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棺材匠在形容他做的棺材时竟然会用到“伟大”一词。不过我得承认,他的确是个优秀的工匠,他选材时的严谨,制作时的细致入微,和他对他手艺的那种痴迷。因为材质的稀罕和珍贵,他往往会先把材料拿到手里,仔细看好了、想好了,然后才动手,不多动一斧头,也不少用一斧头,该锯子的时候绝不用刨子。当工程到了一半的时候,棺材匠就不愿意再睡在我给他安排的房间里了,他要在他的工作间里睡,而且不要床铺,他就睡在他刨下来的刨花上。他贪恋檀木的香气,每次从外头回来,一进门,他都要大口大口地呼吸,像是条离水太久的鱼。很多夜晚我去看他,就见他坐在刨花和锯末上头,沉思,遐想,陶醉。他的样子告诉我,他原来说的没错,他们棺材匠家族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给我们打棺材,因为我们拥有最好的木材,这样的木材,天下的棺材匠里唯独他们有幸遇上。这就相当于美食家吃上绝世的美味,珠宝收藏家获得稀世的珍宝,这不是费尽心机就可以得到的,而只有蒙恩上天的赐给。
我们这个短命者家族就是上天恩赐给棺材匠家族的稀世之珍。当然,棺材匠也是上天恩赐给我们短命者家族的稀世之珍,没有他们,就算我们拥有宝贵的木材,也别想躺进完美的棺材。因为完美的棺材只有棺材匠家族的人才可能做得出来,他们在棺材制作方面有着历史悠久的经验,更为关键的是,他们对这个行当一直保持着难以理喻的热爱。
半年之后,棺材匠终于打好了棺材。就像我之前写诗一样,在完成结尾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兴奋,身体就像个容器一样被幸福灌注得满满的,不知疲倦。棺材匠也一样。其实他完全可以在第二天接着最后的收尾工作,但是他不愿意,他要连夜做完。他处在极度的亢奋中。
早晨的时候,他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棺材上,整个棺材就像是涂抹上了金粉一样熠熠生辉。棺材匠轻轻抚摸着丝绸般光滑的棺材,激动得浑身战栗,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全是泪水,泪水滴在棺材上,如同荷叶上的露珠,轻轻滑落,不留痕迹。
我让薛玉到市场去买点菜回来,我说棺材匠完工了,中午我们得好好庆贺一下。薛玉很高兴,腆着肚皮步态骄傲而满足地出了门。我关上大门,然后倒了两碗薛玉秘制的桂花烧锅。我端着两碗酒,来到棺材匠身边。
棺材匠还在欣赏他的杰作,他的眼神是那么迷恋、深情。我说你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不给自己也做一口这样的棺材呢?棺材匠叹息一声,说,我哪里配啊。我说有什么不配的呢?我说谢谢你,你完工了,来,我们来祝贺一下。棺材匠接过那只花边酒碗,跟我碰了一下,一脸功成名就的荣耀,愉快地喝了,完了还跟我照照碗。
我拿过碗,摸了摸棺材,说,你既然喜欢,就真应该给自己做一口,死的时候就躺在里头,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棺材匠说,我死后要能躺在这样的棺材里,只怕都会笑醒。我说这棺材有什么好啊?棺材匠惊愕地看着我,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拍拍棺材壁,说,这么跟你说吧,我们棺材匠家族做的棺材,不管是柏木的还是松木的,你放一块新鲜肉进去,把盖子封好,三五个月取出来,那肉跟新鲜的没什么两样。如果是这样材质的棺材,你放块新鲜肉进去,就算三两年取出来,肯定还是跟新鲜肉一个样。我说这就好,不过我看着棺材里头,好像有点小啊,我躺得进去么?棺材匠笑起来,说,能,两个人都可以,你看多阔多大。我说不是有个规矩么,你怎么忘记了呢?棺材匠摇摇脑壳,他的脑壳一定开始昏沉沉的了,他说什么规矩?我说我记得你给我爸爸打好棺材后就进去躺了一下,说这是规矩。棺材匠一拍脑壳,说,对,是有这规矩。
棺材匠移开棺材盖儿,爬进棺材躺下。他晃了晃脑壳,说这酒不是不上头吗?我的脑壳怎么这么晕呢?说完这句话,棺材匠就住嘴了,闭上了眼睛。我把他的那些工具一样一样地摆放在他的身边,把那个提箱也放了进去。空间果然够大,都还没塞满。
我将棺材盖儿移过来,合拢。棺材匠的手艺果然地道,榫头严丝合缝。两个小时后,当薛玉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看书了。她四处不见棺材匠,我说他不肯吃饭,说离家太久,走了。薛玉拎起那些菜给我看,说这些怎么办。我说该怎么办怎么办,中午我们还是要庆贺一下的。
4
起先我一直没有对和薛玉在一起的生活抱什么期待。这一切都不是我选择的,也不是我能逃避得了,我没时间了,除了接受我还能怎么办呢?我每天的生活除了喝酒、吃茶、睡觉、发呆,剩余的一点时间就都留在了木耳的小说上。我没有多少心思跟薛玉说话,除非我想知道什么了。薛玉很享受她现在拥有的这种生活,每时每刻她都过得非常滋润。她很认真地给我烹调,然后看我吃下去。她还做小衣裳,毛衣。看她做得那么认真,做了那么多,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要告诉她,叫她歇手别干了,因为那是用不上的。但是我不想暴露自己的意图。我正努力把我和她肚皮里那个娃娃的生活往我计划的道路上拽,必须这样,尽管我无法知晓那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在一天傍晚,我翻开了我的“死亡清单”。我觉得这些其实我都可以做到,并不难。第一条,帮助木耳完成一部有头有尾的小说。这已经很容易了。第二条,和一个人相亲相爱并且跟她生养一个也会在三十八岁前死亡的孩子。这其实也可以做到。我为什么不去爱人家呢?尝试一下,看看究竟有多难。我们剩余的时间就那么一点了,为什么不去珍惜呢?我应该也有权力和义务让我最后的这一点时间充满欢乐。至于第三条,让死神惊愕地看见一张幸福的面孔。他会看见的。我从第二条开始入手。只是我的突然的爱意让薛玉不太适应,她觉得奇怪。我说我曾经是非常恨你的,也惧怕你,但是我现在很爱你,因为我没得选。我还是第一次单独跟一个女人像一对夫妻一样生活这么长时间,我会学着去爱你,像个真正的丈夫那样。薛玉两眼泪光,捂着嘴巴,似乎她一松手,哭声就会滚落满地。我把她拥抱在怀里,亲吻她的嘴唇、脸颊。薛玉一身滚烫。那天晚上,我们都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美妙。半夜醒来,薛玉打开灯,她坐在我的身旁,深情凝望我。我问她怎么不睡,薛玉说她不太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说被一个人爱原来可以幸福得心头碎疼,这种碎疼的感觉她在第一次和我相遇的那个夜晚曾经有过一回。我看看时间,再有两个钟头天就亮了。薛玉犹豫片刻,说她决定跟我说一些事,关于木耳的失踪。我怔了怔,说好吧,这其实也是一直以来我最想知道的一件事情。薛玉说她到了土镇木耳家里等我,而我却始终没有出现。几年下来,她心灰意冷,本来已经打算好跟木耳一起生活下去算了,没想到我又突然出现了。我的出现让她既激动,又害怕。她已经猜想出了以后将会发生什么事,这些事情里头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木耳必须死。
薛玉说别看木耳的表情总是冷冰冰的,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她,其实他对她迷恋得很,一刻也离不开她,当然不会准许她离开他。在疯人院的无数次电击给木耳的身体带来了耻辱般的损伤,他那东西彻底报废了。但是他身体里的欲望却像野牛群一样粗暴,四处冲撞,寻找可以突破的出口。这就导致了木耳的性情大变。木耳准许薛玉在外头风流,甚至是放任,但是绝对不准许她离开自己,更不准许谁带给她伤害。他不止一次地杀人。凡是谁伤害了薛玉,他都会暗暗记在那里,只要你有机会走进十三楼,你就别想出来。那个赵四轮就是这样,他死得很惨,木耳把他的脑壳敲得跟豆渣一样碎。在十三楼的地窖里堆满了白骨。我说我有个疑问,就是我们在土镇棺山上……那是你导演的吗?我一直有种感觉,那是你导演的苦肉计。
薛玉点点头,大方地承认说是的,那个人是赵四轮。我被爱城粮液的那个畜生祸害的差点死去的事,叫赵四轮一直愧疚不安,他老想着有所表示。我就找到他,让他当一回演员,我说你对我很重要,只有这样你才可能因为感到歉意愧疚而在乎我。他答应了。但是木耳不知道内情,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决定要把赵四轮除掉。我也想赵四轮死,我不想他在哪天酒喝多了的时候把棺山上的事情说出去,而被你知道。所以当木耳说要杀死赵四轮的时候,我也参与了他的计划。我把赵四轮引诱进十三楼,木耳下的手。
我叹息一声。
如果不是你说要帮他完成一部有头有尾的长篇小说,木耳也早把你杀掉了。薛玉说,他都把刀磨好了,还灌醉了你酒,杀掉你只是一眨眼的事,只是他最后放弃了。因为他相信你确实可以帮助到他。
薛玉说,后来他根据你的提示,找到了完成一部长篇小说的方法,接着又找到了六福。他试了一下,还真管用。于是他就觉得完全可以除掉你了。因为六福总是不死,所以他的小说就没办法结尾。他回到了土镇,他问我这么久你来土镇没有,我说没有。他说你就快来了。他开始准备药物,准备杀你的工具。我说他是你的好朋友,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对他下手呢?他说我不把他除掉,他就要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不能等到那一天到来了的时候后悔和痛苦。薛玉说,没办法我只有先下手,就跟他处理赵四轮那样,把他丢在那个地窖里。我说事情就这么简单么?薛玉说当然不是,我虽然从来没有怀疑你不会要我,不过我还是做了个后手的准备,我把你的钢笔放在他的手里,我还从你头上拔了几根头发绕在他手上,就像你们打斗的时候他从你头上薅掉的那样……如果你真的不要我,或者你报了警,我们就好一起赴杀场,一起死掉。我说你实在太有算计了。薛玉叹息声,说,没法子,谁叫我那么爱你呢……
5
我必须完成木耳的小说。我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改正里头那个不断出现的“■”,那是薛玉故意涂的,她怕那个字泄露了六福的住址,如果让我找到六福,那么我就知道木耳是不是还活着,也就知道了这部小说的所有情节。木耳死后,薛玉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拿笔把那个关键字涂成黑框,然后将六福的故事分章邮寄给我。她从土镇邮局,从爱城邮局,从遥远的安州邮局和花荄邮局,目的是为了迷惑我,让我虽然知道这是六福的故事,是出自木耳之手,却不知道来自何方。她办到了。那个“■”,其实是个“秦”字。“■村”就是“秦村”。秦村在哪里?就在土镇。在修改完“■”之后,我翻到六福与水杏相逢的那半页稿纸,那几块黑色的灰烬还完好地保存着。关于这几片灰烬里,究竟烧掉了六福与水杏的多少惊喜和悲伤,薛玉已经告诉我了。这一部分她读得很仔细,为的是牢牢记住,好以后补充起来。至于她为什么要烧掉这一部分,理由很简单,是为了给我警告,她说那些天她一直忐忑不安,她说如果发现我向警察交代出了她,她就会把书稿的剩余部分焚烧掉,让我永远也不知道六福后来怎么了,而木耳完成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的心愿也就此夭折。薛玉说她很高兴我读懂了那些灰烬所传递出的信息,并且听从了她的警告。
被焚烧的这一部分的第一句是“世人都知道玉玲珑的美貌与风光,却不知道藏在她影子后面的水杏的悲伤和羞耻”——玉玲珑没有被廖雷公打死,廖雷公怎么舍得她呢?那不过是廖雷公的诡计。后来他专门为她在僻静的地方买了公馆,修缮一新。六福虽然一眼就认出了水杏,却是等到半个月之后才有机会跟她搭上话。那天是在烟房里。水杏躺在烟床上吞云吐雾。六福轻轻喊了她一声,说我是六福啊。水杏一见是六福,惊喜万分,扑过去抓住六福,又是哭又是笑。恰巧这天廖雷公出了远门,六福就被水杏强留在她屋里。六福起先不敢,水杏问他是不是怕死。六福想了想,说就是,我怕死,我怕我死了以后,我的那个愿望就没法子完成了。水杏问他什么愿望,六福说了。水杏听了感慨得很,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还会帮你离开这里。水杏把六福的长官叫来,从柜子里摸出一把金条丢在他的脚跟前,说你拿去给弟兄们买酒喝吧。那个长官拣起金条,打了个立正,说,请太太放心歇息,我们会加强警戒,司令回来,我们会提前禀告。水杏说这样就好,去吧。六福的长官行了个礼,回头对六福说,伺候好太太,六福!
水杏的烟瘾很大,头半夜她一直在抽烟,一边抽烟一边落泪,说着她这些年遭受的折磨。后半夜她才把六福拽进她的被窝。六福没有多少兴致,他主要是感到害怕,而且他觉得这样没多少意思,还隐约一种不愿提上心头的羞耻感。其实六福更愿意和水杏是兄妹,规规矩矩的,所有的爱怜和惜疼都是从心底和骨子里出来的,而不是这样赤裸裸,让他感到慌张和难堪。水杏很疯狂,她像只野猫,抱住六福又哭又啃。六福被弄了一身的口水和奇奇怪怪的粘液,很不舒服。水杏问六福,为什么当初不跟她们一起走,还问六福这么多年想她没有。她并没给六福回答的机会,她说她都把六福忘记了,但是这一下子见到他,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爱着他,才发觉自己活了这么多年竟然只有现在才活得像个人样。六福要说话,水杏捂住他的嘴巴,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你有那么美好的一个愿望,我猜想你一定可以活得很久。但是我就不一样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我的日子不多,你就耐下性子将就一下我吧,我不会让你多讨厌。六福心头酸酸的,说,我不讨厌你,我喜欢你,惜疼你,要是你愿意,我们就一起偷偷逃跑吧。水杏苦笑说,你在说傻话了不是,我们哪里逃得了,你没看见这里被看管得跟班房一样么?他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我这样那样,但是绝对不准许我离开这里,我不见了,他们谁也别想活着。再说廖雷公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我刨出来的,还是你走吧,我会让他放你走的。
六福在烟房里和水杏待了整整三天。要不是廖雷公回来,他们可以还会再继续待下去。廖雷公还在山峁上,六福的长官就来报告了,说廖司令回来了。六福吓得提了裤子就要往外跑,被水杏一把薅住。水杏抱住六福,亲吻他的每一寸肌肤,然后要六福跟她再做一次。六福哪里还敢。水杏说来吧,六福,跟你我才感觉到自己是人,是个真正的女人,你就让我做最后一次人,最后一次女人吧。六福目睹了水杏的绝佳演技。当廖雷公回来的时候,六福和水杏正相对而坐,喝茶猜枚。见了廖雷公,六福吓得赶紧起来,但是被水杏拦住了,水杏说,你坐着,你就该坐着。廖雷公问,怎么回事?水杏说,怎么回事,我找着我失散多年的兄长了,就在你手底下受罪。廖雷公说有这么巧?水杏说,就有这么巧,这是天意,怎么的,我认了,你不认?见水杏一脸不高兴,廖雷公一张苦瓜脸立即绽放开了笑容,说,我认,我怎么不认呢?水杏说,你认了,你就叫哥吧。廖雷公呵呵笑起来,说,这怎么行呢,我都这么老了,他还是我的兵,我怎么叫他哥呢?水杏说,我都没嫌你老,你自己倒嫌自己老了?我跟你说,我这个兄长,他从现在起就不是你的兵了,是你的贵客。廖雷公一阵哈哈,说,好,贵客,吩咐伙房,叫整好酒好菜,我要招待贵客!
至于后来,六福成功脱逃,水杏的命运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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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薛玉的讲述,我把六福偶遇水杏的这一段写了出来。写完之后让薛玉看,她看了之后很惊讶,说跟原来一模一样,你真了不起。我说不是我了不起,是木耳了不起,其次是你了不起。木耳写出来了,你记住了,我不过是重复了一遍。薛玉说我不太喜欢他们做了三天三夜那一段,你可不可以改改?我说不行,我们得尊重原著,尊重六福的生活,他的生活就是这样。
薛玉说这就完了么,这部小说?我说应该没有,还有个结尾。根据木耳的初衷,他是要写到六福死的,只有六福死了,这部小说才算真正地完成。薛玉说那么现在怎么办?你有想法么?我说我当然有想法。只是我们现在面临两个选择,第一个,由我来虚构一个结尾,我可以说他告别了羊倌,走进村子,村里人一见是秦天琛的儿子回来了,以为他是来复仇的,来复辟的,一枪就把他打死了。薛玉说这不可能,秦村的人并不那么恨秦府的人,他们反倒对这个家族的命运感到同情。我说可以把开枪的人改成是外地人,工作组的同志也行啊。要不然,就说他回去看见秦府成了废墟,一家人死光光,悲恸万分,一口气不来就死掉了。也可以说他突然生了病,药石无功,死掉了。薛玉笑起来,说,你的第二个选择呢?我说第二个选择是最可靠也最有意思的。我们起程前往秦村,去找到六福,接着往下写。
薛玉觉得我的第二个选择不错,她表示愿意跟我一同前往。我摸摸薛玉的肚皮,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那个生命在翻腾,迫不及待地要想离开混沌和束缚。令我感到诧异和惊喜的是,我的手抚摸到那里,他就在那里蠕动和冲撞,每一下蠕动和冲撞对于我的灵魂都是一次巨大的震撼。他在追随着我,契合着我。他是我的儿子,我生命的延续,所有关于我的意义的余音……我泪水潸然。薛玉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感到了生命的艰难和伟大。薛玉欣慰地笑了,仿佛一个母亲的意义就在于此。我轻轻唤了她一声,薛玉。
薛玉看着我。我说你愿意为你的儿子去死吗?薛玉的回答很简单,但是咂摸一下却感觉到富含哲理。她说,只有老的死了,小的才长得大。她的话让我想起多年以前听过的一个外国人讲的种子的故事。故事说有粒种子光润饱满,是泥土和雨露都公认的天底下最有魅力的种子。但是某一天那粒种子决定死去。这个决定叫泥土和雨露都感到惊愕,觉得种子的这个决定太愚蠢,它们一起规劝,要它好好享受美丽的天空和大家的赞誉,继续做一粒骄傲的魅力无穷的种子。种子毅然决然地拒绝了泥土和雨露的挽留,告诉它们说,总有一天它们会明白它的决定是多么伟大英明。说着,种子沉入了地下,在大家的惋惜声中死掉了。过了不久,泥土和雨露看见在种子尸体的地方生出了一棵小苗,接着小苗渐渐长大,开花,长出了穗,结满了籽粒,每个籽粒都那么光润饱满……这个时候,泥土和雨露终于明白了种子的良苦用心,明白了它当初的决定的确是伟大英明的:如果种子不死,这个世界将没有新的生命。
我得先办一些事情,然后咱们再去秦村找六福。我说。
你要办的是什么事?薛玉问我,可以告诉我么?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么?会耽搁很长时间么?六福还等得及么?
我说我要办的事情不可以告诉你,当然不用你跟我一块去。它不会耽搁很长时间,如果六福等不及先死掉了,我会虚构一个结尾。但是如果我不去办这件事情的话,我们儿子的小说将不好开头。
薛玉听得似懂非懂。我不能详解,我只隐晦地说,我们都得向种子学习。第二天早上我就出了门,半个月后才风尘仆仆地回来。对于此次出门,薛玉老是打听,问我去了哪里,究竟干了什么。薛玉的眼神里有明显的慌乱和无措,还追在我身后问向种子学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她,我只是准备一部小说的开头——也可以说是一部小说的结尾。对于她的莫可究诘,我唯一可以抵挡和消解的办法就是发怒与沉默。
沉默许久之后,我站起来身来准备再次出门。
你去哪里?你要带上我!薛玉扯着哭腔说。
我说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走吧,去秦村找六福。


第二十四章 六福的婚姻
1
在路上我一直很担心,要是六福死了怎么办。如果他死了,我怕只有虚构他以后的生活了,那么结尾一定是草率的。我想,六福要真死了,我就多走访一点吧,尽力还原。不过我想那多半都不大可靠,那些访谈肯定是片面的,甚至带着主观的臆断,中伤和造谣也不一定。
从爱城到秦村,必得经过土镇。薛玉本来是想到土镇看看的,我说时间不够,我们得赶紧去秦村,谁知道六福现在是死是活呢?薛玉见我心急如焚,就说好吧,去秦村,回来再在土镇好好看看。
真是万幸,六福还活着。
在秦村,我见到了六福新修的屋子,框架结构,上下里外,全是玻璃板。几个工人正在往接口和缝隙里挤胶水和灰膏,他们动作缓慢,看起来如同冬眠出来的狗熊一样懒散,温吞吞地生怕弄碎了玻璃一般。玻璃屋子在黄昏的余晖中呈现出金子般的光亮,一只雀鸟飞过,玻璃划过一道黑色的锐痕。
一个憨厚的老头接待了我们,他头发花白,温和的微笑让我联想到炭火和土豆。我说我叫什么,然后指指我身后的薛玉,说她是我的女人,我们来是为了见见六福老人。老头伸出手跟我握,他的手很厚实,面饼一样柔软,他说哦,找我爹啊,我叫秦大树。这时候一个少年端着一个尿罐子从一旁的破屋里出来,秦大树叫住他,说,阿树,你爷爷睡着了还是醒着的?那个叫阿树的少年点点头。秦大树看看我们,笑笑说,他睡着了,你们是在这里等呢,还是这就回去?我说我们还是等吧。秦大树找了根板凳过来,板凳上面全是灰浆,他又找来块破布,把板凳抹了抹,说真不好意思,到处都是脏兮兮的。我说没事,给你添麻烦了。秦大树见我们坐下,就在一旁找了几块砖头摞在一起,在上面坐下,双膝并拢,腰板笔直,正眼看着我们,像是要听谁做报告。为了打破这局促的气氛,我说我是那个叫木耳的作家的朋友。秦大树咧嘴笑笑,挠挠花白的头发,说,哦,我爹一直念叨他呢,就等着他。我说等他干什么?秦大树咳了声,说,我爹说他答应了那个作家,要把自己的故事讲给那个作家,让他写出来写成书,他等得很急。那个作家离开得太久了,他只说回去看看,没想到一走这么久。我爹都等不起了,他觉得自己就快死去了。这两天他总是催我去土镇,要我去找那个作家,说如果找不到就算了,他也就不用等了。我还准备明天去土镇找他呢。哎,这个作家怎么没来呢?我说他有点事,喊我来帮他接着往下写。秦大树挠挠头皮,说,这行么?
六福没有怀疑可行不可行,只是他觉得木耳一定出了事,他问我们,是不是木耳的婆娘真跟人跑了?我说是的,他的婆娘就是跟人跑了。六福哦了一声,说,他跟我说过,说他要回去看看他婆娘,说再不回去看,他婆娘就会跟人跑了。我拿出笔准备记录。六福的确很苍老,他躺卧在床上,动一下都非常艰难,给我的感觉是,他就像一只被突然从某个角落里翻出来的古董,身上布满了尘土,拂开尘土,下面还有一层厚厚的锈蚀。六福的脖子突然转动,脑袋偏向我,两只浑浊的眼珠盯住我,问,他是不是死了,木耳?我犹豫了一下,说,是,他死了。六福听到这个消息后却不做任何表态,浑浊的眼珠还看着我。我扯过搁在一边的包,从里摸出那厚厚的一大摞书稿,捧到六福跟前,说,这就是他写的,但是他没写完,他的婆娘跑了,他去找他婆娘,然后他就死了。临死之前他把书稿给了我,让我前来找你,接着往下写。
六福的喉咙里咕咕两声,像吃多了红苕在嗳气。他慢慢扭动脖子,转回脑袋,两只浑浊的眼珠子盯向门外的天空,像负担了很重责任似的语气沉闷地说,没时间了,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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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福回到了秦村,他来到秦府,秦府不复存在,废墟已经成了可以耕种的土地,上面长满了树木和庄稼。六福觉得无限悲凉,他在一块砖头上坐下。环视四周,这块砖头大概是秦府留下的唯一完整的东西了。六福从怀里摸出了那片玻璃,那个念头更加坚定了,他不想也不能再四处奔走去寻找那个光亮洁净的地方了。找了这么多年,它还只存在自己的梦里,现实世界里真的没有,就像廖雷公他们说的那样,不存在。这些年的经历也告诉了他,这个梦想永远只可能是个梦想。既然不存在,为什么自己不能创造一个呢?为什么不用手中这个明亮透彻的叫玻璃的东西来建设一个呢?为什么不建设在这里呢?他是在这里梦想到那个世界的,如果也在这里建设起来呢?六福顿时被幸福的感觉笼罩了全身,这种幸福的感觉是橘红色的,像黑暗深处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