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福拿着那本书,感觉很异样。从秦府出来这么多年,他这还是第一次摸书,书摸在手里的感觉很奇怪,仿佛是条鱼,滑溜溜的,有些捉不住。六福翻开书页,密密麻麻的字,如他乡遇老乡,似曾相似,却又叫不出个姓名来,心头就发紧,就急。这一急一紧张,眼前这些字就藏猫猫似的变得模糊了。六福赶紧揉揉眼睛,生怕它们溜走了似的,紧紧盯住。终于,他艰难地认得了一个字,接着是两个,三个……但是要把它们念出来,似乎不大可能,这些字沉重得就像生铁疙瘩,嚼不动,也张不开嘴,六福感到整张脸都僵住了。
金副官从六福手里拿过书放回到书架,转头看着六福,说,好啦,你回去吧,顺便给你们营长传个口令,就说我命令他来一趟。
严字营营长从金副官那里回来,就把士兵们召集在一起,宣布了个任命。任命六福为严字营勇字连仁字排准尉排副,兼义字班班长。大家一听这个任命,顿时像炸了油锅,纷纷上前向六福祝贺。
义字班?义字班是哪个班?六福问。
听六福这么问,义字班班副赶紧吆喝道,义字班的兄弟,过来过来,向咱们的新班长道贺!
义字班的十来个兄弟聚集在了一起,一个个报自己的名字。报完,义字班的班副向六福打了个敬礼,报告说还有一个正在关禁闭。六福问谁。王阿三。班副说。
3
有好事者想要从六福这里知道那个王阿三当年是怎么陷害他的,六福没兴趣提说。没想到却勾起了这些好事者的更大兴趣,于是他们去找到王阿三,一顿呵斥,再来几耳光,王阿三就竹筒里倒豌豆,把什么都说了出来。等他说完,听得人早恨得牙痒痒了,摁住他就是一顿暴打。很快整个军营就都知道了王阿三当年陷害六福的事,谁见了他都想踹几脚。要不是六福出面阻止的话,这王阿三肯定活不了多久,因为他实在受不了大家的辱骂和暴打,已经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六福告诉大家,王阿三是他义字班的人,谁也别想来欺负,要是再欺负王阿三,就是跟他六福作对,跟义字班作对。有人说,六福排副,大家可都在帮你出气呢。六福说我不要你们出气,我自己有主张!见六福气咻咻的,大家也不敢惹他,更不敢和他作对,就再没谁去动过王阿三。
六福找到王阿三的时候,王阿三正抱着支破枪,满脸泪水蹲在树蔸底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跟个丢了母鸡的老太婆似的。见了六福,王阿三说,你别玩阴的,痛快点儿,给我来一枪吧。六福说怎么啦?王阿三抹了把眼泪,说,你说怎么啦?你天天支使人来收拾我,还问我怎么啦!六福笑起来,说你这浑蛋还有理啦,这么点儿罪都受不了啦?你把老子坑到班房里,天天老虎凳辣椒水,十八层地狱老子翻来覆去地当串门子,你就不该遭点罪孽啊!王阿三不言语了。六福也不说话了,在他身边坐下,过了一会儿,等王阿三不抽抽搭搭了,才问道,我说王阿三啊,你怎么混到这个地步了?王阿三却不回答这个问题,他叫了声六福。六福应了。王阿三说你想把我怎么整嘛,要我死嘛还是要怎么的嘛,痛快点行不行嘛?六福说我没想要你死,我要你活着。王阿三说你要我活着就别再整我了嘛,再整我,我就……我就自杀了。六福说你怎么死?王阿三把枪口抵在咽喉上,六福吓了一跳,一把夺过枪来,却见那枪上连枪栓都没有。王阿三抹了把鼻涕,丢了那破枪,说,他娘的,没枪栓,也没颗子弹,连求个痛快都不行。六福咯咯地笑起来。六福告诉王阿三,他真没害他的心思,不仅如此,他甚至连恨他的心思也没有。王阿三不相信。六福说真的,也不知道是我这人贱还是我这人善,你把我坑害得那么惨,见到你的时候我不仅没恨你的心思,心头还很高兴呢!王阿三一点也不相信六福的话。六福叹了口气,看着王阿三的眼睛,说,你凭什么理由不相信我呢?王阿三想了想,点点头,说,是啊,我凭什么不相信你呢?
那天两个人谈了很多话,他们坐在树蔸下,那样子真像是一对生死别离如今又重逢的战友,更像是一对旅途相遇的故交。他们款款而谈,说的人细声慢语,听的人认真仔细,不时一声长叹短吁,在他们周围,已经铺了满地的悲凄和伤愁……王阿三说他实在受不了警察局长的讹诈,才带着家人出逃的。他的那些钱早就被警察局长今天敲一点明天诈一点,弄了个净光,最后还被逼得变卖起了田地。王阿三想,这样下去总不是个法子,于是就悄悄贱卖了祖屋祖田,然后领着一家人趁着黑夜慌慌张张出逃。他的父亲因为年迈身子弱,没经受起这样的折腾,没走多远就一命呜呼了。而他的母亲总觉得这件事情蹊跷,就要他给个实在话,否则的话她就不走了。王阿三被逼得没办法,脑子一昏,就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老天,他的母亲如何受得了,白眼珠子翻了几翻,就咽了气。
埋葬了父母,王阿三带着妻儿继续前行。他的婆娘听他干下的那些事情,一路上不再跟他说话,两眼被泪水浸泡得跟就要沤烂掉的桃子似的。娃娃见母亲这样,也一路啼哭。王阿三赶着车子,心情烦乱,恨自己,也恨警察局长,于是就把一肚子的气撒在了畜生身上,他舞动鞭子,不停抽打马匹,嫌它走得慢。打挨多了,这马也攒了一肚子的火气,在路过一处山崖时候,它竟然没收住腿,拽着马车跳下了山崖。
王阿三除两脚脱臼,脸上有点擦伤,其他并无大碍。只是他婆娘和娃娃没这么幸运。他婆娘奄奄一息,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恨,至死都没跟他说一句话。而他的两个娃娃,当场摔死一个,另一个怕也活不出来,一张嘴叫他,就满口喷血。王阿三肝胆俱裂,悲恸万分。他眼睁睁看着娃娃在怀中死去。
后来来了几个砍柴的人。王阿三请他们帮忙买几口棺材,将妻儿草草掩埋。王阿三被他们带出山林,来到他们的村庄。那个村庄的人都很善良,知道了他的不幸,都前来向他表示关心问候,送他食物。王阿三无法忍受这些,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款待,就悄悄离开了。出了这个村庄,就再没人知晓王阿三的遭遇了,也没人同情他,更没人送他食物了。于是王阿三就开始了挨饿受冻。王阿三哪里受过这样的日子啊,他想到过死。可是每当准备要死的时候,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求,又总是让他临阵退缩。一天,王阿三看见有人摆了个案子插了个旗子在招兵。王阿三没看旗子上写的什么,只看见了那个案子后面几大筐白面馍馍。那个招兵的人说,只要来当兵,三顿白面馍馍是管够的,只要报名,立马就可以吃上白面馍馍。王阿三毫不犹豫就来到案子跟前,举起手说,我要吃馍馍。
六福听完后,心头真是说不出的感觉,他看着眼前这个把自己害得死去活来的人,非但没有一点恨,反而生出了许多同情。他叹了口气,说,现在你家也没了,人也没了,你还逃跑什么?王阿三说,当兵就是杀人,不是被人家杀死,就是杀死别人,我不想杀人,我也不想被杀掉,所以我想逃跑。六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就默不作声。王阿三看了他一眼,说,你别在这里待着了,能走就走吧,这里的人都活不长,你心地这么好,未必也要去干那杀人的事?六福嗳了声,心情很沉重。王阿三也不再说话,两个人都默默不语。过了一阵,六福该离去了,他用肘子碰了碰王阿三,说,先好好待在这里吧,别担心,以后没人欺负你了。王阿三点点头,看着六福,双眼里闪动着泪光。六福起身离开,没走两步就被王阿三叫住了,兄弟。六福回头看着王阿三,问,你叫我兄弟?王阿三赶紧站起来,忐忑不安地说,报告长官,我不配那么叫你,我想问你个事。六福说,你问。王阿三说,真有虎骨风那种药吗?六福笑了,说,你都不清楚,还问我?
王阿三跟六福成了好朋友,彼此都以兄弟相称。这在大家看来都觉得奇怪。怎么会呢?问王阿三,王阿三不答话,问六福,六福也不理会。这个王阿三也从此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懦弱畏缩,出操总是跑得最快,枪也打得最准。金副官传授的那些作战要领,他背得滚瓜烂熟。而遇到打仗了,他也总是冲在前头,格外英勇。那几个年头里总是打仗,一会儿跟东边的张司令,一会儿又跟南边的马司令,一会儿跟西边的王司令,一会儿又跟北边的赵司令。一会儿单独打,一会儿联合起来打……打过来打过去,搞到最后,大家都不知道是在跟谁打了。而让大家感到迷茫的是,究竟为什么打,谁是谁非,谁都说不清楚。在这样的稀里糊涂的混战乱仗中,六福被提拔当了严字营中尉营副。在六福的要求下,王阿三被提拔当了严字营勇字连仁字排准尉排副,兼义字班班长,接替他原来的职务。突然有一天金副官将所有的兵士召集起来,说要去攻打廖雷公。廖雷公?金副官怎么会说廖雷公,他不一直叫的廖司令么?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当然没有。金副官神情激动,历数了廖雷公的种种恶事,说他根本就不懂国家大义,民族大义,更没有礼义廉耻,而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不仅不配做一个革命军人,就连一个有点道义的恶棍他都算不上,顶多是个地痞流氓,他欺男霸女,好色贪财,不顾将士生死,克扣粮饷……金副官说得很多,听的人无法一一记住,不过总体就一条,就是如果廖雷公不除,就天理难容,而他之所以要除掉廖雷公,不过是顺应天意。金副官还数落说在军营里有一些廖雷公的爪牙,不接受他的忠告,固执地要为廖雷公卖命,并且企图阻挠他这次除奸行动,不过他早有准备。说到这里,金副官一声吆喝,将那些所谓的廖雷公的爪牙带了上来,而其中就有严字营营长。他们一个个被五花大绑,嘴巴里塞着布条,眼睛也用布条蒙着。金副官喝令将他们押到一条壕沟跟前,手一挥,一阵排枪,硝烟散尽,都栽进了壕沟。
随即金副官要大家向他表决心,表忠心,是否愿意忠诚于他,是否愿意跟随他一块儿攻打廖雷公。谁敢说不?于是跟着他一块儿高呼口号,一块儿擦拳磨掌,每个人都显得群情激昂。这里头,有一部分是装出来的,有一部分却是出自真心。金副官为大家展望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大好前景,那就是打倒廖雷公,成立一支真正的革命军队,进入国家正规军队的序列,吃由国家派发的军饷,打国家的敌人,而绝不是像现在,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打的都是混仗。
王阿三悄悄问六福,你相信吗?没等六福回答,他就先说了自己不相信,并且要六福千万不要相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也不是金副官说的像喝碗南瓜稀饭这么轻松。六福也觉得是。过年过节的时候,他见过廖雷公几次。廖雷公坐在那里,身边摆放着几箩筐银圆,大家轮流从他跟前经过,先向他打军礼,然后伸手进去抓银圆,一只手,你想抓几块就抓几块。他就看着你,也不回礼,也不笑。他生得矮胖,眼睛也小,但是那眼里暗藏的光亮却叫人不寒而栗。
听人说廖雷公是真正闹革命出身的,撵皇帝下台都有他的份儿。他会制造炸弹。刚带兵那阵,他的前胸后背挂着两大筐炸弹冲在前头,看见了敌人就丢炸弹过去,于是爆炸声连天,人仰马翻,敌人敬畏他,就送了他个绰号,廖雷公。这样的人是那么轻松被搞死的么?王阿三说,这个金副官是个练兵的料,却不是个带兵的种,他没什么心腹,脑壳里想法太多,而且都不切合实际,跟着他混不保险呐!
那怎么办?六福说,金副官待我不薄,这个时候我要不帮他,是不是太不仗义了?
你别说什么仗义不仗义,活下来才是最紧要的。王阿三说着拿出几个黑漆漆的臭烘烘的丸子递给六福,要他赶紧吃下。
什么东西啊?六福问。
救你的灵丹妙药。王阿三告诉六福,这个丸子是他用伙房后头污水沟里的泥巴搓的,臭是臭点,但是捏着鼻子还是囫囵吞得下的。王阿三说,只要吃下一颗丸子,要不了一个时辰就会拉稀,而且拉得很厉害,哗啦啦的,他试过,要不了命,因为拉一阵子就停了。
你要我吃下它装病?六福捏着那几个丸子,瞪着王阿三。
王阿三点点头,说了他的计划。他要六福在队伍开拔的时候就吃,一气吃上三颗。这样一来要不了半里路的路程,他就一定会拉稀。看他拉得那么厉害,金副官一定不会让他去打仗,而会把他留在营地。要是金副官打胜了,一切都好。要是金副官打败了,也没关系,廖雷公只要知道他是故意装病不来打自己,肯定会宽恕他的。
那么你会吃么?六福看着手中的污泥丸子。
我不吃。我要吃了,事情就露馅了。王阿三说。
傍晚,金副官突然下令,说今天晚上部队就出发,前往攻打廖司令,争取黎明拿下廖司令驻守的小城。金副官信心百倍地告诉大家,他已经在城里安插了内线,像消灭郭善人那样的里应外合的胜利,马上就会再次上演。
六福本来不想吃污泥丸子,但是王阿三一直在他身后催促他。六福吃下了三颗。才跑了半里路不到的光景,他的肚子果然开始绞痛,一阵一阵,难受极了。金副官听说他不舒服,赶紧过来问怎么回事。六福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得肚子一阵乱响,还没把裤子拉下来,就稀里哗啦拉起来了。金副官以为他拉了就好了,结果竟然没收拾了。没办法,只好派了两个人把拉成了一滩烂泥的六福送回营地。到第二天正午的时候,六福的肚皮不疼了,也不拉了,只是觉得疲乏,虚弱。午后,金副官回来了,样子狼狈得很,垂头丧气,一支胳膊被打断了,缠着绷带吊在胸前。在金副官身后,稀稀拉拉几十个残兵。六福一下子想到了王阿三,赶紧跑去找,结果到处都不见。六福跌跌撞撞地去找金副官,推门进去,金副官正拿着支手枪抵在脑门上,六福还没叫出来,金副官就扣动了扳机,轰一声,鲜血脑花四溅……
六福失魂落魄出来,看见营地已经被包围了。包围他们的当然是廖雷公的队伍。廖雷公是傍晚的时候赶到营地的。他带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个人,那人被绷带包裹得密密实实,像个粽子。
廖雷公一到,就叫六福的名字。六福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廖雷公说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来攻打我?六福说我不想打你,因为我觉得我们赢不了你。廖雷公说真的?六福说是真的,我装病,拉稀。廖雷公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六福摸出个黑漆漆的污泥丸子,说我吃的这个,吃了这个就拉稀,你要不相信就叫个兵来试一下。廖雷公相信了六福的话,他指着身旁的担架,说,好啦,你去跟他道个别吧。
躺在担架上的是王阿三。廖雷公说,在攻打他的人群中,他就看到这个人最英勇,有他当年的风采,他很欣赏。打扫战场的时候,看见他受了重伤,就在手下的人准备补枪的时候,他喝住了,叫来医官让把他救下。医官来了,一看,直摇头,说伤到了脏器,活不长。就这时候,这个伤兵叫住了廖雷公,说廖司令,我叫王阿三,麻烦你把我带回营地去,我要去见我兄弟。廖雷公说你兄弟怎么没来?王阿三说他装病去了,因为他不想跟你做对,他认为你是真英雄。廖司令听了十分高兴,原来叛军里头还有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人啊,赶紧吩咐人快马追上前去追击的士兵,叫他们只下包围,不开杀戮。
王阿三握住六福的手,说,我硬撑着不死,就是为了见你一面。六福说你怎么这么傻呢,瞎冲什么呢?跟你说好多回了,打仗别去硬拼,该躲就躲,子弹可是铁的,黑心的。王阿三笑笑,说,我硬拼是为了不想你硬拼,我冲前头是为了给你挡子弹,你看,不是有效果吗?我死了,你活着。六福哽噎着,泪水止不住往外流。这什么世道啊,我把你害那么惨,你还为我流眼泪。王阿三咧嘴想笑,疼痛却让他不得不住嘴,他呲牙咧嘴地呻吟了一声,出气越来越长,吸气越来越短,眼看就不行了。六福说,兄弟,住嘴吧,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王阿三伸手入怀,抖抖索索地好半天才摸出一片血糊糊的东西,他递给六福,说,兄弟,你说的那个世界,真有,早些动身,去找……王阿三咽了气。廖雷公破例将王阿三单独埋葬,起了坟,还要立块碑。在镌刻碑文的时候,六福说他不叫王阿三,他叫梁静柏。埋葬了梁静柏,六福从怀里摸出那片他给自己的东西,这是一片什么东西呢?巴掌大,筷子头那么厚,上头的血迹已经干了,斑斑驳驳的。六福吐了口唾沫,捋起衣角擦拭掉那些血迹,越擦拭越明亮,最后,他的手上亮堂堂一片。六福拿到眼前一照,发现这东西竟然是透明的。
第十七章 薛玉的惶乱
1
玻璃。那是一块玻璃。
当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从床上跳下来。王阿三,哦,不,梁静柏,在攻打廖雷公的时候,梁静柏突然发现眼前有一片明晃晃的东西,估计是窗户玻璃,也可能是玻璃做成的容器,它的通体透亮让他突然很激动,很兴奋,因为他见到了构成六福所说的那个洁净明亮世界的材质了。六福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肯定没少提说过自己的梦想,梁静柏在听说之后,一定觉得六福的这个梦想不靠谱,太不现实了,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世界存在,这个肮脏的天下,哪里有洁净的地方?这个昏惨惨的世道,哪里有明亮的时候?但是眼下,他看见了那个材质,如果用这样的东西构筑一个世界,那么不就可以把所有的肮脏和混乱全部阻隔在外头么?而阳光和月光,乃至星星的那一点闪亮,都会透过它映照在里头。梁静柏的激动可想而知。他哪里还顾忌什么生死,舍命也要得到这个东西。他冲了过去,一声枪响,玻璃粉碎,碎片浪花似的散落在他身边。梁静柏忍住剧烈疼痛,捡起一块揣进怀里,他要当作最珍贵的礼物,送给六福……这块玻璃帮助梁静柏完成了自我救赎。
那么后文呢?我迫不及待地翻开一页,我看见六福在阳光底下,把玻璃挡在眼前,透过它去观看所有一切。
2
事后调查表明,金副官并非是为了什么国家大义和民族大义去打廖雷公的,他的目的一点都不纯正,是为了女人。金副官的父亲和廖雷公一起撵过皇帝,算得上同生共死的战友。金副官的父亲病逝的时候,就把金副官托付给了廖雷公。廖雷公拿了金银,帮助金副官完成了学业,等他归国后又将他收为义子,并且委以重任,将自己麾下的一支部队交付他,让他按照西方列强布阵打仗的方法进行统带。而且还明确表示,自己已经很厌倦征战了,想要告老还乡,等到他认为合适的时候,就会把司令的兵权移交给金副官。起先金副官还是很高兴的,但事情就坏在一个女人身上。
那个女人是个戏子,有个好听的艺名,叫玉玲珑。因为她露面的时候总是身在戏台一身戏妆,所以很少有人目睹过她的真容。但是关于她的美貌却在街巷坊间流传得很是厉害,有人说她长得如同貂蝉再世,也有人说她生得犹如西施降临。而有幸见过她的人,却说她的美丽不是皮面上显现的,而是从骨肉里透露出来的。只要是她出台演戏,方圆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赶来,不管票价多贵,戏园子总是爆满。她的声音很美,委婉动听,像百灵,又像黄鹂,更像夜莺,还有一些人喜欢用珠玑落玉盘、高山流水来比喻,的确,要想形容她的声音,就像要见到她的真容一样困难。她的美貌被掩盖在厚厚的戏妆下,平常人是见不到的,除非权贵。金副官是最先见到玉玲珑的。他对咿咿呀呀的唱戏丝毫不感兴趣,他是因那些街巷坊间的传说前来戏院的,他想要看看这个女人究竟是不是如传说中的那么美丽。结果那个女戏子刚一开口,金副官就被迷住了。这是怎样美妙动人的声音啊?金副官听得泪流满面,没等锣声停歇就去了后台,他要见见这个女戏子。一见面金副官就打了个军礼,激动地说,如果你在欧洲,你将可能是天下最了不起的歌唱家,所有的人都会被你美妙的声音征服。
等到女戏子卸完妆,笑吟吟地站在金副官跟前时,金副官简直瞠目结舌,他哪里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女戏子说,如果我这个样子出现在欧洲,不唱一句,是不是也会把所有人征服?金副官结结巴巴地说,那是当然!女戏子慢慢靠近金副官,把自己塞到他怀里,说,那么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可以把你征服?金副官那天晚上留在了戏院。他十几岁就知道了风月之事,从国内到国外,一直没停歇过放浪的生活,因此也算是很有阅历的人了,但是这个夜晚,他却被这个女戏子掠去了魂魄。他从来没经见过这样美妙的肉体,那肌肤,如同玉石一样温润滑嫩,就像春风杨柳一样柔软无骨。而那个女戏子也对金副官情有独钟,清晨起来,两人相拥而泣,彼此表明心志,一定要结为连理,鸾凤和鸣。可就在金副官恋恋不舍而去之后不久,廖雷公就来了。廖雷公本来是去找金副官的,结果金副官不在,而且通宵未归,一问,原来是去看女戏子玉玲珑了。廖雷公也听说了玉玲珑的名头,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有这么大的诱惑力,连平常十分挑嘴的干儿子都被迷惑得彻夜不归,于是就动身前来见识见识。
谁知道一见面,廖雷公就被摄住了魂魄。他立即下了命令,将玉玲珑带回他的府邸,从此,金副官就再也没靠近过这个女人。但是他却不肯罢休,而玉玲珑也三番五次托人悄悄给他带信,述说自己的愁苦,回忆和金副官在一起的温馨甜美,末后还追问他,是不是忘记了那日清晨两人的山盟海誓。金副官哪里会忘记,他没有一刻不思念玉玲珑的。这种思念越深一分,他对廖雷公的仇恨也就越是增加一分,到了后来,他就动了要灭掉廖雷公夺回美人的心思。
金副官里应外合的计划起到了作用,趁着慌乱,他们轻易地就攻到了廖雷公的府邸前面。只要再努一把力,攻下门口的两个碉楼就大功告成了。可就在此时,廖雷公出现在门楼上,他的身边就站着玉玲珑。廖雷公责问金副官为何背叛他,是不是为了女人?金副官一见玉玲珑就乱了方寸,破口大骂,说廖雷公抢了他的女人,说廖雷公不把女人还给他,他就要把廖雷公碎尸万段。这话叫他身后的兵士一个个目瞪口呆,这样冒死,敢情是帮他抢女人啊?廖雷公哈哈大笑,说让你的兄弟不惜生死帮你抢女人,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国家大义、民族大义?金副官一时无言应对。廖雷公仰天长叹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纯粹的军人,却不料你根本就是个草头混混,女人对于一个真正的军人来说,不管她多么的国色天香,倾国倾城,都只是随手之物,为了革命兄弟,为了战友情谊,别说女人,就算是左膀右臂,断了又有什么可惜的?为了让你死心,也为了弟兄们不再送死,你就瞧瞧我是怎么做的吧。廖雷公说完,掏出手枪对着玉玲珑的脑袋轰就是一枪。看着玉玲珑倒下,金副官绝望了。就趁着这工夫,廖雷公的援兵赶到,府邸的大门洞开,里头的士兵蜂拥而出,金副官哪里还有心思应战,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关于廖雷公有很多女人的传闻都是真的。廖雷公的府邸据说占了他所盘踞的那个小城的一半。府邸四周是高高的围墙,每隔五十步就修建有一处坚固的碉楼。府邸里前后有十来个天井。十来个天井,就意味着有十来个院子,每个院子里都住着他的一位姨太太。据说只要有他看得上眼的女人,他就会想方设法带回他的府邸,然后养在那些院子里。有时候他兴致一高,带回的女人多了,一个院子住着三四个女人也是常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