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死的,起码现在不会。我说。
但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似乎不太……健康。经理又耸耸肩,摊摊手。
我就算死了也跟你们没关系。我说,别担心会有人来找你麻烦。
哦,好,你们都听见了吧,都听见了吧?现在大家都看看时间,好好记住,我们是在什么时间、什么情形下来探望他的,还得记住他跟我们说的话。经理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带着他的人离开了。
门被轻轻碰上,屋子里一片死寂。
过了一阵,门又被轻轻打开了。我不清楚进来的是谁。我看见一支手伸过来,在我的床头上轻轻放下个东西。那东西闪烁着光亮,是钻戒。我的那枚钻戒。我抬眼一看,屋子里站着几个服务员,她们不安地看着我。
我们遵照您的吩咐,给那两个号码打了电话。服务员说。
怎么说?我问。
是两个女人接的。服务员说,一个女人叫你去死。
还有一个呢?我问。
她什么也没说就挂了。服务员说。
毫无疑问,叫我去死的女人是苏媚。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的是柳絮。我的病并没有如我预期的那样很快好起来,而且越发加重了。酒店没有办法,他们找到那张写着两个女人电话号码的纸条,他们先打给的是苏媚,说我躺在房间里病得很重,拒绝去医院。苏媚说等等吧。酒店问等到什么时候。苏媚说等他真死了,你们直接给殡仪馆打电话,放心,没人会找你们麻烦的,他在这个世界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苏媚冷冰冰的话语叫他们感觉到形势很是不妙,他们经过短暂的商议,决定立即通知医院前来急救,不管怎么说,眼下把我抛给医院是最明智的选择。
先不要着急,这里不是还有个号码吗?打电话的女服务员说。
刚才苏媚的话触动了这位女服务员柔软的心肠,她不知道电话里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会这么绝情地对待躺在房间里即将死亡的那个人,会以那么冰凉的语气来对待他的死亡。如果那个病人在这个世界真是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的话,那么他也实在太可怜了。出于对我的怜悯,这位女服务员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很快,柳絮来了。
柳絮把我带进医院里。
她在我的病床前守护了整整两天。这两天里,我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我清楚在我眼前晃动的是柳絮,她柔软的小手拿着温暖的毛巾擦拭我的脸庞,给我喂水,不时把耳朵凑在我的鼻子跟前听我的呼吸,看我是否距离死亡的门槛越来越远。但我就是无法从另一世界抽出身来。那个世界是我已经遗失的,是我的过去。我在我过去的日子里断线风筝一样不受控制地游荡,我看见了我的父亲,看见了我的母亲,看见了孤单的影子在身后被岁月的微光缩短拉长。我居然还看见了龙隐寺的那个老方丈和侍奉他的胖脸和尚,他们坐在蒲团上,正诵经念佛,那声音隐隐约约,薄雾一样把我笼罩。
当我像溺水者一样从水底下探出脑袋,呼吸到第一口清新的空气时,我的思绪像胸腔一样变得明亮。我看着柳絮关切的眼神和微笑的面容,我不禁热泪盈眶。我再次想起了我的死亡清单。我必须得有一个相亲相爱的婆娘,还得和她有一个孩子。我坚决不能在孤单中死去,孤单的死亡是卑鄙的,是无耻的,是毫无意义的。我一定要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庞,我要让那温柔的爱意,陪伴我前往死神的殿堂,我要微笑着面对死神,让他感到吃惊。
2
柳絮有幢小楼,比邻爱河,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白鹭在河面上飞舞。事先柳絮跟我讨论过桂园五号,她用试探的口吻问我那里是不是我的家。我说是的,那里是我的祖屋。但是我不想回去,我已经很多年都没回去了,因为那里有太多太多叫我不愿意面对的东西……那么你为什么不卖掉它呢?柳絮眉飞色舞地说,那会值很多钱呢。
对于我来说,钱一直都不是问题。我说。
那就好。柳絮悻悻地说。
我说如果我有这样一幢两层小楼的话,我会在它的前后阳台上都种满鲜花。柳絮说好啊,你用你的桂园五号跟我换嘛。我说你拿着桂园五号干什么?柳絮说卖掉,应该可以卖很多钱。我无语。
之前,当我从昏迷中醒来,逐渐康复的时候,柳絮就要离开。她坦言,她是同情我才过来看我的。她原来还以为我是在搞苦肉计,欺哄她上当,结果过来一看我还真病得不轻,就快要死了。她说,她给羊章打电话说了我的状况,羊章没敢来,建议柳絮也不要来。羊章说那多半是一场苦肉计,引诱他们上当的。柳絮没有听,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跟我有点什么关系。
现在你的病情已经好了,你该离开了。柳絮说,我们已经两清了。
什么两清了?我问,你欠我什么了?
柳絮没有正面回答,她有些痛苦,说,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在一起很尴尬吗?怎么会?我急了,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呐,我有什么尴尬的?
柳絮不语。她没再提说让我离开的事。她像一位家庭主妇一样打扫房间,煮早点,亲手搓洗我的袜子和内裤。这样的场景我只在电视里头看见过,我很感动,我从来没想到这一幕会在我的生活里发生。我冲动地问柳絮,愿不愿意把这幢小楼卖给我。柳絮想都没想就回答说可以。
我抚摸墙壁,站在楼顶,俯瞰爱河河道里飞翔的白鹭,我不禁热泪盈眶,这就将是我的家了。我将在这里度过我的最后三年,然后在这里死去。但是,我的婆娘和我的娃娃,还将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柳絮歪着脑袋看着我,嗨,你真的想买?
我说是的,我是一定要买的。
你不是说你三年后就要死去么?为什么还要花费这么多钱来买房子呢?你不是说你没有一个亲人,这房子你又要留给谁?河风轻拂,吹起了柳絮的头发,露出她光洁的额头。
我想有个家,然后在家里死去。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把这个房子留给你,留给我们的娃娃。
柳絮不置可否。
我伸出手去,拉过柳絮的手臂,紧紧握住她的手。其实柳絮并没有要抽回去的意思,她似乎清楚我要干什么,只是轻轻地说,算了,我不要。
我说你该要,本来就是你的。我拿出那枚钻戒,给柳絮套进指头。柳絮缩回手去,要撸下来,我赶紧再次伸手抓住她的手,说,别这样,收下吧。我要把柳絮拥进怀抱,但是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柳絮走到一边,双手扶着栏杆张望了一眼四周,轻轻叹息一声,折身下了楼。我跟在她身后来到二楼的客厅。柳絮已经坐下了,那枚钻戒也撸了下来,摆在茶几上。难道你不想知道它之前是怎么到我的手上吗?柳絮问。
我说戒指吗?哦,不,我不想知道。
我认为你应该知道。柳絮说。
我摇摇头,说,我不想知道,过去的一切我都不想知道,我只想要未来,我时日不多……
羊章喊我跟他一起骗你。柳絮也不搭理我,自顾自地说。
我住了嘴,看着她。
柳絮把脸掉向一边。她说,我是他的女朋友,之前是。之所以成为他的女朋友,是以为他有很多钱,他总是跟我吹嘘他有很多钱,而我需要钱,需要很多钱。柳絮突然转过脸看着我,她是要从我的脸上察看出我的反映。我平静地看着她,就当她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是的,那已经是别人的故事了,我眼前的柳絮,已经不是过去的柳絮,起码她在跟我讲这些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了。她是新的柳絮。她对我的坦白,就是一种示好。我这么认为。
柳絮轻蔑地一笑,真不知道这轻蔑针对谁,应该是羊章吧。
柳絮说,他见我第三面的时候就送了我这枚钻戒,这足以证明他的阔绰,证明他箱底的丰厚。但是我很快就发现自己上当了。他妈的根本就是个穷光蛋。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你为什么那么需要钱?
柳絮直勾勾地看着我,说,我要离开这里。
去哪?我问。
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柳絮说。
那个遥远的地方,是一个柳絮说了好几遍我都没有记住的国家。那个国家有一个冗长的名字,据她说是海洋中的一个小岛,金色的沙滩,白色的海鸥,人们住在茅草屋子里,吃大海里的鱼和火山灰里种出的玉米和土豆。那里的人们安居乐业,从来没有分歧,更没有欺骗。没有货币,人们通过以物换物的方式来丰富自己的生活。但是,柳絮要想到达那里,并且要想在那里定居,却需要一大笔钱……说起那个岛国和上面的生活,柳絮兴奋得像个跳赢了橡皮绳的小女娃子。为了抵达那个不使用货币的国度,柳絮结识了表面阔绰的羊章,期望他可以资助她实现梦想。当羊章显露出穷光蛋的骗子本色时,柳絮无法选择地听从了他的建议。这个建议真是下三滥。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羊章表示愿意协助柳絮来欺骗我。羊章吹嘘我有很多钱,而且我的寿命不长,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听我说我会很快死去。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那天晚上他在离开我们的时候,悄悄告诉柳絮说她手上的钻戒就是我送他的。这一招搞得柳絮很狼狈,也很懊恼。她终于知道了羊章的所谓帮助,不过是捉弄。
羊章并没告诉柳絮那枚钻戒是他从我手里骗走的,而是说我送他的,说我一旦不高兴,或者很高兴,就会拿钱送人,拿钻戒送人。这是因为我有严重的心理问题,因为我的不长寿,注定夭折,致使我心理畸形。
那么……你为什么要放弃我这个冤大头呢?我问。
你让人觉得可怜。柳絮看着我,她的眼中流露出了无限深长的同情,那眼神看了叫人心碎。
3
那天柳絮跟我的谈话,搞得我们两人都不开心。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在往我理想的方面发展时,柳絮突然抛出了一大堆叫我难以接受的东西。首先是几张检验单,关于我身体是否健康的,心率,血压,肝脏脾肺肾。她指着上面的各项指标,冷笑说我可是学过医的,我知道这些数据代表什么。
代表什么?我问。
你非常健康。柳絮说,你的身体里没有潜藏任何可以导致你会早夭的病灶。我笑起来。为了证明我是一定会早夭的,我找得出证据,我只需要带她去我的家族墓地看看,她就知道了。
算了吧,别再骗了。咱们都趁早收手吧!柳絮说。
骗?你说我是骗子?我吃惊地看着柳絮。
我靠纯情欺骗,你靠悲情欺骗。柳絮说,我骗钱,你骗色。
我说我无法接受你这么说。
不是吗?柳絮的脸上露出故作的惊讶,那惊讶嗖地消失,转换成轻蔑,她嗤嗤地笑,说,你装成孤苦伶仃,装成不久于人世,哪个女人吃得了这一套?然后你再装成即将死去不得不挥霍的可怜人,去高级酒店,喝昂贵的红酒,再加上你那几句凄凄惨惨的狗屁诗,女人谁个又受得了?嘿嘿,掰着指头数数,你拿这卑鄙的法子哄了多少女人上床?
我一时无言以对。
我甚至都怀疑你前些天的那个病都是装的。可能是。唔。我现在才想到。柳絮皱眉的样子很像个善于推演的侦探家,她一手抱着肘部,一手竖起指头,在我跟前左点点,右点点,说,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是骗局,是对我的报复。瞧瞧你装得多像啊,都怪我的母性在作祟!
我有些愤怒,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我可不上你这当!柳絮弯腰拣起那枚戒指,像观察一个漏洞百出的骗局那样,轻蔑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突然一把抓过我的手,把它往我手心里一拍,高声吟唱似的说道,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柳絮表现出的复杂和善变叫我顿失主张。
这天傍晚我去邮局,如之前所料,我收到了木耳的第二份书稿。


第七章 六福的戏子生活
1
在距离“■”村不知道多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关隘,名字叫雎水关。一过这个关隘就是崇山峻岭,里面住着很多部落。这些部落出产生漆皮毛和药材。关隘外头是连绵的矮山,走出矮山就是平原,那里是汉人集聚的地方。雎水关下面是雎水河,河并不宽,但是河水湍急,黑沉沉的,像是潜伏了许多可怕的怪兽。要想抵达彼岸,必须要通过一座木桥楼子。无论白天黑夜,桥楼子都有士兵把守,在士兵跟前,摆着个被一把大铁锁牢牢锁死的大铁柜子,柜子上有个酒杯大的眼儿。往来这座桥的,大都是汉人,他们把铁器和烈酒运进去,跟那些部落换生漆皮毛药材出来。不管是进还是出,他们都得给钱。根据货物多少,决定给钱多少。守桥的士兵并不沾染那钱,他们只看着,监督过桥人把钱塞进那个铁柜子上面的窟窿眼。
在铁柜子旁有一口钟,悬挂在桥楼子上。倘若遇到过桥的人多了,或者有谁故意扯皮,守桥的士兵拿起枪托只需要往钟上一敲,咚的声音还没消散,桥头上就是刀山枪海了。因为在距离桥楼子不过十几步的山头上,就是一个兵营。兵营四周修了不少碉楼和暗堡,所有的射击孔洞都朝着桥楼子。
这个山头很大,不仅有营房,操练场,还有菜地和猪圈。大概二十多个士兵驻扎这里,他们有严格的作息制度,每天早晨只要鸡一打鸣,就要起来跑操。等到天明,站岗的轮番继续站岗,做饭的继续做饭,种菜的接着没完成的工作,养猪的背着背篓去外头打猪草。所有的人都有事情干,当官的也不闲着,他得一遍遍提醒和告诫手下的士兵,眼睛灵性点儿,该收钱的时候别手软,千万别把钱往自己口袋里揣……
凡事都有例外。在这个守护关隘兼收税钱的兵营里,就有那么一个人既不站岗,也不守桥,当然也不喂猪,更不会种菜。他什么事情也不干,就在兵营里待着,好吃好喝的一点也不缺他。
这个人就是六福少爷。
2
六福少爷不是士兵,他是个戏子。他是怎么成为戏子的,他自己也稀里糊涂的。好像他饿了,寻着香味到了一个棚子里。里头的人把他往外驱赶,就在他失望地刚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老头叫住了他。那个老头把他叫到跟前,左右打量许久,然后抓过他的手,往上头吐了口唾沫,使劲蹭了蹭,蹭出了他雪白的肌肤。老头有些不太相信,又吐了口唾沫在他的脸蛋上,使劲蹭了蹭,苦瓜似的一张脸顿时笑得像朵花儿。
那个老头很矮小,但是声音出奇的大,他指着六福,说,你们快来看啊,这就是我一直要找的人。
那是一个阳光杲杲的正午。他们端来凉水,端来香喷喷的稀饭,请六福吃喝。他们围着六福,都盯着他看,眼中流露出和善亲切的目光,似乎他是他们失散多年的亲人,怎么也看不够。
那个老头在喉咙里威严地咳嗽一声,说,该干什么了?怎么还不去准备,这么好的太阳,得赶紧。
一群人都忙了起来。一个女人跑到六福跟前,手里拿着尺子给他丈量身高,然后飞快地拿出两段布,招呼另外两个女人来,看样子她们是要给他做新衣裳。一个男人搬出一只木盆,打来清水,里里外外清洗干净。另一个男人抱着柴火,他边走边扭头看六福。他们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只有一个和六福差不多大的女娃站在一旁看他,眼神呆呆的。
六福喝完稀饭,感觉到阳光更加和煦,温暖,疲惫的感觉从脚板心那里开始袅袅升起,将他慢慢侵袭。六福想蜷缩在草团子上,就在这阳光底下好好睡上一觉。但是他又不敢,他害怕自己万一睡着了,等睁开眼睛一看,他们都不在了。他已经决定了,将暂时告别寻找明净的世界的旅程,饥饿和寒冷已经让他受够了,他得跟他们在一起一段时间。
你从哪里来的?那个女娃问。
“■”村。六福说。
“■”村在哪里?女娃问。
很远很远的地方,我都不知道它在哪里了。六福说。
你快跑吧。那个女娃突然悄声说道,别留在这里。
六福一愣。
那个女娃像只小鹿似的,飞快地跑开了。六福站起来,看看天空的太阳,看看跑得远远的那个女娃,再看看那些忙碌的人们。他一脸疑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有人叫了声水好了。
那个老头走过来,把六福从草团子上拎起来,拎到木盆边。这时候一个男人拎出桶热气蒸腾的水,哗一声倾倒进去。白雾般的热气席卷起来,将六福和那个老头淹没。
可能还得些水。老头说着把六福塞进了木盆。
再烧。那个人说。
水很烫,六福叫唤起来。
忍着点儿,娃儿。老头说,不烫点,就脱不掉死皮。
一个人抱来一捆藤蔓,他把那些藤蔓铺在一块石头上,拿另一块石头使劲砸,把它们砸得很碎,砸得汁水四溢。老头抓过一把砸碎的藤蔓,放在六福的脑袋上一阵揉搓,就见雪白的泡沫扑腾腾漫了起来。
他脑袋上有虱子,还有虮子,得加上点苦葛和苦楝。老头说。
马上就弄。那人应着,冲着一旁的喊道,去,去找点苦葛和苦楝来!水温渐渐低了些。六福感觉到很舒服。尤其是被那柔软的藤蔓揉搓的时候,浑身痒痒的,皮松骨酥似的。
舒服吧?老头问。
六福说舒服。
这是一场漫长的洗浴。那个老头真有耐心,连六福的指甲盖都搓洗了好几遍。太阳西斜,洗浴结束。当六福从木盆里站出来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没有看见这么完美的身体,雪里透红的肌肤呈现出玉质的光泽,还没丰满的黛青色体毛柔软轻盈,在风中微微拂动。
六福穿上了新衣裳。在这所有的人中,他的衣裳是最新的,这更加衬托出他的与众不同,超凡脱俗。
现在我们要说一些正事了。老头说,我们这是戏班子,名扬天下的红船戏班。以前我们是有艘船的,我们沿着江河到处巡演,每走过一个地方,我们红船班的名声就会在那里流传十年八年。他们像走夜路的人盼望北斗星一样盼望我们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艘船呢?六福问。
被人烧了。老头并不痛惜,微笑着看着六福,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脸,说,不过我们很快就会有一艘船的,我们很快就会从陆地回到水上。到时候人们就又会看见一艘红船出现在江河里,他们肯定会像过去那样冲着我们高声喊叫,邀请我们停下来。
大家都呵呵地笑起来,他们似乎已经看见了那艘红船正在欢呼声中破浪前行。你以后就叫我老班头吧。老头说,你呢,我得给你取个名字。
我有,我叫六福。六福说。
六福?老头笑了,说,这名字好,就叫六福吧!嗨,大家都给我听好了,他叫六福!
好,六福,六福好!大家纷纷上前,热情地称呼他,顺便介绍自己的名字。一会儿工夫六福就认识了他们所有人,为自己烧水的那个叫铁锥,把藤蔓砸出丰富泡沫的叫三角……
那个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女娃叫水杏,她还有个姐姐,叫水桃。水桃生得很漂亮,只是不见脸上有笑容,她不停地吃着瓜子,瓜子壳儿噼里啪啦飞快地往外蹦,好像她的嘴巴里装有什么灵巧的机关。
这天晚上,老班头没让六福吃饭,说是要他净口。他让六福张开嘴巴向他的鼻子哈气。六福哈了两口,老班头闻了闻,又叫三角和铁锥过来,让六福哈气给他们。什么味儿?闻出来了吗?老班头问。
有味儿,说不准什么味儿。三角和铁锥说。
我们也没干过这事儿,琢磨着来吧。老班头自嘲似的笑笑,叫人拿了盐巴来,然后比划着教六福怎么使用这些盐巴。盐巴被混进一把揉碎的干草里,六福抓起一撮混合了盐巴的干草,塞进嘴巴,在牙齿里外蹭。
得使劲,使劲蹭。老班头说,别浪费,盐巴贵,那些草也不好找啊,艾叶、思茅、薄荷……
除了用盐巴和艾叶思茅薄荷蹭牙外,老班头还叫人把它们熬煮了,端给六福喝。六福什么也不准吃,只能喝那些东西熬煮出来的怪味的汤水。喝少了不行,得多喝,一碗两碗三碗,像灌老鼠洞似的往下灌。六福被灌得浑身冒冷汗,然后就是拉稀,溃堤般水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三天,老班头才说好了,里外都干净了。
接下来就是学戏。六福的老师是水杏的姐姐水桃。六福总觉得水桃的心是冰凉的,要不她的脸上怎么会没有笑容呢?要不她怎么老是凶自己,还拧他呢?对,是得对他严厉点儿。老班头很支持水桃这样干,在水桃跟前,他老是一副谄媚的样子,好像他很亏欠她似的。水桃根本不理会老班头,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六福学的是旦角。他得把嗓子捏尖,尖声尖气地唱,说话呢要嗲,让吐出来的字眼像荷叶上的露珠,圆润润的,颤悠悠的。这些还都不算难,最难的就是学像女娃儿家那样走路,脚底板儿得颤,身段儿得像水蛇样妖娆,拿东西不能伸手去抓,得翘起兰花指去捏,看东西不能直眼,得低下眉梢,半垂眼帘,那模样就像是在耍媚眼。
就是要你耍媚眼!水桃冷冰冰地说,你得像个女娃儿一样,不管是走路说话还是吃饭拉屎,都得像个女娃儿,你得像个女娃儿一样生活,你得叫男人都喜欢你。六福心头犯了疑惑。他那个年纪已经懂很多事了,这几年所受的苦难,更像是催化剂,使得他明白了许多世事,懂得了许多道理。但是眼下的疑惑却很叫他费思量。他想,我只是学旦角,在舞台上表演女人角色,为什么一定得要像个女娃儿一样生活呢?为什么一定得要男人喜欢呢?
六福学女娃儿的时候,水杏就在一旁看着他。水杏的眼中流露出同情。每次他被水桃拧的时候,她都会嘶嘶地倒吸凉气,仿佛疼在她身上。六福心想水杏一定知道底细。
水杏确是知道。好几次她想跟他说,结果话到嘴边就被心头的恐惧吓回去了。我不能告诉你。水杏说,否则的话,他不会饶过我和我姐的。
究竟怎么回事?我越来越感觉不对劲。六福说。
你往好里想吧。水杏说,这事情你要往好里想,你就会穿金戴银,吃喝不愁,你可能还会家财万贯呢。
往坏里想呢?六福问。
你都这个样子了,为什么还要往坏里想呢?水杏说,你瞧你说话的样子,你的声音,你的语气,还有你的眉眼……我怎么了?六福惊诧地问。
水杏悲哀地摇摇头,不再说话。
3
看太阳朝起夕落,六福知道红船班在一路南行。每到一地,只要有人,他们就会停下来,敲击锣鼓,吹响唢呐,八音班子震天响,等召来了观众,他们就开始声明价格,如果有人愿意出钱,他们就演。但是很少有人出得起钱。不过他们也演,以换取一点粮食和草料。
这样的场合六福是不用登台的,尽管他已经学会了几十个唱段,什么《苏三起解》,什么《王宝钏哭窑》,什么《十八摸》,什么《望郎归》。他是红船班最金贵的人,就算接连半月不开场,大家都饿着肚皮,也得保证他有东西吃。六福被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自己都感觉到他们这么做一定是指望他在什么地方派上大用场。
红船班第二个金贵的,是那头拉辎重的老牛。老班头总是亲自去为它割草,一边拍着它的额头一边喂它,还嘟嘟囔囔跟它说话,如同一位孝顺的儿子对待年迈的父亲。
老牛在红船班最艰难的时候倒下了。那时候他们依旧在南行途中,天气炎热,又渴又饿,路径上到处都是尸骸。这时候老牛如同一面根基被蛀空了的土坯墙,轰然坍塌,飞溅起一股尘埃。所有的人都慌了神,他们知道眼下老牛倒下意味着什么。老班头跪在老牛跟前,颤抖的两手从牛头抚摸到牛尾,从牛尾抚摸到牛头,像是要为老牛注入可以支撑它站起来的力量。他喃喃自语,哆嗦的声音谁也听不清楚他说的什么。可能只有老牛听得明白。老牛从始至终都看着他。老牛的眼神很坦然,像是在告诉老班头,自己没什么对不起他的,该走了,谁也别想挽留住它。它慢慢把头摆平,铺放在地上,一动不动,很快就停止了呼吸,失去光泽的眼睛里,老班头还在徒劳地哀伤。
水杏悄悄告诉六福,那头牛在还是个犊子的时候就来到了红船班,它是老班头最忠实的伙计,因为它从来不怀疑老班头的理想,只要老班头做出决定,无论是哪个方向,它都无怨无悔地前往。老牛在,老班头的理想就在。但是现在老牛死了,老班头就像失去了目标和方向似的,围着它打转,不时蹲下来去探它的鼻孔,他以为老牛只是睡着了,只是歇一歇,只要他一声号令,它就会如以往那样,翻起身来迈动蹄子,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