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他会每三四个月就搞一次选举,参选者是他的那些女人,被选中者就是花魁,除了有丰厚的犒赏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权力,就是管理这些女人们。他给被选中者封为女司令,其余的按照得票多少分别封为军座、师座、团座,最次的当然就是士兵了。不过士兵也有一步登天的时候,只要把他伺候舒坦了,他一起身,士兵就成了军座。
这些女人们平常没事就耍牌、抽烟、听戏,而更多时候是吵架,甚至打架。只要廖雷公不在府里镇着,他的那些姨太太们就会吵得地动山摇,打得天昏地暗。尽管谁也没去过廖雷公的府邸,谁也没见过他的那些女人,但是平常里大家只要一没事,就会待在一起说谈这些传闻。有的说廖雷公真是享受,里头高矮胖瘦的女人肯定应有尽有,可以像进了大馆子一样,由着性子品尝。还有的说做那些女人也真苦,被花姑雀一样关在里头。六福不答话,他把玩着那块亮片子,想着死去的梁静柏,想着自己所受的那些磨难,想着自己的梦想。
这一天,六福被廖雷公召去。一支队伍整装待发。廖雷公站在一辆马车跟前,他要六福掀开马车上的盖布。六福掀开,马车上放着几口箱子。廖雷公要他再掀开箱子。六福掀开箱子,白光洪水一样涌了出来,原来里头装的全是银圆。廖雷公说,你管着这些银圆,跟他们一起去,他们要银圆你就给,给了多少你告诉另外一个管账的人,他会记下。六福说是。廖雷公说,你听好了,可别往腰包里揣,更别搞错了,事情结束你们是要三方对账的,出了差错脑袋不保。
队伍开拔到了一个偏僻的山村,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树木葱郁。他们在一处古宅跟前停下。那里早就聚集了一批工匠,有木匠,有石匠,有铁匠,还有瓦工。此后半年时间里,六福就跟着这些工匠们在一起。
等到箱子里的银圆快要告罄的时候,古宅已经彻底换了新颜。围墙是新修的,又高又厚,而且每个角上不仅有坚固的碉楼,在一些隐蔽的地方还设有暗堡。里头的地砖全是新换的青石地板,雕了梁画了栋,还新挖了池塘,栽种了莲藕,池塘里还修建了亭台水榭……
不消说,这应该是廖雷公的秘密行宫。廖雷公的生活,没有一刻是离得开女人的,那么他住在这里会带哪个女人来呢?谜底很快揭开了。一乘轿子咿咿呀呀由远渐近,后面跟着骑着高头大马的廖雷公。所有的士兵都站在这个古宅的大门两侧列队欢迎。
轿子在门口停下。廖雷公下了马来,马弁接过风衣和鞭子,廖雷公摘下手套,快步走到轿子跟前,拢起帘子,从里头出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可真是美貌,犹如天仙。有士兵认得她,这不就是那个女戏子玉玲珑吗?她不是被廖司令在门楼上打死了么,怎么还活着呢?
那个女人袅袅娉娉走过来,就在从六福跟前经过的时候,六福也认出了她。那眼神,那鼻头,错不了,烧成灰也认得,是她,水杏——
3
在“水杏”之后是一道破折号,破折号下面,是一道烧毁的痕迹。也就是说,这一页稿子只有一半,剩余的一半在破折号之下,不过看样子肯定已被烧毁了。下面呢?我翻开这幸存的半页稿纸,发现下面厚厚一叠稿纸全是空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大惑不解。
此时正是午夜。我把收到的这摞稿纸从头到尾快速地翻看了一遍,将已经读完的文稿、烧掉的半张稿纸、其余的空白稿纸平铺在面前,费尽心思去捉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现在为止,我都还不知道这稿子是谁邮递给我的,我将收到的文稿全部找出来,查验信封上的邮戳,有土镇邮局的,有爱城邮局的,居然还有一封来自遥远的安州。遗憾的是我丢掉了几个信封,没准儿它们可能还来自更远的什么地方。信封上的字迹也都不一样,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工整流利。临近清晨的时候,我决定去土镇一趟。我摸出电话,想跟薛玉打个电话说一声,就在拨出号码的时候,又放弃了。我想我最好还是悄悄地去,我隐约感觉到,此刻的薛玉也跟我一样坐在窗前,望着天空逐渐泛蓝。
4
土镇很热闹,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到处都在议论纷纷。我断断续续听到一些词语,淹没,掩埋,一百五十米,水库……薛玉坐在屋子里,面前摆放着一摞五色纸,她拿着剪刀正在裁剪。见我进来,她抬头冲我笑笑,指着一旁矮桌上的一杯茶水,说,给你沏的新茶呢。你知道我要来?
薛玉莞尔一笑,不答话。我说你既然知道我要来,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么?薛玉抬起眼帘又莞尔一笑,继续埋头裁剪那些纸货,看她手里的动静,她是在剪一条裙子。
公告出来了,大坝开工了。薛玉说,闹了这么多年,终于开工了,说是为了什么献礼,半年就要合龙,土镇很快就要没了。
这时候,一阵脚步声从楼上传来,一男一女下了楼梯,楼梯在他们脚下嘎吱直响。那个女人出门走了,那个男人在给了钱之后,搬了个凳子靠着墙壁坐下,看着四周一语不发。这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白净,头发梳理得很整齐。他的神情有些怅惘,他看看我又看看薛玉,然后又看看我再看看薛玉,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开始说话。他说,都快没了。接着又一声叹息,拉得很长,说,没了。我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薛玉回应了,她跟着叹息声拉长声调说,是啊,没了。中年男人摸出一盒烟,递给我一支,我没要,递给薛玉,薛玉接过来放在桌上,继续忙她手里的活计。中年男人点燃烟,轻轻吸了口,说,我明天就要走了。薛玉说,哦。中年男人说,出趟远门。薛玉说,哦。中年男人说,回来怕这些都沉到水里去了。薛玉说,没那么快的。中年男人说,我要去一年呢。薛玉说,那就说不清楚了。中年男人丢掉才燃了一点的烟,伸出脚在上头一碾,趁势起身,跟薛玉说,你保重。薛玉说,你也保重。中年男人再次叹息一声,惆怅无限地离开了。
我告诉薛玉说柳絮死了。薛玉说,哦,死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她是被谋杀的。薛玉却不抬头看我,只是低声问道,谁干的呢?抓住没有啊?我说,薛玉,你好像早就知道她死了。薛玉不吱声,依旧低头剪着一张白色的纸,剪成小长条,然后手指轻轻一挑,一挽,就搞成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等把这个蝴蝶结做好,这才抬头,捋捋垂在额头前的头发,平静的双眸如同清澈的泉水,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说柳絮死了,你怎么无动于衷……怎么这么淡漠呢?薛玉拿起胶水,往蝴蝶结上涂了点儿,轻轻地沾在那条紫色的裙子上,提起来一抖,这纸做的裙子就立即鲜活起来。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不很快也要死了么?我一愣。薛玉把裙子折叠好,递给我,从一旁拿起笔放到我手上,说,写吧,写点吉祥的祝福的词语,再写个名字。我拿着笔,心绪烦乱,也不知道她要我写谁。薛玉指着裙子的下摆,说,写这里,写柳絮,柳树的柳,柳絮的絮,你还得写上她的生庚八字,她的生庚八字我知道……这个夜晚我什么也做不了,全部被薛玉控制了。很显然,我对她一无所知。当我拿出那张被烧得只剩下半截的稿纸时,她只看了一眼就还给了我,平静地说,哦,烧了。
我说木耳肯定不会这么干,他辛辛苦苦写出来,肯定不会烧了。
薛玉说,对,他不会。
我说木耳为什么现在还不回来?
薛玉看着我说,你希望他回来吗?他回来了又怎么样呢?
我说这些书稿是怎么回事。
薛玉说,它在你手里呢,你都不知道?
我说木耳未必真的死了?
薛玉说,我早就说过木耳可能已经死了,我要去报警,你不让。当然,现在还不晚,你该去找那些警察。
薛玉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她在我眼里就像陌生人一样。薛玉也看着我,许久,她的眼睛转向我手里残存的纸片,说,可能是你什么地方惹得人家不高兴了,人家这是警告你,你要再让人家不高兴,你就别想看到下面的小说了。我说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这样做,木耳的书稿为什么会在他的手里,这样对木耳不公平。薛玉的眼睛倏地闪过一道冷光,她轻蔑地一笑,说,这个世界上有过公平吗?如果有公平的话,我就不是这个样子,你也不用急匆匆地去死!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要驱散心头的郁愤,我说,木耳真的死了吗?薛玉站起来,走进里屋抱出一个纸箱子,打开,递给我一叠纸衣裳,说,我裁剪的,你写的字,我去烧的,没烧完,还剩着这些。
我拿起那些纸衣裳,的确,上面是我写的字,木耳,还有他的生庚八字。但这是我什么时候写的?我忘了。我好像写过很多。似乎是在一次酒后,不,好像每次酒后我都写过。我酒意酣畅,我说你最近又做了哪些款式,准备都烧给谁,来,我帮你写上……
薛玉说你别发愣了,也别问我什么了。吃饭吧,我早就做好了饭菜,还买了你喜欢的土镇烧锅。
我食欲全无。薛玉做的菜很丰盛,她不停地往我的碗里夹菜,要我多吃点菜,别只顾喝闷酒,这样对身体不好。我内心无限悲怆,眼泪不由得滚落。薛玉却当没看见,继续往我碗里夹菜,我一甩手打开她的筷子。薛玉怔了一下,拿起掉在桌子上的筷子,夹起一筷子菜固执地放进我的碗里,她说,我说的可是真的,你得保重好身子,别提前死,你得让你的孩子看看你,你再死。
我再次愣住了,惊愕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她究竟在说什么?薛玉收回筷子,不动声色地端起饭碗,往嘴里扒拉饭菜,小口小口地咀嚼。我一把扫掉桌子上的饭菜,噌地站起来,指着薛玉怒吼道,你究竟干了些什么?
薛玉并不理会我的愤怒,她放下碗筷,收拾起地上破碎的碗盘来。她动作轻柔,麻利,一声不吭,活像个忍辱负重的好脾气的家庭主妇。没多久工夫,她就将桌子和地上清理干净了。她端着垃圾进了厨房。当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手里竟然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好像她早就预料着我会来这一手。她放下饭菜,拿起酒瓶,斟满一杯酒送到我跟前,轻柔地说,你别发脾气,慢慢喝呗,吃过了饭,我们去土镇走走,这里很快就没了,你就不想到处看看?
我无法拒绝薛玉的安排。我喝了很多酒,我想继续喝下去,喝醉算了。但是我不敢。我不知道她会趁着我酒醉的时候对我干出些什么事。我想保持一点清醒,我想搞清楚我现在陷入的是一种怎样的局面,我想搞清楚木耳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他是怎么死的。我还想搞明白柳絮是谁杀的……薛玉带着我,我们从半边街出发,经过肚脐街,来到十字口。薛玉指着十字口那个古老的戏楼说,除了这个,土镇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埋在水下。这个戏楼会被一块瓦片都不剩地搬移到爱城,听说会搬到桂园里……我没心思听这些。当薛玉还要往前走的时候,我不愿意再去了,坐在戏楼跟前的一块拴马桩上,我说你要走你走吧,我累了。薛玉说好吧,坐会儿吧。她没坐,也没坐的地方,这里只有这么一个拴马桩。薛玉靠着拴马桩站着,半个身子偎在我身上。我很不自在,把她推到一边,站起来说,回去吧。
那么就走这边吧。薛玉指着土街,说,从这里回去。我只好跟着她。土镇很喧嚣,人似乎一下子多了起来。薛玉轻轻挽着我的手臂,看着从身边经过的那些人,说,他们好多都不是土镇的,他们来这里找乐子,找最后的乐子。薛玉说的没错,这些人大都不是土镇的,他们穿着休闲,三三两两,不停地摆姿势照相,闪光灯就像闹鬼似的,冷不丁这里一下,那里一下。我们被三拨人拦下,他们把相机递给我们,要我们帮他们照相。我懒得理会,都是薛玉去干的,她笑盈盈地对人家的致谢表示客气。
十三楼的地基早就松酥了,它会最先倒塌。薛玉说,我可不想被埋在下面,你看我什么时候回爱城呢?
我的双眼一直看着前方,我不知道薛玉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回到十三楼,薛玉却不进去,她站在外头端详着这座古老的建筑。天空有半轮月亮,路灯虽有却昏暗。十三楼的样子很模糊。薛玉长时间地站在那里,她不开门,我就没办法进去。一阵河风吹来,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你就不想知道这个十三楼的历史了?你看它都要垮塌了。薛玉说,记得我跟你说起过,好像没说完。
我暼了薛玉一眼,昏暗中,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是我感觉她的嘴角轻挑了一下,她笑起来,说,我可没哄过你。不过我现在的说话比以前更真,你可以从现在开始相信。


第十八章 十三楼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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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土镇风月生意最兴盛的时候,半个街上住的都是婊子,另半个街则是嫖客。为了处理和安置这些婊子,政府没少花工夫。可是没等几年,风气稍微松了点儿,那些被驱散和异地安置的娼妓有很多又陆续回到了土镇,回到了十三楼。跟在她们身后的总会有很多人,往往是她们前脚一到,后面的人就撵来了。这些人都是干部、公安,还有一些是她们的丈夫或者叔子。其实政府对于她们的安置应该还是不错的,但是她们中的很多人却非常不屑这些安置,她们早已习惯了被男人娇宠,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这其中有很多娼妓被追了回去,她们被严厉训斥,有的还挨了耳光,一些撒泼不愿意回去的,还被五花大绑。但是也留下了一些。留下的这些主要是因为有病,她们来十三楼的目的就是为了治病。她们的这些病可不轻,那些干部和公安起初还不相信,等到扒拉了裤子才被吓了一跳。常识告诉他们,患上这样的病是多半活不成的,与其拉具尸体回去,还不如把她们丢在这里。
还有一些娼妓是理直气壮回来的,她们不是拿着通行证,就是拿着介绍信。她们被羁押遣送之后不久,原来患上的那些隐疾就复发了。为了不让她们死去可没少费工夫,送大医院,请著名的郎中。结果都没戏。看着她们奄奄一息的样子,大家都束手无策。最后,在她们强烈的要求下为她们出具了手续,准许她们到外面求医,而且还给了她们一笔为数不少的药费。
最热闹的那段时间,十三楼住满了这些曾经的旧客。这引得无数男人前来观看,这些男人中有许多是这些女人的相好,他们彼此交换着暧昧的眼神,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谁都想得到的。不管是带了药费来的,还是腰无分文,这些女人在土镇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木耳他爹开出的药物价格低廉,许多还都是免费的。那些旧相好会悄悄送来粮食和蔬菜,甚至有人送来整头的肥猪和一挂一挂的鸡鸭。这些在羁押遣送之后连脸都不肯洗的女人,一下子变得爱干净爱收拾起来,她们不知道在哪里扯的野草,她们把这些野草榨成汁水,一部分用来清洗衣裳,让衣裳上存留让人想入非非的馨香,另一部分用来抹脸和沐浴。每当明月之夜,她们就会成群结队地在木耳父亲的带领下,往土镇下游去,到一个叫月亮湾的浅滩洗浴。她们默默地行进,每个人的脚步都很轻,除了草尖上的露珠和骚动的男人,她们不会惊扰土镇的任何东西。当她们洗浴归来,整个土镇都会弥漫起一股清幽的芳草馨香。
木耳他爹警告这些女人,现在不比以前,稍不小心这个十三楼将不复存在,而他不外乎是到爱城的医院当个专治花柳病的医生,至于你们呢?木耳他爹环视了一眼这些女人们,把将要说出的话语咽了回去,他知道,他要说什么其实她们也都清楚。
几乎就在第二天,女人们把在劳动教养时学到的技能全部施展了出来。那段时间各方面的物质都紧俏得很,而这些女人却创造出了令土镇政府刮目相看的业绩,她们编织的袜子和手套因为密实耐用得到了上头的嘉奖,她们纺织的棉布被作为特级品送往各地。那个姓焦的官十分高兴,他手里拎着酒瓶,口袋里揣着蚕豆和牛肉干,来到十三楼门前,要跟木耳他爹喝一台。木耳他爹请他到十三楼里头去喝,但是焦姓官不干,他说抬张桌子出来,我们就在这里喝,要是你怕麻烦,咱们就蹴在地上喝,桌子都省了。木耳他爹说为什么不进去喝呢?里头又避风又避雨,还有热茶热汤。焦姓官说你里头住那么多婊子,我要进去了,还说得清楚么?木耳他爹说不都改天换地了么?哪里有什么婊子?你该不是怕吧?那个焦姓官说我怕个毬,进去就进去。
那个姓焦的官其实就是怕,后来他跟木耳他爹说了实话,他说在他老家的那个庄子里基本上就没有女人,全是光棍,三两个兄弟卖命挣钱半辈子,就是为了买个女人。既然是大家搭伙买的,这个女人就人人有份,就是大家共同的婆娘,谁都可以跟她来。木耳他爹不知道是酒壮了胆子还是怎么的,他竟然问那个焦姓官,你娘是你爹买的吗?那个姓焦的官真拿木耳他爹当了自家兄弟,他说是的,我娘是我爹他们五兄弟买的。先前他们买了一个,结果不知道惜疼,新婚之夜几兄弟轮流往洞房里钻,没等天亮那个女人就吐着舌头死毬了。这可把五兄弟的肠子都悔青了,几个兄弟都哭了,因为他们不可能再有机会有女人了,到哪里去凑那么多钱呢?还是焦姓官的爹有恒心,他说我就不相信我们五弟兄一起努力攒不够再买个女人的钱。大家抹干眼泪,就又开始了卖命挣钱。直到十年之后,他们才攒够。这一回他们吸取了教训,通过抓阄的方式轮流和那个女人同房,那个女人的肚皮就像是欠他们几兄弟的,每一两年都要生个娃娃。生出来的娃娃,也通过抓阄的方式,分配到弟兄们手里。
焦姓官说他刚一懂事,就知道女人的重要性。等到自己能够记住一个完整的梦境了,他发现自己的梦境里总是千篇一律的内容,就是渴望得到女人。焦姓官说,后来不断发生战乱,自然灾害也一年比一年多,很多家境不错的人家拿着钱都买不回来女人,他们这些贫穷人家就更没指望了。那些年头,村里不断发生各种各样的怪事,几乎每个月都有男人疯掉,他们赤身裸体,扯着下身冲着天空叫喊,老天爷啊,我要女人啊我要女人啊。
木耳他爹听得可是汗毛竖立,不停地叫着乖乖。乖乖啊,你们那地方怎么是那个样子啊,我们土镇可从来没缺女人呢,天灾人祸的时候女人更是遍地都是,一根红薯都可以兑个女人。
焦姓官说,这我听说过,要不然我也不会跟着队伍出来。他说从他们的山沟里经过一支队伍,队伍很看重那些黑黑壮壮的小伙子,动员他们当兵,说当兵就有饱饭吃。谁知道都不愿意。焦姓官跑去问人家,当兵有女人么?队伍说,打赢了这个国家都是我们的了,你说有没有女人呢?焦姓官说,那可不可以先给个女人?队伍说,那得看你打仗怎么样,你要打出个英雄了,美人爱英雄嘛,到时候,成群的女人蛾子一样往你身上扑。焦姓官听得耳热,就当了兵。焦姓官上了战场表现得十分勇猛,他时常立功,渐渐地他觉得事情并非说的那么简单,这个队伍关于男女的事情管得很严,说要等胜利了才可以找女人。有人性急,不听招呼,结果因为找女人受到处理。焦姓官就是其中之一,他只拉了拉那女人的手,就被关押了起来。好在念他作战英勇,有战功,饶过了他,但是却警告他,以后要是再在女人上面犯错误,处分将会非常严重。从此,焦姓官就在这个女人的问题上格外小心翼翼起来。
这天晚上,木耳他爹用酒帮助焦姓官打消了顾虑。第二天晚上,木耳他爹把焦姓官请了过来,两人继续喝酒,继续谈天。这天晚上,焦姓官表现得很兴奋,也很幸福,他坦言,他已经没有什么顾虑了,就算是即刻被枪毙,他也会高高兴兴说出那个字,值!木耳他爹说,没有谁会被枪毙,也没有谁会受到责怪,因为就没有谁干错什么事。焦姓官很认同这话。他问木耳他爹,以后怎么办呢?我总不能天天晚上跑你这里来喝酒吧。木耳他爹说,你把你的工资分成三十份,你想了,你就过来,人家给你快乐了,你应该感谢人家,给钱是最合适的。焦姓官说如果这个月是三十一天呢?木耳他爹说,这还不好办么,你分三十一份不就得了?当然,你也可以分成六十份,一百份,三份五份,这多简单的事情啊?焦姓官想了想,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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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楼总不是个长久之地。那些女人在十三楼修养生息一段时间之后,木耳他爹总会催促她们离开。焦姓官在土镇办起了火柴厂、手套厂,这些女人大都被安置在了里头。还有一些嫁给了土镇的船户、码头工人、农民和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家。
因为上头交办的任务焦姓官总是可以提前超额完成,他被委以重任,命令他去爱城就职。但是焦姓官不干,他说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抗命。他要留在土镇,他认为普天之下再没有比土镇更好的地方了。照他的话说,不管荣华还是富贵,也不管是高官还是厚禄,离开土镇都只算个毬。
焦姓官把他的心血和精力,几乎全部耗费在了土镇的建设上。他疏浚了河道,开垦了荒地,巩固了堤防,揪斗了潜伏的敌人,拓宽了道路。只要工作累了、疲惫了,他就会悄悄来到十三楼,随便进入一个房间,把钱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昏沉沉睡去。等到醒过来,他的被窝里总会多出个女人来。当他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他又变得精力旺盛,斗志昂扬,继续他卓有成效的工作。
焦姓官的部属也是如此,他们跟焦姓官一样,很乐意在土镇工作。他们把土镇的一草一木都视为自家的,珍爱有加。他们尊敬土镇的老人,疼爱土镇的娃娃,无论是哪家有困难他们都很高兴予以帮助。他们跟焦姓官一样,深得土镇人们的爱戴。有好些个官员在万不得已离开土镇的时候,都哭红了眼睛。此后,他们也总是寻着这样那样的借口来到土镇,他们实在舍弃不下这片土地,这里有着太多的牵挂和迷恋。
不止焦姓官的部属,就连爱城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也很愿意来土镇。他们总是把来土镇当成一次最愉悦人心的快乐之旅。他们不会白来,他们总是带着好的政策,成船的粮食、肥料以及各种紧俏的物资。同样,他们也深得土镇人们的爱戴。他们在土镇的日子总是很短暂,离开的时候也难分难舍,无一例外地要淌出伤感的泪水。他们都很羡慕焦姓官、焦姓官的部属以及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他们不无遗憾地说,要是能到这里当个草头百姓,也是好的啊。
此外还有那些采购人员,他们前来土镇的时候,总是带着大包小包的现款。不管主管他们的上级此前是怎样叮嘱他们的,哪怕是采购回去的手套不是那个规格,他们也要前来土镇。而那些货船,哪怕是运载的瓜果就要烂掉了,他们也要在土镇停留半日一夜……
尽管无数次危机来到土镇——以那场著名的三年自然灾害为例,土镇人都是安然度过的。其实这很简单,也不是什么秘密,只要你家里有女人,只要女人肯出来,肯到码头或者河堤溜达,就一定会有男人主动上来搭讪,这些男人来自远处,大可不必感到难为情。就像这些男人清楚他们前来河堤和码头的目的一样,女人也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甚至都不用去看清楚人家的面孔,人家问你去不去十三楼,你只消跟在身后去就是了。初次干这事情的女人总是使劲埋着脑袋,躲躲闪闪,跟做贼一样,慢慢地她们就胆子大了,经验丰富了,抬起脑袋,双眼亮晶晶地跟人家讨价还价,挑肥拣瘦。前来此地的男人大都很慷慨,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寻乐子,他们很清楚寻乐子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很清楚惹是生非会留下怎样的祸患,他们都规矩得很,讲信用,懂礼貌,没有多少花样也没有多少花花肠子。女人的要求也不多,绝对不会纠缠,连名字和年龄都懒得去问。也有一些外地的女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土镇,听说了十三楼,她们慕名前来,找到木耳他爹。木耳他爹是会鉴别的,他说你如果有困难的话,比方家中缺吃少穿,需要棺材钱,或者有重病的老人在医院里,残疾的娃娃要养活,那么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吧,会有很多人帮助你的。但是你如果是为了花衣裳,为了吃好喝好,那么我就实话告诉你,你待两天就走吧,世道已经变了,你会给自己惹上麻烦。那些外地的女人都很听话,她们很感激木耳父亲的收留和包容,感谢他为她们所做的一切。在住过一段时间之后,临别之际,她们无一例外地都要对木耳他爹感恩戴德。在离开土镇的时候,她们的口袋里总是带着许多钱,她们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这些钱可以帮助她们解决掉面临的困难,帮助她们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她们没想到土镇之行会这么圆满。土镇和十三楼在她们的记忆里,是一片充满希望和美好的地方,与耻辱根本就无关,她们甚至永远都不会想到这个字眼。土镇是众所周知的乐土,十三楼是众所周知的乐园。不过大家都把这当成秘密,秘而不宣。大家悄悄来到土镇,进入到十三楼,又悄悄离开,从来没有谁声张,谁都小心翼翼,呵护这最后一片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