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被带到三福少爷跟前,三福少爷一看,嗬,脸洗干净了,眼泪擦干净了,还真有两分姿色呢。问那女人姓什么,那女人说她娘家姓柳,她夫家姓文。三福少爷说,那好吧,就叫你文柳氏吧,你在这里帮工,要多少酬劳呢?文柳氏说,她举目无亲,只求在这里有个栖身的地方,混个肚饱就算感天谢地了,更何况三福老爷还是她的恩人呢。三福少爷说你有这样的心思,实在叫人感动,你安心在这里待着吧,月钱少不得你的。
文柳氏来了,我可高兴坏了。知道为什么吗?我觉得她就是奔我来的。早在秦天琛老爷在的时候,就跟我说过,要帮我讨门子亲事。后来二福少爷也说过。文柳氏来的头年腊月吃团年饭,三福少爷就说过,说羊倌你今年干得好,生了这么多羊羔子,等等给你讨门亲,看你的婆娘会不会跟你喂的羊子一样,也那么能生。我说只要三福老爷开恩,给我个女人,我担保她的腚沟子不歇着。
我喜欢文柳氏,我一眼就喜欢上了,那眉眼,那脸蛋,那身段,那屁股蛋子,看了叫人的一颗心晃啊晃,打秋千一样。我去跟三福少爷说。三福老爷看看我,说,你就没觉得你比人家老么?我说三福老爷,你再不把她配给我,等等我就更老了,老得养不出后了,就没人给你放羊子了。三福少爷笑笑,说,好。我去给你说。听说我喜欢文柳氏,整个秦府的人都当这是笑话,都取笑我,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是他们都没想到,我也没想到,文柳氏还真答应了我。三福少爷也感到意外。文柳氏说,她觉得我人应该不错,因为对羊子都那么好,对人肯定错不了。而且她也想就留在秦府,一辈子留在秦府,如果嫁给我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在秦府帮工了。只是有个问题,她得为她那个短命的男人守节三年,说如果我真的中意她的话,就等她三年。
不就三年么,等。第一年过去了,第二年过去了,第三年终于来到了。三福少爷把我们的婚事定在秋后。这个季节好,粮食收完了,牛羊也肥了。我天天盼啊,盼着谷子黄树叶落,盼着天上过大雁。我看文柳氏也在盼,她的样子急切切的,是又紧张又期望。出嫁女人的心思,想也想得到嘛,她都好些年没男人了,尝过鱼味的猫,哪里忘得了那个腥呢?
刚把谷子收完,我们“■”村就来了土匪。这股土匪的人可真不少,把个秦府团团围住。他们要三福少爷拿三万大洋出来,不然的话就攻进来,杀个鸡犬不留。吓唬哪个啊?秦府什么都怕,怕老鼠怕蚊子怕蛇虫,可就不怕有土匪围攻。那么高的碉楼是吃素的?三福少爷不吱声,给碉楼上的人做了个手势,碉楼上搂响了大炮,轰一声,下面的土匪死了一片。土匪们后退了几步,一起大喊,大当家的,你怎么还不出手,是在等酒还是在等菜?
三福少爷正准备下令让再轰一炮,他被人拿枪口抵住了脑门。
抵住三福少爷脑门的就是那个说要嫁给我的婆娘,文柳氏。文柳氏扯了头上的帕子,扯了身上的围裙,说,老娘是回龙山的大当家,当年我男人死在这里,我是来报仇的。她一说,可把我们吓坏了。这个女人名声大得很,绰号匪婆子,方圆几百里,三岁小娃娃都知道她,她心狠手辣,拳脚功夫十分了得,听说三四十个男人都近不得她的身,她的枪法比她的拳脚功夫还好,出手就是双枪,左右开弓,弹无虚发。
这个匪婆子把秦府抢了个干净,出门的时候还放了一把火。三福少爷是在大门口被打死的。打死他之前,匪婆子给他行了个大礼,说我没想到你心地其实不太坏,为了报答你,我就不让你受苦了。说着她抬手就是一枪,三福少爷连哼都没哼一声。匪婆子把我叫到她跟前,我吓得尿了裤子。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还真瞧得起我,我要不是土匪,我真会嫁给你。怎么样,跟我上山去当土匪吧?我说我不干。匪婆子说,你不当土匪也得跟我们走一趟,你要不去,这些牛啊羊啊怎么肯跟我们呢?
我帮匪婆子把牛羊送到山里,她打赏了我一包金银。走的时候,她送我到了山腰。山腰有个洞,洞口有线泉水。她说在这里歇歇吧。她说歇歇我只好停下。然后我见她脱了衣裳,说,来,弄一盘。她喊我弄一盘我就只好弄一盘。弄完了,她喊我走。我就走。我以为她会在后头开枪。她没有。我回过头去,不见了她的人影。跟你说,她是我这辈子的第一个女人,可能还是最后一个呢。呵呵。我跟好多人说起这事,都不相信,五福少爷也不相信。咳。我悄悄去找她,我找到了那个山洞,洞口的那线泉水已经不流了,石壁上一挂白色的痕迹。但是我没找到她,听说她被人打死了,究竟是哪个打死她的,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我去找她的目的,是想去当土匪。其实早该听她的。哎,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着她。那把大火实在太狠了,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大家把门口那口塘子的水都舀干净了,也没把大火泼熄。五福少爷从爱城回来,都还在冒烟。都以为秦府这下子完了,没想到五福少爷花了不到五年时间,就把秦府整到原来那个样子了。秦天琛老爷六个儿子,要问我最佩服哪个,嗨,我当然最佩服五福少爷。
为了修缮秦府,五福少爷四处借贷。他人长得英俊,一肚子的才华,都肯跟他攀结关系。所以啊,他借钱比我们往地上吐吐沫子还要便宜。他说他本来是要出洋去的,只是看着秦府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他走了就没人打理了,这几百年多少代人积攒下的基业就彻底完了,所以他才留下的。五福少爷对庄稼牛羊什么的简直是一窍不通,但是他很精通人情关系。那时候每天都有人登门求亲,咳,我还见过娘老子带着女娃子一块儿来的呢,说五福少爷要是看得上,人就先搁在这里,回头再送两马车银圆来。
五福少爷谁都没瞧上,他跟爱城的戴长官家联上了姻亲。这个戴长官的名头可是大得很。嗬,人家可是中央都有人的。这爱城的长官历来都是走马灯地换,为什么换啊,因为这爱城太富庶,来这里当官就等于是带着口袋来装金银,哪个也别想在那位置上坐稳当。可是到了这个戴长官这里,他的屁股就钉在这里了,哪个也挪不动,铁打的一样。五福少奶奶长得也漂亮,粉嘟嘟的,见哪个都是一张笑脸。听不得人哭,一听见有人哭,就要给人拿钱。他们去庙里烧香,我跟着去帮忙照顾拉车的骡马,看见五福少奶奶只要见到讨口子就给拿钱,一把一把的银圆啊,就往人家怀里丢。嗬,搞得这些烧香的都跪在路边,都装讨口子呢。五福少爷很少住在秦府,人家在爱城整了个漂亮的府邸,听说跟秦府差不多大。秦天琛老爷养了六个儿子,真是就他最有出息。他还在爱城练了支兵,专门保护戴长官一家人的安全,人家外面都叫他们秦家军。为了不招人眼,五福少爷把这支兵一分为二,带了半支回村里,就驻扎在秦府外面的草场子,三四百人呢,每天喊操,我们村差不多全部年轻人都参加了他的队伍。看他们吃得好,天天耍枪,威风,我都想去,可是我上了年岁。五福少爷说你来只有当伙夫。我可不干,我说你就不能给我个官当当么?五福少爷说不能,你没带兵的本事,给了你官也没人服你。不止我们村,好多地方的人都来投他,五福少爷不让,他们就跪在大门口哭,哀求,有的人还带了鸡鸭来送人情,找我帮忙说话的都有。人家招兵靠拉夫抓丁,五福少爷的门口有招不完的兵。五福少爷本事大啊,他带了一支队伍去剿匪,还没进山,匪头子就跪在山口求饶了。五福少爷把这些土匪全部招降了,让他们参加了自己的队伍。那时候驻扎在爱城的队伍,差不多全是五福少爷的。每个月的月末都有几辆骡车从爱城来村里,车上装满了好东西,西洋的,东洋的,都是稀罕物,我们没哪个见过。我问五福少爷,你都搬大城市去了,这些东西还弄回来干什么呢?五福少爷说我未必还稀罕这些?我这是给六福留着,等他一回来,我就把秦府交给他。我们说五福少爷,你不要“■”村了?五福少爷说,我有那么大个爱城,未必还稀罕“■”村这么个旯旮?
结果五福少爷还是离不开这个旮旯。他在爱城被解放军给打败了,咳,也不知道那仗是怎么打的,解放军太厉害了,把他的队伍消灭了一多半。没办法守住爱城,五福少爷就带着他的残兵败将回了“■”村。
咳,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窝囊,拖儿带女,就跟落水狗差不多。我听说他本来是可以跟他老丈人一起赶在解放军来之前就坐飞机离开的,但是他不愿意,他想要把解放军堵在爱城外面,然后再把人家撵走。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啊。兵败如山倒,成王败寇,本来他是想把人马带到村里,然后在这里坚持一段时间,等大军反攻。结果呢,他的一帮子兄弟突然反水了,把他婆娘都给抢跑了,说如果不拿出金银去赎,就要把他婆娘瞎整,直到整死。五福少爷没办法,只好拿金银出来去赎,是我带去的,赶了一牛车。那车金银太重,牛拉得都出汗了。我把金银送到后,问他们五福少奶奶呢。他们指了指草棚子。我去看,五福少奶奶一身精光,已经被糟蹋得不成个样子了。五福少奶奶要我不要管她,快点走开。我落着眼泪。这个苦命的女娃子,见了哪个都一张笑脸啊,心肠好得跟菩萨婆婆似的,这些畜牲怎么能这样对人家啊。我脱了衣裳,把她包起来抱到牛车上。五福少奶奶哭,惊恐得很,我就一手抱着她,一手赶着牛车,我不停地哄劝她,我说五福少奶奶,我们这就回家,这就回家。
我带五福少奶奶回去的第二天,解放军的大军就撵到“■”村来了。他们把秦府包围了个水泄不通,却怎么也打不进去。五福少爷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他把秦府的围墙加固加高了,多修了好多碉楼暗堡,里头都有机枪,一看见有人靠近就突突搂火。他还在好久以前就把秦府里头的花园全部改成了菜地,挖了很多很多地洞,里头藏着粮食。凡是跟秦府沾点亲带点故的都藏在了秦府里头,五福少爷要大家安心住下,说这里头的粮食足够大家吃三年的。
但是没坚持到三年,秦府就被攻垮了。其实说起来,也是秦府的那些亲戚坏的事。五福少爷说过,要想攻下秦府,除了大炮没别的办法。但是那时候解放军没有大炮,大炮都拿去打大城市了,一个小村庄怎么来得了大炮呢?不过解放军有其他的东西,他们把手榴弹捆在一起,用弹弓往里弹射,还用那个大土炮筒子往里射炸药包,那声音,那爆炸,老天爷啊,老鼠都震死了。五福少爷经见多,每天照样喝酒吃肉,还邀约人打牌。可是这些人没见过啊。好些人不知道是被震的,还是给吓的,都屎尿失禁了。他们天天跑到五福少爷那里哭,求他开门把他们放出去。五福少爷说进来容易出去难。那些人不听,死活要出去。五福少爷没有办法,就决定开门放他们出去。我本来是想留着的,我不放心五福少奶奶,那些日子我每天陪着她,她只听我的话,我给她吃的她就吃,给她喝的她就喝,别的人一靠近她,她就哭,就尖叫,她已经被吓破胆子了,跟疯了没什么两样。五福少爷叫住我,说你也跟他们一起出去吧。我不愿意。五福少爷给我点燃烟,跟我聊了会儿天。说是聊天,其实就是交代后事。
五福少爷说,他已经很清楚了,这个秦府是守不住的,早晚会被攻破。解放军就跟蚂蚁一样,就算秦府是块硬骨头,他们也会啃掉,他们就喜欢干这样的事。五福少爷说,你们一出去就会被解放军逮住,倒不是要把你们怎么样,他们会盘问你们,一盘问,就知道里头的防御布置了,炮火打过来就找得到目标了。我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放我们出去呢?五福少爷说都是乡里乡亲的,村里这么多的子弟跟着他都战死沙场了,他总不能还拉着大家一起给他垫背啊。五福少爷还说起了他的弟弟,六福少爷。五福少爷说他做了无数次梦,梦见六福少爷还活着。他说你一定要出去,你得帮我个忙,如果六福以后回来,就把这些事情说给他听。我只好答应。
我们出去了后,就像五福少爷预料的那样,被解放军逮住一个一个盘问,跟秦府什么关系,里头都有些什么。问到我,我说我是秦府的羊倌,世代给秦府放羊。他们再问,我就说我不知道什么了。他们没把我们怎么样,让我们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就住在他们搭的草棚子里。
五福少爷放出我们之后,就没关那道门,但是没一个兵往外头跑。他们都愿意跟五福少爷一起去死。解放军摸清楚了情况,又开始了进攻。打得很厉害,死的人也很多。解放军动了怒气,还真调来了大炮,轰,轰,轰,一打一个准头……五福少爷的兵很快就被炸得差不多了。解放军最后炸垮了围墙,进到了秦府里头。五福少爷和五福少奶奶藏在祠堂里,身前身后堆满了炸药,解放军刚一围上前,五福少爷就点着了火。轰一声,惊天动地,祠堂没了,四周的解放军也没了。解放军打下秦府后,半个下午就用炸药把秦府炸成了平地。秦府没有了。工作队的干部组织大家在上面种了树和粮食。秦府的那些老墙砖肥沃得很,树木和粮食在上头长势好得很,绿油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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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倌讲毕,回过头来看这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的眼睛从始至终都是红红的。羊倌看着他,叹息一声,摇摇头,说,你还回来干什么呢?这么多年你都跑哪里去了呢?


第二十三章 我的棺材
1
当车子快抵达爱城的时候,我拨打了马队长的电话,我告诉他,我必须见到老方丈,我有很多话跟他说,有很多问题跟他请教。马队长问什么话什么问题。我说关于生死的,关于往生来世的,关于生命谜团的……马队长不吱声。
我哀求说,马队长啊,看在你老爹的份上你就帮我一下吧,我的人生出现了谜团,我需要一把钥匙。
你认为老方丈可以给你吗?马队长松口了。
我一阵窃喜,说,是的,我认为他可以给我。
他给不了你啦。马队长冷冰冰地说,他圆寂了。
我蒙了。挂了电话。
下车的时候,我明显地感到自己脚步有些飘。刚出车站,就接到马队长的电话,问我在哪里。我回了三个字,龙隐寺。
当我赶到龙隐寺的时候,马队长正坐在台阶上吸烟。
我在马队长身边坐下。他侧脸看看我,说,我一直在龙隐寺,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他吹了口烟雾,弹掉烟蒂,问,你怎么啦?
什么时候圆寂的?我问。
你打电话的前几分钟。马队长说。
我说我得进去看看,说着就要起身。但是却被马队长一把拽住,说,别去,和尚们正在做法事呢,让他们好好做吧。
我搁下身子,伸手向马队长要了根烟。马队长给我递烟的手在抖,我接烟的手也在抖,他伸向我的火苗在抖,我接过去的烟嘴也在抖……过了一会儿,马队长像是自顾自地讲起了老方丈的事。
胖脸和尚死于嫉妒。胖脸和尚犯戒作恶的时候没人想要铲除他,然而就在他从善向佛的时候却遭遇了谋杀。自我缠绕的藤蔓的命运肯定是乱麻一团地腐烂,而昂扬向上的柏树必然木秀于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胖和尚死于何人之手,胸有悬镜的老方丈必然知道,但是他却始终默口无言。
在调查中马队长得知,胖脸和尚死前的一个月,老方丈还精神矍铄,讲经说法声如洪钟,打坐参禅挺拔如松。但是突然老方丈就病了。尽管病势如山倒,老方丈却还是继续参禅打坐,每日功课照旧。对于接下来还将发生什么事,老方丈似乎全都知道。他要胖脸和尚离开寺院,另投山门,还写好了介绍信,但是胖脸和尚却不愿意。老方丈见他执意留下,也没再说什么。
马队长曾经想要把老方丈送医院,但是老方丈不肯,请来医生,老方丈也拒绝治疗。为了保证老方丈的安全,就只好安排进便衣守护。
三个小时前,我还在开会,上头来人了,过问柳絮案和龙隐寺的这起命案,我正汇报呢,就接到这头的电话,说老方丈要见我,我忙着就过来了。马队长摸出烟盒,递向我,我摆摆手,他抽出一支在烟盒上敲敲烟屁股,点燃,深深地吸了口,喷出浓浓烟雾,说,我盘算错了,我以为老方丈经不住我们的软缠硬磨,要说出凶手呢,结果不是,他说他想跟我摆摆龙门阵,说他刚入佛门不久的一次云游经历。那时候他还挂念红尘事,好多俗事想不开。一天他走累了,在山冈上歇脚打盹。等到睁开眼睛准备起行,惊愕地发现身边的野花都开了。要知道他刚刚落座的时候,四面都还是一片沉默寡言的野草啊。
沉默寡言的野草?这个形容让我惊讶。
他的原话。马队长仰起脖子望望天空,又低垂下来看着脚下的台阶,说,起身的老方丈又重新坐下,他说他没看到花开,想看到花败。他就等,直到天黑,那些花都还是盛开着,等到第二天,那些花不仅没有败,反而出落得更加鲜活了。又累又困,老方丈撑不住了,就又打了个盹。等到再次睁开眼睛,花朵已经不见了,他看见的是无数的种子……
我看见马队长的眼睛红红的。
说完这件事,老方丈双手合十向我施了个礼,还让我把那几个便衣一起请进来,请到他跟前,他给每个人都施了个礼。我觉得情形有些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咳……马队长叹息一声,说,老方丈还用言语向我们表示了感谢,要我们再等等,说花朵都已经开了,该是到看见种子的时候了。我们还都疑惑不解呢,就看见老方丈脑袋勾着,没了声息。
就这样圆寂了?我问。
马队长点点头。
我们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一个便衣拿着张纸慌慌张张跑来,说有人服毒了。
谁?马队长噌地跳起来。
就是我们怀疑的那个二当家的。便衣说。
赶紧叫救护车!马队长摸出电话来,摁着号码。
没救了,咽气了。便衣抹抹额头上密密的汗珠,把手上的那张纸递给马队长,说,这是在他衣袋里发现的绝笔信……都是他干的。
2
我把棺材匠请进了桂园五号。我们两个亲自动手,搞了整整三天才让桂园五号恢复到我父亲死前的整洁。棺材匠对桂园五号远比我熟悉多了,哪一样东西怎样摆设他都清楚得很,很快就让这个院子所有的东西都复归了原位。他在这里的记忆是完整的,我的却是残碎的、零散的。他很想跟我谈及往事,但是我不想听。记忆既然残碎,就让它残碎吧,完整了反倒更加让人痛苦。我说如果你当我是主人的话,你就应该听我的话,我觉得你最好保持沉默,因为我实在需要安静。棺材匠点点头表示理解,但他还是说话了,他说你如果觉得心头难受的话,根据我在你们家的经验,他们都是说话,说出来就舒畅多了。我瞪了他一眼,棺材匠识趣地离开了,去了后院的材料库房。
材料库房里堆满了金贵的木材,檀木、楠木、古柏木。棺材匠一进门就变了个人,他神情肃穆,动作缓慢而庄重,就像在进行一种神圣的仪式。
我又去了趟土镇,将薛玉接到了桂园五号。
相对无语的时候,我让薛玉给我讲讲柳絮之死和木耳的失踪。我说,他们的死亡与失踪未必不是出于她的安排吧,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我有权知道谜底,不希望被蒙在鼓里,看起来像个傻瓜。但关于这两个人,薛玉是很不想谈及的,她说如果只是我们两个人,她什么都会跟我说,但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她轻轻抚摸着肚皮,说,这里还有个人在偷听呢。
在我的再三要求下,薛玉说了柳絮的死。柳絮之死的确是出于她安排。她说柳絮死得一点都不痛苦,她说她跟柳絮谈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柳絮不相信我会在三十八岁死去,她觉得我一直在跟她开玩笑。薛玉说那不是玩笑,是真的。为了证明是真的,薛玉带柳絮去了我祖父和父亲的墓地,她让柳絮看那些墓碑上的铭文,让她根据墓碑上的生卒年月算他们的寿命。得出的结果让柳絮大吃一惊。她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柳絮很痛苦,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因为她觉得她已经爱上我。她说如果就这样离开我,会觉得自己很残忍。但是如果跟着我生活呢?那肯定每一天都相当于噩梦。谁能想象跟一个已经注定了死期的丈夫在一起生活的心头是个什么味呢?每过去一天,就接近死亡一天。而且更让她感觉恐怖的是,如果有了娃娃,从娃娃出生的那一天,就知道了他的准确死期……柳絮扑在薛玉怀里,痛哭失声。她问薛玉怎么办。薛玉说好办,既然你无法承担这一切,就让我来承担吧。这时候柳絮的身子已经软了,但是她的听觉和思维还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她看着薛玉,问,你究竟跟他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这样?薛玉说他是我命中注定的丈夫,只有我能够为他承受住那些苦难和折磨。听了我的话她就没再说什么了,闭上了眼睛。薛玉看看我,说,就这样,她死了,你别再问什么了,我什么也不会说了。一切都结束了,就这样吧。
我痛苦地紧闭双眼,转身要走开。薛玉一把抓住我,把脑袋靠在我的肚子上,柔声说,你放心吧,他们在下头生活得好好的,吃不尽,穿不完……我一把推开她,她轻松的语气和平静的神情让我感到毛发悚然。
那些衣裳其实我一件也没卖,我都烧给他们了,都给他们打点好了,他们会无忧无虑,过得肯定比上头好……薛玉一脸成善地说。
3
薛玉很喜欢她的新家。她都来不及歇息一下,就拿起扫帚拖把把我们没打扫的地方仔细清理了一遍。每天一大早我去市场买菜,薛玉就在家为我沏茶,她沏茶的水准很高。一样的茶叶,一样的水,我沏出来是个味道,而她沏出来的更加香气扑鼻,更加可口。薛玉还是做饭做菜的一把好手,每当吃饭的时候,棺材匠总是赞不绝口。最令我感到惊奇的是,薛玉还会做桂花烧锅。那个制作过程绝对赏心悦目,像故事一样意味深长。她去桂园采集了米粒一样细小的桂花,然后找来罐子,把桂花放在里头再掺满酒,放到锅里用微火蒸,要蒸整九个小时。这蒸的过程中,必须保证不得把酒气散发出去。随后她开始蒸煮米饭,米得是糯米三成,大米三成,苞谷米三成,剩下一成是高粱米。米饭一出锅,趁着热气腾腾地就把罐子里的酒倒进去,搁在一边,等到晾凉后,用纱布把里头的酒滤出来。刚滤出来我就喝了一点,老天,所谓的天下几大名酒我看没一样比得上,那醇香,那甘美,真是叫人迷醉啊。薛玉很兴奋,她说这是她第一回 做桂花烧锅,没想到就做成了。我说你从哪里学到的。她说是好多年前一个客人告诉她的,那个客人没钱给她,就给她说了这个秘方,说这样制出的酒不上头,延年益寿。
我笑起来。我的笑声引来了棺材匠,他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就忙着跑过来。我舀了一小碗酒,我说你尝尝。棺材匠先是舔了一口,随即仰脖一下干了,直叫好吃,问晚上是不是就喝这样的酒。我说是。棺材匠高兴地把碗一搁,说,好,我这就去干活了,晚上喝好酒。
我抹掉笑出来的眼泪,薛玉问我怎么了,笑什么。我说我肯定不是因为这酒好喝而感到好笑,我说你就没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嘲讽吗?
那天薛玉正在院子里扫那些落叶,棺材匠突然让薛玉转过身去,薛玉听话地转过身去,棺材匠仔细地端详着她的面孔,过了一会儿又把目光落在她的肚皮上。看了一阵,棺材匠叫过我,说你准不准我看看你婆娘的肚皮。我说为什么。棺材匠说你不让我看我也知道了,她怀的是个男娃,这个娃娃要晚产,起码要待到快十二个月的时候才得出来,所以到时候你们千万别急,他要晚点出来是有原因的。薛玉说我才懒得信你的鬼话呢。棺材匠说我的话你可别不听。薛玉白了棺材匠一眼,丢下扫帚进屋去了。
我说我听,我想知道,他晚点出来是因为什么。棺材匠说,这还不好理解么,他晚一个月出生就可以多活一个月,晚两个月出来就可以多活两个月。我说他怎么知道呢?棺材匠说这世间好多事情,还真是没办法说清楚的。比方我,你看看,我上回给你爸爸做棺材的时候你才多大,过了这么多年,爱城这么多人,我还不是一眼就认出你了么?找到你那天我就有预感,我会找到你的,我好像还闻到了你的气味,对,真是闻到了。我说什么味?棺材匠说忘记了,不过下回你儿子要是也跟你一样,我也会闻出来,也一样可以找到他,认出他。我说真的?棺材匠肯定地说,真的,你应该相信我。我说他不见你,你为什么还要非得去找到他呢?棺材匠一笑,说,那是他不知道他有多需要我,就像你,你原来不是也不愿意见我么?看看你现在多需要我啊,没有我,你就没有那么精致的棺材,那么伟大的棺材,要知道那可是你最后的归宿呢。我点点头,心头却一阵砰砰乱跳,我决不让棺材匠有机会找到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