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把它杀了呢?六福说,你杀了还怎么拣蛋呢?
我要给六福娃儿吃。老妇说,吃吧,娃儿,我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就这只鸡了。
六福看着那只鸡,心头梗堵,哪里吃得下。他撕了只鸡腿下来,递到老妇手里,说,干娘,你也吃。老妇不肯接手,她推开六福递过来的鸡腿,说,六福娃儿啊,这鸡跟我好,我就当它是我的娃儿一样,你说我怎么舍得吃它呢?六福说干娘不吃,我怎么吃得下呢?
你快吃吧,快点吃了,就不要再说什么了。老妇抹着眼泪站起身来,拄着棍子哆嗦着离开了。
六福没有吃那只鸡,他忍住饥饿继续挖地。到半下午的时候,地边突然来了两个人,一个人问,咳,你是白家三大娘的娃么?六福说是。那人问,你叫什么名字?六福说我叫六福。那人问,你真是白家三大娘的娃?六福说是,我是她的干儿子。那人点点头,说,哦,干娃,干娃也是娃嘛。来,跟我们走一趟。六福看着他们,问,去哪?那人说,我是兵役局的,根据兵役法,你被应征入伍了。六福大惊,说你们搞错了吧。
没有。那人说,你既是白家三大娘的娃,就没搞错。那人说着挥挥手,从旁边的荆棘棵子里一下子跳出十几个人来,个个荷枪实弹,枪口都比着六福。那人说,你别乱跑,我已经向你宣告了法规条款,如果你跑就是逃兵役,乱枪打死你,我一点责任也没有,知道吗?
六福知道,就算再怎么说,也没用处了。他举起双手,说,老总,我知道,我跟你们走,我绝对不会逃跑,我有个事情想请你们通融一下,看是不是让我回一趟家,我得把锄头拿回去,还有这些东西。
兵役局的那人没有为难六福,他说好,不过为了防止万一,我们得把你捆绑起来。六福被五花大绑走在前头,他身后跟着一群荷枪实弹的家伙,那个兵役局的头儿帮他扛着锄头,端着那只鸡。回到老妇家里,老妇正在屋子里号啕大哭,喊叫说天啊地啊,我这心怎么这么黑啊,死了阎罗王也不会放过我的啊。白家族长在一旁搓着手,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的三嫂子。
见六福回来了,老妇住了哭声,跑出来,在六福跟前跪下磕头说,六福娃儿啊,干娘对不住你啊。六福哀叹一声,说,干娘,你起来吧,我把锄头送回来,还有这只鸡,你吃了吧,你身子这么差,吃点补养会好点的。老妇一听,又放声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伸手向旁边抓,喊着老三,老三。白家族长赶忙过去,说,三嫂子,你叫我啊。老妇说,老三啊,我看还是把五娃子送去吧,把六福这娃儿留下,留下给我当娃,当我亲生的娃。白家族长红着眼睛说,三嫂子啊,六福娃儿再孝顺再能干,也不是你亲生的啊,五娃子才是我们白家的骨血!老妇说,老三啊,这么做是不是太绝了,只怕天地不容啊!
白家族长不再言语。
老妇进屋去拿了些纸钱香烛来,捧起那只鸡,央求兵役局的人,让她带着六福去土地祠,敬敬土地老爷。见老妇哭哭啼啼可怜,兵役局的人答应了她的要求。但是六福却站着不动。
走吧,六福娃儿啊,我们这个土地老爷很灵验的,敬一下他,磕几个头,他会保佑你不害病,枪子儿打过来也会绕着飞,让你百无禁忌,长命百岁……老妇扯着六福,要他跟着自己去。
六福挣开老妇,伸出舌头舔了淌到嘴角上的泪水,呵呵一笑,说,干娘,你的土地老爷是你的土地老爷,你的土地老爷只保佑你的子孙,不会保佑我,我的土地老爷在“■”村。
见六福不肯去,老妇哭嚎几声,忙不迭起身进了屋,收拾了个包裹出来,说里头是几件换洗的衣裳,还有她刚刚做好的鞋子,让兵役局的人帮忙拿着。老妇说,六福娃儿,莫怪干娘,干娘也是被逼的啊……六福仰天长叹一声,跟兵役局的那个头说,咱们走吧。
六福走了好远,扭过头去,看见老妇还在那里蹬脚拍地号啕。他说老总,你牵住我点吧。兵役局的那个头说为什么。六福说,眼泪迷眼睛了,我看不清楚地上的路。兵役局的那个头就上前揪住他的衣角。六福说,老总,你摸摸我怀里,看我的宝贝还在不在。兵役局的那个头伸手在六福怀里摸了摸,摸着了,红布包裹的。他以为是什么宝贝,打开一看是块玻璃。哦,玻璃啊,我还以为是金银呢。六福说,你还给我揣上吧。兵役局的那个头给六福塞进怀里,问,还有什么?六福吁了口气,说,没什么了,踏实了。
3
到了兵役局已深更半夜,六福被松了绳子,送进一间大房子里。房子里已经关了三十多人。过了一阵儿,门打开了,他们被驱赶出去,在院子里排成排,然后又开始捆绳子,一个串一个,像拎起来卖的粽子。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么?有人问。
这时候看守的人中走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人,从他的服装看,他不像是兵役局的人。他抡起皮鞭,对着那个刚才发问的人就是一顿鞭子,抽的那人倒地求饶。因为他这一倒地,牵动着跟他串连在一起的人也倒在地上。
抽了一阵,那人收起了鞭子,恶狠狠地说,现在让我告诉你们,我是你们的长官!我姓阎,被我杀死的人都叫我阎罗王。以后你们就跟着我混,我会带你们去杀人,去发财!好啦,现在让我告诉你们必须要遵守的规矩,要想说话,包括拉屎撒尿,都得报告,得到我的批准后才能说话,才能拉屎撒尿!懂了吗?没人回答。
阎长官又气势汹汹地吆喝了声,懂了吗?
这时候有个声音怯怯地在六福身旁响起,长官……阎长官过来,看着六福,六福示意,是身旁的人在喊。那个人又喊了声,阎长官。阎长官看着那人。那人拖着哭腔说,我家里有个三岁的娃娃,还有个瞎眼的老娘。阎长官问,你什么意思?那人说,我想回家。阎长官哈哈大笑起来,说,你问问这里的每个人,谁他娘的不想回家?那人哭起来,说,我真的想回家,我家里三兄弟,都死干净了,就剩下我了,我死了,我老娘就会饿死,我婆娘会改嫁,我这一姓就绝种了。阎长官盯着那人,说,如果我不放你走,你是不是会逃跑?那人摇摇头,又点点头。阎长官说,你回答我,是还是不是。那人说,是,我会逃跑。阎长官叫人把那人身上的绳索解了,揪到一边,摸出手枪对着他就轰的一枪。那人应声倒地,在地上痛苦地扭动身子,发出阵阵凄惨的哭喊。
阎长官吹了吹枪口的青烟,把枪插回腰间,看着眼前被粽子一样绑成一串的壮丁,问,你们还有谁要想回家的?挨了这枪,不死,你们就回家了,要死了,就回老家了!有没有?
壮丁们一个个吓得簌簌发抖,哪里敢出声。
阎长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猛地吆喝道,我刚才说的懂了吗?
没想到这一下大家就像从梦中惊醒了似的,一起大声回答道,懂了。壮丁们被押送上路了。那个挨了颗枪子儿的人蜷缩在那里,继续蠕动、哭喊。六福心想,这对他未必不是件好事,他可能由此拣了条性命,他的瞎眼老娘也不至于饿死,他的婆娘也不至于改嫁,他这一姓人也不会绝种了。
出了兵役局,走了不远,天下起了雨,雨很细密,没多久六福就觉得浑身湿透了,一身冰凉。而脚底下的路也变得滑起来,不停有人摔倒。只要摔倒一个,就会扯翻一群人,整个队伍都没办法前行。
到黎明的时候,他们到了一个小城外面。那里搭了一个很大的草棚,草棚里几口大锅正热气蒸腾,香气扑鼻。六福他们进去的时候,看见地上坐了很多跟他们一样被绳子绑着的人,这些人身上也湿漉漉地满是泥污,看样子才到不久。六福他们被押到一边,让他们学那些先到的人,都席地而坐。大家又冷又饿,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一旁热气蒸腾的大锅。
这时候从外头进来一个人,跟阎长官打招呼,说老阎,上头已经说了,叫把这些人都补充给你。等一会城里的人出来,你就带着他们先走。阎长官忿恨不平地说,这些人怎么打?你看看他们,都什么鸡巴样子。那人说老阎你就别嫌了,我想要还要不到呢,也不知道你给了上头多少好处,会这么照顾你。阎长官走到锅台边,拿勺子在里搅和了一下,说,这是几只羊?一旁忙碌的伙夫说,三只。阎长官说,老子给了你五只羊的钱,你给我整三只羊,三只羊怎么够吃?伙夫说,阎长官,柴钱算不算?还有盐巴……阎长官摆摆手,说,你别给老子鸡巴说了,赶紧再给我拍点生姜进去。说着冲一旁看守的士兵,说,你们来几个,把他们绳子解了,让他们赶紧吃上。
六福领到了一碗羊肉汤和两个馍馍。这些东西一下肚,身子很快就暖和了。阎长官见大家吃了饭,就吆喝他们原地坐下,说如果带的有干衣裳就赶紧换上,换上了就赶紧绑身子,还得赶路。
壮丁们带有衣裳的就换衣裳,没衣裳的继续哆嗦,然后在士兵们的监视下开始绑绳子,像原来一样,还连成一串。过了一会儿,城里出来一队也被绑成一串的壮丁,在刺刀和棍子的驱赶下,来到草棚子。
有个戴眼镜的军官拿了一个簿子过来,问阎长官他们统共有多少士兵,阎长官拿出一叠纸递给他,说这就是名单。那个眼镜军官看看队伍,说,怕没这么多吧,根据上头规定,我得唱唱花名。阎长官掏出一样什么东西拍在眼镜军官手里,说,兄弟,你再看看,我这人只多不少!眼镜军官把那东西揣在口袋里,笑了,说,好,错不了。阎长官拍拍眼镜军官的肩膀,说,兄弟,前方吃紧,你得帮我关照一下补给啊。眼镜军官拍着胸口说,阎长官,兄弟办事你只管放心!
五天后,这些壮丁到了一个偏僻小镇,在这里接受了半个多月的整顿,也就是跑跑操,然后接受训话,训话的内容大都是说日本鬼子多么可恶,侵占河山,烧杀掳掠,意在灭族灭国,说中华凡血性男儿,就应该舍身救国,与日寇决死……又过了几天,他们开始换装,有些人还领到了枪。六福没有领到枪,他领到了一把大刀。阎长官说了,装备不够,得等下一批再补充。换了装后就开始训练打枪,其实除了教官放了两枪,他们一个子儿也没打出,因为没给他们子弹。大家轮流拿着枪比了比,找到了枪栓和扳机在哪里,至于怎么瞄准,很多人到死恐怕都没搞懂。又过了几天,说开始什么整编,其实就是念姓名,上头念,下头应。根据事先要求,壮丁们要应两声,第一声是自己的名字,第二声是另外一个人名字,另外那个是谁,谁也搞不清楚。一些脑子灵活点儿的、肯听话的,还要应三声四声。六福就应了三声。第一声是自己的,六福,到。第二声是另外一个人的,赵九州,到。第三声当然还是另外一个人的,常四海,到。在这个队伍里,根本就没有赵九州和常四海,这都是阎长官编造出来的名字,其实他也跟大家明说了,说这样为的就是多图点军饷和装备。
一天中午,突然来了队人马,为头那个被前呼后拥的人见了阎长官就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说他是蛀虫,要把他送军事法庭。阎长官吓得够戗,一个劲地求饶。过了一会儿,那个人把所有的士兵召集起来宣布了个命令,将阎长官降级,从原来的团长降为营长。而那个六福在草棚子边见过一面的眼镜军官被任命为新团长,取代了阎长官。
等了足足半年,六福的大刀还没被换成枪。有天阎长官去跟眼镜军官吵架,问上头拨的军械哪里去了?眼镜军官说因为眼下部队粮食紧缺,他跟人换了粮食。阎长官问粮食呢?眼镜军官摸摸肚皮,说,在这里。阎长官气得直跺脚,说他要去上头告。那个眼镜军官嗤嗤笑,说你去啊,看谁相信你,只怕我一个电话,你就会被抓进军事法庭。
三个月后,上头来了命令,说他们的休整期限已经够了,赶紧去一个叫大沙湾的地方接替防务。就在他们接防的第三天,就看见日本兵开赴过来了。眼镜军官慌了神,连忙打电话问上头怎么办。上头回了两个字,死守。阎长官冷笑说,搞了半天,我还以为你有多硬实的后台,原来是叫你替死的啊。
第二天来了一支督战队,有十多个人,每个人的头上都戴着乌黑的钢盔,手里端着乌黑的梭子枪,不苟言笑,目露凶光。他们说,上头下了死命令,死守此地,如果有畏战逃跑者,长官畏战杀长官,士兵畏战杀士兵,一律杀无赦。这些督战官并非只带了令人心惊胆寒的话语和做派,还带了一些罐头、饼干,还有差点把一头骡子压趴下的银圆,这多少叫大家感到一点高兴。
分发了银圆的第二天早上,日寇就开始了进攻。这些家伙真是打仗的好手,在炮弹轰击的时候,他们竟然跟着炸点前进,等到炮火停息,大家把脑袋伸出泥土的时候,他们已经冲到眼皮子底下了。
冲到阵地里的日本鬼子不打枪,使用刺刀挑,一枪一个,就像甩稻草人似的,把人挑在枪尖上甩得老高。没被炸死的,一瞧这光景,吓得一个个目瞪口呆,抱着脑袋四处乱窜。那个阎长官是个好样的,双手使枪,啪啪一阵炸响,日本鬼子直往地上栽。六福猫在个被炸塌的壕沟里,半截身子埋在泥土里,脑袋上顶着半拉尸体。一摸脸,糊糊的尽是血肉,不疼,这证明血肉都是人家的。六福看着那些跟自己一路来的壮丁被像瓜菜一样砍在地上,他决定就这样趴在这里算了,这样子估计谁看也像是死了,就装死吧。就在这时,阎长官被一个鬼子兵刺中了肚皮,那肠子哗啦一下就漏了出来,阎长官一手捂着肠子,踉踉跄跄地栽倒地上。眼镜军官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呀呀地嘶叫着,端着支枪对着一个鬼子兵猛地戳了过去,那个鬼子敏捷地往一旁闪过身子,顺势一枪挑在眼镜军官的腿上,眼镜军官被挑翻在地。眼镜军官爬起来,他的枪掉了,手里多了块石头,他抓起石头砸向鬼子。鬼子又一枪挑过去,挑在眼镜军官的胳膊上,眼镜军官再次被挑翻在地。鬼子兵呵呵地笑。眼镜军官再次爬起来,抓起一把土撒向鬼子兵。鬼子兵把枪往前一递,将眼镜军官刺了个透心凉。
六福再也趴不住了,他感到身子里的鲜血直往脑门上涌,他双手撑住泥土往上一纵,跳了出来,冲向那个鬼子兵。鬼子兵听见身后有动静,一个回马枪。六福往地上一躺,一个趟地刀,那个鬼子兵的双腿被齐刷刷砍断。鬼子兵的惨叫招引来了三个鬼子兵,他们挺着长枪猛扑过来。六福一把逮住刺向自己的刺刀,一刀劈下去,那个鬼子兵的脑袋成了两片。他的刀还没收回来,就被紧赶上来的两个鬼子兵同时刺中了,在倒地的那一刻,六福看见身后涌了很多人出来,都是自己人,有一起抓来的壮丁,还有老兵油子……本来是一场砍瓜切菜的屠杀,就因为六福的勇敢一跃变成了一场恶战。这是日本鬼子始料不及的,也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
如果说日本鬼子是技法高超的猎手,那么这些壮丁、老兵油子们就是穷凶极恶的饿狼,他们不惧生死,嗷嗷地哭着嚎着嘶叫着,扑上来逮住鬼子兵就死命撕咬,他们抠下了鬼子兵的眼珠子,咬下了他们的耳朵鼻子。你打死一个,后面有三四个围堵住你,刀子棍棒,石头牙齿,一起往你身上乱戳乱砸,似乎不把你撕扯成碎片吞进肚子里,就不肯歇手。
鬼子兵从来没见过这阵仗,他们仓皇逃出了阵地。
幸存下来的士兵做出了个决定,逃跑。十多个督战官只剩下了一个。士兵们看着督战官,问,如果我们跑的话,你该不会在我们背后打黑枪吧?督战官说,你们这么英勇,总得该丢几个种吧。听督战官这么一说,大家就赶紧回身去扒拉死者们身上的银圆。在扒拉到六福的时候,发现六福还有口气。那个人说,六福还有口气。这些人说,你问问他,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家里人。那人就问。六福半睁着眼皮,气息奄奄,听不见也说不出。那人说,他说不出来,快死了。这时候督战官发了话,说根据惯例,是应该把长官的尸体搬下去的。幸存者们说,与其搬他们还不如搬六福了,六福多少还有口气在。
几十个人抬着六福离开了战场。大家刚一离开,就听见身后枪响。是督战官开的枪,他打死了自己。
大家以为六福很快就会死去,结果他迟迟不肯咽气。这让大家犯了难。大家已经想好了,等六福咽了气就给他找个地方埋了,然后各奔东西。等了许久,六福还是不咽气。有人不愿意这么等下去,这样的等法实在让人心头憋闷难受,就说咱们还是挖坑吧,等坑挖好了,他也就死了。于是就挖坑,坑挖好了,六福还有口气在。又有人出了主意,说看样子他死不了,咱们每个人拿块银圆出来,把他送到哪户人家去,让人家给他找郎中,说不定他还会活下来。这办法不错,大家就抬了六福去找人家。
找了半天,一户人家也没找到。就在他们焦急的时候,碰到了一队人马,喝问他们是哪个部分的。他们只得照实说了。没想到他们竟然受到了想都想不到的礼遇,都向他们打敬礼,还拿了罐头叫他们吃,拿了酒叫他们喝。
这时候六福突然发出了呻吟声。大家就把六福是怎样砍掉鬼子兵的双腿,又是怎样把一个鬼子兵劈成两片的事情跟他们说了,有人赶紧去向他们的长官报告。长官来了,说这是英雄啊,得让他好好活着。于是六福被辗转送到了战地医院,因为有那个长官的关照,六福在这里受到了很好的治疗。战地医院还专门安排了个护士护理他。听说他是把日本鬼子砍成两截、劈成两片的英雄,很多人都来看他,还给他照了相片,没过多久,六福就看见了刊登有自己照片的报纸。随后他又接受了两个奖牌,还有不少银圆。六福把银圆交给护理他的护士,让她帮忙去买些大家都爱吃的纸烟和罐头,放在那里,无论是谁来了,都可以随便拿起吃。最喜欢前来蹭吃的是殓尸队的殓尸官,这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六福,他这辈子最喜欢干的事情有三:其一,嫖女人,他的军饷基本都揣进了婊子的口袋。其二,占人家便宜,大便宜大占,小便宜小占。其三,研究易学。战地医院每天都有不少人死去,殓尸官是这里的常客。手下一帮人帮忙往外抬尸体的时候,殓尸官就在六福跟前吹牛。六福很喜欢这个长得像棵葱的殓尸官,他说话风趣,直,不绕弯子。他告诉六福,说不白占他的便宜,如果六福死了,他一定亲自动手埋他,坑挖深点,土培厚点,不仅野狗掏不出来,就连掏窝子的洪水冲来也拿他没办法。六福问你研究的易学是不是个算命看相的学问。殓尸官说是。六福说你给我看看,看我活不活得出来。殓尸官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语气肯定地说,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活到一百岁。六福撇嘴不相信。殓尸官感叹说,我说的可是真的,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命大的,被戳了那么大两个窟窿都还没死,既然这回都没死,以后就肯定死不掉了。
六福自己扒拉了那两个窟窿看,一个在腰上,一个在胸口。腰上那个戳得很深,差点就前后透光了。不过这个并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那一下是胸口的那个窟窿。医官说要再往里戳一点,你就没命了,那是心脏。为什么会差那一点呢?六福摸出玻璃片,现在已经不是一块了,而是三块。鬼子兵那一刺刀戳过来被玻璃挡住了,玻璃以自己的粉身碎骨救了六福一命。
4
六福以为自己很快就可以好起来,就可以下地行走,结果却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年时间。这是因为他腰上的那个窟窿非但不见好转,而且还化了脓,每次清除脓血,都可以看见那个窟窿在扩大。奇怪的是他胸口上的那个窟窿早就痊愈,只留下一点疤痕。这个窟窿怎么回事呢?不是说它比胸口的那个轻么?怎么还越烂越大呢?六福不止一次地问医官,问护士。医官和护士也不止一次地告诉他,是因为感染,因为没有好的药物。
未必就让它这么烂下去吗?六福生气地叫嚷道,你们来看看,我的肠子都要漏出来了。
医官和护士都用充满同情的眼神看着他,向他表示他们也无可奈何。尽管医官和护士都很尽心地照顾他,六福的身上还是长出了可怕的褥疮。在这个战地医院里,长褥疮的人可不止六福一个,好多人都长了褥疮,有的褥疮里还爬出了蛆虫。一旦长了褥疮,就证明这个人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不管他骂人的声音有多大,也不管他的呻吟和哭喊多么凄惨,最后他们都会静悄悄地死去,被殓尸队的抬出去丢在车上,也不知道拉到哪里去埋了。
有一天六福强忍疼痛,趴在门口数有多少伤员送到这里来,又有多少人被殓尸队抬出去。数来数去,大抵相当。也就是有多少人送来,就有多少人死去。医官究竟是干什么的?医官说他们也没办法,如今战局紧张,连粗粮都成了紧俏物资,更何况救人性命的药物。
就没点办法了么?殓尸官凑过来问。
你占了人家那么多便宜,是不是也该回报一下子了?医官建议殓尸官去找找那个把六福送到这里来的长官,他说治疗六福这种感染的特效药现在很吃紧,就像天上的灵芝一样难求,需要特别的关系才可以搞得到,而那个长官应该可以想到办法。
殓尸官兴冲冲地去了,却带回了个不好的消息,说那个长官没了。六福说是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么?那人说不是,是给解放军打死的。
六福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这天晚上,六福叫来护理自己的那个护士还有那个很关照自己的医官,他摸出那三块玻璃,说了自己的经历,然后把玻璃分给医官和护士每人一块。医官和护士对这三块玻璃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因为六福总是把它们拿在眼前看来看去,尤其是他伤痛得厉害的时候,就更是见他握着玻璃不肯松手。有一回可能疼痛太厉害了,六福攥着玻璃都嵌肉里去了,鲜血直流。他们以为六福这么喜欢玻璃,只是因为它挡过子弹,救过他性命,却没想到玻璃后面竟然隐藏着那么多的辛酸故事,承载着那么美丽的梦想。六福说,他除了这半死不活的性命还有这碎成三块的玻璃,再拿不出任何东西了。这两块玻璃是他送给医官和护士的念想,感谢他们照顾他这么长时间,六福说他很清楚,他是这个医院里活得时间最长的伤员,没有谁可以像他熬这么久,这都得感谢医官和护士对他的关照。
不,你得感谢它。医官指着六福手里的玻璃。
六福说是,是得感谢它。每当痛苦难熬的时候,他就看着玻璃,就想着自己的那个梦想,想着苦尽甘来,想着在那个洁净明亮的世界里像白鸽子的羽毛一样自由地翻飞。
所以你最后还得帮我个忙。六福指着自己腰上的那个窟窿跟医官说,等我死后,麻烦你把这块玻璃塞进去,再把我的这个窟窿眼给封起来,到时候就算有人来扒坟剥衣裳,也不至于搞丢了我的玻璃。
医官答应了六福。
这天晚上,六福开始发高烧说胡话,然后昏迷。医官找到殓尸官,让他帮忙找副棺材。殓尸官二话没说,就去附近的老百姓家里征了口柏木棺材拖到病房门口,说无论如何也得给这人一个妥善的安葬。
六福昏迷了三天,时而有出气没进气,时而有进气没出气,但就是不咽气。听说那个苦苦撑了两年多的把日本鬼子砍成两截、劈成两片的英雄要死了,大家都来看他,都说他死了好,也是解脱。殓尸官把车停在外头,棺材里也铺好的纸钱。结果六福就是不死。等了一天,六福还是不死。殓尸官问医官怎么办。医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满头大汗。有人出主意,说干脆补一枪,或者叫医官在他脖子上抹一刀,让他脱离痛苦。
怎么办?殓尸官看着医官。医官说刚才是谁说要补枪的?把枪给我。那人给了医官枪。医官拎着枪问殓尸官,你敢不敢去顾长官的官邸?殓尸官知道什么意思了,眼珠子一瞪,说,怎么不敢。殓尸官开着车,跟医官去了顾长官的官邸,虽然费了许多周折,他们终于讨要到了药物,据说那药物是顾长官为防不测,给自己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