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头重新找回目标和方向是在第二天午后。算起来他们在那头死牛跟前整整待了一天一夜。三角和铁锥拿了刀子,准备在老牛身上割点肉下来。但他们知道,老班头是不同意他们的做法的。
果然。老班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手里的尖刀,说,怎么啦?你是准备把它留给野狗吗?三角问。
你们怎么下得了手?
我们必须得吃东西,臭了就可惜了。
我问你们怎么下得了手!老班头喝问道。
水桃走过来,轻蔑地乜斜着老班头,说,这不大像你啊,把你对一头死牛的假惺惺的仁慈收拣起来放在我们身上吧。说着她从三角手里拿过刀子,蹲下身子,在老班头眼皮底下猛地捅进牛的大腿,拍拍手站起来,说,就这地方还有点肉。老班头双手撑地往后退着,他退得远远的,把脸别在一边,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娃娃,嘤嘤哭泣起来。
如果不是水杏,红船班别想抵达溪汶地。
溪汶地是他们下一站要到达的地方。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到达了溪汶地,他们就会有演出,就有好吃好喝的,他们才可能活下来。但是溪汶地距离他们现在停留的这个地方还有五天路程。
五天?我们只怕连明天都熬不过去。铁锥沮丧地说。
溪汶地是个好地方,人多,大家除了逛逛窑子,打打架,找不到其他乐子。有几个骑马的路人说,你们不是唱戏的吗?肯定受欢迎得很。
你们喜欢听吗?老班头说,你们可以停下来,听我们给你们唱两出再走。不行啊,我们得赶时间啊。路人说。
听听再走吧,你愿意听什么,随便点,没有我们唱不了的。老班头指指他的戏子们,满脸堆笑地说。
路人有些心动了,但是他们申明,他们没有钱付酬劳。
没关系,随便你们听几出。老班头上前拽住缰绳,故作轻松地说,你们只需要给我们一匹马。
真亏你想得出来,那几个路人哈哈大笑,在马屁股上抽一鞭子,扬长而去。看着一溜尘烟,铁锥嘟哝道,为什么不叫水桃去呢。
叫你妈去!水桃一口唾沫吐在铁锥脸上。
直到这天傍晚,他们才又遇到一队路人。这队人马是从溪汶地方向过来的,人多马也多。无论如何,红船班是再也不能放过这次机会了。
老班头拦住了这队人马,哀求他们别再走了,歇歇吧。
为什么要歇歇?前头有土匪吗?有土匪我们也不怕,我们有枪。那些人说着,就掏出枪来。
不是,没土匪。但是路不好走,歇脚的平地都没有。老班头说,你们就在这里住下吧,瞧瞧这里多宽敞,那边过去还有一条小溪呢。
你们为什么要我们在这里住下?一个雍容的胖子走下车来,看着老班头,两眼就像刀子似的在他身上剜来剜去,你是土匪的眼线吗?在这里设好了埋伏,天一黑就好动手?
不是。老班头怯怯地笑笑,说,我们是戏班,我们想给老爷们唱戏。唱戏的?胖子问。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老班头招招手,让他们把吃饭的家伙亮出来给老爷们瞧瞧。那些人齐刷刷地掏出了枪,黑洞洞的枪口眼珠子似的瞪着红船班的人。三角和铁锥他们打开箱笼,高高举起那些行头。八音班的还敲打起了锣鼓和铙钹,吹响了唢呐。苍凉的大地顿时喧嚣起来。
够了!那个胖子喊道。
但是那铿铿锵锵呜呜啦啦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亮,那些八音班的师傅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他们以为响亮的乐声会换来饱肚皮。
够了!那个胖子见没人听,猛地掏出枪冲天就是一枪,喧嚣欢腾的唢呐锣鼓顿时被击溃,现场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你们眼睛瞎了吗?胖子拍着胸口怒吼道。
大家这才看清楚胖子一身重孝。这是一队灵车。每辆车上都挂着素帛孝幔子,最当中的一辆车上显然是口棺材。
老班头眼珠子一转,忙跪下磕头,说,我们那里的规矩举孝也唱戏,我们也有侍奉考妣的孝戏,《张来子哭妈》《孝双亲》《三进水》,老爷,你随便点!我的规矩是守服期间不准唱戏!不准唱戏,还不准逗乐,懂吗?这是孝义!孝义!胖子气咻咻地叫嚷道,还有,你们这些戏子,你们怎么敢拦住我娘亲的神柩?要不是正值守服,看我不崩了你们!
老班头赶紧闪到一边,他绝望了。他知道无法挽留住这队灵车,就算他们留下也没什么戏唱。
就在此时,水杏出现在了牛车旁,她是追赶自己被风刮跑了的纱巾。当水杏从车轮底下捡起纱巾,站起身子刚要戴上时,那个胖子瞧见了她,他顿时被她吸引住了,她安静的脸庞精致的嘴唇,她轻盈的脚步和章台杨柳般的身段,她纤细的手指和圆润的臀部,这些都像才誊上书卷的新诗和在红灯笼上闪耀的谜语。我们继续往前走吗,老爷?赶车的人问。
胖子看看天,恨恨地骂道,都是这些该死的戏子耽搁了我们,算了,就在这里住下吧,就看在那条小溪的份上。嗨,唱戏的老头,那条小溪在哪个地方?我得去水边洗洗。
胖子看水杏的那一眼,可没逃过老班头的眼睛。他一阵窃喜,忙点头哈腰上前,说,老爷,小溪离这不远,要不这么着吧,我叫个人带你去吧。说着老班头牵出水桃,就让我这个闺女带你去吧。
天黑的时候,水桃回来了。跟在水桃身后的是两个胖子的人,他们抱了满怀的馍、肉,还有酒。
我跟他说好了,不过我没戏。水桃说,他不稀罕我。
老班头点点头,走到水杏跟前,把她扯到一边嘀咕起来。水杏面无表情,只是听着。等老班头说完,她来到胖子的那两个人跟前,说,走吧。
六福看着水杏消失在黑暗里,过了一会儿,她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对面的火光里,但是很快就像蛾子一样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大家起来得很晚。对面的灵车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几堆还在冒烟的灰烬。灰烬旁边是水杏,她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拽着两根缰绳。两匹马站在水杏身后,不耐烦地刨着地。
水杏是个有心计的人,也不知道她用什么跟那个胖子做成了一笔额外的交易,那个胖子给了她一根金条,六福亲眼看见她用一把钝刀将那根金条剁成好几段,然后把它们缝在衣裳的边角里。她问六福要不要一点,说你可以拿着它离开这里。六福想到她那天晚上的样子,想到她第二天早晨坐在灰堆边苍白面容的样子,摇摇头。水杏很想给他,说你拿着吧,早些离开这里,晚了你会后悔的。六福不要,说你说让我往好里想的。水杏惨然一笑,把小金块儿在手心里掂掂,说,好呢,就是这个。
你这就走了吗?六福问。
不,我等我姐姐。水杏说。
水桃正在收拾那些箱笼。到达溪汶地的那天晚上,三角就带领人在一片空场地上搭建起了戏台子。他们已经张贴出了榜示,明天就要开演,是连台大戏《青陵台》。
水桃认真地收拾着箱笼,整理那些行头,她不想一不小心露出破绽。根据老班头的安排,铁锥专门盯着她,老班头知道,水桃早就想要离开他了。收拾了行头,水桃就没事了,她歪坐在那里,吧唧吧唧嘴巴,冲一旁的铁锥招招手,说,给老娘买点瓜子去。
等老班头回来再说吧。铁锥嘻嘻笑着走过来,从怀里摸出两个小钱,说,我有钱,就预备着给你买瓜子。
他死哪里去了?水桃问。
还不是散帖子,请那些头面人物来看明天的戏吗。铁锥嘿嘿笑道,你明天可得好好演,你没出去不知道,外面都在说我们呢,都在邀约要看明天的戏,有个老太婆没钱,但是她预备好了鸡蛋,拿鸡蛋抵戏钱。等收到了鸡蛋,我就给你煮,你说你愿意吃老的呢还是愿意吃嫩的呢?
吃吃吃,吃你妈那个脚啊!水桃一脚踹在铁锥身上,骂道,老娘要吃瓜子,去给老娘买去!
挨了一脚的铁锥揉着被踹疼的地方,还是不肯离步。
水桃再向他招招手,生怕挨踹的铁锥不敢上前。水桃板着的面孔突然像花朵一样绽放开来。这真出乎铁锥意外。在这个罕见的笑容面前,铁锥表现得无所适从。水桃伸手抓住铁锥的衣角,轻轻晃动,嗲声嗲气地说道,你就去嘛,我想吃嘛……铁锥哪里受得了这阵仗,整个人头晕了,身子也酥软了,他乐呵呵地就往外跑,边跑边说,你别急啊,你很快就吃上瓜子了。
水桃还想收拾点东西,水杏不让,说别耽搁了,赶紧走。
两人匆忙地往外走,走了两步水杏又折回身子,将一块金子塞给六福,说,你如果不要的话,就给我爹,就说这是我们孝敬他,逢着清明节和七月半,要他买纸货给自己烧。
接下来整个红船班全部乱了套。第二天的演出泡了汤,所有的人都出去找水杏和水桃了。那个铁锥就像条疯狗一样到处乱窜,灰堆里都要扒拉两下,茅坑里也要探进去个脑袋,任何角落和地沟都不放过,他总怀疑那里可能藏着他的水桃。老班头又气又急,一下子就病倒了。他死死拽住六福,要六福时刻也不能离开他的身边。老班头怀疑六福和水杏串通好了的,他一定知道她们逃到了哪里,而且他也做好了逃跑的打算。六福说他真不知道,他也并没有要逃跑的打算。说着六福拿出那块金子,说了水杏留的话。
未必她们就这么恨我吗?老班头痛苦地号啕起来。为了安定人心,老班头拿出了那块金子,让大家去办伙食,说一定得吃好,得有气力,因为马上还得接着登台。老班头拽拽六福,让大家都把视线集聚到六福身上,他说,六福还在,他不会离开我们的,他在,我们的红船就有希望,我们就一定能回到江河上去。铁锥终于安静了下来,他不得不接受水桃已经成功逃离的事实。多半是为了消除心头的块垒,他买了两瓶烧酒回来,要六福陪他喝。
水杏的逃离让六福也觉得心头格外惆怅。他是不喜欢喝酒的,尽管老班头无数次地让他喝点儿,说只有在半醉中,才最能找到女娃儿的感觉。但是这天晚上六福认为自己需要一点酒来浇灭心头磷火一样闪动的怅惘。
两人在黑暗中开始了畅饮。在畅饮之前,铁锥让六福再次重复了一遍水桃离开时的场景,然后他再次追问,水桃离开的时候真的没给他留下句什么话吗?没有。六福说。
娘的。铁锥叹息一声,说,就算我是她,我也要走的。
铁锥告诉六福,水桃和水杏是老班头的女儿。红船班的红船大约是十多年前烧毁的。那时候老班头还是个壮汉,会唱很多戏,而且还会编戏,更懂得许多绝活,什么变脸吐火,什么辫子功缩骨功,通通都会。那时候的红船班可真不是吹,航行江河,只要有集镇有码头就必定会被邀请上岸,就必定会赢得满堂彩,就必定赚得盆满钵满。
那一年红船班行驶到一个小镇,小镇正遭遇大旱,他们被请去唱大戏。这些大戏都是苦戏,在戏里悲苦,申诉民间冤情,指望能借此感动上苍,使得其动动悲悯心肠,天降甘霖。戏唱得好,所有看戏的人都哭了,演一场他们哭一场,但是老天爷就不下雨。不过红船班的戏子们不在乎这些,他们不缺好吃好喝的,也不少钱拿,因为他们跟这个小镇谈好了价格,包场,演一场结算一场。戏接连演了五天。这五天里,红船班的人很讲规矩,不笑闹,不吃荤,都板着面孔装作很肃穆的样子,一个个心头却乐开了花。每到深夜,他们就分钱。小镇上大约好多年都没来过戏班了,他们根本不懂得行情,老班头跟他们要多少,他们就给多少。中途老班头还加钱,说太热,他们也没反对,你说加多少就加多少。分了钱,接着就开始打牙祭,船上备的有干鸡腊鸭子,还有腌肉和香肠,酒更是少不了的。吃饱喝足,一个个抹抹油腻腻的嘴巴,搂着心爱的人儿倒头便睡,睡梦香甜,鼾声如雷。
老班头的婆娘原来曾是红船班的头牌旦角,只是后来不停地生娃娃,而且总是生一个死一个,这很伤她的心,她认为都是照顾不周,就歇了戏。果然,接下来生了两个娃娃都没死,只是两个都是女娃儿。老班头和他的婆娘都想赶紧再生个男娃,可总是事与愿违,老班头经过两年的努力,都没让婆娘的肚皮鼓起来。老班头一度有些松懈,他的婆娘却告诫他必须得抓紧时间。她说,你瞧瞧咱们红船班现在多火旺啊,你得有个人接你的班啊,让他驾驶着咱们的红船,行遍五湖四海啊!老班头心想也是,为什么不呢?
到小镇的时候,老班头的婆娘接连几个晚上都梦见了大鲤鱼,这是吉兆,预示着可能生儿子。她搂搂瘪瘪的肚皮,贴在老班头的身上。老班头却嫌红船里头如雷的鼾声影响情绪,捏了婆娘的手,两人悄悄下了船,来到河岸上一个干草垛子边。活该出事。那天晚上镇长老爷去远处的庙宇烧子时香,本来是该走另外一条道的,却突然动了要到河边看看河水又浅了多少。刚到河边,他就听见了呻吟声,起初还以为是谁受伤了,没想到灯笼一照,是两个光屁股。
老班头知道这是犯了难以被饶恕的大忌,一个劲地磕头作揖,表示愿意把前些天的戏钱全部掏出来作为赔罪,再免费演两场谢罪。
镇长老爷是个白白净净的读书人,很和蔼,嘴角老是挂着浅笑,他似乎并不认为那多么可憎,有什么不应该。他问了一遍老班头这些天演的戏目,沉吟片刻,说,都不够苦啊,你还有更苦的苦戏吗?老班头想了想,说,看戏的人都哭了。镇长老爷说,他们哭不顶事啊,得天老爷哭啊,这样吧,你赶紧回去叫醒你们的人,叫大家做好准备,天亮咱们就开演,开演一场大戏,你要没更苦的苦戏,我就来编。老班头拽着婆娘就往回跑。镇长老爷在后面直叫他慢点儿,别摔了……上了红船,老班头叫醒大家,叫赶紧划桨,赶紧离开。但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红船就是一动不动。
知道怎么回事吗?铁锥问。
六福说不知道。
被陷在淤泥里了。天旱,河水下降得快,我们谁都没注意,船早陷在淤泥里了。铁锥叹息说,那些日子都被钱迷住了眼睛,没看见干旱,也没看见那些百姓的痛楚……红船班没能离开,他们迎来了黎明,开始了新一场演出。演出的地点就在河滩边。小镇上所有的人都赶到了河滩上,席地而坐,安静地等待好戏开演。红船班很少遇见这么忠实的观众。
红船班并不知道演什么,他们站在河滩上,背后是深陷淤泥的红船,一个个都很茫然。
作为编导的镇长老爷,拄着文明棍,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来到演员们跟前,开始说戏。他说,我们这个地方一直一来都是风调雨顺,旱涝保收,可奇怪的是从开春一来,就没下过一场雨,眼见土地开裂,庄稼旱死,我们空守着一条大河,却没办法把水送到田地,只有等着天降甘霖。而眼下这条大河也要干涸了,只要这条大河一干涸,接着死的就不是庄稼,而是人了。为了感动上苍,红船班接连给我们唱了好些出大戏,照理说,这苦戏一唱,老天爷也该落点眼泪了。但是这些天如大家亲眼所见,这天旱非但没有减弱,河水反而下降得更快了,今天早上有人跟我说,他家的井已经枯了,吃水得到河边汲取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其实大家都知道。红船班的老班头,你知道吗?
老班头浑身一哆嗦,忙点头说,知道,知道。
我看你可能不知道啊。镇长老爷笑眯眯地问道,你知道我们这些天都在祭祀吗?祭天祭地祭祖宗,我每天都要去庙里上子时香和午时香,并且严令禁止喧哗笑闹,禁止喝酒吃荤,禁止同房就更别说野合苟且,这些你可都知道?知道,知道,老爷,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老班头唯唯诺诺地说。能怎么办?要你们接着往下演戏。镇长老爷接下来开始了真正的说戏。他说,这场戏是这样的,你们红船班呢在我们这里接连演了好多场苦戏,可是都没打动天老爷。看着天如此干旱,百姓如此受折磨,你们顿生无限悲悯之心,决定演最后一场,来打动上天,使其降下雨露,滋润黎民。
老爷,你说怎么演,我们就怎么演。老班头说。
嗯,好。镇长老爷说,这出戏的名字叫火祭,主角呢有三个,第一个是你的婆娘,就是在草垛子边我看见的那个,她的大屁股真叫人过目不忘啊。还有两个,我也已经物色好了,你,你,你们两个,是这场戏的主演。
被镇长老爷挑中的那两个,一个是酒鬼,面色酡红,还在宿醉中。另一个满脸油光,尤其是那嘴,锃亮,看样子昨夜没少吃,还不断地打着饱嗝。那么你们呢,就是配角了。镇长老爷指指老班头他们。
这出戏还没开演,三个主角都哭了,所有的配角也都哭了。奇怪的是那些看戏的却都表现得格外冷静,他们看着三个主角被捆成团塞进红船,看着红船被一根蜡烛点着,火苗舌头般卷动。他们冷静地看着,看着红船成了一堆灰烬,袅绕着最后的青烟。那最后一缕心有不甘的青烟不是自己熄灭的,冲上天空的黑烟变成了乌云,乌云撕裂成了铺天盖地的暴雨。河水暴涨。河滩上的观众和配角们刚一上岸,就见汹涌的波浪将灰烬席卷而去……三个时辰后,大河恢复了大河的姿态。这个小镇告别了干旱。红船班告别了河流。回到河流一直是老班头的梦想。为了回到河流,老班头丧失了很多东西,比如说羞耻就是其中之一。他片面地认为他的两个女儿可以帮助他。他甚至用他的女儿来巩固这个队伍,比如说他向铁锥许诺,只要回到河流,就把水桃嫁给他。他还向三角许诺,但是三角不相信水杏会嫁给他,他知道水杏早晚有一天会逃跑,因为她随时都是一副受惊了的麂子的样子,时刻都做好了出逃的准备。不过三角相信老班头一定会再拥有一条船,而且一定会漆成红色,他只希望老班头能兑现自己的第二个许诺,就是让他在某一天成为这条红船的主人。
六福知道这一切之后已经天亮。酒劲刚刚过去的铁锥重新恢复了哀伤。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我走了。然后他就从此消失了。老班头没有去找铁锥,他也没问起过铁锥,就仿佛这个人根本就没在红船班出现过。
4
老班头送出去的那些请柬可给他惹来了大麻烦。那些头面人物准时赴约,前去捧场,可除了海浪一般的围观者,唱戏的一个不见。头面人物个个都很生气,愤怒地吩咐下去,叫盯紧了那些戏子们,没有他们的准许,休想离开溪汶地,然后气咻咻地打道回府,他们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怎么来惩处这些戏弄他们的戏子。老班头十分清楚眼下的处境。他知道,就算再怎么演,演得再好,也别想消除那些头面人物心头的愤懑。他们认为他耍了他们。不过老班头一点也不担心,他飞快地从病床上爬起来,从他的脸色来看,他的病已经痊愈——这是因为老班头从三角那里听说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人叫王大帅。
都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来!老班头兴奋地吆喝着,拍着巴掌,像是驱赶一群慵懒的水牛。
我们的机会来了,知道吗?我们的机会来了。因为兴奋过度,老班头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他说,你们不是一直在问我,为什么要往这个方向来?现在我就告诉你们,我是来找他的,来追随他的。他是谁?他就是王大帅。老班头无限感慨地叹息一声,接着说道,我就知道,他一定还活着,还拥有万千雄兵,拥有百万金银,所以,我就一直追随,他到哪里我追到哪里,现在我终于追上了!该咱们好好唱戏了!只要这出戏唱好了,咱们就会很快有一艘红船,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到河流里去!
老班头兴冲冲地出了门,到了傍晚才回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女人,从这个女人的打扮来看,这是个婊子。
你。老班头指指六福,然后指指那个浓妆艳抹的婊子,说,你跟她,今天晚上。六福觉得脑袋一炸,顿时乱成了一团糨糊。
你好生跟她学,学会怎么叫男人快活。老班头回头又指指三角,说,你也跟着,不对的地方你也教教他。
好,我会的。三角答应一声,上前就要拽六福,要把他往黑洞洞的棚子里拽。六福吓坏了。尽管他还不知道要发生怎样的事,但是他知道接下来一定很可怕,他使劲往后退着。
你过来。老班头冲六福喊道。
六福不动。
老班头上前一把抓住他,说,六福啊六福,你自己应该清楚我们过的日子有多么苦,但是那么苦的苦日子,我们都是把好吃的让给你,不让你干活。像菩萨一样供奉你,把你养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我们是为了什么啊?就是为了今天啊!老班头,你跟我说,要干什么啊?六福哭道。
那个婊子在一旁嗤嗤笑,说,干什么?叫你陪男人玩啊!
我不干,打死我也不干!六福挣脱老班头,像要往外头跑,三角一把就揪住了他,把他像小鸡一样拎在手上。
得褪褪他的毛,杀杀他的威。那个婊子还在嗤嗤地笑,说,我以前啊,他们就是这么对我的,你瞧我现在,还不乖乖儿的?
三天过后,六福真变得乖乖儿的了。这三天里,他受够了折磨,受够了凌辱。每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就想到了死,而且他也想到了死的方法。但是最终他放弃了,他得到光明洁净的世界里去,他知道,那个世界在那里,如果他一死,那个世界就不存在了。他想,我现在死是一辈子,等到见到了那个明净的世界之后死,也是一辈子,为什么不等到见到了、进入了那个光明洁净的世界再死呢?六福选择了妥协。他变得顺从了。
王大帅对于老班头的孝心很感动。老班头说,自从我听说大帅的嗜好后,我就到处物色这么一个人,算我运气好,我还真物色到了,他叫六福。为了这个六福,我可没少花心思,我教了他很多讨大帅喜欢的玩意儿,唱戏、唱小曲儿、耍酒令。大帅,这个六福可真是这世间的绝品呐。
好,那么就让他在这里来上一段你说的小曲儿吧!王大帅说。
早已经换好戏服的六福摇摇摆摆上了前来,咿咿呀呀只一曲就迷住了王大帅,留在了他的行辕。
王大帅决定重重赏赐老班头,要老班头说出自己的要求。老班头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艘大船。王大帅哈哈大笑,说这不过小菜一碟。这真叫老班头他们高兴。
不过你们得跟我走一趟。王大帅说他在一个叫雎水关的地方,驻扎着一个兵营,那个雎水关下面呢有条雎水河,河里正好停泊着一艘大船。王大帅说他每月都要去雎水关一趟,一来查哨,二来取钱。现在正好该去的时候。只要老班头跟他们去一趟,他不仅可以把船给他们,此外还可以把收取了一个月的钱全部送给他们。三角喜欢得像条撒欢的狗一样,嗷嗷叫唤。
从溪汶地前往雎水关的道路,对于红船班的戏子们来说,虽然漫长却充满了快乐。这是一条通往红船的道路,他们似乎已经看见了桅杆高耸在路的那头。那艘船是那么大,那么坚固,不止可以乘风破浪,而且还可以抵挡炮火的攻击。老班头已经问了,那是一艘黑色的船。于是他就将口袋里的钱全部换成了朱砂粉和猪血粉,他已经听说了从雎水关里头有很多生漆往外运,而王大帅也答应没收一批生漆送给他们。那么,等到了雎水关后,他要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指挥三角他们,将整条船彻头彻尾地刷成红色,然后载满金银顺流而下,进入平稳而宽阔的大江大河……红船班的戏子们站在雎水关的桥楼上东瞧西看,没有发现企望中的船。老班头张望着黑沉沉的河水,凭借自己过去的行船经验,他隐约觉得这样湍急的鹅毛都会下沉的河水里不可能有办法行船。三角也这样认为。
不过人家那可是战船呐。一个武行说,战船连炮火都奈何不了的,什么地方都敢去,这算什么呢?再说它也不可能停在显眼的地方啊,它得隐蔽啊,得出其不意啊。
是啊是啊。应该是这样。听那个武行这么一说,大家都释然了。
王大帅叫随从摸出钥匙,打开那个大铁柜子的门,只听得哗啦一声,钱像水一样流淌了一地。有银圆,更多的是铜板。
褡裢都准备好了吗?王大帅问。
照大帅吩咐,已经准备好了。随从拿出褡裢,一一分发给红船班的戏子们。装吧,你们能装多少装多少。王大帅豪气地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