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味着你必须从即刻起老实交代。马队长说。
学问家摸摸脖子,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抓痕,他叹口气,放弃了对抗。他的身子顿时矮了半截,像只末路穷途的猎物一般束手就擒。
星期三那天,学问家一整天都在爱城郊外的别墅里,跟他的一个女学生在一起,为了证实所供属实,学问家提交了一盘录影带。录影带里,他跟他的那个女学生缠绵悱恻,场面据说十分不堪入目。至于和柳絮的关系,学问家提供了另一盘录影带。在学问家这栋别墅里,一个巨大的保险柜被整体砌进墙体,很隐秘,如果不是他自己主动提供,是不会有谁发现的。这个巨大的保险柜里,藏着金条、美钞、人民币、春药、情趣用品,其余的就是录影带。
学问家说,那个滨河小楼是他早些年买的,他和柳絮在那里度过了一段非常值得回忆的时光。在修建了郊外这栋别墅之后,他答应将滨河小楼送给柳絮。柳絮死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二,她来找过他,在别墅里。他们度过了美妙的正午时光。柳絮找他的目的,就是请他尽快办理房屋产权的过户手续,她拿了些表格请他填写。但是他没有,因为柳絮的一句话惹得他很不高兴,柳絮说自己可能爱上了一个人,还说那个人是个写诗的,终身伴随忧伤,她要让他剩余的时光充满欢乐。毫无疑问,柳絮说的那个终身伴随忧伤的人就是我。柳絮并不理会学问家的愠怒,她说你不给房子给钱也行,我要出门远行,正需要钱。学问家终于爆发了,他大吼道,我凭什么给你钱,你有什么理由跟我要钱?你是婊子吗?柳絮狠狠地扇了学问家一耳光,还挠了他一下。就挠那一下,给学问家惹出了他差点无法脱身的麻烦。柳絮的指甲缝里残存的一点皮肉组织,被化验出就来自学问家的身体。马队长再次失望,他还是无法揭开那个谜底。而学问家的身体则真正地不好起来,高血压、糖尿病、抑郁症、心肌炎……据说十多种不大不小的疾病,像狂风骤雨一样扑向他,他被彻底打倒,并且崩溃了。
5
我搬出了滨河小楼。除了那部书稿,其余的东西我都在楼下的垃圾桶边烧毁了。烧毁的时候很多人围来看,棺材匠也在其中。棺材匠说他这些日子真是担心死了,他以为我是凶手,要那样的话他说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就回桂园五号吗?棺材匠问。我说我还没做好准备。那么你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吧。棺材匠说。我拎着东西去了棺材匠住的那个旅馆,没想到他把这个房间布置得跟家一样,床下塞着电炉子、锅碗瓢盆、米口袋,还有油盐罐子。棺材匠以为我要在这里跟他住,很兴奋,收拾着东西。我摆摆手,说不用了,我有地方。我去了龙隐寺,我提出求见老方丈,接待我的和尚说不行。我掏出一卷钱来,说这是我供养菩萨的香烛钱。和尚很为难,摇头说不行,警察吩咐了,不准人随便接近老方丈。我说既是警察吩咐的,就好办多了,随即摸出电话给马队长打了电话,说我想见老方丈,跟他亲近几天。马队长语气肯定地说,你最好别搅合,老老实实待一边去。我捏着电话走到一边,哀求马队长,让他通融一下,说我见老方丈的目的主要是谈谈佛学,谈谈往生来世,谈谈生死……马队长一点也不松口,坚决拒绝。我放下电话刚一会儿,就见两个便衣过来,一左一右把我挟持到边上,问我是谁谁吗。我说是。两个便衣摸出证件亮了一下,说,马队长让我们特别告诉你,不要企图接近老方丈,你可以远远见他。我说怎么见?便衣说,你等一下,我们会给你安排的。
等了一阵儿,一个便衣果然过来叫我了。我跟在他后面,进了大雄宝殿后面的一间佛堂。老方丈盘坐在佛像前的椅子上,领着一帮佛门弟子正在诵念经文。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老方丈。他远不是我当初和梦境里相见的那个老方丈,面相浮肿,嘴唇微颤,手指关节粗大,脑袋勾得很厉害,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我真担心他从椅子上摔下来。


第十六章 六福的希望之光
1
六福被警察局长卖给了他的把兄弟。警察局长的这位把兄弟有个听起来很不错的名字,郭善人。
郭善人,嗨,我说你们别让这名字给骗了。你们想知道这名字是怎么由来的吗?郭善人说,我爹是个骟匠,骟匠知道么?就是专门劁猪阉牛……这么说吧,就是割鸡巴的营生。我娘生我那天,我爹正要出门去给人家的牛羊割鸡巴。接生婆说,你婆娘生了。我爹说,没空管,我得出门了。接生婆说生了个儿子,你去看看呗。我爹说,人家的一群牛羊等着呢,来不及,就算生了个皇帝我也没看的那工夫。接生婆说,那你取个名字,大家也好叫啊。我爹说,取个什么名,我割了一辈子的畜牲鸡巴,等他长大了,去割人的鸡巴吧,哎,就叫骟人吧。他姥姥的,这就是我这个名字的由来。
大家哄堂大笑。六福也跟着笑。
他姥姥的。你们觉得这名字怎么样?一点不好,我还是喜欢江湖上朋友送我的大号,过山风。郭善人的话语一出,底下就有人骚动起来。他笑笑,看着那几个骚动的人,问,你们是不是听说过这个大号?你们一定听说过。过山风这个大号,在江湖上可是有来头得很啊,没几个不怕的。这是为什么?因为老子杀人无数!实话告诉你们,老子是干土匪起家的。我知道你们里头有正经人,好些人还真是被冤枉的,你们别瞧不起老子,关押你们的那个警察局长,我的那位把兄弟,其实也是土匪,原来我们在一个山头。只是后来他拉了些兄弟从良了,当起了专门拿贼的警察,干起了专门打土匪的孽事。但是他为什么不打我呢?因为我也拉了些弟兄从良了,参加了革命军,成了国家军人。
郭善人杂七杂八地说东说西,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不过大家也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他们的命都是他买下来的,必须跟着他好好混,以后混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也是有可能的。郭善人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许多,他说,对我你们要像对待祖宗那样,你们要感激我,要不是我花钱把你们买出来,你们就是死路一条!知道么?你们要报答我,帮我勇猛杀敌。如果你们有谁胆敢逃跑,你们就只有两条路,如果我手头不空,我就当场打死你,如果我得闲了,我就骟掉你,嘿嘿,我老郭家可是世代骟匠,劁骟的活儿那是无师自通的!
没过多久,郭善人还真骟掉了个人。这个人姓刘,他一直认为郭善人害了自己,他说自己其实不过是骗了人家一头牛,而且已经赔了钱,顶多再关押半个月就会出来,哪里像郭善人说的那样会死在班房里?所以,从被带进大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嚷嚷着要回去,起先他是哀求郭善人,说老总你放我回去吧,你说你买我花了多少钱,我回头连本带利给你送来。郭善人冷笑说,你脑袋瓜子长屁股上啦?怎么不开窍想想,你以为我这是茶馆啊,随便来去么?我这是军营,你是我的兵,我他姥姥买你来是让你给我扛枪卖命的,不是让你给我下钱生子儿的!刘见这招不起作用,就哭,说自己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娃娃,要自己不回去,一家人就全完了。郭善人听得厌烦,抬手就是一顿鞭子,把刘打得满地滚。于是刘就动了要逃跑的心思。
那天郭善人刚刚得了个情报,也不知道那情报对他多有利,反正他很高兴,叫弟兄们烧肉开酒,大家痛痛快快吃一场。杀了猪,宰了羊,开了酒坛子,所有人都吃得很高兴。郭善人喝得醉醺醺的,连睡着了都在唱小曲儿。就趁着这工夫,刘逃跑了。跑的时候,他还一手拽着块肉,一手拎着个酒罐,边跑边吃。郭善人听说有人偷跑了,就亲自带兵去撵。刘见有人撵,赶紧藏起来。他藏的地方很隐秘,而且还宽绰,是个野狗藏身的地窖窝子,里头铺满了草,很柔软。刘就躺在里头喝酒吃肉,悠闲自得地等着天黑。没想到他的酒罐子泄了密。郭善人闻到了酒味,然后寻着香气找到野狗洞,把他像兔子一样揪了出来。刘的狼狈样子让郭善人的怒气顿时全消,他哈哈大笑,把刘拎回了营地。
郭善人笑呵呵地告诉大家,说今天晚上要去发财,他的老对手廖雷公今天晚上要过生日,防备很松懈,他要趁这个机会杀廖雷公个片甲不留,把廖雷公抢他的地盘和金银都夺回来。郭善人说,只要打死廖雷公,他的那些金银见者有份,他的那些个小婆娘也人人有份。郭善人眨巴眨巴眼睛,嘿嘿地笑,说,你们晓不知道廖雷公有多少个姨太太?他比了个八的手势,然后说,他的八个姨太太每个都有两三个丫鬟,此外他还有不下十个姨妹子、亲妹儿,哈哈,女人多着呢,你们没见过我见过,漂亮,还都骚,碰碰就水花花的。
底下的人开始骚动起来。这些家伙,被闷在山林里好几个月了,每天出操完毕,就有那么几个家伙坐在枯树兜上自渎,他们叫那打手铳。听郭善人那么一说,每个人的眼睛都贼亮贼亮的,不停吞口水。
我知道这山林里的日子苦,大家都熬坏了,打手铳打得手上都起茧子了,从今天晚上起,我保证大家都会快活,廖雷公的那些个女人,只要你们先逮住,你们就下手,我这当统帅的绝对不跟你们抢!郭善人说完手一挥,底下的人一起叫好。郭善人伸手往下压了压,都住了声,看着他。郭善人说,你们都是亡命之徒,不是江湖上混不下去的,就是待在班房里等死的,现在这条命是你们赚得的,没什么好惜疼的,死了就死毬了,不死就给我好好享受!
又有人叫好。而且还有人高声喊叫说,生是郭统帅的人,死是郭统帅的鬼。郭善人很高兴,他说自己当土匪那会儿,喜欢带这样的弟兄,现在当军人了,还是喜欢带这样的弟兄。既然弟兄们瞧得起他,他就给大家来个把戏助兴。说着叫人把刘抬上来。刘被捆绑在三角木架上抬了出来。几个人把木架撑开,刘就被高高地悬挂在了当中。刘哭喊着,哀求饶命。郭善人嫌他太吵,随手扯了把野草揉成个团叫塞住他的嘴巴。刘出不得声了,像只野兽似的悬在那里晃来荡去。你们看过劁猪骟牛,肯定没看过骟人吧?郭善人笑吟吟地问。
大家说就是。
郭善人掏出匕首,割掉刘的裤腿,绑在两边的木头上,刘的两腿叉得开开的,亮出胯下那活儿。郭善人捋起衣袖,叼着刀子,在一旁扯了根葛藤,然后揪住刘那活儿,从根部开始缠,一点一点,很仔细。慢慢地,刘的那两个蛋蛋亮晶晶地凸显出来,活像鲜红的桃子。郭善人站得远远的,拿起刀子,唰唰两下,那两个蛋蛋噌地蹦了出来,被一根红线悬挂着。郭善人手里的刀子一挥,红线断了,那两个蛋蛋掉在地上……
六福看得胆战心惊。不过他事后感到很奇怪,怎么就没见一滴血呢?
2
郭善人信心满满地带着他的兵去攻打廖雷公。按照他的计划,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胜仗,因为他在廖雷公的兵营里安插了内线,内线会为他们开启大门,让他们秘密潜入。这样的里应外合,廖雷公必死无疑。结果恰恰相反。郭善人中了埋伏。他的那些内线早就反水了不说,在他的身边竟然还潜伏着廖雷公的人马,他稀里糊涂就被打死了,带去的士兵除了被乱枪打死的外,剩余的都成了俘虏。六福没死,被子弹擦破了点头皮。当时一进入廖雷公的兵营,六福就觉得不对劲,怎么这么静呢?连个呼噜声都没有。当看到前头火光一闪,六福连想都没想就趴到了地上。他刚一趴下,那枪声就炸豆般响起,子弹贴着脑门嗖嗖直响,身后的人如同被镰刀收割的秸秆,成片栽倒。六福被几具尸体压在地上,浑身湿漉漉地全是别人的鲜血。
这一夜真难熬,不时一两声枪响,像穿天炮,格外清脆响亮。那是廖雷公的人在放枪,他们看见地上只要有谁敢冒头,就开枪打。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六福听见一个声音高声喊叫,喂,活着的人都听着,慢慢爬起来,别拿枪,也别乱跑乱动。六福蠕动了一下身子,摆脱压在身上的尸体,探起脑袋。他看见活着的人一个个艰难地站起来,身上全是鲜血,在阳光下浑身通红。他没敢贸然站起来,他得等大家都站起来得差不多了才敢。他的决定是正确的。有个家伙刚一站起来,撒腿就跑,结果被砰砰几枪撂倒,同时撂倒的还有他身旁的人。还有个家伙站起来后,大概是想查看一下身体上的物件还在不在,结果手刚一动就被一阵乱枪射死了,他身旁同样有几个人受到了牵连。六福以为会有好多人站起来,结果没多少,一半都不到。六福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他东瞧瞧西看看,见再没谁站起来了,这才爬起来。
现在你们有两条路,一个瘦高个高高地站在前头,说,一条路,弃暗投明,跟着咱们的廖司令,另外一条路,就是顽固到死,陪你们的旧主过山风。活下来的人全部选择了弃暗投明。这让那个瘦高个很高兴,他把这些俘虏集中在一起,让他们从一个木桶里抽签,每个签条上都写着一个字。有人抽到了智,有人抽到了信,有人抽到了仁,还有人抽到了勇,六福抽到的是个严字。大家拿着签条,不知道什么意思。
现在,你们都拿到了一个签条,都有了一个字。我们这个部队秉承廖司令的训诫,处处遵循做人五德,智信仁勇严。因此,在我们这个队伍里头分设了五个营,即智字营、信字营、仁字营、勇字营、严字营。那个瘦高个说,你们就站在这里,高举你们的签条,会有人带你们归建的!
六福自然归建在严字营。他一辈子也不会想到,在严字营里他竟然瞧见了王阿三,而且竟然还在一口锅里舀饭。王阿三已经不认得他了。也难怪,这些个年头六福遭遇了多少折磨啊,这些折磨使他早已不是当初的样子。王阿三估计日子也很不好过,他比自己才见到那会儿瘦多了,头发也花白了,两眼无神,苦着个脸,眉头紧锁,好像憋了一肚子的忧愁,裸露的胳膊上全是伤痕,走路的时候两腿也一瘸一拐,呲牙咧嘴不时发出呻吟。六福故意从王阿三跟前经过,但是王阿三就是没认出他来,还舀起一勺饭递给六福。六福犹豫了一下,伸出碗接住。晚上睡觉的时候,六福又诧异地发现,王阿三居然就挨着自己。王阿三心事很重,整个晚上都在辗转反侧,不时长叹短吁,偶尔还呻吟两声。这搞得六福很恼火,好几次他都想爬起来揪住王阿三一顿狂揍。
清晨醒来,六福看着身旁已经熟睡过去的王阿三,心头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六福咯咯地笑起来,笑得不能自已。很多早起的弟兄都看着他,以为他怎么了。六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拎着裤子,光着屁股跑到营房外头继续笑。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哈哈,哈哈哈。一只野鸽子匆忙而过,却没想到突然遭遇这样的笑声,被惊得一个趔趄,撞上高高的旗杆,几根羽毛飘悠悠地掉了下来。
出操的时候六福发现王阿三竟然没跟着跑操,他坐在旗杆下头,嘴巴里叼着根草茎,看着大家。怎么回事?六福看看王阿三,问身旁的人。哦,他呀,刚刚挨过鞭子。身边的人说。为什么呀。六福问。那人说,逃跑呗。
没两天,六福就搞清楚了这里的许多事。廖雷公根本不在队伍里,他带着另外一支部队驻扎在距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小城里。那个瘦高个是廖司令的干儿子,姓金,大家都叫他金副官。金副官是留过洋的人,据说熟读了中外兵书,引诱郭善人上当就是他设置的计谋。对于这个计谋,没有谁不感到钦佩的。郭善人一直是廖雷公的对手,两人打打杀杀三五年,郁结的仇恨浓得黄河水都冲不淡。为了除掉郭善人,廖司令可没少费心思,但是收效却不大。于是金副官就出了个主意,叫几个亲信乔装打扮成浪荡江湖的亡命之徒去投靠郭善人,他知道郭善人是不会亲信和重用他们的,于是就设计了场败仗,让那几个人来打头阵,显示出勇猛和对郭善人的忠心。这一下郭善人果然中计。他将那几个人当成自己的亲信,大小事情都跟他们商量,而且委托他们去办理。郭善人其实也想到了在廖雷公身边安插奸细,可是他安排的人还没去,人家廖雷公这头就知道了这些人的相貌身世和姓甚名谁。廖雷公的意思是要把这些人毙了算了,但是金副官却不赞同,他说留着他们为我所用岂不更好。这些人一进廖雷公的兵营,金副官就以丰盛的佳肴和美酒款待他们,然后抬出一箩筐银圆,再把一把装满子弹的手枪拍在桌子上,说,你们选吧。那些人噗噜噜全跪在地上,赌咒发誓要效忠廖司令,说银圆他们现在暂且不要,等灭了郭善人的时候再赏赐他们不迟。时机成熟,金副官就精心设置了这个局,以死伤几个人的代价,就让郭善人全军覆灭了。
这个金副官看样子还是个练兵的高手,他要求每个人每天都要跑二十里地,早上十里,傍晚十里。他还让大家练枪,要求每个人都得像他那样的枪法,指哪打哪。但是练枪得耗费大量的子弹,子弹跟银圆一样金贵。据说这让廖司令很不高兴。但是金副官却不管那些,他告诉士兵们,要是敌人打得比你准,你就死了,如果你打得比敌人准,那么你就会活下来。六福觉得金副官说的这话很在理。这个金副官对待士兵还真是不错。他竟然还叫人给王阿三送来了金疮药。王阿三一边抹药一边流眼泪,哭哭啼啼的样子像个小媳妇。六福跟人打听这家伙的事,有知道的人说,这家伙是主动投的军,可没多久他就不想干了,想要离开。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见人家不放人,就偷偷逃跑。结果很快就被抓了回来,被吊在那里鞭挞了半个时辰。好多人都以为他被打死了,没想到他又活了过来。
一个跟六福一起被俘虏的如今又一起被分在严字营的人,实在听不惯王阿三的抽抽搭搭,上前踹了他一下,吼道,你他娘的哭个鸡巴啊,你不知道自家的这命多好呢,要落在郭善人手里,早他娘的把你骟掉了。
王阿三抬眼看着那人。那人以为王阿三不信,指着六福说,谁他娘的哄你不成?不信你问他。
王阿三把眼睛转过来,看着六福。六福似笑非笑地看着王阿三,等待他的下一步反应。王阿三愣了一下,有些不相信自家的眼睛,揉揉,再看。认不出来了?六福在王阿三跟前蹲下,看着他,说,没错,是我,我还活着。王阿三的脸色顿时煞白。
六福笑笑,拍拍王阿三的肩膀,说,看到你还活着我可太高兴了。说完,六福起身离开了。他身后的王阿三被雷击了似的,呆若木鸡。
这天晚上王阿三就像死去了似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然而六福却难以入眠,他刚爬起来,就见王阿三一个筋斗翻起来,恐惧地看着他,直往墙壁里缩,口中不停地叫唤,别杀我,别杀我。六福看着他,叹息一声,倒头睡下。那天晚上,王阿三应该一夜没睡。第二天六福起床的时候,看见王阿三还保持着昨天晚上的样子,一脸的惊恐,身子抵在墙上,好像要使劲钻进去。王阿三刚把路走利落,都还没办法跑操,就又逃跑了。那些天有股子风在兵营里吹来吹去,说马上就要打仗,估计是场恶仗,因为对手是曹司令。听老兵说,曹司令兵强马壮,见谁不顺眼就打谁,从来没吃过败仗。这一回,他瞧着廖司令不顺眼了,要来收拾廖司令。据说只要临战就会出现逃兵,对手越强大,逃兵就越多。这一回也不例外,除被打死的外,统共抓了十多个逃兵回来。王阿三就在其中。听抓逃兵的那些人说,这个王阿三是逃兵里头最老实的一个,听见后面枪响就赶紧跪在地上,高举双手。
王阿三不承认自己是逃兵。他说他身子疼痛,他到山林里去,主要是寻找一种叫虎骨风的草药。但是他却没有向执勤官请假,而且也说不出那个叫虎骨风的草药是个什么样子,因为谁都没听说过。最紧要的,如果他这回真的是逃跑,那么肯定是要炮打脑壳的。
一盘问,那些逃兵都是有人组织的。组织者被当场枪毙,其余的因为初犯而被鞭挞。而王阿三却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如果他真能证明自己是去扯草药而并非逃跑的话,依照无令外出和擅离职守论处,那么顶多是关几天禁闭,再严厉点也就是挨顿鞭子,离死还远得很。但他就是无法证明自己。那个执勤官也不知道怎么那么恨王阿三,他说出了一番置王阿三于死地的话,他说这个家伙这些天一直鬼鬼祟祟的,尽管处处防备,他还是开了小差,如果不严加处置,大家不会引以为戒。王阿三绝望了,他哆哆嗦嗦走到那几个死人堆里,身子软软地瘫下,闭着眼睛,等着枪响。六福看着他瘫软的身子底下一片湿痕洇了出来,想都没想就举起了手。说。金副官指着六福。
报告长官,我知道虎骨风那种药。六福往前站出一步,高声吆喝道,小的以前用过那种药,专治皮外伤,还有追风去湿、活血化瘀的功效……是不是还壮阳补气、延年益寿啊?金副官喝问道,你什么时候用过?在哪里用过?那种药什么样子?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报告长官,我用那虎骨风的时候很多,每次挨打了都要用。去年我在班房里挨揍,要不是老狱头送我一点虎骨风,我怕早死了。虎骨风长得像老虎尾巴,很多老郎中也叫它九节鞭,长绿叶子,开小白花。我刚才不说是因为恨他。六福一口气说完,侧眼扫了王阿三一眼,那家伙的样子又像是遭了雷击,目瞪口呆地看着六福。
金副官为后面那句话感到好奇,他看着六福,要他说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人现在叫的这个名字是个假名字,他的真名字叫梁静柏,他还有个名字,就是骗我那会儿给我说的,当然也是假名字,叫王阿三。六福自己都感觉到刚才那话有点绕,于是也懒得啰唆,干脆简短点几句话说明算了,他说,这个梁静柏是个做生意的,他有个哥哥叫梁静松,跟他一块儿做生意,他想独吞,就把他哥哥害死了。然后他换了个假名字叫王阿三,编了个圈套让我钻,结果我被丢进死牢,一关就是三年,三天两头挨打受饿,班房里那些刑罚每一样我都经见过。再然后我被警察局长卖给了郭善人扛枪,现在就到了这里——所有的人听了都很震惊,都看着瘫在死人堆里的王阿三。金副官走到王阿三跟前,拿鞭子拨弄了一下王阿三的脑袋,问,是这样吗?
王阿三无力地点点头。
金副官从死人堆里走出来,蹭掉脚上的血迹,从执勤官手里拿过长枪,递给六福。六福没接枪,问,干什么?
金副官暼了一眼王阿三,说,你就不想亲自动手?
打死他?六福问。
金副官说,他不该死么?
六福笑了,说,我说这些,就是不想让他死,死了多轻松啊,留着他吧,遭遭活罪。这山林里真有虎骨风?金副官问。
真有。六福说。
嗨,你真不是去逃跑,是扯草药?金副官冲着王阿三喝问道。
王阿三一下子知道什么意思了,磕头如同捣蒜,口中忙不迭地吆喝,长官,我是去扯草药的,是去扯草药的啊……关他三天禁闭。金副官对执勤官说,另外,把花名簿上的名字给他改了,从今往后,他就叫王阿三。
金副官将六福叫到他的房间里进行了一次长谈。金副官问了他的身世,为何流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六福毫无隐瞒,一一说了。金副官听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皱着眉头像是在苦苦思索。过了许久,勤务兵来请他吃饭了,他才缓过神来。他让勤务兵把饭菜送到这里来,再添加一份。勤务兵很诧异,看看六福,也不敢多问,一脸疑惑地出去了。
如果这样的话,不就耽搁你了吗?金副官说。
什么耽搁?六福不解。
你不是要去……寻找你的那个……明净世界吗?金副官说话突然有些不利落,喉咙像是有些堵,他扯扯衣领,转动脖子,似乎这样可以轻松一点。哦,是啊。六福两眼紧紧盯着金副官,心想他既然提出来这个话题,必然会有答案。但是金副官却不说话了。一直到饭菜上来,他让六福坐下吃饭。六福有些受宠若惊,疑疑惑惑地坐下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