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人们常见的那样,种桃的不吃桃,酿醋的不吃酸。木耳他爹的身边从来不缺女人,但是他却对女人产生不了半点兴趣。焦姓官都为此感到好奇,说你总该不是不行吧,如果真是不行,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了。木耳他爹笑笑,说,那事我肯定行,但我就提不起那个心情。焦姓官说怎么回事呢?木耳他爹说,这是我们这个家族所有男人的通病,天天泡在女人堆里,经见多了,腻了。木耳他爹见焦姓官还是不太理解,就用了句很形象的话,他说,你见过哪个厨师对美味感兴趣?拿了菜单他们总是给人家描述得好听,什么色香味形俱全,什么鲜美可口,可是等那些美味佳肴端到了桌子上,端到自己跟前,他们拿着筷子却戳不下去,因为他们清楚这些都是些什么材料,清楚每一道工序、火候、淡咸……就那么回事,都懒得去尝。
想要嫁给木耳他爹的女人多的是,她们认为木耳他爹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一个好男人,但是她们却没办法打动木耳他爹的心。木耳他爹倾听她们的诉说,为她们诊治隐疾,在一些疑难问题方面充当她们的高参,他也接受她们的感激,但就是不肯接受她们那颗爱他的心。
就像希望总是出现在绝望之后,很多事情就在大家认为已成定局的时候,会突然发生逆转。头天晚上焦姓官还在奉劝木耳他爹,找个女人吧,再不找就晚了。木耳他爹一时还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焦姓官在土镇待了这么些年头,除了给土镇带来巨大变化之外,他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最引人瞩目的一点,就是他是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的父亲,他先后娶了三个女人,头一个难产死亡,后一个溺水而死,现在这个是他的一个老相好。他一直都在感叹,说来到土镇之前他的生活像一片灰烬,到了土镇之后,他的生活成了个草木旺盛的花园。他告诉木耳他爹,说他在男女那事情上面一直很强悍,他以为自己会生养好多娃娃,会跟打靶一样,一枪一个准头,可事实上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容易。现在,他也和以前那样强悍,结果呢,枪枪都是空放。怎么回事呢?年纪一大,骨头就空了,打出的枪虽然响亮,但是力道不行了,没准头,脱靶。焦姓官要木耳他爹趁着还动得了,赶紧找个女人,总得有个后啊,要不然怎么对得起祖宗呢?
谁知道就在第二天,木耳他爹就看上了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木耳他娘。木耳他娘不是本地人,来自远方,她说过那个地名,很长,没人愿意去记。她是那天上午搭船从码头登陆土镇,径直就往十三楼来,好像她对这一带很熟悉。事实上她是第一次来土镇,本来她是要去爱城的,结果听了几个船工的怂恿,就在土镇码头下了船。木耳他娘来到十三楼,说自己是来看病的,她把自己的病跟木耳他爹夸张得很严重,似乎木耳他爹不赶紧下药她就活不下去了。木耳他爹叫她扒拉了裤子,看了看,说,没什么,只是有些破皮,擦点药水,歇息两天就好了。但是木耳他娘却一刻也歇息不了,她摸摸口袋,说我没钱买药水。木耳他爹说没钱没关系,我送你。木耳他娘说我也没钱吃饭。木耳他爹看着她,还没来得及表态,木耳他娘就说了,来,我让你弄我一把,算饭钱吧。
当木耳他爹表示要娶木耳他娘为妻的时候,木耳他娘表现得并不是很乐意。但是耐不住大家的劝,连焦姓官都出了面,就勉强答应了。从嫁给木耳他爹那一刻起,木耳他娘就在时刻做着离开的准备。如果不是木耳的出生,没准木耳他娘真早走了。木耳他娘的很多做派都叫木耳他爹难以接受,贪吃贪睡,喜欢搬弄是非,不过最叫他感到痛苦的是她对男女之事的痴迷。
土镇的男人们都认得木耳他娘,出于对木耳他爹的尊敬,不管她再怎么妖娆,再风情万种,都不会去沾染她一指头。但是那些跑船的外地人才不管这些呢,木耳他娘不敢带他们到十三楼做,她因为挨过木耳他爹的揍,只好去船上。有的船上行,有的不行,他们有忌讳。于是木耳他娘就跟那些人在野地媾合。土镇的人是十分讨厌野合的,他们把撞见野合当成最不吉利的事,他们会骂,你家房子烧了吗?你们是野狗野猪吗?有些气性大的人还会捡了石块打,打得那野合的人嗷嗷叫唤,光着屁股乱窜。
木耳他娘在木耳之前,还怀过五个娃娃。但是这个怀孕的女人却不知道收敛一下,对那男女之事还万分痴迷。这让木耳他爹忍无可忍,将她狠狠揍了一顿。可是人家脸上的瘀青都还没散去,就又去河堤上招惹男人了。木耳他爹气得蹴在地上哭,说万一把娃娃撞掉怎么办啊,那些跑船的野人,个个壮得像头牛,哪里知道惜疼人啊。木耳他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木耳他娘流产了。这可把木耳他爹心疼得,揪着头发哭得死去活来。这样的事情接连发生,木耳他爹都快疯掉了,他想关掉十三楼,带着木耳他娘居住在乡下偏僻的地方,成天守住她。但是焦姓官不准,土镇的男女也不准。焦姓官说,你关掉十三楼,上头来人住哪里?土镇的男女说,你关掉十三楼,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有女人前去劝说木耳他娘,意思是让她收敛一点。木耳他娘闻言大怒,将来人一顿训斥,说你有什么资格叫我收敛?快活在那里,人人都有份,光准你们去拿,不准我去拿,我不是娘生的啊?
没过多久,发生了一件大事,要不是焦姓官镇住,只怕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祸事。
木耳他娘在码头认识了个小伙子,那小伙子生得白白净净,木耳他娘一眼就喜欢上了人家。那个小伙子见木耳他娘也好看,两人只几个对眼,就都知道了接下来应该发生的事。小伙子早听说了十三楼,要带木耳娘去十三楼。木耳娘不愿意,说去你船上吧。小伙子说我爹忌讳这些,要知道我在船上干这事,只怕会打死我。木耳娘说你爹在船上吗?小伙子说他去土镇买东西去了。木耳娘说,那咱们赶紧上船吧,赶在他回来把事办了。
老船家出门的时候跟他儿子叮嘱过,说蜂窝煤炉子上炖着鸡,好了你就端下来,晚上咱父子俩好好吃几盅。小伙子这下见了女人,早把炉子上的炖鸡给忘记了。突然闻到一股子焦味,这才记起还炖的鸡呢,要前来端,却被木耳他娘给紧紧缠住,木耳他娘说哪有你这么做事的,我正兴头上呢,你这不扫兴吗?小伙子心想,糊就糊了吧,不就一锅鸡肉吗,先把事情做完再说吧,人家可是动了大性情的呢,听听那叫声,真叫人骨头酥散。锅里的鸡肉先是焦糊,接着成了炭,最后竟然燃了起来。等到他们把事情做完,疲软地躺在仓板上喘息的时候,岸上已经人声鼎沸了,他们看见船头起了火,火苗舔着棚子,越燃越大……船烧了,老船家怎么肯依?他把儿子吊在码头上,口口声声要土镇把那个婊子交出来,并且要赔他船和满船的货物。说倘若不的话,他就在这里打死他的儿子,闹出一条人命才好惊动上方。他还骂土镇道德败坏,一地的婊子和嫖客,没一个好人,统统都该关班房。没人前去围观,许多在码头做工的人也都借故散开。码头上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叫骂的老船家和被他高悬的奄奄一息的儿子。焦姓官出了面,说那个女人已经掉进河里淹死了,至于他说的船和货物,他会赔偿的,请他把他的儿子放下来,赶紧送医院治疗。焦姓官说,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离开这里之后做个哑巴,否则的话我就不管了,我等你打死你的儿子,这样的话,你没了儿子没了船,没办法回去交差不说,你可能还会因为故意杀人被炮打脑壳。至于你说的要去告我们,谁会相信你呢?大家一起说你是疯子,是你烧的船,你怎么办?你亲儿子都可以打死,烧个船算个什么?
老船家想了想,说,第二件事呢?焦姓官说,第二件事很简单,你要向这里的人们道歉。老船家把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焦姓官说,这里的人都是好人,都是善良的人,没谁作恶,也没谁害人,你那么骂很伤大家的心。老船家沉思了片刻,放下了他的儿子,接受了焦姓官提出的条件。
木耳他娘当然没被淹死,如果淹死了怎么会有后来的木耳呢?她光屁股跳到水里,被人打捞了上来。事后她跟人说,在船上干那事情比在陆地上真不知道舒坦多少倍,而且一想起旁边还燃着大火就更加刺激了。听到她说这话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事实上就是这样,经历这样的教训之后,木耳他娘一点也没改变,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了。
不久,木耳他娘又怀上了个娃娃,这是第六胎,也就是木耳。木耳他爹思前想后,下了个不可思议的决定,他让木耳他娘把那些男人带到十三楼里来,别在野地里去,也不要企图再上人家的船。木耳他爹的突然大度让木耳他娘觉得有些意外。木耳他爹含泪说,我想要个娃娃,你就忍忍吧。
木耳他娘经过怎样复杂的思想斗争,已经无从知晓。不过她的确收敛了许多。她告诉木耳他爹,她已经在土镇住腻了,等到娃娃生出来她就去她一直想要去的爱城。木耳他爹见她去意坚决,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4
木耳出生后不久,木耳他娘就离开他去了爱城,不过很快就又回来了。她对木耳他爹坦言,爱城的确不如土镇,没有可以活泛的地方,怪不得爱城的人都往土镇跑呢。不过她表示,她并非贪恋这个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在土镇多待,她之所以回来,之所以没往其他地方去,是因为她舍不得木耳。木耳他娘一面尽心尽力照顾着木耳,一面也没放弃享受快活。木耳很健康地成长,只是从小就不爱笑,话语也不多,就算你问他,如果不问到第三遍,他是绝对不肯回答的。但是他的学习成绩特别好,开学才一个月不到,所有的课本他都会背诵了。他的记性让学校的老师十分震惊,但是学生们却都拿他当怪物,因为他从来不跟大家一起玩,总是一个人待在阴暗的角落里,嘟嘟囔囔说谁也听不懂的话。老师找到木耳他爹,说木耳这孩子天赋异禀,记性好得出奇,如果放在这里恐怕会被耽搁,是不是送到爱城的好学校去,请那里的老师因材施教。木耳他爹不愿意,他担心木耳送到爱城后,木耳他娘正好也借口离开他。老师叹息之余,不愿意木耳那么好的记性被浪费,就拿了书给他看。老师的想法是简单的,也是善良的,记性好,就多记点吧,记下的可都是知识,需要的时候想拿出来多少就拿出来多少,跟存钱差不多是一个道理。木耳对于书籍所表现出来的痴狂让老师和木耳他爹他娘是又惊又喜。除了吃饭睡觉,木耳都拿着书在看,他的嘴唇轻轻嚅动,像是在咀嚼那些字。就算睡觉的时候,木耳的怀里也总是会抱着本书,只要怀里抱着书,他就睡得更熟一些,不会一惊一乍老是醒来。
事情并没按照老师想象的那样发展,木耳突然有一天不去上学了,不管老师怎么劝,他始终都保持沉默。老师感到万分遗憾。不过木耳他爹和他娘似乎觉得这并没什么,反正他们从来就没认为读书有多重要。不读书的木耳没有一点时间概念,他睡到自己想起来的时候才起来,想吃了就去吃一点,其余的多半时间他都在外头溜达,手里拿个根打狗棍,从镇里走到镇外,从山冈走到田野,漫无目的。他再次恢复了嘟嘟囔囔,声音不大不小,但是永远也不可能有谁听得懂他说的什么。有时候他会停下脚步,蹲在路上,手里拿着个石子,随着口中嘟囔,手下不停地写,哗啦哗啦,坚硬的石子划着坚硬的路面,很难留下什么痕迹。他才不会管这些呢,他都不会往前看,退着身子写,不停地写,一直写到天黑,或者他爹他娘找来。焦姓官早就告诉了木耳他爹,说木耳这娃娃的脑子可能有毛病,是不是送到医院去看看。木耳他爹不相信,他一直觉得木耳很聪明,学什么一说就会。为了证明自己所说非虚,木耳他爹把木耳拉到跟前,要他背诵汤头,木耳就背,叽里呱啦,速度快得焦姓官都听不清楚从他嘴角流出来的都是些什么字词。为了再进一步证明木耳的聪明,木耳他爹还要木耳开药,他说,来了个女人,面黄肌瘦,说她下身撒尿刺痛,不撒尿胀痛,闻起来有鱼腥味,仔细一看颜色赤红,微肿,有豆腐渣样的东西,你看是个什么病,怎么治。木耳说,霜霉病,黄柏三分,苦参三分,蛇床子三分,火药三分……木耳他爹听了高兴得直蹦,说老伙计,你听见没有?这些都还是我三年前教我儿子的,他都还记得这么清楚呢。我要不是看他岁数小,我就让他来看病拿药了,咱们这十三楼后继有人啊!焦姓官却一脸忧虑,他看着面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小子,看着他微微隆起的喉结,青色的嘴唇,隐约感觉到一场可怕的事情马上就会在他身上发生。
焦姓官的担忧半年后变成了现实。木耳在十三楼放了一把火。这把火将木耳娘烧成了重伤,跟木耳娘住在一起的那个跑船的男人被烧死。很多人怀疑这场火不是木耳放的,而是木耳他爹。这个怀疑各自都揣在心头,没有谁说出来。紧接着又发生了一场火,这火把木耳他爹烧得可不轻,放火的当然是木耳。木耳他爹从医院出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木耳送进了疯人院。此后十三楼一直风平浪静。木耳他娘顽强地活着,那场大火让她失去了鼻子,耳朵,头发,她的两条腿和胳膊螃蟹腿一样蜷缩在胸前,伸展不得。但是她的眼睛还好用,看见有男人从跟前经过,就会嘿嘿笑,嘴角垂挂着晶亮的哈喇子,眼珠子不停地转动,像在打主意。木耳他爹在焦姓官的帮助下,一直在修缮十三楼,他更换了烧焦的檩子和窗条,将烧黑的墙壁重新粉刷,直到木耳他娘死的那年,他才将火烧的痕迹彻底消除。要不是木耳他爹得了重病,木耳可能还会一直住在疯人院里。木耳他爹并不想木耳出来,回到土镇,回到十三楼。那时候他的心思变得非常奇怪,连他的好朋友焦姓官都捉摸不透。木耳他爹对于十三楼的爱,堪比对待他的儿子。他很少有时间去疯人院看木耳,主要原因是他不放心十三楼,他老担心十三楼会被谁搞坏,焦姓官总是催促他去看,并且不惜为他安排车辆和快船。临行的时候木耳他爹苦着张脸,一步三回头,似乎他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十三楼了。焦姓官不耐烦地说,你去吧,我在呢,我会好好看着它的。
但是木耳他爹很快就回来了,焦姓官问他看了木耳没有。木耳他爹说看了一眼,也没什么好看的,他长得白白胖胖,身边还有个大姑娘陪着她,两人手拉手,跟谈恋爱似的,亲热得很,我喊他,他根本就不睬我。回答完了焦姓官,木耳他爹赶紧楼上楼下转一圈,生怕被人揭走了块墙皮似的。每天早晨一大早,木耳他爹就会手里拿着根竹竿,竹竿顶端绑着个鸡毛掸子,端着个凳子,站到凳子上到处扑扫蜘蛛网和房梁上的尘土。那天早晨他和往常一样,谁知道刚站上凳子就发觉不对,腰杆没办法动了,僵在那里,口中不停地喊,坏了坏了。女人们和她们的男人一起从屋子里出来,把木耳他爹像摘个大南瓜似的从凳子搬了下来,发现他已经没办法站立了,嘴歪眼斜,说不出话,满嘴角的哈喇子。
尽管焦姓官给木耳他爹找了很多医生来,都没用,把他送到爱城医院去,也无济于事。那些医生都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僵尸病,也就是肌肉强直症,属于世界医学难题,没办法治疗的,弄回去吧,等死吧。
焦姓官做主把木耳从疯人院里弄了回来,木耳他爹当天中午见到他,晚上就病情加重了,他不停地抽搐,像一截震动棍,抖动得整个十三楼似乎都在嘎吱作响。焦姓官摸了摸木耳他爹的脉搏,很微弱,而且只有出气没有吸气,看光景已经不行了。都以为他很快就会死去,结果到天亮他也没咽气,而且继续抽搐、抖动。凭借经见了很多人濒死的经验,焦姓官估计木耳他爹是在挂念什么。他问木耳他爹,是不是放心不下十三楼?木耳他爹抽搐得稍微轻了点,抖动也减缓了。焦姓官问你是不是担心木耳?木耳他爹抽搐再轻了点,抖动也不再厉害了。焦姓官赶紧把木耳揪过来,让木耳向他爹做保证,绝对不再放火,一定把十三楼守住,好好为男人女人医治,让他们在十三楼获得快活。木耳一一做了保证,说我保证不再放火烧十三楼,我保证守住十三楼,谁也拿不去,我会尽心尽力为那些得了病的男女医治,让天下所有男人女人都在十三楼找到快活。当木耳把快活两字说完,木耳他爹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微笑,不抽搐也不抖动了,浑身松软像面泥一样。然后他咯地咽了气,但那脸上的笑容一直保持着,直到盖棺才从大家的眼前消失。木耳信守了自己的承诺。只是他不像他爹那样喜欢打扫和勤于打扫,一天有差不多一半的时间他都坐在门口,面前摆放张桌子,有人来看病,他就叫人脱裤子、岔腿,用的也都还是他爹那一套,先闻闻气味,然后钻在人家裆部仔细瞧。如果人家是来寻欢的,他就敲着桌子,让人家丢下钱来。为了减少麻烦,他更改了规矩,不提供茶水,不提供饭菜。慢慢地,大家也都知道了他立下的这些规矩,还都认真遵守。
焦姓官不忍目睹土镇被淹没,决定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就趁早离开。他已经和故乡取得了联系,据说那里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早就不缺女人了。焦姓官是坐船离开土镇的,走时土镇很多人都去送他,焦姓官依依不舍,流了很多眼泪。焦姓官回家后便再没了讯息,不过土镇人却总是会在一些时刻提及起他,念叨他的一些旧事。
第十九章 柳絮的葬礼
1
在和薛玉待的两天里,我始终保持安静。薛玉也表现得很安静,一刻不停地裁剪着纸衣裳。那两天里前来十三楼的人特别多,薛玉在桌子上放了个纸箱子,那些人走的时候就把钱丢在里头。到了晚上,薛玉也不数它们,抓出来,揉成团,放在一个包里。
我很想在土镇多待几天,却突然接到马队长的电话,他要我火速回爱城。在我犹豫之际,薛玉也劝我赶紧回去,把该忙的事情忙完。她语重心长地说,好多事情其实你我心头都明白,不消说得太透,该怎么说怎么整,你也是清楚的,忙完了就赶紧再来一趟土镇吧,我还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跟你讲,需要你做决定。薛玉在说这话的时候,抓过我的手,捋起衣裳,放在她的肚皮上。她的肚皮光滑,凉丝丝的。薛玉看着我,我的心头一阵狂跳,我隐约已经知道了她即将告诉我的事。薛玉轻轻推开我,说,你去吧,别忘了我在这里等你。
我刚一到车站,马队长就亲自开了车来接我。他说尽管他们做了很多努力,但是迄今为止,他们还是没办法找到柳絮的家人。我说怎么可能?马队长说,不是可能不可能,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尽全力查了,她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我说她死了总是真的吧。马队长翻了我一眼,说,我跟你说的正事,你别抬杠。我们在爱城,包括爱城周边区域,通过媒体发布了大量的认尸通告,这么多天过去了,无一反馈信息。她就像个天外来客,从来就没人认识她似的。马队长找我的主要目的是让我出面安葬柳絮。马队长说,因为无法确定柳絮的准确身份,所以,她只能被当成无名尸体处理。但是这似乎又有点不太合适,因为这个柳絮跟我、跟另外的一些人都有过交往,而且还比较密切,因此她实际上已经具有某种身份,作为无名尸体处理不太恰当,因此他想到了我。我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应承下马队长的这个要求。马队长见我面有难色,很直接地说,如果你不答应,我们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所以我们会把她送去做医学解剖,然后当作无名尸体火化。
我说算了,别那样去处理,还是我来出面安葬她吧。
我去停尸房看了柳絮,她躺在匣子里,像是睡着了。我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说,以前我们时常谈论死亡,你从来就没当回事,谈了那么多回,你根本没把死亡跟自己联系在一起,你觉得那很遥远。现在你死了,我们面临一个重要的事,就是怎么安葬你。我一直想把我仅存的这两年包括死亡都拜托给你,你一直不肯接纳。其实很简单的,我已经对我的死亡做了详细的规划,你操作起来不会很费事。现在,你先于我死,就让我对你负起责来吧。我会为你挑选一块最好的墓地,包括棺木和你的寿衣,都将由我做主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会按照一个丈夫安葬妻子的礼数来操持你的葬礼。你的葬礼可能会很冷清,因为找不到你的亲人,除了我为你送行再没别人。其实我们都一样,你死了还有我送,我死了呢?我的葬礼将比你的还要冷清……
我去爱城公墓为柳絮挑选了一块环境格外清幽的墓地。公墓的人说这块墓地应该是爱城公墓最好的。我交了一百年的管理费。公墓的人说按照规定,他们只能收取二十年的,让我到期了再来缴纳。我说只怕那时候你们就只有到地府来收取啰。他们都笑。我不笑,我说真的,你们还是按照一百年来收取吧。在管理合同上,我额外加注了两条,要他们每到清明的时候都要送一束鲜花,名字写我的,然后要保证墓前四季都要生长有鲜花。他们表示说绝对可以做到。
随后我去找棺材匠,要他帮我挑一副棺材。棺材匠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说,你不打棺材啦?我说你别紧张,是帮我的朋友买,要最好的。棺材匠说,最好的棺材出在我手里,还是我来打吧。我说人早死了,搁在那里,等着棺材下葬呢。棺材匠知道了,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见我跟人打听哪里有卖棺材的,棺材匠说他知道,他说他找不着我的时候,就在爱城到处乱逛,去了好多间棺材铺子,本来是想给他们打工,挣俩钱养活自己,可是人家都不缺人手,而且人家卖的那些棺材也不是他做的出来的。
他们卖的都是什么样的?我问。
有水晶的,玻璃的,大理石的,铝合金的,青铜的,还有木头的,不过都是板儿和胶水拼装起来的。棺材匠把我带进一家棺材店。我见到了棺材匠说的那些棺材。最贵的是水晶,最便宜的是木棺。木棺很薄,敲敲,响得跟鼓皮似的。我要棺材匠帮忙挑选一副,棺材匠直摇头,说没一副他看得上眼。
一连走了四五家棺材店,棺材匠都没看中一副。结果我拒绝了他的参谋,买了副水晶棺。让他们帮忙送到公墓。
见我掏出一大捆一大捆的钱,棺材匠开始关心起那个人是谁了。我说是我的一个朋友。棺材匠问是个女人吗?我说是。棺材匠说她给你留下什么了?我指指心口,说,疼痛。棺材匠说她就没给你留下个娃娃么?我摇摇头。棺材匠幽幽地说,你该有个娃娃了,再不有就没时间了。
2
听我说还要请龙隐寺的和尚为柳絮念经做法事,马队长劝我说算了,他说只是想请你出面安葬她,没想到你搞这么大动静。我说既然应承下来做,就做到最好吧,死人心安,活人也心安。马队长叹息一声,说,只怕你这心愿龙隐寺的和尚很难满足啊,如今的龙隐寺,正人心惶惶呢。
我犹豫了一下,问马队长,你真的认定是老方丈杀害胖脸和尚的凶手吗?马队长扭头看着我,奇怪地问,你什么时候听说我认定老方丈是凶手的?我说外头不是传言嘛。马队长狡黠地一笑,问,你怎么看那些传言?
起先我还是认可那些传言的,尽管传言很多,我认为里头肯定有一头是事实真相,不过我现在倒是觉得那些传言的确只能当做传言听。
我的这番话引起了马队长的好奇,他哦了声,说,你倒是说说,好像你肚皮里有包袱呢。
我不是请你开恩让我亲近老方丈吗?就那天,我目睹了他主持的一场功课,我虽然对佛经什么的一窍不通,不过我也听出来了,他们念诵的应该是超度亡灵的经文。从老方丈的神色气相来看,我觉得他不可能是杀生之人。
你光是看看听听就敢得出这样的结论?马队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我说我敢肯定。而且,我沉吟片刻,我觉得胖脸和尚也不是他的私生子,那不过是以讹传讹的妄语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