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佛语都出来啦。马队长终于笑出声来,他叼起一支烟,饶有兴致地看着,鼓动我,嗯,你说说,说说你的见解。
在我的感觉中,老方丈是个早就参透生死的有大慈悲大智慧的高僧,他不可能犯男女那点儿低俗的错误。我这么断定是有根据的,你看他现在那么垂老了,一个筋斗栽下去就可能死掉,但是他的身上还透露着一股子凛然正气。那股子气,不是十年八年修炼得成的,而应该是与生俱来。
马队长指着我哈哈大笑,笑得烟都掉地上了。他弯腰捡起来,吸了口,嗤嗤地又笑了阵儿,终于止住笑,看着我,说,实话跟你讲,胖脸和尚的确是老方丈的儿子。
从马队长的神色里我感觉到他会告诉我点儿底细,就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果然,马队长在扔掉烟蒂之后,跟我说起了老方丈的那些鲜为人知的旧事。老方丈被驱逐到偏远的山村确有其事。安排他与一位寡妇伙家结婚也确有其事。那位寡妇对老方丈很倾心,认定了他是自己的丈夫,也做好了要与他开创一个好日子的各项准备。但是老方丈却不依从。白天他像平常人那样劳动,到了晚上,他就将两根板凳拼起来,团坐上头打坐参禅。寡妇很失望,本来想去告状的,但是一想到老方丈那么善良,一副忍受世间一切苦难的样子,于心不忍,就跟他商量以后怎么办。老方丈说了这么一句话,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好吃好喝由你,受苦受难我来。寡妇听了过后,狠狠心说好,我偷汉子你也别管我。老方丈不语。寡妇说生了孩子你养。老方丈一笑,说,世间万物,有生就有养。
老方丈的那话就等于给寡妇开了绿灯。她果然偷了汉子,果然生了孩子。只是在生孩子的时候遇劫,临终前拉着老方丈的手,要老方丈记得他曾经说过的话。就像传言里说的那样,后来老方丈带着那个孩子离开了山村,回到禅林。本来老方丈是准备把那个孩子送人的,就考虑到自己答应了那个寡妇,而且觉得那个孩子有佛缘,将来肯定会修成正果,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照你这么说,老方丈看走眼了?我问。
马队长一笑,说,这要看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嗯。不妨告诉你吧。在验尸的时候,我们发现胖脸和尚的下头已经没有了。
下头没有了?是根本就不存在还是才被人割掉的?我追问道。
马队长不答。
我指着马队长,笑道,你可别不厚道啊,这节骨眼上你要不往下说,就是成心坑人了。
马队长却不笑,皱皱眉头说,是烂掉的,从疤痕判断,估计是一年前烂掉的。是疾病,不是人为的。根据我们的调查了解,胖脸和尚一年前染上了性病,尽管四处求医问药,却药石无功,最后就烂掉了。那东西烂掉之后,胖脸和尚也就死心了,顿悟了一般开始静心参禅,研读佛经,虔诚得很。我们在他的禅房里发现了大量的佛典书籍和日记本。日记本上写满了他的参悟心得,字迹工整,整页整页的看不见一个墨团……
哦。我有些恍然大悟。
马队长看着我,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我说我终于明白老方丈的苦心了,他没看走眼,他的目光是精准的。按照他们和尚的说法,胖脸和尚做那些男女之事是在给自己作孽,必然会遭罪受苦,因果报应嘛,也等于是遭劫在数,就像唐僧取经的九九八十一难一样,只是唐僧成了佛,而胖和尚顿了悟。顿悟的胖和尚开始了苦修,等于立地成佛的表现,所以老方丈对于他修成正果的判定,也是正确的。
马队长笑而不答。
我说如果真是这样的,那么我的判定也就成立了,老方丈不是杀人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谁啊?说说看。马队长手托下巴,玩笑似的看着我。
我说只要你肯让我住进龙隐寺跟老方丈亲近一个礼拜,我肯定就可以告诉你谁是凶手。
马队长松开下巴,拍了我一下肩膀,问,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我愣怔了一阵儿,问,什么意思?我有什么对你隐瞒的?
你知道的!马队长乜斜着我,像是要把我瞧穿,哼哼冷笑几声,说,小子!你可别当生活是小说,小说是死的,生活是活的,只要是活的,总有一天会自然露出破绽来的!
3
就在安葬了柳絮的那天晚上,我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信函,邮戳证明它来自土镇。我赶紧打开,是木耳的书稿。让我感到惊异的是,书稿里还夹杂着一些黑色的片状物,轻轻一碰就散了,是稿子燃烧过后的余烬。我打开书稿第一页,匆忙读了起来……


第二十章 六福幸存绝死地
1
六福临行的前夜,廖雷公为他准备了丰盛的酒宴。一大桌子的酒菜,就三个人,廖雷公,六福,姨太太。廖雷公见杯子太小,唤了丫鬟来,叫换大杯子,说要跟六福痛痛快快喝两盅。但是被姨太太挡住了,姨太太说,老爷,六福明早要赶路,还是酌量吧,不要把他灌醉了。廖雷公呵呵一笑,说,好,就听你的。六福端起杯子,站起身子先向廖雷公鞠了躬,然后向姨太太鞠了躬,说,实在感谢司令和太太的厚爱,明天我就要走了,这一路上,只要我还有口气息,就会在心头默念司令和太太的好。廖雷公呵呵大笑,说,好,难得你有这份心思,也对得起我家太太对你的恩德。姨太太看着六福,微微笑着说,六福,你就要走了,这一分别,恐怕只有下辈子才见得着面了,你还是叫我水杏吧,听着亲切。六福看看廖雷公。廖雷公微微颔首表示应允,于是六福就改了口,说,水杏姑娘,谢谢你。
廖雷公并不希望六福走,他说你要愿意留下的话,我可以给你个团长干。六福一笑,说谢谢司令,我不喜欢当兵。廖雷公很是想不通,说这天下有他这般阅历的人不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他见多了,可从来没见过像六福这样历经那么多艰难困苦却还活得好好的人。他向六福翘起大拇指,说,六福啊,你命硬得像块铁,你这样的命,就算天天枪林弹雨也打不死你,你好好干,要不了多少年,你就可以混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了。廖雷公要水杏劝劝六福,就别走了。水杏没劝,反倒说起廖雷公来,说,老爷,人各有志,你就别再强求他了,让六福走呗,让他去找他的那个洁净明亮的世界吧。
廖雷公连声说好好,人各有志,我不挽留你了。六福赶紧道谢。廖雷公要六福把他的宝贝拿出来,他再看看。六福从怀里摸出那块亮晶晶的东西,递给廖雷公。廖雷公翻看了两眼,笑起来,说,六福啊,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吧?六福说我知道了,水杏姑娘给我说了。廖雷公说,你既然知道这是玻璃,是不是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你梦见的那个什么洁净明亮的地方?六福没有回答,水杏想要劝住廖雷公不要再往下说,话还没出口,就被廖雷公伸手挡住了,廖雷公看着六福,说,我听说了你的那个梦。很多年以前,我也做过那样的梦,梦见有那么一个世界,人人都有饭吃,有田地耕种,有房屋居住,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冤屈仇恨,公正,平等,自由。你只是在寻找这个世界,而我却是用枪炮想要打出这个世界。结果呢,你找到现在也没有找到,而我早已死心。这个世界不存在的,没有公正,平等,自由,没有洁净,也没有明亮,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如果你的命真够硬,我相信你会看见的,你会在以后的日子里看见,那其实跟现在、跟过去一样!不会有公正,也不会有平等,至于什么洁净和明亮,统统没有,到处都是黑暗的,肮脏的。
老爷,你喝醉了。水杏轻轻搀扶住廖雷公。廖雷公顺势把水杏往怀里一拉,在她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哈哈大笑,说,本司令这才喝了几杯酒啊,怎么会醉呢?我说的都是实话,未必你也不相信?
水杏从廖雷公手里拿过那块玻璃,递给六福,六福默默收好,揣进怀里。第二天清晨,廖雷公和水杏一起把六福送出了行宫。就在门口要分别了,廖雷公叫马弁把他赠送六福的东西拿来,马弁端了个托盘上来,上面摆放着几根金条,还有些银圆,只是一旁的一把黑乎乎的手枪更加显眼。六福收下了手枪、金条和银圆,跪下向廖雷公叩谢。水杏也拿了东西出来送六福,一个小包袱。六福想说两句感谢的话,可是喉咙发硬,出不得声,泪水也止不住往外流。他要下跪叩谢,却被水杏紧紧挽住胳膊。廖雷公在一旁喉咙发干似的不住咳嗽。两人恋恋不舍地松开,都抹着眼泪。
既然难舍,为什么不留下呢?廖雷公有些不大高兴地说,就为了一块破玻璃?我说了送你一个团长干,只要你舍得拼命,打几场血仗,不消一年,那黄白之物就可以堆满半个屋子,你就可以建设一个大大的玻璃公司,想出产多少就出产多少……六福听出这话语中的不快,赶紧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仓皇离去。
走上山头回头俯瞰,廖雷公的行宫被茂密的竹林树木掩映,已经看不真切了。不过可以看见在一些路口溜达的人,那都是廖雷公的便衣,他们的长衫之下就是荷枪实弹。也不知道水杏现在怎样,是在恸哭,还是在黯然垂泪,还是在面对墙壁悲怆枯坐……六福一想到水杏,心头就一阵阵揪痛。他在山头坐了一会儿,回想起这些日子来的经历,想起水杏对自己的好,不由得再次落泪。
六福打开水杏给自己的包袱,里头的东西让他一阵发呆。里头是女人的衣裳,而且很破烂,还有些颜料和几支画笔,一抖落,还掉出个假发套子。这些东西不都是戏班上用的么?水杏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些玩意儿?六福猛然想到了个问题,心里一咯噔,腿都软了。他拿出那把枪退出子弹一看,全没弹头。哦,老天爷啊。六福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往前跑,跑了一阵,他看见有个荆棘林子,慌忙钻了进去。等到六福从荆棘林子里出来,他已经变成了个苍老而邋遢的女人了。这个女人一头乱发,上面粘着干牛粪和枯草,皱纹密布的脸上黑漆漆的搞不清楚是泥污还是枯干的血迹,衣衫褴褛,赤裸的双脚漆黑,手里抖抖索索地拄着根木棍,步履艰难地往前走着。
没过多久,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六福没敢回头去张望,赶紧站到路边,装成哆哆嗦嗦的样子,像是被吓坏了。快马呼啸而过。只看他们的背影,六福就认出了他们,他们是廖雷公的亲信,专门保卫他安全的。他们这么急匆匆地往哪里去?是去追赶谁?六福心知肚明。真亏了水杏……过了不久,那几乘快马回来了,看样子是去复命去了。没过多久,更多的快马出来了,还有几队士兵,个个荷枪实弹,凶神恶煞,看样子他们要不把六福找到灭了,廖雷公是不会罢休的。果然,傍晚的时候,廖雷公亲自出现了。一阵马蹄声由远渐近,在六福身后慢了下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疯婆子,过来。是廖雷公。廖雷公以为眼前这个女人没听见,提高了声音,喂,疯婆子,叫你呢。六福还是装作没听见,靠着路边,继续往前走。
他妈的,叫你呢,疯婆子!一个马弁下来,挡住六福的去路,但是他很快就掩住鼻子闪到了一边。
见被人拦住,六福顿时装作仓皇的样子,跪在地上,浑身哆嗦不停,啊啊地叫着。这是个哑巴,看样子什么都不知道。那个马弁说。
太臭了,走吧,司令。另一个马弁说。
廖雷公也被臭气熏住了,吐了口唾沫,脚后跟碰碰马肚皮,咯咯噔噔去了。六福听见他气咻咻地叫嚷道,他娘的,未必还钻土了,上天了?就算钻土了,也要把他给我挖出来,上天了,也要把他给我揪下来!
2
终于离开了廖雷公统辖的地界。六福还是不敢露出真容,他继续往前走。半个月后,六福感觉到这下可能才算是真正安全了,这才直起佝偻的身子。他来到一条河边,脱了衣裳,从衣角里取出那块玻璃,玻璃上面沾满了灰土。六福捏着那块玻璃的一角,在河水中只轻轻一涮,拿起来就洁净如初了。六福拿着玻璃,痴痴地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小心放下,然后跳到河中,撩拨起清凉的河水痛快地洗浴。因为时间太久,那些泥污和血迹就像深入骨髓里了一般,怎么也擦洗不掉。六福知道这不能太急,得耗费些时间。他把整个身子浸泡在水里,从上午到下午,整整大半天,那些污垢终于被泡软了。六福找了块粗糙的石头,当胰子一样使用,浑身上下擦搓,到傍晚的时候,在清澈的河水里他终于看到了一张干净的面孔。当上到河岸上的时候,六福才发觉还有个麻烦,难道自己还要穿上那身肮脏的女人衣裳吗?他拿起那套破烂不堪的衣裳,扯下一块稍微完整点的,在河水里清洗干净,围在腰下,遮挡住羞耻,然后拿起那块玻璃,用一张布片包裹好,插在腰间,这才向不远处的一个村庄走去。
刚到村口,六福就被暮归的人们围住了,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六福说他从很远的一个叫“■”村的地方来,去哪里他现在也不知道,他遇到了土匪,被抢光了所有的东西。六福舞动着胳膊,拍着胸脯,说我有的是力气,我可以帮你们干活,我还会编筐,要是谁愿意给我吃的,再给我套衣裳,我就帮他干活,帮他编筐。
有个精瘦的老头过来,打量着六福,将刚才已经问过一遍的话又再次问他。看老头那威严的样子,估计是这里的族长。六福一直挺得笔直的腰板,微微前倾了点,恭恭敬敬地回答说,我是从一个叫“■”村的地方来的,一直在外头流浪,想要找个安宁的地方落脚,可是找不到,就在前两天,我遇到了土匪,他们将我抢了个精光,连件衣裳都没留下。老头点点头,说,指爪看动静,眉眼看精神,看得出来,你不像是个坏人,粗脚大手的,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我呢,是这个村子的族长,我们这个村子都姓白,这里呢,叫白家村。六福赶紧鞠躬,说我给白家族长老爷请安了,请白家族长老爷帮我介绍个人家,我在这里打几天短工,换个肚皮饱,再换套遮羞的衣裳。白家族长鼻子里哼哼,说,这不难,只是我要搞清楚,你说的“■”村离这里远吗?我们怎么没听说过呢?六福说远得很,远得我都不知道它在哪个方向了。白家族长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出门的呢?六福说,我是十几岁出门的。白家族长又问,你今年多大了?六福说,我都忘记我今年多大了,那时候出来小,这些年也只顾逃难逃命,连寒暑都没记住。白家族长点点头,说,哦,原来这样啊,那就好办了,你就跟我走吧。
六福跟在白家族长身后进了村。一边走,白家族长一边给六福介绍这个村子。白家族长说,他们的祖籍是在一个叫广东惠山的地方,早好几百年前,一股子土匪从陕西杀到这里,把这里的人都杀干净了。他们的祖先迁移到这里来的时候,遍地白骨,看不见庄稼地,因为地里的荆棘棵子长得比人还高,残破的庙宇门口竟然还蹲着老虎。他们的祖先就在这里扎下根来,先放火烧山,驱赶虎狼豺豹,然后兴修水利,恢复耕田耕地,辛辛苦苦了好几百年,才落得如今这么大一家人。可是眼下不太平,村里的年轻人被拉走了十之六七,剩下都是些老弱病残,恐怕要不了多少年,这里又将会成为没有人烟的荒野,荆棘遍地,虎狼出没。六福猛然想起,刚才到村口的时候,围观他的都是些妇孺和老人,还真没看见有年轻人。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拉走了是个什么意思呢?什么人拉他们呢?疾病?鬼怪?白家族长晃晃蒜头似的小脑袋,哀叹一声,说,拉就是抓,就是抓壮丁嘛。原先是三丁抽一,后来是两丁抽一,现在是一丁也不剩了。只要抓走,就等于是上了黄泉路,回来不了啰,剩下的尽是些老弱病残,家里没有男人,女人也待不住,大片大片的庄稼地荒了,过了今年,就没明年啰……来到一家门前,白家族长吆喝了两声,三嫂子,三嫂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开了门出来,可能是因为眼睛不好的缘故,她把六福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她上前就给了六福一巴掌,骂道,死短命的娃,叫你藏起来,你怎么跑出来了呢?你真的想死啊,你死了,叫娘怎么活啊!
白家族长忙上前把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拉住,说,三嫂子,这个不是五娃子,是个外乡人,他说他叫六福,他来打短工,你家地都快荒了,我把他带到这来,让他帮你干些活路。老妇人喃喃地说,哦,外乡人啊,六福啊,他帮我干活路啊,只是我没钱给他啊。白家族长忙说,他不要钱,只要你管饱他的肚皮,再给他身衣裳,他被土匪抢干净了,就剩下块遮羞布了。
哦,可怜的娃儿啊,要是你娘知道了,心里不知道该怎么疼呢!老妇人上前扯了六福的手,把他拉进屋里,指着里屋说,六福娃儿啊,你进屋去,里头有我五个娃的衣裳,你瞧上哪件穿上就是了,我这就给你做饭去,怕饿坏了吧。老妇挽留白家族长吃了晚饭再走,白家族长也没推辞,说还有些重要的事情跟她商量。白家族长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看六福。六福很知趣,知道他们说的话自己是不适合听的,他看看天色还没黑定,瞧瞧水缸里水不多,就挑起水桶,说去担挑水回来。老妇要六福歇息着,吃了饭好好睡一觉,有什么活路明天才开始做。白家族长说看得出来这是个勤快娃,就由他去吧。说着白家族长到门口吆喝了个小娃娃过来,让小娃娃给六福带路去水井。
水井在村子中央。很多女人在那里淘米洗菜,几个小娃娃抬着水桶往往返返。村子里很安静,狗见了六福,只是抬起脑袋张望两眼就又趴地上了。六福来到水井边,帮那几个抬水的娃娃打上水,灌满他们的水桶,又帮他们系好绳子,这才挑了水往回走。
回到老妇家里,老妇正坐在板凳上落泪,白家族长坐在灶膛前烧火,火光映着他的脸庞,他紧锁着眉头,看得出来正为什么事情焦灼不安。
就按我说的办吧。白家族长说,要不然怎么整?总不能灭了种吧!你说是不是,三嫂子?
老妇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来,见六福挑了水桶要出去,叫住他,说,房梁上有块肉,你用扁担给我戳下来,我们今天晚上煮着吃了。
六福看见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费力地戳了下来,拣起递给老妇。老妇拿到鼻子上闻闻,说,本来是留着过年吃的呢,你来了就煮给你吧。六福说,大娘,不消这样,要给我吃了,你过年吃什么啊?老妇说,六福娃儿,你怕多久都没吃肉了吧。六福说,才吃过,不久。老妇说,六福娃儿啊,就算你中午才吃过,我今天晚上也要煮给你吃。
白家族长叫来那个娃娃,要他去把五大爷和七大爷请来,顺便让他们把那罐子酒抱来,让他们陪陪酒。六福局促不安起来,说族长老爷,陪酒就不必了吧,大家生活得都不容易,能省就省点吧,这样做,他这个打短工的也承受不起。白家族长笑笑,说,你是外乡人,到这里就是客人,好好款待你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了,我们白家人的先祖一直在教育我们怜贫敬老,惜客好义。
过了一会儿,来了两个中年人,一个是五大爷,一个是七大爷。两人一个抱着酒罐,一个拎着捆菜蔬。晚饭的时候,五大爷和七大爷轮番向六福敬酒,白家族长偶尔也端起酒碗,说些感谢的话。说他三嫂子是个苦命人,年轻的时候就死了丈夫,丈夫死时她肚皮里头还揣着个娃娃。后来终于把五个娃娃拉扯大了,谁曾想世道越来越乱,先是把她大儿子拉了丁,接着又拉了老二,然后又是老三老四,这下又要拉老五,以至于大片的庄稼地没人耕种,被撂荒在那里。不过这下好了。白家族长说,你来了,你可以帮三嫂子把那些土地种了,还赶得上节气。六福说我也做不了多久啊,我还得赶路呢。白家族长说,没什么,能干多少干多少吧。他们喝酒的时候,老妇一直闷坐在一边,还在流着眼泪。六福站起身来,要搀扶老妇上桌子一起吃,他要老妇放心,说再怎么的,他也一定帮她把种子播下去,先抢住这个季节再说。老妇拉着六福的手只是落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六福,你就把我这个三嫂子认个干娘吧!白家族长说。
好事情呢,认吧。五大爷和七大爷也说,亏得我们三嫂子对你这么好,你就把这里当个家吧。
六福看着老妇悲凄的样子,心头老大不忍,于是握着老妇的手,跪下身来,向老妇磕头,喊道,娘。
老妇没有答应,却跪下来抱住六福号啕大哭。
送走了白家族长和五大爷七大爷,已经很深的夜晚了。六福醉眼朦胧,见老妇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只鞋底纳着,似乎没有睡的意思。六福说干娘怎么还不去睡呢。老妇说,六福娃儿啊,干娘想给你做双鞋子。六福很感动,说干娘去睡吧,别累着了身子。老妇一听,又落泪了,说,听这话就知道娃是个孝顺的娃。第二天一大早六福就起来了,他打扫了庭院,劈了柴,天才大亮。等到把水缸挑满水,白家族长才来派活。白家族长把他带到一片荒地边,说这就是你干娘的地,都撂荒两年了,你看怎么整吧。六福说我先把它挖起来,怎么整还得请族长老爷你帮忙拿主意,我对种庄稼是一窍不通的。白家族长说也好。于是六福就抡了锄头下地。
昨夜睡得好,六福感到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把锄头抡得高高的,每一锄下去劲道都很足,都会掀起一大块泥土,再一敲,泥土就碎散了,就松软了。不多一会儿,六福就挖了半分地。白家族长坐在地埂上,不由得啧啧称赞,说小伙子真是个干活路的好手。六福笑笑,抹了把汗继续挖地。
白家族长招呼六福过来歇会儿,抽袋烟。六福说我不抽烟,不累。白家族长说来吧,小伙子,不耽搁这一会儿。六福只好放下锄头,跟白家族长坐在地埂上。白家族长把烟袋吸着了,递给六福,六福啜了口,被浓烈的烟味呛得直咳嗽。真是个好娃啊。白家族长说,我家三嫂子含辛茹苦拉扯大五个娃,没一个像你这样踏实,有出息。六福看着白家族长,不知道他这话怎么讲。白家族长说,老大看起来老实,可是只去了镇子上一趟就沾上了烟土,先是偷偷吃,后来明目张胆,把地都卖了两亩。所以抽丁的时候,都想他被抽去。可是人家抽丁的知道他吃烟土,怎么整也不要,后来送给了那个抽丁的三两烟土,他才被抽去。在营子里,有天晚上这家伙烟瘾犯了,要偷偷跑出去找烟土,结果被哨兵打死了,还是我去拖了口棺材把他殓回来的。白家族长叹息声,呼呼地吸了两口烟,说,老二也不是个好东西,他倒不沾烟土,可是沾上了赌。烟土是猛虎,赌博就是恶狼,两样东西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沾上它们了,就等于人死掉半截了。所以当抓丁的人来的时候,三嫂子只好让老二去了。老二哭得厉害啊,赌咒发誓说再不赌博了,三嫂子也心疼啊,莫办法,抓丁的人枪比着脑壳呢。老三和老四虽然不吃烟土,也不赌钱,可是这两个家伙懒,你就这一会儿挖的地啊,要让他两兄弟来,起码得花上一天光景。
不至于吧,用手抠也不止抠这么点儿啊。六福起身拿起锄头,说,族长老爷,我挖地去了,你接着说,我听得见,这样我们两不耽搁。
好,好。白家族长在鞋底上磕磕烟袋,继续说道,我说的可都是真的,这老三和老四,那懒可不是一般的,除了吃喝,他们没一样勤快的。他们把家里粮食偷出去卖,你道他们卖粮食干什么?下馆子!他们嫌我那三嫂子给他们做的饭菜不好吃,要下馆子吃好吃的。结果呢,饭没吃完就被抓壮丁的抓了。为了赎他们出来,我那三嫂子卖干净了粮食,还要卖地。可是谁买地呢?青壮年都被抓壮丁抓干净了,土地根本就没人稀罕,谁种啊?去赎,抓壮丁的不干,说现在他们正在整顿兵役,其实那就是个屁话,是嫌送上手的钱少!现在就还剩下个老五,老五身子骨弱,体力活不行,从小就病怏怏的,可恶的是那些抓壮丁的,他们倒是不嫌弃……
白家族长正愤恨地说着,远远看见老妇来了。老妇拄着根棍子,挎着个提兜。老妇给六福送早饭来了,她揭开提兜上的盖布,从里端出稀饭、饼子、茶壶,还有半碗炒胡豆。老妇说,六福娃儿,你慢慢做,做一阵子就歇息一阵子,歇息的时候就把炒胡豆吃了,吃了顶事,还对肠胃好,晌午我再来给你送饭。等到老妇送晌午饭的时候,六福已经把这块地挖了大半。他感到很疲惫,却很舒心。老妇送来的晌午饭,竟然是一只完完整整的炖鸡。老妇说,她在炖鸡的时候加了点细辛和当归,这样可以预防感冒,还补气补血。六福早晨起来的时候,看见院子里跑来跑去的似乎就只有一只鸡。一问,老妇说是,就是那只鸡,那只下蛋母鸡,芦花鸡。那只芦花鸡下的蛋个头大,叫声也响亮,听见叫声,老妇说她就去拣蛋,它从来不乱下蛋,都是有地方的。拣了蛋,老妇说她就拿起来在眼角上滚,鸡蛋滚烫,对她的眼睛好。老妇说如果不是芦花鸡的鸡蛋,她的眼睛早就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