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了他。他动作轻柔地解开盒子上的丝带,我像一件精美的礼物一样呈现在他面前。我没想到我会那么讨他喜欢。我也没想到他会那么年轻,那么英俊。但是我也感到纳闷,像这样难得的生日夜晚,他理应跟他的爱人,跟他的亲人在一起啊,为何是我这种随处可见的贱女人呢?我看他酒醉得不轻,满嘴酒气,身子又软又烫。他亲吻我,呼唤我为他的小乖乖。我回应他,称呼他为我的宝贝,我的心肝……他居然趴在我的怀里哭起来,哭得很厉害,他说越是热闹,他的内心就越是孤单,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而且也没有明天。我相信酒后吐真言这句话,所以我对他说的话格外在意。我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而木耳属于第二个。如果这个年轻的寿星所说的都是真的话,那么他才应该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他告诉我,说他活不过三十八岁,他的死亡转瞬即到。他说他这个家族的人都是如此,没有谁逃得过,这是劫数。他很伤心,泪水淤积在我的胸口,将我的两只乳房浸泡得惨白。
我想安慰他。唯一让男人减缓忧伤和哀愁的方式,就是让他进入我的身体。此前我有过这方面的经历。但他拒绝了我的安慰,他说我想我应该先爱上你,否则这样的话会是不圣洁的,会是肮脏的。这样肮脏的行为他几乎每天都干,跟很多女人,在很多场合,随时随地。但是今天晚上他不想。他只想爱一个人,被一个人爱。他问我他可以爱我吗?我告诉他,我只是个婊子,你就不嫌弃我吗?他说,我有什么理由嫌弃你?一个即将凄苦孤独死去的人,有什么理由嫌弃你?我很感动,我哭了,泪流满面,我说你可以爱我,而我已经爱上你了!
那天晚上,那个孤独的注定在三十八岁死亡的男人躺在我的怀里睡着了。他睡得很香甜,打着轻微的鼾声,像个婴儿一样惹人怜爱。我就看着他,整夜没睡。我想着我们以后的生活,我想我不能再干这个营生了,我可以找个工作,如果他没有劳力,没有收入,我就算卖血也要养活他。我要让他剩余的时光每天都生活在幸福里。我会带他去土镇,木耳见到他一定会很高兴,他肯定会夸奖我眼力不错,肯定会拿出土镇最好的食物招待我们。我还会给他养个儿子,好在安葬他的时候为他摔盆捧灵。我还会让他死在我的怀抱里,就像现在这样,靠在我柔软温暖的乳房上,我要让他微笑着就像进入梦乡一样死去。就在我已经想好了一切的时候,传来敲门声,我不忍惊醒他,忙着去开门。门外站着那个男人,他看着我,问,怎么样,你让他舒服吗?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人。他探头看了看,笑了,说,哦,瞧我们的寿星睡得多香甜啊,昨天晚上一夜疯狂是不是?你都给他搞了些什么花样?见我站在那里发愣,他说,咦,你怎么还不穿衣裳呢?快,穿上衣裳,我跟你老板谈好了的,得赶早把你送回去,来,这是你的小费。
我能怎么样呢?当他把一叠钞票塞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才如梦初醒,这一切其实不过只是梦。我含着眼泪穿好衣裳,在出门的时候,我又走回去在那个孤独的注定三十八岁就要死去的男人嘴角上亲吻了一下。我的这个举动让那个接我的男人嗤笑不止,他说这个家伙真不知道有多大能耐,竟然让女人如此眷恋不舍。一路上我都在落泪。回到堂子里我就后悔了,我为什么不坚持留下等他醒过来呢?我马上往回赶,赶到那个宾馆,那个房间紧闭,我使劲敲,服务员说人已经走了。我问他人去哪里了。服务员乜斜我,问,他忘记给你钱了吗?
我一直惦念着他,每日每夜。我从来没这样牵挂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我在想他吃饭了没有,饭硬了还是饭软了,睡觉的时候我在想他睡觉了没有,被子是厚还是薄,走路的时候我在想他是不是也在走路,道路平坦还是坎坷,一个人的时候我在想他是不是也一个人,悲伤还是高兴……我想他啊,每时每刻。我一直在幻想。当我走过街口的时候,我想他就从对面过来,拐角就可以相见。我在诳商场的时候,我想他正在挑拣一个货品,抬头就可以相见。我在接待那些男人的时候,我想下一个敲门的就是他,推门就可以相见。我想他啊,我天天向老天祷告、祈求,我时时刻刻都在许愿,有蚊子来咬我,我就让它咬,我说咬吧,我如果数到三十时你还不飞走的话,我明天就会见到他。蚊子没飞走,它继续吸血,肚皮红通通的像个灯笼,坠得它无法起飞。明天到来了,我没见到他。有男人打我耳光的时候,我就许愿,我说如果这个男人再打我一耳光,就预兆我明天可以见到他。这个男人打了我整整五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了。明天到来,我没见到他……我所有的许愿都以失望告终。
后来我患了严重的病,我以为我活不长了。因为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年龄,我天真地以为他的三十八岁到了,他也要死去了,老天没有安排我们再次相见,却安排了我们的同时死亡,所以我对老天十分感激,对死亡不仅毫无畏惧,还充满了期待。就在等死的时候,我以前的老板给我打来了电话,说你要我帮你的忙,今天有眉目了,有个过生的男人,他的朋友想送他一个特别的礼物。我的心一下子扑通乱跳,像是要蹦出嗓子眼来,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问老板,这个特别的礼物是不是个女人。老板说是的。我差点没哭出来,我马上就可以见到那个三十八岁就要死去的男人了,我的心肝啊……那个送礼的男人说我好像见过你。我说是的,你上回送的礼物也是我。那个送礼的男人很高兴,说你既然当过一回我的礼物,就知道规矩,你得打扮性感点儿,我会把你装在纸盒子里,在外头打上红丝带,把你像一件精美的盒装礼物送给我的寿星,我的财神。我激动地简直想要高声欢呼,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躺在纸盒子里,因为激动和兴奋,浑身哆嗦,他说你不要抖,你别把礼品盒给折腾坏了。我等待着我们相见的时刻,那该是多么奇妙、多么浪漫啊。想想就忍不住要哭。他解开红丝带,打开盒子,我笑吟吟地看着他,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环境,就像前生缘定,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我会向他述说相思之苦,我会肆无忌惮地在他的怀里大哭,咬他,捶他,责怪他为何不来找我。但是迟迟不见人拆开盒子。我在里头冻得浑身僵硬。我侧耳听了听,一片寂静。我以为先前的一切都只是梦,而我早已死去,此刻不过是躺在坟墓里,置身棺材中。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使劲一踹,从盒子里钻了出来。
我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他昏醉不醒,眼窝里全是泪水。我帮他盖上被子,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我问他还记得我么?尽管他还在睡梦里,却还是回答了我,说记得我。我问他爱我么,想我么。他说爱我,想我。然后我听见他突然说起木耳。木耳,他如何知道木耳……木耳,可怜的木耳,我都快要忘记他了,现在我却从我醉梦中的爱人的嘴巴里听到了这个名字。我问他,我说亲爱的啊,你怎么知道木耳呢?他说我要去找他,土镇,木耳……他不停地念叨,不停地哭笑,泪水在眼窝里荡漾。
我拿出他的钱夹子,看到了他的身份证,我看他距离死亡还有些年头。我马上改变了想法,我不能这个样子出现在他跟前,这算什么?我一身病疼,病怏怏的,这个样子如何叫他爱我?我们还有时间,一切都还来得及,完全可以从从容容。我仔细看着他,快黎明了我才离开。我在亲吻他的时候说,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得拿走我们的一点钱,我得去治病,为了我们的将来,然后我会到土镇等你……
7
事实就是如此。薛玉说。
我说我还想知道木耳,木耳是不是死了?还有六福的故事,还有柳絮,她又是如何死的?
你得让我歇息一下,我很累。薛玉哀怜地看着我,把手伸进衣裳底下,轻轻抚摸着肚皮,说,就算你不疼惜我,也要疼惜我们的娃娃。


第二十二章 六福归家
1
薛玉让我好好歇息,起码也要睡一觉,我说不,既然事情都搞明白了,我就该回去了,还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我去做呢。薛玉说好吧,你得注意你的身体。我笑笑,说没事。薛玉把一个大信封递给我,说,这是你最关心的。我接过来,看着薛玉。薛玉轻轻叹息一声,看着我。我展开双手,敞开怀抱,薛玉走过来,走进我的怀里,我们拥抱在一起。许久,我推开她,我说我走了。薛玉要送我,我挡住她,我说你还是去休息休息吧,外面清冷得很,对你身子不好。薛玉不再说什么,原地站在那里,就在我刚要开门出去的时候,她突然疾步跑过来,一把扯住我,紧紧地搂抱着我,颤声说,早点来接我,我等你。
土镇的早晨的确很清凉,经过一夜的河风的浸润,似乎什么东西都是湿漉漉的。好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早晨,清冷,湿润,有薄雾。六福出现在了“■”村的村口。
2
在绝死地,六福他们投降之后,解放军收缴了他们的武器,继续将他们包围,说他们已经染了瘟病,是一支名副其实的瘟神军,走到哪里就会把瘟病传染到哪里,所以必须在这里就地堵住源头。解放军发出命令,说如果有人胆敢不听号令擅自出逃,格杀勿论。解放军给他们开通了水源,送来了粮食和柴火,还有药物和大量的石灰,更重要的是派了医官。
医官要他们挖坑,把死去的人裹了石灰全部深埋,活着的人每天除了埋人,就是用石灰水洗澡。解放军医官说,要想活下去,就最好按照他们说的办。此外还要他们每天将石灰兑水到处泼洒。尽管解放军的医官想了很多办法,还是死去了很多人。连解放军的医官都没法幸免,也死去了好几个。那时候大家都在议论,说解放军准备对他们采取最终解决方案了,为此每个人都感到恐惧,总以为死期会在下一刻就到来。关于最终解决方案,早在刚刚被缴械的时候就开始在军中流传了。这支队伍曾经给解放军造成了很多次重创,一直就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人家早就想把他们彻底灭掉了,以报仇雪恨。现在好了,借着流传瘟病,正好可以将他们解决掉。六福当然也相信有最终解决方案这个说法,每次听到集合号他就感到紧张,以为扫射就要开始了。他跟大家一样,赶紧穿戴整齐,把那块玻璃擦拭干净,包裹好揣在怀里。
一直等到下了大雪,最终解决方案也没实施。就在大雪停歇的那天上午,突然出了太阳,晴空万里,大家都走出棚子,来到阳光底下晒太阳,捉虱子。大家才突然意识到,最近怎么这么清闲啊,好久都没挖坑埋人了。未必这瘟病就这样过去了?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解放军开进了一支队伍,个个荷枪实弹。接着集合号吹响,解放军的一个首长站在弹药箱子上讲话。他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说经过大家的努力,瘟病终于过去了。底下的人都欢呼起来。那个解放军首长继续讲话。他说欢迎大家加入解放军部队,说不愿意的也可以回老家去,他们会发给路费,就像当初在喊话中承诺的那样。问谁要回老家,要回去的举手。六福毫不犹豫地就举起了手。
除了六福,所有的人都留下了。来了几个解放军的干部,他们找六福谈话,六福说了他的经历,说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去。最后他又被送到那个解放军的首长跟前,那个解放军的首长说我认得你,我在国民党的报纸上看见过了,你杀了两个日本鬼子,一个砍成两截,一个劈成两片,你是英雄。六福说我从来没认为我是英雄,不过我可以坦白,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兵,除了杀鬼子,从来没害过自家人,共产党的,国民党的,土匪的,我都没有,我两手干干净净。那个解放军首长说,你是英雄,你要怎样才留下,你可以说说你的条件和要求嘛。六福说我不留下,我要回去,回家去。那个解放军首长说,你都在外头这么多年了,晚两三年回去又有什么呢?再说,你现在回去,灰溜溜的,你要再过两年回去,肯定大不一样,你会是大功臣、大英雄。六福笑笑说我要贪图那些的话,我现在就不站在这里求你了。那个解放军首长对六福的执意离去很惋惜,但他表示理解六福的决定,也对他很敬佩。他说了自己的名字,还把六福的名字和地址记在他的一个小本本上。
六福拿着钱,拿着路条,在春天到来的时候,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3
在村口,六福碰见了秦府早先的羊倌。
你是工作队的新同志吗?羊倌问六福。六福说我不是。羊倌看着六福,说,我怎么看你有些面善啊。六福说我认得你的。羊倌说你为什么认得我呢?六福说你们世代统管秦府的牲口,尤其羊放得好,这是方圆几十里都有名气的。羊倌呵呵乐了。六福说秦天琛老爷还在吗?羊倌叹息一声,说,死啦,早死啦。六福说怎么死的。羊倌把羊群驱赶到一片洼地里,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六福在他跟前坐下,摸了盒烟出来,递给羊倌一支。羊倌忙接过来,在鼻子底下闻闻,伸手在怀里摸出火镰。六福掏出火柴,哧地划燃,把袅绕的火苗送到羊倌跟前。羊倌忙伸过去,吸了两口,咂吧着嘴说,好烟啊,香,还是五少爷在的时候给我抽过一根。六福说五少爷?哪个五少爷?羊倌说,在“■”村,还能有哪个五少爷?秦府秦天琛老爷的五公子,秦五福少爷!那可是个有本事的人,咳,死得惨啦……就在村口那片草滩上,羊倌将“■”村和秦府的故事娓娓道来。只是在说秦府故事的时候,他先说了自己的家世,为的是证明自己以下话语的可信度。我家早好几辈就是秦府的羊倌,统管着秦府的所有牲口。秦府老爷对我们一直不错,每年腊月都要请我们团年,还要送我们酒肉糕点,除工钱外,还有一笔丰厚的打赏。正月里还要亲自到我家给我们拜年,酒水糕点那是少不了的。至于端午中秋,那就更是不会怠慢我们的了。待我最好的,就是秦天琛老爷了。秦天琛老爷虽然凶狠,不过出手大方,虽然很多人对秦天琛老爷有这样那样的偏见,但是我就喜欢这样的雇主,老老实实放羊放牛,不欺不哄不搬弄是非,就能得到好处。所以我们羊倌人家对秦天琛老爷是很敬重的。只可惜秦天琛老爷是个苦命人。他娶了他心爱的表妹,但是他心爱的表妹却怎么也不开怀,直到他纳了五个妾,生了五个娃娃之后,他的表妹这才开生。
那个娃娃的命太硬了,刚出娘胎就把他娘给克死了。咳,也是秦天琛老爷,要我呗,我回头就把他丢粪坑里了,也不消他再活着害人。秦天琛老爷对这个娃娃很是疼溺,都恨不得整根红线拴在自己的心上了。这个娃娃就是后来闯了大祸的六福少爷。我见过这个六福少爷两回,一看就知道是个薄命相,尖嘴猴腮的,眼睛滴溜溜转,像是装了一肚子的坏水。
后来六福少爷不见了。在秦府里头不见了的,这哪个相信?秦府是什么地方啊?秦府就像个铜墙铁壁,他能到哪里去?还长翅膀飞了?跟地蛄牛钻地下跑了?我看不是,我看他是化了,就像块冰一样,被太阳晒化了,连点痕印儿都没留。可是秦天琛老爷不这么想,他叫人找。我也被招去找人,秦天琛老爷还把我叫到跟前,问,羊丢了你都找得回来,人不见了呢?我说羊丢了好找,人不见了就难说了。秦天琛老爷甩给我一口袋银圆,说你去找吧,拿出你找羊的本事来。我没去找,我到爱城去了,我在茶旅店租了间房子,天天在那里喝茶吃瓜子睡觉,饿了就叫他们整吃的,猪头肉、蹄髈、烧鸡、烧鸭、老烧锅。才进门的时候我就想了,要好好过过有钱人的日子,可是半月不到,我就过不惯了,我的嘴巴里全是泡,酒喝多了,那家伙烧性大,上茅坑拉稀,肉吃多了,肠子都腻了。我还老梦见我的那些羊,它们咩咩地叫啊,不肯吃草,巴望我回去。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命贱?我在茶旅店里熬了两个月就回去了。走一阵子歇一阵子,我的腿软,身子沉,都是睡的,肉身都睡懒了,睡软了——要再睡两个月,只怕会成一摊肉烂掉的。我回到秦府复命,见我还剩了那么多银圆,秦天琛老爷很不高兴,问我为什么不继续找下去。
上哪找?很多人都去找,只是很多人跟我一样,不是躺在茶旅店里睡大觉,就是躺在烟床上吃烟土,还有就是钻婊子怀里啃奶子。我算是最善良的,钱没花完我还带回来了。他的大少爷也去找了,结果呢?还把四少爷搞没了……二福少爷接手秦府当家人的第三年,也就是秦天琛老爷死后的第二年,大福少爷回来了。大福少爷看样子在外头混得不错,崭新的衣裳,高头大马,连马鞍子都是崭新的。他的身后跟着十几个随从,每个人都对他恭恭敬敬,他们牵着骡子,骡子驮着大筐,筐子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很沉,骡子的腰背都被压塌了。大福少爷说他现在是一家商号的掌柜,他是前不久才听说父亲仙逝的消息的,这次回来,是想到父亲的灵堂前磕几个头,尽尽孝念,报答养育恩情。
但是二福少爷不准大福少爷进村,他言语冷冷地跟大福少爷说,祖上的规矩,你是被撵出去的,一辈子都不准进家门的。大福落着眼泪,说错在哪里我已经知道了,我也受到惩罚了,你就不能看着我们骨肉兄弟的情分上让我进去磕几个头,了了这个心愿么?二福少爷说不行,这是规矩,爹生前把你撵了,他死后呢你也别想回来。你实在要磕头,等到我们三年守孝满了,把他安葬在墓地里,你有什么话到时候在他坟墓前去说吧。大福少爷抹着眼泪,说老二,我这么远赶来,你就不能让我进屋,给我碗水喝吗?二福少爷坚决地说,不给,你快走吧,别让我撵你。大福少爷哇哇大哭起来,说老二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啊,我不是回来跟你争什么的,我只是回来给爹磕头烧纸焚香。大福少爷满眼泪水地看着站在二福少爷身后的三福少爷、五福少爷,说,弟弟们,我在外头天天想你们念你们,你们就不念我不想我么?你们来看看,看看我都给你们带什么好东西了。大福说着扯开骡背上筐子的盖布,露出里头花花绿绿的东西,好像都是些西洋玩意儿。大福少爷又扯开另一边筐子上的盖布,从里头抓出一把银圆,捧在手里,捧向二福少爷,说,二福,我是来向爹,向你们谢罪的……那些银圆让二福少爷的心软了下来。不过这个二福少爷生性就是个多疑的人,他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那天羊子在洼地里啃铁线草,我在村头看热闹。二福少爷看见我了,把我叫到他跟前,悄声说你赶紧回去,告诉在家的那些护院,让他们把眼睛放亮点,耳朵放尖点,枪药都给我填满了。我说好,就一溜烟跑回去了。我把二福少爷的话跟他们说了,护院的一下子都明白了,赶紧上枪药,然后藏在暗处,动作麻利得很。
这个二福少爷还真是不简单,他果然料到了大福少爷会有歪的。大福少爷一进秦府的大门,咳嗽两声,就见他的那些随从掏枪出来,骡背上的筐子里也跳出人来,端着枪。他们还没开枪,藏在暗处的那些护院们就搂火了。这些护院没事就打枪,枪法本来是很好的,只是里头夹杂着二福少爷、三福少爷、五福少爷,他们不敢乱打,生怕不小心弄死自家人了。这样一软火,大福少爷的人缓过劲来,开始回枪。一枪过去,几枪过来,不停有人倒下,打死的挺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打死的哭爹叫娘,满身血水地滚来滚去。
这一场乱仗打下来,大福少爷死了,二福少爷腮帮子上中了枪,五福少爷屁股上中了枪。护院死了三个,丫鬟死了几个我不记得了。
大福少爷里头有两个活口,是二福少爷叫留下的。他们交代说,他们是回龙山的土匪。是大福少爷找到他们当家的,请他们帮忙拿回江山,说打下了秦府,就给他们多少多少金银。大福少爷还整了个听起来万无一失的计谋,没想到被二福少爷识穿了。
二福少爷腮帮子那一枪遭得很惨,连牙床都有半边没了。请了好多郎中来看,都说没办法。因为没法子吃东西,二福少爷饿得皮包骨头。实在没办法,他只得去爱城,听说爱城有座洋医院,里头的洋医生本事大得很,肠子断了都可以接起来。一年多过后,二福少爷才从爱城回来,人胖了不少,只是那样子看起来有些吓人,就好像他只有半个脑袋。原来二福少爷的牙床被洋医生取掉了,他没办法吃米饭吃肉,连个枣他的嘴巴都包不住。二福少爷吃东西的样子看起来可怜得很。把肉剁得很细,把米和核桃花生弄磨子上推成粉,然后弄在一起炖得稀不稀、稠不稠的,就跟米汤差不多,然后再加羊油猪油进去搅和搅和,让他仰着个脑袋,把个漏斗塞到他嘴巴里往里灌。咳,就跟给牲口灌药一个样。可能是因为我时常给牲口灌药,有经验,二福少爷很喜欢让我给他灌吃的。你别小瞧这个灌药,好些人都把这个事情干不好,弄不好就把二福少爷给呛住了。你知道么?喉咙里头有两个管子,一个管子通食,一个管子通气,稍不注意就混了,就把通气那个管子堵住了,那是要人命的啊。
真没想到,二福少爷很受用那些汤汤水水,他被养得又白又胖,除了看起来半个脑袋,还有说话不利落,此外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在给他灌吃的时候,我说二福老爷,你担保可以活过一百岁,你瞧你这皮肉,嫩得跟个娘们儿一样。二福少爷咯咯地笑。你不知道,那么多的人,不管是主家的还是佃户雇工,没哪个敢跟二福少爷这么说话,只有我。他不生气,他拍拍我的手,意思是夸奖我人不错。我当时就想,遇到这样的好主家,别说给他灌吃的,就算是给他擦屁股,我也是乐意的啊。人活一辈子,那么卖命,不就图有个赏识自己的人么?
有一天,三福少爷在我放羊的地儿找到我,他伸出两只手,摊开手心。一个手心里是一把枣子,一个手心里是一把子弹。我数了数子弹,八颗。为什么八颗呢?我家里只有七口人,一人一颗还多一颗。为什么会多一颗呢?因为跟我放羊的还有条狗,我叫它老黄,它还是个崽儿的时候就跟我在一起,我当它是儿子,它当我是老子。它听我的话,我一个眼神,它就知道什么意思。有了它,放羊就别提多轻松了。它简直可以当个人来使唤。
我有什么挑拣头呢?我只有站在枣子这边。
给二福少爷灌吃的时候,我的眼泪水止不住流啊。我心想,这有钱人的心怎么就这么黑这么毒呢?怎么就连自己的骨肉血亲都不顾念呢?我一下子想到了六福少爷,我觉得他不是自己化了的,也不是飞了遁了,肯定是被他的几个哥哥害了的。他们把他杀了,弄砂锅里炖着吃了,一泡屎拉到茅坑里,你到哪里去找?咳。我轻轻的叹气让二福少爷听见了,二福少爷看着我,看见了我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碗里。他一下子明白了。只是已经晚了。枣子堵住了他那个通气的管子。他站起来,又坐下,最后倒在地上,像只没了脖子的鸭子一样挣扎,扑扑腾腾,很快就没气息了。
我以为三福少爷会把我也弄死。他没有。他也没说二福少爷是给噎死的,他说二福少爷是旧伤复发。没有哪个追究。其实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包括五福少爷。最聪明莫过五福少爷。五福少爷不想在秦府待着,他知道跟三福少爷长期待在一起自己肯定要出事,他去了爱城读书,一年到头才回来一趟。回来住两天就又赶紧走了。如果不是那个匪婆子把三福少爷打死,五福少爷也不知道要在外头住多久。那个匪婆子是三福少爷在路边买回来的。三福少爷去催债,看见路边有个女人头上插着草标跪在那里,背后躺着个死人,脸上盖着草纸,说那是她男人,她要卖身葬夫。三福少爷见那女人可怜,就丢了十个银圆在那里。那女人问了三福少爷家住哪里,说等她安葬了她男人,就前来投他。三福少爷也没太在意,可是没过多久,那个女人还真站在了秦府的门口。三福少爷很稀奇,咦,这还是个讲信义的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