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长没再吆喝动刑,他嘿嘿地笑起来,叫人给六福松了绑,让他好好歇息一下,说晚上给他准备的有好吃好喝的。
我有点事情出去一下,晚上再过来,你吃饱喝足,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如何?警察局长笑眯眯地问。
行。六福说。
这才好嘛,你别耍滑头,我会好好待你的。警察局长说,你也别怨我,你是贼,我是兵,我怎么对你都是合情合理的,对不对?
六福赶紧点头。
看着警察局长离去,六福松了口气,他慢慢蜷缩回差点就被扯断了的四肢,轻轻躺下,浑身的疼痛使他不住哆嗦,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发出阵阵呻吟。其实你早就该老实交代,也不用受这些罪的。一个老狱头过来,蹲下身子问六福要不要帮忙把他拖到墙角里去。那里有干草,是给九命猫准备的,他没躺两晚上,大前天毙掉的。
六福点点头。老狱头拽住六福的胳膊,把他拖到墙角那堆干草上。
谢谢了,老人家。六福咬着牙关,强忍疼痛,让自己坐了起来。
老狱头团起一大把草塞到六福后背上,让他倚靠在墙上。六福感到疼痛缓解了许多。他再次道谢,还喊了句冤枉。这一声冤枉喊出来,泪水也随之滚落。老狱头看看六福,叹息了声,说,大清的时候我就呆在这个牢狱里头,陪了成百上千的死人。哪一个进来的时候不说自己是冤枉的?可结果呢,不是被砍了脑壳,就是遭炮轰了,没几个活着走出去的。
我真是冤枉的。六福说。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冤枉的呢,我只是看你可怜,起点好心,让你少遭点罪。老狱头说。
六福不再说什么了,默默地落泪。
老狱头拍拍六福的肩膀,说,小伙子,放宽心思,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没什么,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说着站起身,出门去了。
六福看着老狱头的背影,绝望地叫道,我真是冤枉的啊!
走到门口的老狱头又折回身来,看着六福,眼神变得轻蔑起来,他说,小伙子,所有要死去的人我都很尊重他们,我不管他们犯了多大的事,也不管他们造下了多大的罪孽,从来不看不起他们,他们要吃要喝,我都尽量满足。但是,小伙子,我有些瞧不起你了。我知道,这个牢狱里头是关过些被冤枉的人,不过你呢,我看不是——
六福一把扯住老狱头,老狱头吓了一跳,赶紧抽出别在腰间的警棍要向六福敲下去,六福吓得忙松了手,蜷缩回墙角,啜泣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就到了这里……
老狱头别回警棍,按捺住火气,冷笑说,好吧,你不知道,我就来说给你听,你好好听着,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在一个叫茅坝的地方,有一对姓梁的兄弟,哥哥叫梁静松,弟弟叫梁静柏,兄弟二人子承父业,从小就开始做生意。他们做生意的路子很广,无论皮毛,或者丝绸,还是药材,见什么赚钱就做什么。但是好些年过去了,兄弟二人都没赚到多少,父辈积淀下来的殷实家业也渐渐衰败下来。三年前,兄弟二人再次出门,这一回他们发下了宏大誓愿,一定要赚个盆满钵满才回来,要重振家道。兄弟俩怀揣着振兴家业的雄心,四海奔波,吃尽了苦头,终于赚了一大笔钱。于是决定荣归故里,好好享受一下富裕的日子。兄弟二人将金银一分为二,背负了就往家里赶。一路上兄弟二人小心翼翼,生怕遭遇了强盗劫匪。在过一个叫凉风垭的地方的时候,哥哥决定和弟弟分道而行,弟弟走垭口之下,哥哥走垭口之上,因为这个地界历来土匪横行。哥哥说,要是真有土匪,这样可以避免兄弟二人同遭毒手,既可保留下一脉香火,同时还保留了一半财产。弟弟一听哥哥说得有理,只好如此。
过了凉风垭,弟弟来到兄弟俩约好的地方,左等右等也不见哥哥。弟弟以为哥哥已经遭遇不测,或者是哥哥先到,等了一阵不见他,已经回家去了。弟弟匆忙往家里赶,却不见哥哥,于是赶紧前往警察局报案。
警察局接到报案,几乎没怎么费工夫就逮住了凶手。这个凶手,就是六福。之所以肯定六福是杀害梁静松的凶手,是因为六福身穿的就是梁静松的衣裳,带的玉坠是梁静松的生前之物,那包裹银圆的绣工精美的手帕是梁静松临行前他的妻子给他的念想之物。至于那包银圆,更是如山的铁证。
六福知道自己受了陷害,而陷害自己的人一定就是那个叫王阿三的。那么,唯一能证明自己清白的就只有酒馆那个掌柜婆娘了。
如果不是那个婆娘,还不会这么轻易地逮住你呢。老狱头说,就是她提供的线索,说看见你从酒馆门前鬼鬼祟祟地经过,她还招呼你喝酒,你做贼心虚,不敢停留。
六福彻底绝望了。老狱头什么时候从他身边离开的他都不知道。他像傻了一样瘫软在角落里,几只老鼠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懒懒散散地在他跟前踱步,有几只试探着爬上他的身子,呲牙咧嘴,似乎想要啃了他。果然,有一只下口了,在六福的指头上狠狠地就是一下。六福疼得嗷一声叫唤,那爬上身子的老鼠吓得一蹦老高,跳下来,却并不躲避,而是煽动鼻子,长长的须毛一颤一颤的,把他张望。晚上,好吃的好喝的送来了。一盆炖肉,还有半拉烧鸡,一筲箕米饭,此外还有一罐子酒。
我说过,我这个人好说话的,只要你老实,守这里头的规矩。警察局长也来了,亲自给六福倒满酒。
是不是吃了这顿就要处死我了?六福问。
还早呢,你都还没画押呢。警察局长说,现在有两个事情,你要交代给我,第一,你把尸体藏哪里去了?苦主要尸首,你就给人家呗。第二,你把那些金银放哪里了?我可听说梁静松身上带着数万金银呢。
六福瞧着警察局长的亮晶晶的双眼和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又瞧了瞧摆在面前的酒菜,想了想说,凉风垭口老鸹岩,三棵树下磨盘石。
在凉风垭口有个老鸹岩,在老鸹岩旁边有三棵树,三棵树旁边有个很像磨盘一样的石头,掀开石头,下面是个野狗洞,梁静松的尸首就在那个野狗洞里。但是,警察局长却没能从里头找到金银。为此他大为光火,回来后就把六福吊起来暴打了一顿。六福刚刚吃下去的东西,被打得呕吐了出来。
但是六福没办法交代出那些金银的下落。根据警察局长的提示,六福知道了那批金银还真不少,有二十根金条,五百银圆,此外还有十几张银行的兑票。我真不知道。我都这样了,我知道我肯定要交代的。六福说。
警察局长却不相信。他要老狱头好好照顾六福,别让他死去了。同时他也提醒六福,要好好保重身子,因为接下来他要被一点一点地打入十八层地狱。这十八层地狱其实就是钉竹签子、灌辣椒水、老虎凳、烟熏、火烤……在这些酷刑面前,六福一遍一遍地死去,又一遍一遍地活过来。如此死去活来,直到警察局长都失去了耐心,他掏出手枪抵住六福的脑门,咬咬牙,真想把他就地枪决,一了百了。但是,警察局长却放心不下那批金银,因此,他抬起的枪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就是下不了手勾动扳机。
你还是把他毙了吧。老狱头斗着胆子,指着那些刑具跟警察局长说,就是铁打的人在这些活儿面前也早化成水了——我看他是真的不知道。
警察局长放下手枪看看老狱头,说,你给我经管好他,要是他死去了,你也别想活。
老狱头叹了口气,等警察局长出了门,才说出在喉咙处停留了许久的那句话,咳,我看你也是被钱迷了心窍啊。
我要真知道那些金银在哪里,我早给他了,我还用得着受这些活罪啊?六福说。老狱头说是,我知道,看得出来你真是不知道那些金银在哪里。
我是被冤枉的。六福说,我是被一个叫王阿三的家伙害成这样子的。老狱头摇摇头,不想听这些,他告诉六福,他最不喜欢听死囚们的事情了,知道越多心头就越烦倦。这是因为他一旦知道人家是被冤枉的,看见还受那些罪过,心头就难受,就觉得自己要是不帮点忙的话,将来死了到了阎王殿里,阎罗王肯定不会给自己好果子吃。老狱头说,你有什么话还是跟警察局长去说吧,放心,他不会再打你了,他也懒得费那力气了,他现在等于是猴子拿块姜,吃又吃不得,丢了怪可惜,等到什么时候他突然想开,枪掏出来轰一声,你就轻松了,我也轻松了,他呢也轻松了,大家都落得太平清净。
警察局长被那些金银搞得神魂颠倒,他竟然跟六福做起了交易。他先是说,如果六福交出那批金银,他将会给六福一个可以自己选择的轻松的死法。六福笑起来。警察局长以为他同意了这个交易。六福说你这话让我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也给我这么说过,说我可以选择自己乐意的死亡方法。警察局长说,后来呢?六福说,后来……后来我不在你跟前听你重复他的话么?警察局长说,我除了给你一个可以自己选择的死法,我还可以给你准备一口大柏木棺材,把你好好安葬,再给你请点法师念念经文,超度超度你。
结果可想而知,警察局长怒不可遏地离开了。
过了不久,警察局长又来了,这一回他甚至不惜徇私枉法,给六福开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条件。如果六福交出那批金银,他将放掉六福,而且还给六福一些银圆,一匹快马,他想去哪就去哪!
六福苦笑着看着警察局长,说,算了吧,你还是一枪崩掉我吧,随便把我拖去喂狗,或者就丢在这里喂老鼠也行。
警察局长掏出抢来,想了想,把枪揣回枪套,招呼老狱头过来,说,这个人不要再给他吃东西了,水都别给他喝。
老狱头很为难,说,你还是一枪把他毙了吧。
我真下不得手,你知道,那么多的金银……警察局长摆摆手,不肯再说了,看得出他很愤怒,也很难过。
六福本来是想就这么饿死的。三天过后,他真的奄奄一息了。他感到很愉快,就要死了,就要脱离苦海了。正如老狱头所说,一切都要轻松了,都要太平清净了。可就在六福以为自己的前脚就快要迈进鬼门关的时候,他做了个梦。老梦,就是那个明净世界,他在里头像鱼一样游,像鹰一样翱翔,浑身不着一尘,通体透明,连发梢都洋溢着愉快和美妙。
从梦里醒来,六福决定放弃死亡的念头。凭什么要死呢?自己明明还活得好好的,人家都还没要自己死,凭什么自己去死?那么多名目的酷刑自己都熬过来了,为什么熬不过几天饥渴呢?为什么不想想办法让自己继续活着,却要躺下去等死呢?主意打定,六福开始想办法,看怎样才能活下去。就在此时,老鼠出来了。其中一只还试探着想要往六福身上爬。六福微微闭着眼睛,放慢呼吸,他得给那些老鼠制造自己已经死去的假象。那些老鼠见六福半天没动静,胆子大了,有一只还钻进了六福的袖筒。六福猛地一翻身,飞快地出手,袖筒里的老鼠就被他抓住了。
六福撕掉皮开始吃起肉来,除掉肠肚,他连骨头都没剩下一点儿。
好些天后,老狱头过来看六福,发现他还活得好好的。老狱头掰着指头数了数,纳闷地说,咦,这么多天了,你也该死了,怎么还活着啊?六福哼哼地笑,说,死不了,我吃得好呢。老狱头说,你吃什么啊?啃老墙土啊?六福说,不是,是肉。说着甩出一张老鼠皮来,说,这是我的正餐,我还有点心呢。说着摸出一个虱子来,丢进嘴巴里,啪嗒地嚼了。老狱头一阵恶心,赶紧走开了。
又过了几天,老狱头来了,这一回他带了一提兜好吃好喝的。六福老远就闻到了香味,老狱头还没靠近牢笼,六福就爬到门口候着了。老狱头一到,六福就呵呵笑起来,说,是给我吃的吧?老狱头说,你怎么知道是给你吃的?六福说,这死牢里除了我有这福分,还有谁?老狱头没好气地说,是,你有福分。六福往老狱头身后看看,他以为警察局长也来了,结果不见,有些纳闷,问,怎么啦,局长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了?是不是想开了,不要他的金银了?老狱头说,你别耍嘴皮子了,我问你,你想不想死?六福愣了一下,看看提兜,问,怎么啦?大限到了?老狱头看着六福,还是那句话,你告诉我,你想不想死?六福说,当然不想死。
老狱头慢慢打开提兜,里头装着烧鸡、酒、白米饭。香气扑鼻,引诱得隔壁的死囚都大声喊叫起来,说好汉,有牢同坐,有福同享,分点怎么样?六福想要大声回应,可是有气无力,连日的饥饿,现在见了这样的美味,干吞一下喉咙,差点就把舌头咽下肚皮。但是老狱头却迟迟不肯把提兜递给六福,他说,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了。六福愣了一下,看着老狱头。老狱头叹口气,指着那些饭菜,说,这些东西都是下了毒的。六福呆住了。老狱头接续说道,你要知道一个事实,你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活着出这个死牢的,不管是你捱过一年还是十天半月,到头来都是死路一条,与其这样活得可怜,何不干脆一了百了?
六福伸手把提兜拖到跟前,看着那些香气扑鼻的烧鸡、酒和米饭,问,是谁送给我的?局长还是王阿三?老狱头摸出一摞银圆,掂量掂量,说,这个人不想你活着,他要我把你毒死,想拿这些买通我。六福问,买通你了?老狱头揣好银圆,说,这些烧鸡都是我在老字号三缸卤买的,酒是白家烧刀子,药……药呢,是我花一个银圆买的,无色无味,吃下后不痛不痒,不知不觉。六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老狱头说,我这辈子没做什么亏心事,过去没有,当下也不会,我之所以干这个,是可怜你,你要是想死你就吃下去,好好吃喝,做个饱死鬼。你要是想接着活,我就把这些东西拎出去扔了。
六福的神情十分哀伤,他低垂着脑袋,许久才抬起来,满眼泪光,他看看老狱头,说,我想活下去。
老狱头点点头,拎起提兜走开了。
又过了好些天,警察局长才忙完他的杂事,记得该来看看六福了。六福还活着,只是很瘦,很虚弱。警察局长告诉六福,他将再给六福最后一个机会,还是那个交易。如果六福交代出金银藏在哪里,他就给六福提供远去的盘缠和马匹,否则的话,他就让六福继续饿下去。
我知道你之所以可以活到现在,是因为你在吃老鼠和虱子。我倒想看看你还可以抓到多少老鼠填你的肚皮,你身上还养得出多少虱子维持你这最后一口气!从警察局长那凶狠的表情和目光看得出来,这一回他是动真格的了。六福当然什么也交代不出来。
就在警察局长拂袖而去的时候,老狱头叫住了他,说有个事情跟他汇报一下。警察局长说,好,你说。老狱头告诉了警察局长,有人要买通他杀死六福。警察局长很感兴趣,问谁。老狱头说,是苦主。苦主说逮住了杀人凶犯却迟迟不枪决,生怕夜长梦多,到最后让杀人凶犯逍遥法外。警察局长说,人家这样想也是情理之中嘛。老狱头却摇摇头,说,只怕里头另有蹊跷。警察局长一听,来了精神。第二天,老狱头给六福送来了吃喝。这可真叫六福感激不尽。老狱头告诉六福,他的确得好好感激自己。
如果你真能活着出去,就算给我塑个金身也不亏!老狱头说,因为从今天起,你就不用再担心会被饿死了。
六福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一边听老狱头讲事情由来。
老狱头说,其实警察局长也觉得事情蹊跷,因为在他手里死了很多江洋大盗,包括恶棍歹徒,不管这些家伙干了多大的恶毒事,也不管他们在外头表现得如何凶悍威猛、铁石心肠,只要一进这死牢,一经受那些刑罚,没有一个不草鸡的,别说交代自己的罪行,就是他祖宗八代干过的偷鸡摸狗的事,只要他知道的,都恨不得赶紧说出来。因此,如果六福真干过那票杀人劫财的案子,他一定扛不到现在,因为他吃的那些苦头可是从来没一个从头尝到尾的。
——因此,只有一种可能,他没杀过人,也没得到那笔金银,一切都不过是受人陷害。那么陷害他的人是谁呢?老狱头给警察局长出了个主意,让他去找梁静松的弟弟,那个叫梁静柏的,好好谈谈。
警察局长当然不会亲自去找梁静柏,而是安排人去把他拎来,先带他到刑房里参观了半天,这才会见他。一见警察局长的面,梁静柏就责问警察局长,为什么不把杀人犯六福处决了。警察局长说,主要是证据不足。梁静柏说,那么多的证据证明是他杀了人,怎么还说证据不足呢?警察局长说,最重要的证据,那些金银没找到,而且六福也不肯承认杀过人。梁静柏还要说什么,警察局长打住了他的话头,突然问他,你在外面睡觉脱不脱衣裳?这可把梁静柏问住了,他说有时候脱有时候不脱。警察局长意味深长地说,六福说有人陷害他,那个人跟他交朋友,两个人还同床睡过,连最隐秘的地方都看见过。梁静柏问,那又怎样?警察局长故作轻松地笑笑,说,很简单,找到六福所说的那个陷害他的人,扒了衣裳一瞧,如果那个人身上真有他所说的那个特征,不就真相大白了么?六福停住吃,跟老狱头说,那天他跟王阿三睡觉的时候,王阿三没脱衣裳,他也没看见过王阿三身上有什么特征。
老狱头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当然知道,不过你不清楚那些害人的家伙,他们只一心想到害人,好多事情都会忘记的,而且疑神疑鬼,更加不敢确认自己究竟干过些什么。正是因为如此,那个梁静柏慌慌张张地告辞了,说要回去给警察局长准备些礼物,以报答他帮忙缉拿杀兄凶手,帮他报仇雪恨。
很快梁静柏就送来了一大笔银圆。通过这一大笔银圆,警察局长知道自己办了个冤案,但是他却不能把六福放了,因为六福是众所周知的抢劫杀人犯,而且证据确凿,死有余辜。而且这件案子,也树立了警察局长断狱如神的英明形象,如果放掉六福,岂不是自打耳光?更不好向民众交代。更重要的一点,是现在他打开了一个钱库的窟窿,只要六福还在他手里,只要威逼得当,梁静柏的钱财就会源源不断地流进自己的腰包。
因为吃得太猛,六福被噎住了。老狱头赶紧上前帮忙倒水,送到他的嘴边,说,六福啊六福,你可得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吃东西千万慢点,要噎死了,就等于断了咱们局长的财源啊!
警察局长几乎不再来看六福,他现在纠缠梁静柏去了,梁静柏不是三天两头往警察局来,就是他三天两头往梁静柏那里去。不管是来还是去,警察局长总是不会落空。老狱头也三天两头告诉六福,局长买店铺了,局长入了油厂的股了,局长又新娶了姨太太了……每当这些好事临门,警察局长也不会忘记了六福,他会丢几个钱给老狱头,让老狱头好好招待六福。
其实老狱头一直待六福不薄。家里要做了好吃的,总不忘记给六福带一份来。遇着参加局长的喜庆酒宴,也会专门拿个大盆,将桌子上那些剩下的鸡鸭鱼肉收罗起来,送到死牢。死牢里的死囚就像坐流水席似的,来来往往,出出进进。每当好吃的送来,六福总不忘记请老狱头也给他们分一点。每个死囚都对六福感恩戴德,说好人得好报,像他这样的好人,阎王老爷是不会收的。六福很感激他们的安慰。
在死牢待得时间久了,六福就感到无聊,老想干点什么。可是干什么呢?老狱头要他安安稳稳待着,坐班房嘛,就是坐嘛,吃的来了就吃,喝的来了就喝,该挨打挨打,该受刑受刑。六福不干,说这样待得时间太久,脑瓜子都木了,手脚也不灵便了,将来出去怎么办?只怕连路都不会走。老狱头说那怎么办?六福说你们这里不是也出荆条吗?你给我买些荆条来,我编了筐啊,筲箕啊,你再拿去卖,卖了钱咱们买酒喝,买肉吃。
老狱头去买了荆条回来,六福的手脚很麻利,头一天就编了两个筐两个筲箕。第二天又多增加了两个。第三天六福自己琢磨,编出了果品篮子和婴儿摇篮……到第五天,他甚至还编出了可以穿在脚上的藤条靴。六福编的这些器物结实美观,一拿出牢房就成了抢手货,因此换回了数目可观的钱币。六福要老狱头将这些钱全部换了吃的喝的,拿到死牢里跟大家一块儿享受。老狱头跟六福商量,问要不要积攒一点在那里,这样一气儿花完,好像可惜了点。原来老狱头在给六福从长计议了,老狱头说,假定六福真能出去,拿着这笔钱起码也可以过上一大截舒坦日子。如果六福最后还是死了,他就拿这钱给六福修建坟墓,再给他请些端公道士和尚做个法事。
尽管老狱头说的那些很有诱惑,但是六福没有采纳。
这样的日子真不知道过了多长。这一天,老狱头给六福带了个不好的消息,那个梁静柏失踪了,携家带口无影无踪。六福感到很意外。老狱头却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他说,就算真是座金山,也有挖到根的时候,他要不逃,未必真想被局长敲出骨头车成纽扣卖啊?六福想了想,觉得也是。老狱头告诉六福,从今往后,这富裕的日子得打简过了,他编筐挣的那些钱,得拿出至少八成来孝敬警察局长。为什么?六福不解。
你说为什么?他不见了一座金山,你得给他赔座银山啊!老狱头笑起来,说,要不然的话,他会留着你?
从此后,六福编筐所挣的钱差不多都进了警察局长的口袋。警察局长从六福编筐的事情看到了另外一条生财之道,他要整个牢房里的囚徒们都为他编筐,不会编筐的做猪鬃刷子,打草鞋也行,只要能挣钱,做什么都可以。挣到的钱,警察局长分五成,狱卒们分两成,囚徒们分三成。真是皆大欢喜。整个牢房里,打草鞋的、编筐的、做猪鬃刷子的、打家具的,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活像个大作坊。这样的日子没维持多久,警察局长因为功绩突出,被委以重任,要调离此地。临走的时候,他的一个把兄弟找到他,说要跟他做笔买卖。这个把兄弟是个拉部队的,据说是土匪出身,刚刚吃过败仗,队伍损失了一大半,现在想要扩充兵员,因此他想请警察局长这位把兄弟给他想想办法。什么办法呢?其实这位把兄弟早就想好了,他瞧准了牢房里的那些囚徒。
你给我一个人,我给你这个数。那位把兄弟跟警察局长说。
他们可都是些亡命之徒啊,身上都有案底呢。警察局长说。
我要的就是这些人啊。那位把兄弟说,跟人打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不是亡命之徒他还干不了这事儿呢。
卖给你,我怎么跟民众交代啊?警察局长还是不干。
什么不好交代啊?你拉一帮人出去,到了荒郊野外,对天放一通枪不就完事了嘛!那个把兄弟叫人抬进来一筐子银圆,嘿嘿笑着说,老哥,瞧见没有?你只要跟这玩意儿有交代就行了!
警察局长发出布告,说他即将离任,要了结陈案,该死不该死的,都该死,该杀不该杀的,都该杀,为的是这个地方的长治久安。于是,在一个黄昏,一队人马押送着百十个囚徒出了城,那些囚徒被一根绳索串着,如同游蛇一样,缓慢地向荒郊开进。天黑的时候,城里的人们听到一阵密集的枪声从远方传来。


第十四章 牵着死神走来走去的棺材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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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不见了,她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一连好几天我都没见到她。
我以为柳絮很快就会回来的。这一回我一定得好好跟她谈谈。我不需要她的若即若离,模棱两可。如果可以就好好爱我,就嫁给我,给我生个孩子,陪伴我度过最后一点时光,让我死在她的臂弯里。那么我剩余的一切,钱、豪宅,都是她的。
可这实在太像一场可怜的交易了。但是除此外,我又能够怎么样呢?我确实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不能把最后仅存的一点时光花在利弊权衡上。
可能最初我就选错了对象。柳絮不合适,她不实际,很多想法太不着调了。但是她却是那么善良,从来没忍心伤害我,而且表现得那么优秀,让我着迷。如果我有充足的时间,我会从从容容地跟在她身后,直到她主动挎着我的手臂,心甘情愿步入婚姻殿堂。这些话语我跟她说过不止一次,但都被她莞尔一笑化解开了。她不相信我说的一切。每当我说正事的时候,她就觉得我是开玩笑,而我开玩笑的时候,她却老是当真。我们就像两个反其道而行之的人,汇合在一起不是误会,就是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