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晒晒太阳,你太白了。杲布走过来,打量着六福。
你要把我变成谁?六福扯住杲布厉声逼问,他已经打好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搞清楚事情原由,哪怕是死也不能死得稀里糊涂的。何况,还惧怕什么死亡呢?死亡对于六福来说其实是一件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了,它就像一条恶犬,无数次地扑到他的跟前,都已经咬住他的脚后跟了,最后还是被他一脚踹开了。杲布似乎已经看出了六福的打算,他和蔼一笑,轻轻拍拍六福的肩膀,指着坝子另一头的晒场,意思一块儿去那里走走。晒场上一群女人正在扬场,一阵风吹过来,饱满的谷粒在一边,空虚的瘪颗在一边。
我有个儿子,我一直认为他是我们狩猎者家族最勇敢的后裔,我对他将来成为像我一样的收割者满怀期望和信心。杲布说,但是他现在遇到了麻烦,他杀错了人。杲布告诉六福,他的那个儿子跟他小时候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尤其是汉人的世界,以为有多少稀罕玩意儿,总爱往他们的地界里跑。三个月前,他的儿子再次去了汉人地界,竟然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杲布的儿子认为那个姑娘比传说中的天仙还要美丽,山谷里所有的鲜花加起来都不如她,就许下誓言,要用半个嘎龙寨的黄金一样的稻谷把那个美丽的姑娘换回来,却受到了一个浑蛋的阻挠。那个浑蛋也打起了美丽姑娘的主意,但是他一个子儿也不想花,想凭借几支枪炮就把那个美丽姑娘带走。姑娘的哭声和那个浑蛋的粗野蛮横激怒了杲布的儿子,杲布的儿子就像猛虎下山一样扑向那个浑蛋和他的爪牙。只一眨眼工夫,他就割掉了那几个家伙的脑袋。所有的人都吓坏了,都叫杲布的儿子赶紧离开,能够躲多远就躲多远,因为他砍掉的是一个叫吴大帅的儿子的脑袋。杲布问六福听说过吴大帅没有。六福摇摇头。杲布伸手指了指,说,如果你从这两个方向过来,就一定知道这个魔头了。这个魔头分明是从地狱里出来的,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拿大炮轰人。杲布曾经见过他将一个反对他的人捆绑在炮口,然后轰一声,那人连点粉末都没剩下。吴大帅并没立即带兵过来,而是派人传话,说丧子不能复生,他并不想把嘎龙寨怎么样,他只要求等到稻谷成熟,将整个嘎龙寨一年的收成全部运送到他的大营,此外,还有杲布的儿子的脑袋。那带话的人说,吴大帅专门叮嘱了,叫杲布不要弄虚作假,稻谷要车干扬净,不带半点瘪颗和水分,他的儿子也必须是他的那个儿子——脸上长着几颗黑痣,什么形状,什么样子,吴大帅已经根据目睹者的描述叫人画了下来,就张贴在那里。说如果杲布胆敢欺瞒他,那么他将不惜一切代价将嘎龙寨夷为平地。
杲布说他十分清楚吴大帅,知道这个魔头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而且总是说到做到。
你知道那个美丽的姑娘是个什么下场吗?杲布问。六福摇摇头。杲布叹了口气,说,那个前来传话的人带着个小盒子,说那个美丽的姑娘就装在里面。杲布使劲伸展了一下腰板,看着远方天边的云彩,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小小的盒子怎么会装得下一个人呢?我叫我的儿子千万不要打开,但他就是不听,他太喜欢那个姑娘了。结果他打开那个盒子就等于打碎了自己的心,因为里头装的是那个姑娘的人皮……杲布告诉六福,在他没看见六福之前,他的天空一直黑沉沉的,真像是要垮塌下来了。是六福给了他希望。他没想到这个世上还有长得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的人,只是六福太瘦,脸上没有他最想要的黑痣。突然,他想到了修脚师。嘎龙寨的人素来没有穿鞋的习惯,因为长年赤脚,所以脚上难免会长出鸡眼。这个修脚师每隔两三年都要来嘎龙寨一趟,给大家挑鸡眼,偶尔也帮那些爱美的姑娘们去除脸上的黑痣。修脚师既然会去除黑痣,那么他能不能帮忙长上呢?杲布叫人去请了修脚师来。没想到修脚师竟然满口应承下了这个活计,只是开价高了点儿。但是杲布毫不在乎,他表示只要修脚师的活儿做得好,他可以给两份报酬。这可把修脚师高兴坏了。
种完痣后,杲布担心修脚师泄密,就把修脚师割掉舌头关押了起来,作为补偿,杲布表示会支付修脚师一大笔金银。却没想到修脚师为了逃走,还打伤了看守他的人。这可惹怒了杲布,于是毫不留情地叫人打断双腿,处死了他。曾经有一年,我的脚上长了好几个鸡眼,疼得走不了路,野鸡在眼前都逮不住。是修脚师帮我割掉了鸡眼,让我恢复了以往的健步如飞。他还给我吃了他秘制的汤药,这么些年,我的脚上再没生过鸡眼。杲布的眼中,生出一丝怅惘,他微微仰起头,环顾着嘎龙寨。高高的碉楼在阳光下像是被涂上了一层金粉,刚刚收获过后的田地像产后的母亲,享受着甜蜜和安谧,母牛安详地吃草,牛犊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木锨扬起稻谷,尘埃散去,谷粒澄黄……也不知道死去了多少人,嘎龙寨才是如今的样子。杲布收回目光,看着六福,说,我老了,我也不想再打打杀杀,但是我不想失去唯一的儿子,失去我的嘎龙寨。这就是你要我帮你送死的理由?六福问。
我记得你跟我说起过,你这样四处奔波,是为了寻找……寻找什么?杲布挠挠稀疏的头发,嗯,是什么呢?哦,我记起来了,明净世界,对,光明洁净的世界。不过我要以一个老人的身份提醒你,你找不到的,没有明净世界,没有。有!六福说。
没有。杲布为六福的固执感到好笑,他说,凭我也曾四处流浪的经验,我向你保证,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么一个地方,没有的。
有!六福叫嚷起来。
没有的。你说你见过,你那只是在梦里见过。我猜想啊,你那样的梦还是好些年前做的吧?杲布就像瞧穿了一个恶作剧似的嘿嘿笑起来,说,凭我活了这么多年的经验,我跟你打赌,你从今往后再也不可能做那样的梦了,你再也梦不到那样光明洁净的世界了,你所有的梦里都会只剩下要命的惨叫,永远也堕落不到底的深渊,还有路边的白骨,杀场的血泊……六福思前想后,决定采纳杲布的建议,安安静静地待在嘎龙寨,一面享受杲布提供的美食美酒,一面思考选择什么样子的死亡方式。杲布说了,他可以等六福死去后再砍掉六福的脑袋,六福可以自由选择他的死亡方式,自缢、砍头、毒药、溺水……只要不损毁面部,什么都依他。怎么死呢?六福想到了自缢和毒药,后来又想到了醉酒后砍头,究竟哪样呢?六福一直在这三种方法上左右徘徊,犹豫不决。
但是吴大帅却迟迟不派人前来接收。
一直沉重冷静的杲布在等待中变得烦躁起来了,很多时候他要亲自爬上碉楼,不放心地往吴大帅的方向张望。六福站在坝子中望着杲布,看不出他的心头是庆幸还是期盼。
日子一天天过去,杲布实在熬不住了,叫了人前去打听。打听的人很快回来,带了个惊人的消息,说吴大帅已经被他的敌人撵跑了,早就不在他原来的驻防区了。撵跑了?杲布根本就不相信,叫人继续前去打听,看吴大帅被撵到哪里去了。打听的人很快回来,带了个更加惊人的消息,说吴大帅已经被打死了。死了?真死了么?杲布哪里肯相信这是真的,这一回他安排了三拨人出去打听,要获得最确切的消息。
六福看着杲布焦虑的样子,觉得好笑。这些日子里,杲布苍老得很快,头发全白了,身子也佝偻了,像把弯刀似的走路。
三路人马很快回来,他们带回来的消息惊人地一致,吴大帅的确死去了,是被手下人打死的。听了这个消息,杲布愣在那里许久才缓过神来,他的脸上没有一点高兴,反而增加了许多忧虑和疑惑。
是不是要找人去把他的骨骸挖出来摆在你跟前,你才相信他真的死了?六福迈着平稳的步子,走到杲布跟前。
不要以为你就可以离开了。杲布看着六福身后的几个壮汉,说,你们把他给我盯紧了,不要让他跑掉了。
人都死了,你还把我留在这里干什么嘛!六福冲着杲布的背影高声叫唤道,我没用处了,你该放我走!
杲布根本不理会六福。六福继续留在嘎龙寨,他的美食和美酒依旧如前。唯一跟以前不一样的是,六福觉得不用再煞费苦心地思考如何死去了。过了一段时间,美食没有了,酒也没有了。六福欣喜地以为,食物的改变意味自己处境的改变,他可以走了。谁知道他刚走到寨子门口,就被壮汉们的弯刀逼了回去。百无聊赖的六福跟寨子里的老头们学会了一个活计,用荆条编筐。很快六福的手艺就超过了他的老师,他编织的荆条筐又结实又美观,大家都抱了荆条来,一时间他被荆条包围在其中。六福十分乐意这项工作,他动作娴熟,有条不紊,看着丝丝荆条很快就成了大大小小的筐子,六福很有成就感。
这样的日子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突然有一天,杲布叫人把六福带到他跟前。杲布看看六福,说,我决定放你走。六福感到很意外。杲布说,我见识过你编筐的手艺,你是我所见过的筐编得最好的,也是最快的,寨子里的人都想把你留下。不过,我还是觉得放你走,因为我实在不想见到你脸上的那些黑痣!它们让我恶心,让我无法忘记我曾经干过的……蠢事。
六福终于离开了嘎龙寨。他离开嘎龙寨的时候正是傍晚。几个小伙子正往坝子里搬柴火,几个姑娘也加入了进来。
在出寨子大门的时候,六福看见一个女人跟在他身后,那个女人似曾相识。哦,是那个月圆之夜给自己吃梨的姑娘,对,是她,这也不知道多久没见,姑娘变得沧桑了许多,发饰也从姑娘变成了女人。见六福认出了自己,女人很高兴,她抖抖身子,从宽大的袍子里抱出一个婴儿来。婴儿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看看这,看看那。六福想要伸手去触碰一下,还没挨着,婴儿就哇哇大哭起来。女人笑了,笑容很灿烂,很饱满。
女人站在寨子门口,以那饱满的笑容,送六福远去。
当来到寨子外面,六福看看成片的稻谷黄澄澄的,就像满地金子。他轻轻走了进去,双手拂动颗粒饱满的谷穗,感到它们就如同女人的笑容,令人心醉。
4
王阿三是六福在一个破酒馆认识的。那些日子不停地下雨,脚下的道路被浸泡得又烂又软,尽管如此,六福还是坚持行进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因为寒冷,不是因为害怕生病,六福是不会停下的。他走进那个破酒馆,掀下身上厚厚的蓑衣,哆哆嗦嗦站在屋中,湿透了的衣裳直往下滴落水滴,他的脚下很快就洇湿了一大片。掌柜的是个面相凶狠的婆娘,她瞪着六福,吼道,避雨啊?避雨到门口屋檐下去!六福摸了几个钱放在柜台上,上下牙打架似的嘎嘣嘎嘣直响。掌柜婆娘掂掂钱,说,这点钱,你要做什么?六福咬咬嘴唇,疼痛让内心的汹涌的寒气平息了许多,他说,酒,酒……
掌柜的婆娘端了碗酒,放在靠近灶台边的桌子上,要六福去那里喝,说那里挨着烟囱,有热气。六福感激不尽。等他走到桌子跟前,发现那里已经坐了个人。这个人就叫王阿三。王阿三冲着六福笑笑,六福也想报以笑容,但是脸却紧巴巴的,生硬,像个生铁蛋子。
一碗酒很快下了肚。酒可真是个好东西。那碗酒就如同一团火,在六福的肚皮里燃烧起来,使得整个身子一下子变得暖暖的。要是再来一两碗就好了,没准儿还会大汗淋漓呢,可是口袋里已经再没有第二碗酒的钱了。六福正想着,一碗酒摆在了自己跟前。是王阿三送过来的。王阿三一脸和善的笑容,他说,喝吧喝吧,这天气得多喝点儿,免得生凉寒病,凉寒病可不是小病啊,弄不好就要人命,我好些个朋友就死在这病上头。
六福喝了那碗酒。王阿三给六福又倒满一碗,豪气地说,喝,喝了我这里还有。三碗酒下肚,六福感到身上已经没了寒意。对于王阿三再倒过来的酒,他不敢再喝了。王阿三的过分热情,让六福产生了种不祥的预感。萍水相逢,陌生不识,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
我叫王阿三,是个贩皮子的,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弄不好就丢掉性命了。王阿三苦笑着端起酒碗,叹息说,还好,我还活着。说着把酒碗往六福跟前一送,说,看得出来你也是有些经历的人,这一路上怕也死过几回吧,来,为了庆贺我们还活着,干了这碗!
六福接过酒碗,看着王阿三,说,我只是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一无是处,一文不名,你在我这里什么也得不到的。
王阿三愣了一下,笑起来,说,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请你喝酒是要图你什么。我只是一个人孤单,想要找个朋友说说话,喝喝酒,要是接下来可以同行一段路的话,那就更好了。
六福一听放心了,端起酒碗大口喝起来。两人边喝边交谈,很快他们就真的成了好朋友。王阿三拿出包袱,取出衣裳让六福一定要换上。六福没拒绝王阿三的好意。在换衣裳的时候,王阿三又拿出一个大洋来丢给掌柜婆娘,说,帮忙热一锅水,伺候我这个朋友洗个热水澡,要是有香胰子的话,别藏掖,拿出来,可是一个大洋呢。
六福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裳,再加上酒足饭饱,别提有多舒坦了。王阿三跟掌柜婆娘要了一间空房,邀请六福跟他一块儿就在这里歇息一夜。因为喝多了酒,六福身子软软的,而且这新认识的朋友也对自己这么热情,实在不好拂了人家美意,就跟着进了屋子。
进了屋子,王阿三跌跌撞撞地拿不住包袱,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六福忙上前帮忙去拣,谁知道包袱松了袢儿,滚落出许多亮闪闪的银圆来,足有几百块。把六福吓了一跳。
这些玩意儿,这一路上可没把我折腾死。王阿三踹了那些银圆一脚,叹息说,出门的时候怕赚不到钱,等赚到了,一路上又怕被偷了被抢,藏着掖着,小心翼翼,就像块石头坠在脖子上,要不是这些东西,这一路走起来也不知道该多轻松。六福见王阿三两眼迷离,知道他醉了,忙帮他收拣起来。
兄弟,收拣它做什么,这些可恶的东西,你不知道它有多害人。王阿三扑过来,将那包袱银圆踢得满地都是,哐啷直响。六福生怕被那面目凶狠的掌柜婆娘知道,要知道这么多的钱,足够让恶念在一个善良的人心头萌芽,也完全可以让一个心存恶念的人更加丧心病狂。六福将所有的银圆收拣好,装进包袱捆绑结实,一抬头,发现王阿三已经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六福抱着装满银圆的沉重的包袱,塞在王阿三的枕头边。王阿三哼哼两声翻过身子,抱着包袱吧唧吧唧两声,梦呓道,兄弟,别走,咱们再喝,再喝……六福看着王阿三熟睡的样子,心头很感动。他点亮油灯,拿根棍子紧紧握在手里,将板凳搬过去抵在门上,自己在上头坐下,两眼瞪得圆圆地看着床上的王阿三和他的银圆,两耳警惕地听着外头的丝毫动静。在这样一个纷乱的世道,在这样一个漫长的夜晚,是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六福已经打定好了主意,无论如何,哪怕是拼掉自己的性命也要保证王阿三和他的银圆的安全。一夜无事。真是万幸。第二天王阿三和六福一块儿上了路。都走了好大一截路了,王阿三又要折回去,六福问他干什么,王阿三说我得再给那个掌柜婆娘点酬谢。六福问为什么,该给的你都给了,还给了那么多,像你这样的客人怕一万年也遇不上一个吧。王阿三说兄弟啊,如果不是那个酒店,我肯定遇不上你,再说了,人家待你我兄弟二人也很好啊,上的是好酒好菜,还热水给你洗澡,拿她自己都舍不得的香胰子给你用,还有啊兄弟,你可能都不知道,那个婆娘是个寡妇,昨天我去的时候她跟我说了,她的男人前些日子患病死了,她一个人撑着个店子不容易啊,我现在赚钱了,理应大方一些,慷慨一些,就当为你我兄弟积德积善嘛。看着王阿三转回去的背影,六福真是不得不感慨,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人啊。过一会儿王阿三回来了,手里多了两包干粮,他塞给六福一包,说,兄弟啊,你我有幸相识,有幸同路,但前头就是岔路口,你我就要各奔西东,这包牛肉你拿着,饿了也好充饥。这让六福十分感动,六福拿过牛肉,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应该叮嘱一下王阿三,也算是对他的恩情的报答吧。
好,兄弟,你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王阿三说。
六福简要地说了自己的经历,说了自己这些年所遭遇的般般危险,所受的种种磨难,然后说,之所以要跟王阿三先说这些,是因为下面的话就是这些危险和磨难总结出的经验。六福要王阿三出门在外千万不要露财,因为很多歹毒之人为了几个小钱就不惜杀人。其二,不要跟陌生人打交道,这个乱世凶年,是没有人可以值得信赖的。第三,一个人在外不要喝酒太多,因为那样的话很容易就会被人暗算……六福一口气说了很多。王阿三听得很认真,也很感动,他取下包袱,从里拿出一兜被一张精美的手帕包裹的东西,说道,谢谢兄弟,我知道你昨夜为了保护我的安全,手里拿着棍子背靠着门守了整整一夜,今天又跟我说这么多的肺腑良言,怎不叫我感激?这手帕里包的是一百个大洋,你且收下,接下来的路上做个盘缠,也不用再受那些苦楚。
六福吃惊不小,一百个大洋可不是个小数目。六福虽然心动,但是一想到人家如此深情厚谊地待自己,自己又怎么能起贪图之心呢。于是一再拒绝。王阿三却是执意要给,他急得几乎都要哭起来了,哀求六福无论如何也要收下,那可是他一片心意。六福也感动得要哭,泪雨婆娑地说,兄弟啊,你叫我如何报答你啊。如果有缘,我们会再见面的,你且记住一个地名,凉风垭口老鸹岩,三棵树下磨盘石。王阿三把那包银圆塞给六福之后,又从怀里摸出个玉坠来,放进六福手心,说这颗玉坠保了他一路平安,此番送给六福,权作念想。
兄弟,你给我这么多珍贵的东西,我却什么也拿不出啊!六福因为感动,哽咽得心头阵阵疼痛。
兄弟且莫要说这些话,都是个缘分!王阿三向六福拱拱手,抹了眼泪,转身而去。目送王阿三背影消失,六福恍如梦中。如果不是手中的玉坠和一大包银圆,还有这一身衣裳,他还真不敢相信自己会遭遇到这样的好事。只是朋友此去,何年是相逢啊。六福叹息一声,继续开始了他的远足。走了一阵,六福才猛然想起,自己只知道这位好友名叫王阿三,却不曾问过他家住何处。好在记得那个地名,凉风垭口老鸹岩,三棵树下磨盘石。想一想,这是个什么地名儿啊?听起来怪怪的。再想一想,这事还真是蹊跷,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人呢?
六福胡思乱想着,不知觉间脚底下的步子轻快起来,而放眼远处,那光明洁净的世界还真就在那里。如果自己真找到了那个明净世界,就一定要前来寻找到这位好朋友、好兄弟,让他跟自己同住在一起,共享荣华安乐。
这天晚上,六福投宿了一家铺面看起来十分不错的旅店,要了酒菜,好好吃了一顿,然后让店家给他沏了壶好茶,端了点心。这天晚上六福睡得很晚,他坐在窗台前,一直在想着王阿三,这位好朋友、好兄弟现在可曾入睡,是否又喝了酒,是否已经到家?要是只身在外,且又喝多了,搭讪上了陌生人……真让人担心呐!正迷迷糊糊,突听得一阵马蹄声急促地从远处而来,渐渐近了,在店家门口停下。六福一个筋斗翻起来,他以为来了土匪,赶紧翻身下床将那包银圆塞到床下边的一个尿罐子里。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来人吆喝店家,并且亮明了身份,是本县警察局的,来此缉拿要犯。六福松了口气,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缓解心头的紧张。不一会儿,店家就来敲门,说警察老总来缉拿要犯,例行盘查,请客官老爷开门。六福开了门,进来一个警察,问了他叫什么,去往何处。六福照实回答。那个警察突然看见六福挂在胸前的玉坠,眼睛直了,猛地端起枪抵住六福的脑门,要他趴在地上。六福吓得身子一软,连忙趴下。那个警察冲着楼下吆喝道,快来,伙计们,逮住了,要犯逮住了。
老总,你们搞错了,搞错了,我不是要犯,我是过路的……六福正吆喝着,脑袋突然被什么东西猛地一击,嗡一声就晕过去了。
等到六福醒来,已经天明。旅店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被五花大绑,警察提了好些个问题他都回答不上,或者回答出来,叫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警察问,你从哪里来?
六福说,“■”村。
警察问,你去哪里?去干什么?
六福说我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去干什么,我去寻找一个光明洁净的地方,那个地方……
没等六福接着说,围观者和警察都哈哈大笑起来。
警察笑够了,继续发问,你的这身衣裳哪里来的?
六福说,一个朋友送的,他叫王阿三。
警察问,那么你的这个玉坠呢?
六福说,朋友送的,他叫王阿三。
警察问,那么这包大洋呢?也是王阿三送的吗?
六福说,是的,是他送的。
警察问,王阿三是谁?他家住在哪里?
六福说,王阿三是我朋友,做皮子生意的,他家在哪里我不知道。
围观者和警察又哄笑起来。
警察笑够了,缓过来气,继续发问,你在哪里认识王阿三的?什么时候认识的?他凭什么要送给你这么多银圆?我们来盘查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把银圆藏起来,还藏在尿罐子里呢?
六福说,我在一个旅店里认识的,昨天才认识,他为什么送我银圆呢?他说我们是好朋友、好兄弟,我把银圆藏在尿罐子里,是因为我听见你们的声音以为是强盗来了……
编,继续编,我看你把这个荆条筐子编得圆不!警察没再笑了,也不准围观者们笑,他们站在六福跟前,冷冰冰地说,伙计,我们要带你回警察局了,实话跟你说,到警察局见了我们局长,别拿你刚才编的这些话去搪塞他,你得跟他老实点,他可是个容易发毛的主儿!
六福被捆绑了双手,脖子上套着绳子,像赶牛一样被几匹马夹在中间。六福想要叫喊,可是叫喊什么?冤枉?什么冤枉?他如同坠入五里云中,一点儿也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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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局长是个很威猛的人,问话很简单,不苟言笑。六福的回答让他很生气,他一声令下,六福就被高高地悬挂起来,皮鞭暴雨似的落在身上。六福吃不住打,晕死了过去,但是被一盆刺骨的冷水又给泼醒过来。警察局长继续发问,问话还是一样简单,一样不苟言笑。六福的回答照样让他很生气,他一声令下,六福又被高高地悬挂起来。不过这一回不是皮鞭,而是烧得红红的烙铁……等警察局长再问,六福已经不敢回答了。他连冤枉都不敢叫了。也就这个时候,警察局长突然变得话多了起来,他告诉六福,别想狡辩,杀人的事实和证据都已确凿,像被打断脊梁的狗一样,他已经被钉死了!
警察局长说,这个世上并不存在一个叫王阿三的人,不过倒是有一个叫梁静松的人,想必你应该很清楚地记得这个人吧?六福摇摇头。警察局长在鼻子里哼哼两声,瞪着六福,说,你杀死他的时候,就没问问人家的名字?
杀……杀死哪个?六福怯怯地说,我从来没杀过人,我是冤枉的,你们搞错了……警察局长噌地站起来,凑到六福跟前,好奇地打量着他,问,你是什么来头?你的嘴巴怎么这么硬?实话跟你说,我不怕你跟我耗,我可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收拾你的法子,你总没九命猫厉害吧?九命猫是江湖上最凶悍的盗匪,到了我这里,三堂没过完就老老实实交代了,哭得跟个孙子样……你还有一堂,这一堂你选什么?尝尝我的人肉竹签?还是尝尝我的辣椒水?
你究竟要我干什么,你跟我说嘛。六福又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