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福活了下来。这一切都得感谢医官和殓尸官。医官说没办法,都是被你逼的。就在六福活过来的第三天,大部队就开拔了,战地医院也随着行进。听说开拔是去阻击解放军。六福被安顿在殓尸官的汽车上,里面堆满了厚厚的稻草,他就如同躺在摇篮里一般,仰望着蓝天,心情坦荡而舒畅。但是殓尸官却对此行有不祥的预感,他跟六福说了自己的担忧,说可能会是凶多吉少,是不是把他就地找个医院安置。但是六福不干,医官也不肯,说好不容易活过来,送地方上,那乱糟糟的情形,难逃一死。
突然有一天听见有炮火的隆隆声传来,队伍才停下行进的脚步。殓尸官把六福抱下车子塞到护士们手里就匆忙走了,他说他得赶紧去为即将冲锋陷阵的将士们找块风水好的墓地。
半夜的时候,六福被一阵摇晃惊醒,是殓尸官。殓尸官说兄弟,如果你要想活的话,我就赶紧把你往后方送。六福问怎么啦。殓尸官一脸惶恐地说,我们来到了绝死地。六福并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殓尸官只得详细讲给他听。他说他去找墓地的时候,惊愕地发现,他们驻扎的这个地方竟然是块易学上说的绝死地,非但不适合驻军,而且连住家葬坟都不合适,他四处看了看,果然没找到一户人家,也没发现一个坟头。他赶紧去向长官报告,却被认为是故意扰乱军心,挨了几耳光,还差点被崩掉脑壳。殓尸官的意思是把六福赶紧送离这个地方。
殓尸官的说法六福一点也不相信,他说你要走你走吧,我就在这里。殓尸官急了,说我在易学方面确实很有研究,不会看错的,你一定要相信我,要不然后悔就来不及了。
这时候医官出现了,他嗤嗤地笑,要六福别听殓尸官的话,说这家伙每逢开战都会嚷嚷说部队驻扎在绝死地了,还说他刚刚听到战报,说前方的解放军已经被击溃了,距离全面胜利已经很快了。
那段日子,六福终于能够下地行走了。这天夜晚,六福来到医院外头的山冈上,手里握着那块玻璃,看着在云朵间慢慢穿行的月亮,回忆此前的诸多经历,想着该到哪里去寻找那个洁净明亮的世界。这时,医官拎着瓶酒爬上山冈,在六福身边坐下,他问六福喝不喝。六福说喝,就喝了一口,味道很辣,很呛。医官说这是我拿酒精兑的,味道虽然不怎么的,可是一样醉人。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把一瓶酒喝完了。
医官歉疚地告诉六福,说当初真不该和殓尸官唱对台戏,应该让他听殓尸官的。六福不清楚这话什么意思。医官说战事吃紧了,部队已经被全面包围了。没过两天,就听见了炮声雷鸣般在远处响起。响声一天比一天近,最后都可以感觉到地皮发颤了。伤员们随同他们残缺的身体,带回了不好的消息,包围圈正在越缩越小。
突然有一天,医院来了许多宪兵,医院所有的人都被召集起来,包括殓尸队的,在简短的训话之后,他们被编入了作战部队,参与突围。有个老医官提出抗议,说他们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结果被一个宪兵当场打得脑浆四溅。六福和医官、殓尸官被编到了一起,这些临时组合起来的队伍拿着枪,被宪兵和督战官们驱赶着往前冲。冲了不知道多久,他们就遇到了炮火,人开始像秸秆一样倒下,像破烂的衣裳一样被抛向空中,被腾起的火光和黑烟撕扯成碎片。不管督战官和宪兵怎样吆喝,怎样冲着大家放枪,幸存下来的人像潮水一样往后涌……所有人被重新集中起来,一些人被从中间拎出来,被说成是畏战者当场枪毙。然后再次突围。结果跟上回一样。这样三番五次之后,当再被重新集中起来之后,长官的命令终于改了口,变突围为防御,坚守阵地,等待外援。
外援一直没有出现。包围他们的解放军也不进攻,双方就这样僵持着,有时候一天也听不到一声炮响枪响。这样的相安无事,被包围的人可受不了,因为他们已经没多少吃的了。那些天的天气十分酷热,因为饥饿,因为没有药物,不停地有伤员死去。起先大家还挖个坑把死的人埋了,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埋不及也懒得埋,就由着那些尸体发胀,生蛆,恶臭冲天。
不知道是谁说的,说外头那些包围他们的解放军其实人很不错,只要是举手投降,就会被宽大和优待。而这个时候解放军的人开始了喊话,喊他们兄弟,说大家都是穷苦人家的人,不必要为了长官的升官发财卖命。还问他们看见长官是怎么待他们的没有,说长官都吃的什么,他们都吃的什么。问他们为什么不赶紧出来投降,说只要投降,就会马上让他们吃上白面馍馍,喝上香喷喷的稀粥,然后发他们银圆,让他们回家,还说他们家里的土地已经分了,人人都有土地耕种了,从此不用再挨饿了。喊话的人很多,操着不同的口音,问他们有没有陕西的人,河南的人,四川的人,说我们那地方已经开始分田地了,还分了耕牛……这些喊话听得大家一个个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丢了枪举着手,赶紧去喝上稀饭,吃上白面馍馍,然后拿了路费回家,种地放羊,打渔撒网。但是这根本就不可能,那些宪兵和督战官那黑洞洞的枪口就在他们的头顶。这一切似乎都逃不过那些喊话人的眼睛,他们说我知道,你们正被督战官和宪兵的枪口抵在脊梁上,你们别怕,就算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只要你们打死一个宪兵,就有一百个大洋的赏钱,打死一个督战官,赏钱翻番。这话可把那些督战官和宪兵吓得够戗,把枪紧紧地握在手里,生怕它长翅膀飞了似的,眼睛更是瞪得铜铃一样,都不敢眨巴一下了。
接连几天的大太阳,晒得一个个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而这节骨眼上,解放军把上游的一条河流给堵截了。又两天暴晒之后,这支围困之旅在断粮之后又断了饮水。开始有士兵往外逃。殓尸官就带了一队人马要往外逃,他要六福跟他一块儿去,六福本来是要去的,医官向他摇摇头。六福听了医官的话,决定留下来。殓尸官说了句保重,就带了人往外跑。没跑多远,就看见一队宪兵冲了过去,一阵密集的枪响之后,宪兵们回来了,看着大家说,谁要胆敢临阵脱逃,就这下场。几乎隔不了多久,就会响起一阵枪。从那枪声就可以判断出来,不是宪兵打的就是督战官打的。医官说,没人逃得出去,统帅咱们的那个长官早就发了誓,要鱼死网破,要宁为玉碎不使瓦全。六福说不急,熬吧,总会有个头的。医官点点头,说,我也是这意思,只要不让突围,咱们就有可能活下来。如果解放军打过来,咱们就往死人坑里倒,等到那些好战的强硬派死了,咱们才举着手出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活下来了。六福说这主意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医官笑笑,取出刺刀在地上掏,掏了一阵,他掏出了一把草根。医官把草根分给六福一半,撸了上面的泥巴,丢进嘴巴里嚼。医官说这是白茅草根,这东西汁水丰富,有营养,但是不能多吃,多吃了会淌鼻血的。六福说我吃过,不会淌鼻血的。医官说你还吃过些什么呢?六福说你跟我来。两个人悄悄来到干涸了的小溪里,六福搬开石头,抓出一只螃蟹甩给医官,说,这个!只要有水有石头,这横行霸道的东西就不会少,它的味道可比草根好多了。
只一天时间,所有被困者就都知道挖草根捉螃蟹了。也只一天时间,所有的地皮差不多都被翻了个遍,而溪流河沟里的石头也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有人因为干渴死了。
有人饿死了。
而更多的人则是死于疾病。那疾病来得很快,突然就拉稀了,拉稀的人还不觉得,顺腿就流一地,然后是肚子痛,头疼,发烧,很快就死了。
医官说这是太多死人不埋造成的,可能会是霍乱,六福惊愕地发现,医官在说这话的时候,腿上也有乌黑的东西淌出。医官很快发觉了,脸色顿时惨白,说,我要死了。
医官死在深夜。这天晚上月亮很圆,很亮,像个巨大的银盘挂在空中。医官在死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很清醒,这一点跟那些即将死去的人很不一样。六福始终陪伴着他。医官要六福距离他远点,别靠他太近,说自己得的这病会传染。六福不听,固执地要跟医官在一起,要握着他的手,让医官的脑袋枕在他的腿上。医官叹息一声,接受了六福的好意。
医官拿出那块玻璃要还给六福。六福不接受,要医官好好揣着。医官望着天空的明月,说,那真是个美丽的世界啊。六福说你说哪里?医官说你找的那个世界,那真是个美丽的世界啊,没有尘埃,没有雷电,没有暴风雨,所有不干净的东西都被阻挡在外头。六福说是啊,美丽,干净,明亮。医官叫了声六福。六福应着,说我在这里,医官。医官说,六福,这个世界不存在,你找是找不到的。六福不吱声。医官说,我就快要死了,我不想哄你,我只想把我心里话说给你,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那么个地方。六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医官的话,好在医官没有停顿,继续说道,这是个肮脏的世界,你其实也瞧见了,到处充满了杀戮、欺骗、伤害,还有这些可恶的疾病,你找不到那个地方,找不到洁净和明亮。医官并没有要求六福回答他的话,他举起那块玻璃,那块玻璃在月光下闪耀着淡淡的毫光,晃来晃去。医官已经支撑不起一块玻璃了,当他再次出声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很微弱,他说,六福,虽然你找不到这么个地方,但是你可以建造这么个地方,用你的双手,建造一个明亮的洁净的世界,你懂我的意思吗?没等六福应答,医官的手一软,像棵草似的倒了。
等到医官再出声,说的已经是胡话了,他一会儿喊娘,一会儿喊秀娟,一会儿喊丽荣,他喊了很多人的名字。六福心想,医官喊的这些人可能已经死去了,现在这些人轮流出现在医官跟前,正跟他一一相见,他们来此的目的,是要接医官离开。六福正想到这里的时候,医官喊了他的名字,说六福,屋,六福,屋。医官的声音因为微弱,所以变得含混。六福听清楚医官是在喊自己,但是没听清楚后面那个字,等到他喊第三遍的时候才听清楚他说的是屋。六福回答说我知道了,医官,你是让我修个屋,修个玻璃屋,通体透亮的,把所有脏东西都阻挡在外头的玻璃屋。医官的喉咙咕噜咕噜响了几声,六福以为他咽气了,却不想他又出声了,他说酒,酒,酒。
六福四处张望,别说酒,就连一滴水也不可能找到。看着医官噏动的焦黑的嘴唇,六福拿出水壶塞到裤裆里,努了好大力气撒了点尿出来,然后一点一点滴在医官的嘴巴里。医官吧唧吧唧嘴巴,像饱餐者一样还打出了个嗝,然后脑袋一歪,像熟睡一样死去了。
第二天,六福从早晨到傍晚,整整一天才挖了个坑,等到把医官埋掉,已经半夜。六福眼前不时发黑,他身子软得像鼻涕,呼吸越来越短促。凭这些天看到的经验,六福知道自己也要死掉了,照这样下去,顶多熬到明天中午。如果明天还是太阳,可能不到中午他就会像跳到岸上的小鱼噏动着嘴唇死去。
天刚刚放亮一会儿,太阳就红彤彤地跳了出来。中午的时候,那位发誓要玉碎的长官下了命令,向包围他的解放军投降。而这个时候六福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跟很多人一样趴在地上,像晒干了的蛤蟆。就在长官宣布命令后不多久,风云突变,很快就下起了暴雨。六福艰难地翻过来身子,让雨水灌进嘴里,他一边吞咽雨水,一边摸出那块玻璃,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事实真相
1
这天早晨,一大早我就来到爱城图书馆,到中午的时候,我终于查找到了我需要的资料。那是一则“法制简讯”,很简短,全文如下:
十四岁少女弑母杀妹
东城区发生人间悲剧
本报讯(记者思扬)昨日晚上,东城区烧锅巷发生一起人间悲剧,一名少女将后母残忍杀死,同时被害的还有随母亲进入这个家庭的小女孩。
据知情人介绍,该少女的父亲是一位物理教师,原本有个很美满的家庭,妻子,女儿和儿子。三年前,该少女的母亲因为家庭纠纷上吊自杀。后来经人介绍,该少女的父亲和被害者认识并结婚。据了解,遇害者生前性格活泼,在东城区文化馆工作,是文艺骨干,随同她一起进入这个新家的还有她的女儿。该少女的父亲在接受警方询问时说,惨案发生时,他正在工作间做一项物理研究,听到响动出来,看见女儿手里拿着刀,刀子上全是鲜血,精神有些恍惚。目前此案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一直查到此后五年时间的报纸,我都没再看见与这个案子相关的报道,哪怕是一句话。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去找找那个叫思扬的记者。我给此前采访过我的《爱城日报》副刊部的一个记者打去电话,向他了解这个思扬。这个记者说思扬早没在报社了,赚大钱去了。我说我怎么找得到她呢。那个记者说找她容易得很,你直接去望江楼,整栋楼都是她的产业。
思扬是个很雍容的女人,胖乎乎的脸蛋就像玉石一样,难以掩藏富贵的色彩。我们见面的地点就在望江楼。我说这地方我可是时常来啊。思扬说我知道,我认识你,你爱在这里睡觉。我很诧异,说你怎么知道呢?思扬说一方面呢是多年记者生活积累的习惯,老是喜欢观察,二来呢是因为这么多年的独身生活,使得我对异性格外关注。说着她哈哈大笑。
我说了我来找她的目的,我说我改行了,不写诗了,准备写小说。我目前正在计划的这个小说主要是写家庭伦理,我对很多年以前发生在东城区的那起少女弑母杀妹惨案很感兴趣,因为她是当事记者,我想了解一下。
你应该去公安局啊,那里可是有非常详细的案情卷宗,加起来两尺多高呢。思扬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我没有回避她的注视,微笑说,我还是愿意相信你,我写的可是小说,不是调查报告,我很想听到一些感性的看法。思扬一笑,说,你再晚来一天就见不到我了,关于此案的一些感性看法也就从此深埋我的记忆底层了。我说见不到你了是什么意思?思扬说,我要出国去了,离开这个地方,明天晚上的飞机。
一阵闲扯之后,思扬跟我说起了那个案子。她说整个案子看起来简单,其实很复杂,她有很多个人看法在里头,正因为如此,她对这个案子记忆十分深刻。思扬说,那时候她很迷恋记者这个工作,掌握时事脉搏,追寻事实真相,尤其是对法制案件,她更是着迷得很,正因为如此,她才决定嫁给警察。我说你老公是警察?思扬说前老公,就是现在爱城大名鼎鼎的神探马队长。我很惊讶,声音都变调了,马队长是你老公?思扬暼了我一眼,不满地说,我说了,是前老公,我现在的老公在美利坚合众国田纳西州纳什维尔,名叫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思扬说,正是这起案子使得她和负责此案侦破的马队长产生了很大的意见分歧,先是局限于案情,随即蔓延到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对待事物的看法以及基本立场,最后涉及到生活态度和对于爱情的观点与原则。经过漫长的讨论、分析、争议、吵闹之后,他们都发觉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他们的结婚乃至认识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于是他们就分了手。马队长继续在公安局负责整个爱城的刑事案件侦破,而她则离开了探寻事实真相的职业,热衷于金钱和时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问。思扬看着我,说,这是你来找我的目的,我会告诉你的。马队长在接到报案的时候,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思扬。当思扬赶到案发现场的时候,马队长他们都还没到。案发现场很混乱,那个女娃儿和她父亲的身上全是鲜血,尤其是那个女娃儿,她浑身上下就像是在鲜血里浸泡过似的,她呆若木鸡,手里还拿着刀子,刀锋上滴沥着血滴。思扬报告了自己的身份,那个女娃儿的父亲要她站开一点,说女娃儿疯了,别伤着她。女娃儿的父亲看起来很平静,没有从他的脸上看见悲伤。思扬说,这是第一个她觉得不太对劲的地方。第二个就是女娃儿手里的刀,掉下了一次,但是被她父亲喝令捡起来,她父亲说,你是杀人犯,那是你的凶器。
马队长他们赶到的时候,女娃儿的父亲说是他杀的人,与女儿无关。但是马队长只问了一句,真是你杀的吗?女娃儿的父亲就泄气了,一点承担的勇气都没有了。思扬说她仔细看了尸检报告,对几处致命的伤口产生了质疑,因为那几处伤口又深又宽,一个小女娃儿的力道是怎样也戳不出来的。她当时就有一种直觉,人不是那个女娃儿杀的,杀人者肯定是她的父亲。但是马队长却对她的看法嗤之以鼻,因为根据鉴定,这个女娃儿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造成精神分裂的原因是她母亲和弟弟的死亡。根据这个女娃儿父亲的供述,她的母亲和弟弟死亡之后,她的很多行为都很反常,失眠,易惊醒,整夜做噩梦。情感变化也很大,根本不理会他这个父亲,而且见了熟人也不打招呼,眼神充满了敌视。行为异常,随地撒尿,不穿衣裳,不知羞耻,外出游荡,夜不归家等等。自从有了家庭新成员后,她的这些反常的表现越发加重,当她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听见她咬牙切齿地说着什么杀啊死啊之类的话语,像是在跟谁发狠。因此,这个女娃儿的父亲认为,家里发生这样的惨剧他有很重要的责任,因为他没有引起警觉。
在案情分析会上,思扬对马队长的这些看法提出质疑,这引起了马队长的极大不满,但是引起了公安局领导的重视,公安局的领导当即要求马队长重新侦查。马队长接受了这个要求。但是思扬却觉得这样不妥,她建议公安局另外安排人手,说马队长的脑子里已经形成了固定模式和概念,所谓重新侦查不外乎是再走过场。这惹得马队长很恼怒。
可是结果呢?马队长就是再走过场。思扬叹息说,他搜寻到的证据都表明这个案子是那个女娃儿干的,而马队长一直认为是铁证的那个女娃儿的供述,断断续续的根本就不值得采信,因为那个女娃儿是个精神病,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无法清楚记得她之前究竟干过什么,一点小小的甚至是不经意的暗示都可能改变她的说辞。
思扬说,本来她是想好好写写这个案例的,但是马队长的恶劣态度和无休止的争执,让她兴味索然。后来那个女娃儿被送进了疯人院,而她呢也跟马队长离了婚,离开了报社。
就这样完了?我问。
没完。思扬说,那个女娃儿姓薛,单字一个玉,小名就叫小玉。
就在薛玉被送到疯人院去后的第三个月,思扬说她专门去看了她。薛玉坐在一棵树下,正午的阳光洒在她身上。薛玉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远方的天空,她的神情那么澄净,一尘不染。思扬说到这里,眼眶湿润了。她说她当时就被薛玉的那个样子感动了,那种澄净,那种弱小。宽阔的院子,高墙,铁丝网,坚硬的水泥地面,在墙边行尸走肉般机械地挪动脚步的精神病患者,然后是薛玉,正午阳光下的薛玉,被阳光照耀得通体透明的薛玉,那洁白的皮肤,蓝色的脉管,湖水一样清澈的双眼……怎么能不被她感动呢?
思扬没有去打搅薛玉,她找到医生。医生告诉思扬,薛玉是他们这么久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最好对付的病人,她不哭不闹,早晨出来就坐在树下,如果你不喊她的话,她可以坐到天黑。她很安静,你叫她吃药她就吃药,让她睡觉她就睡觉,就像温顺的小猫咪。当思扬问这些医生,你们认为薛玉会是连杀两人的凶手吗?医生们不愿意就此发表看法。其中一个医生的回答很有哲理,她说精神病人造成的伤害显而易见,但最不可饶恕的事情往往都是正常人干下的。
离开疯人院,思扬去了烧锅巷,那个发案的地方,去找薛玉的爸爸。结果发现门窗紧闭。她又赶到学校,学校里说他为了专心自己的研究,已经辞职。好不容易思扬才在爱城东城区蔬菜乡找到薛玉的爸爸。我问东城区蔬菜乡在哪?怎么没听说过呢?思扬说就是爱城东郊,专门生产蔬菜的。
薛玉的爸爸住在一个破落的四合院里,那个四合院堆满了废品,各式各样的废品,轮胎、电线、酒瓶、废纸、破鞋。几个老头正蹴在废品堆里分门别类地进行清理。一个傻乎乎的小伙子在墙角烧一捆带皮的电线,不停地有人吆喝他,让他远点儿,别引着了废纸,但是那个小伙子就是不听。电线上面的胶皮冒着黑烟,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黑烟中夹杂着轻飘飘的絮状物,有一丝落到思扬的手上,思扬掸了一下,非但没掉,还沾上了一片黑迹。那些分拣废品的老头看见了思扬,说你来看我们的科学家了?然后冲着屋里使劲吆喝,科学家,科学家。薛玉的爸爸从房子里走出来。他很不高兴,白了思扬一眼,说,今天科研时间紧,不会客,请改天再来。说着钻进了屋子。思扬说她根本就不理会他这话,踩着废品钻了进去。她看见薛玉的爸爸坐在一张桌子前,桌子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铁丝、铁块、螺丝钉,看样子他正在组装什么。见思扬进来,薛玉的爸爸放下手中的改锥和钳子,说,好吧,我接受你的采访,你是想了解什么呢?
思扬问他,你为什么搬到这里来呢?薛玉的爸爸环顾了一眼四周,似乎对这个环境很得意,他笑笑说,这里清静,非常有利于我的研究和发明,关键是我需要的部件顺手就可以从外面的那些废品堆里找到。思扬问,你去看了薛玉吗?你知道她现在的生活怎么样吗?薛玉的爸爸避开思扬追问的眼神,他变得不自在起来,他说,我很忙,我的研究一刻也不能耽搁。思扬问,未必还有比关心你女儿的死活更重要的事情么?
思扬说她这话把薛玉的爸爸激怒了,他挥舞着他手里的改锥和钳子,歇斯底里地说他现在正在研究的这个项目将改变整个人类、整个地球,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思扬被吓了一跳,她退到门边,大着胆子地问了一句,你正在研究的是什么项目,可以告诉我么?没想到薛玉的爸爸怒气很快平息,看样子他很喜欢跟人谈论他的研究,他说他正在研究的叫永动机,他的研究已经突破了能量守恒定律和热力学第一定律,但是这些日子他正在犹豫,犹豫要不要研究出来,因为他害怕自己的研究成果被邪恶势力利用,他说永动机其实是个相当危险的东西。说到这里思扬笑起来。我问她笑什么,思扬说,薛玉的爸爸就像个刚刚搞懂了怎样装手电筒灯泡的娃娃,他把我拉到他的桌子跟前,给我演算他的发明有多么可怕。他说他正在研究的这个永动机装置的效率是百分之两百,输入一个焦耳的能量,可以输出两个焦耳的能量,然后这两个焦耳的能量再输入到永动机,就会输出四个焦耳的能量,那么在经过一千次的输入之后,输出的能量比太阳一生输出的能量都要大。如果这样的永动机被邪恶的势力掌握,地球将会彻底玩完。因此薛玉的爸爸十分犹豫,他征询思扬的意见,说思扬是人类的一员,只要提出意见,他是会很认真地考虑的。
思扬不想再说什么,她要赶紧离开。她已经很清楚这是个什么人了,他才是真正的神经病。就在她离开的时候,薛玉的爸爸还追在她的屁股后面叫喊,要她不要报道,要严守秘密,说你就算不为我的安全考虑,也要为整个人类和地球的安全考虑。
2
和思扬告别后,我去了东郊,根据思扬描述,我找到了那个四合院所在的大致位置。我问一个薅草的人,问他这附近是不是有个四合院,里头堆满了废品。薅草人放下锄头,说,你是不是找废品站啊?我说是的。薅草人说早烧了。烧啦?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