。
这个协议几乎令赤化队全军覆没。很长一段时间,蓝姓人家队长都没有能力重返土镇来实施他的报复计划。他率领着他的赤化队,像躲迷藏一样小心翼翼在山林里穿行,这样的窝囊日子一直过到解放大军的到来。在山林里的那些年,蓝姓人家队长吃够了苦头,他好些个情同手足的兄弟不是饿死就是病死,他自己也搞了一身的病痛。
蓝姓人家队长进入土镇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十三楼门口耸起一尊大炮对着主楼一阵乱轰。炮弹引起熊熊大火,将左边的楼烧成了一片废墟。然后他干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将木耳的祖父逮了,捆绑得像只粽子似的高高地悬挂在房梁上。对于很多曾经干过伤害赤化队的人,他都毫不留情地予以立即枪决,但是对于这个家伙,他要通过一系列手段让他好好品尝痛苦,在还没受够折磨之前他是绝对不会轻易让其死去的。
那段时间需要蓝姓人家队长处理的事情很多,他被任命为土镇最高的行政长官,主管土镇大小事务,掌握许多人的生死。土豪劣绅、反革命、叛徒、杀人犯、小偷、通奸者包括窑姐儿,都得他来审讯和处置。蓝姓人家队长没有急于向木耳的祖父下手,他还没想好收拾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的具体方法,他正在那些土豪劣绅、反革命、叛徒以及杀人犯和小偷身上积累经验,等经验积累够了,再像连台大戏那样在这个家伙身上上演,为土镇的解放结上一个胜利的圆满的大瓜。蓝姓人家队长积累了很多经验,诸如背洋油桶、万箭穿心等等。就在蓝姓人家队长决定将这些方法在这个龟公身上逐一实施的时候,爱城来了一队人马,说上级有令,要蓝姓人家队长赶紧从房梁上放下十三楼的窑主儿。蓝姓人家队长只得服从命令。那队人马见木耳的祖父腿上有伤,行动不便,叫蓝姓人家队长马上准备滑竿,安排身强力壮的人抬上他送往爱城。
看着差点叫自己全军覆没的浑蛋坐在滑竿上晃晃悠悠地从视线里消失,蓝姓人家队长追悔莫及,早知如此,真该抓住他的时候就一枪崩掉。
对于十三楼窑主儿前往爱城的命运,不止土镇人,就连蓝姓人家队长,也都在做着种种猜测。所有的猜测都因为那晃晃悠悠的滑竿没有往坏的方面去。事实证明大家的猜测是正确的。十三楼的窑主儿被同样一乘晃晃悠悠的滑竿送了回来,他的腿伤已经痊愈,而且脸色红润,目光晶亮,难以掩饰得意。
从滑竿下来后,他径直走向站在对面的蓝姓人家队长。蓝姓人家队长一只手把在腰间的手枪柄上,似乎只要愿意,就可以飞快地抽出来毙掉某人。可恶的龟公一点没有畏惧的表现,像是遇着了某位故交似的嘴角含笑,脚步轻快地迎了上来。在距离蓝姓人家队长三尺的地方他站住了,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递给蓝姓人家队长,说,爱城的文件。
我不认得字。蓝姓人家队长生硬地说。
龟公语气平静地说了一个人的名字,然后看着蓝姓人家队长。
蓝姓人家队长向身后招招手,过来个识字的文书。听文书逐字逐句念完文件,蓝姓人家队长脸色大变,像打摆子似的浑身剧烈颤抖。
搞没搞错,搞没搞错。蓝姓人家队长不停地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