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决定改变赵四轮的生活,她瞧着了一位富翁的遗孀,那女人是土镇一位头面人物的女儿,端庄,贤淑,关键是很有钱。别瞧那位头面人物年岁不小,却跟年轻人一样痴迷薛玉,而且干起那些事情来比年轻小伙子还要下流。薛玉主动约请了那位头面人物,一夜风流之后,他说这事情基本可以包在自己身上,因为自己的那个女儿表面看起来神圣不可侵犯,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女人,至于事情最后成不成,那得看赵四轮有没有那个本事。
可能是薛玉的那番话触动了赵四轮,使得他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后路,因此在和那个遗孀的接触中他变得非常用心。加之薛玉的一旁指导,那个遗孀很快就被赵四轮逗惹得疯疯癫癫,整个人像变了个形状,再也离不开他了。短短一个月还没出头,两人就结婚了。
赵四轮拿了女人的一点钱,在土镇开办了酒厂,然后凭借他老丈人和女人的关系,把那些酒热销整个爱河流域。没几年,赵四轮就成了土镇的有钱人。成为有钱人的赵四轮变得非常正经,他从来不到娱乐场所,就算见了薛玉也不再理会。他走路的样子像只骄傲的公鸡,目空一切,不可一世。但是,土镇依然有很多关于他的传闻。据说他已经成功地将他的继女拖进了自己的被窝,而且在外头包养了许多女人,这些女人无一例外都是清纯的小姑娘,而且在他之前都是处女身子……让薛玉没想到的是,赵四轮会突然在一个傍晚找到她。赵四轮坦诚地告诉薛玉,是想请薛玉帮他一个忙。至于什么忙,赵四轮并不急于说,而是描绘了自己的酿酒事业的宏伟蓝图。他说,他已经掌握了酿酒的最好技术,是土镇唐姓人家烧酒坊的秘方。凭借这个秘方酿制的美酒,已经成功地获取了爱城粮液原酒供应的入场券,但是现在他面临一个大问题,就是份额。赵四轮说,他想垄断爱城粮液的原酒供应,如果成功他就可以扩大生产规模,而且只要资金保障得上,他马上可以转向品牌酒的生产和销售。赵四轮说,对于酒他就像对于女人那么熟悉,就那么点儿事,一场铺天盖地的广告就成功了,到时候这个天下就是他和爱城粮液的竞争了。
薛玉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陪人?
赵四轮笑了,递给薛玉一支烟,说,你太聪明了,我还没说呢,你就知道了。薛玉也笑了,说,你肚子里的那点坏水能瞒过我么?
赵四轮要薛玉陪的人,其实薛玉已经猜到了,是爱城粮液的人。具体来说,是爱城粮液的主管原酒采购的经理。这家伙肥头大耳,戴着副金丝眼镜,两只小眼珠子在镜片后面滴溜溜闪动,一看就是个酒色之徒。赵四轮跟薛玉说,如果她能帮他把这个家伙搞定,那么将来他的酒厂一定会有她的股份,到她年老色衰的时候就会有花不完的钱。到时候成群结队的小伙子会像蜂子朝王一样涌过来,那么她就可以像现在人家挑拣她一样挑肥拣瘦。说完,赵四轮嘿嘿地笑起来。薛玉把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以为只是陪着吃吃饭,喝喝酒,然后上床,穷尽手段让那个胖家伙快活就行了。其实薛玉早该想到,如果真是这样简单,赵四轮也不用找到她,随便丢几个钱给哪个女人,都可以办到。她哪里想到,一场地狱般的折磨,正等待着她。
赵四轮开车带着薛玉和那个爱城粮液的胖家伙,左拐右拐,到了郊野,他指着月光下泛着银光的一处房屋告诉他们,那是他的别墅。他把他们送进房间,握握那个胖家伙的手,微笑说,你放心玩,这里很安全。那个胖家伙说好,我就喜欢这样清静的夜晚和这个清静的地方。
因为喝了不少酒,薛玉感到头昏脑胀,就去了浴室。等她出来,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遭遇了变态恶魔。这头畜生,先将滚烫的开水给她灌了进去,然后给她塞满了冰块……
第二天赵四轮见到薛玉的时候,被眼前的情形吓得惊慌失措。薛玉呻吟着,根本无法动弹。赵四轮问薛玉,他该怎么做。薛玉咬着牙关,艰难地蹦出四个字,去十三楼。
6
柳絮很关心那个薛玉等待的人。她问薛玉,你是在爱城遇到他的,为什么要到土镇去等呢?薛玉眨眨眼,神秘地一笑,说,我知道他会到土镇的,那是前生缘定。可能是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或者是因为熬夜太久,我感到头疼得厉害,去找了两片阿司匹林吃了,喝了点儿温热水,然后躺在床上。我以为我会失眠,却不想很快就睡着了。当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十点钟了。我起床在屋子里溜达了一圈,到阳台上张望一阵,感到百无聊赖,就去烧了水沏茶,然后坐在那里漫无目的地张望。
中午的时候,柳絮起来了,她拖着湿漉漉的头发,来到阳台上梳理。我问薛玉呢,还在睡?柳絮说,她老早就走了,走的时候天还没亮透呢。我犹豫许久,问柳絮,昨天晚上薛玉还跟你谈了些什么?柳絮说你不是老早就不想听了么,怎么还问?我说你最好别听她那些。柳絮吃惊地看着我,问,怎么啦?我说她的那些话我感觉多半都是胡扯。柳絮惊异地看着我,但是没深究,她摇摇头进屋去了。这天午后,我又意外地收到了一摞书稿。
第十三章 六福的毒痣之难和黑狱之灾
1
六福已经好些天没吃东西了。虽然如此,六福却没有放缓脚步,他知道只需要忍一忍,前头一定有出乎意料的东西在等着他。
果然,当六福一抬头就看见了一大片的稻谷。稻谷已经快要熟透了,沉甸甸地耷拉着脑袋。六福捋了一把放进嘴里,嘎巴嘎巴一阵猛嚼,那香甜的米浆浸润进喉咙,六福顿时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六福扯了一小抱稻谷,转身进了路边的一个山洞,又去寻了些柴火来生着了火。他把稻谷架在火堆上,不一会儿就听见了噼里啪啦的爆响,然后闻到一股稻米的焦香。六福移开明火,看见灰烬里白花点点,那是稻谷爆裂的米花儿。六福一颗一颗拣起来,丢进嘴里,哦,老天爷啊,这是一种怎样的香啊。六福简直就要迷醉过去了。吃完谷米花儿,六福顿时精神百倍,他决定在这里先住上一晚,好好弄些稻谷来烧烤成香喷喷的谷米花儿,犒劳犒劳自己,然后才起步继续寻找那个清净明亮的世界。
六福忙碌了一个夜晚,口袋里塞满了谷米花儿。太阳高照的时候他决定启程。当他爬上土坎,越过那一大片稻谷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是一处山谷,中间是一条河流,河流两岸全是稻田,黄灿灿的稻谷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芒。他穿行在稻田间,有种似梦非梦的感觉。这个地方的地势地貌好像就跟“■”村一样,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兜了个大圈子,已经回到了家乡。但是四处张望,他却没找到家在何处。六福行进在稻田之中,双手轻拂着颗粒饱满的谷穗,不由得泪流满面。
这时候,他被几个捕捉小鱼儿的娃娃看见了。紧接着,几个汉子看见了他,把他围在中间,大家都好奇地打量他,然后问他话,六福听不懂。六福说什么,他们也听不懂。就在双方比比划划企图说明各自的意思的时候,一个娃娃从他的口袋里发现了谷米花儿,而远处有个老头冲着他们大叫,瞧那焦急的样子,好像是让他们擒住六福。那些人于是一下子紧张起来,抽出别在腰后的弯刀,端起锄头,冲着六福大嚷大叫。六福明白他们的意思,赶紧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死死地护住脑门和后脑勺。那些人并没有下手,而是把他押回了他们的寨子。寨子在一个山坳里,山坳四周高筑碉楼,碉楼顶上架着木鼓铜锣,几个健硕的年轻人背着火铳,站在上头警惕地四处张望。在进入通往寨门的时候,一个人拿出布条要给六福蒙上眼睛。但是有人嫌那麻烦,他举起镰刀,对着六福的后脑勺就是一下。六福还没叫唤出声,就昏了过去。
等到六福醒过来,他已经躺在寨子中央的坝子里了。他翻翻眼皮坐起身子,看见碉楼上空的云彩金黄,如同成片的稻谷。傍晚了。六福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根本不可能,他被铁链拴住了双脚,铁链的另一头是一个废弃的磨盘。坝子上空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儿,几个小伙子出现在坝子上,他们抱着成捆的柴火,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眉飞色舞的样子很兴奋。他们冲着远处一阵吆喝,又跑过来几个姑娘,那些姑娘的裙裾长长,走路的时候得一只手在前面提着。姑娘们也很兴奋,咯咯的笑声如同银铃一般清脆响亮。又出来几个头裹帕子的妇人,她们捧着许多罐子,把那些罐子在柴火跟前一字排开。有个调皮的小伙子跳到罐子旁,伸手在其中一个罐子里蘸了一指头,塞进嘴巴里,咂咂地品味着,脸上荡漾着快乐的光辉。其他几个小伙子见状,戳着指头也要上前去蘸了,被那几个妇人赶紧挡住。一个姑娘悄悄走到那些罐子边,这个闻闻,那个看看,然后瞧准了一个,伸手在里头蘸了一下,却并不喂进嘴里,而是藏在身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刚才那个偷吃的小伙子身后,突然一下伸手出来,抹在他的眼睛上,那个小伙子顿时嗷地一声尖叫,双手捂着脸,不停地跺脚叫唤,狼狈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六福忍不住也笑了。这时候那些人都注意到了他,也都注意到了他的笑容。他们看六福的眼神充满悲悯,就像慈悲的屠夫不忍心对待小猪那样。六福心头咯噔一声,他知道,那些罐子里盛满的应该都是花椒、胡椒、盐巴、辣椒和八角大香之类的调料,而那根高高架在柴火堆上的油光滑亮的杆子,肯定就是烧烤用的签子了。等到天一黑定,他们就会点燃篝火,开始烧烤。那么烧烤什么呢?六福的心变得冰凉冰凉的。
2
寨子的寨主是一个慈祥的老者,满脸的皱纹和额头上以及下巴上两道深深的疤痕,证明他饱经岁月风霜,也饱受争战的洗礼。他的两眼在黑夜里炯炯有神,闪耀着智者的光辉。他告诉六福,抓他并不是因为他偷窃了稻谷,漫山遍野的稻谷,他吃那一点怎么也比不过小鸟儿。他们以为他是仇人派来的探子。老者深怕六福不清楚,解释说,仇人就是汉人,就是汉人中的官兵。老者一眼就看出了他不过是走投无路的流浪者。老者说,你一身褴褛,面黄肌瘦,仇人的探子不可能是这个样子,他们有酒有肉,总是喜欢大吃大喝。你也不是讨口子,你的眼睛里没有讨口子那种神色,你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标,有从讨口子眼睛里看不见的坚定和毅力。所以,老者决定将六福当成贵宾,请他享用开镰节的歌舞和美食。
对于老者的慧眼和宽容,六福难以表达感激之情,不由得流出了激动的泪水。他告诉老者,当时他还以为自己会被烧烤起来吃掉。老者听后哈哈大笑。就在此时,有人走到老者跟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然后递给他一个火把。老者站起来接过火把,双手举在胸前,开始说话。他的话语很长,声音洪亮。听的人都很认真,鸦雀无声。说到紧要处,大家开始呐喊,唔哈,咦啊——嘎咯。老者继续说,他一边说还一边瞧着六福。六福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上,他感到身子痒酥酥的,很不自在。
老者突然把火把递给了六福。六福一愣,不敢接。老者微笑说,接下吧,这是对待贵宾的礼遇。六福接下火把,却不知道拿在手里需要怎么做。老者指着坝子中央的火堆,说,你过去把篝火点燃,去吧,大家都会感谢你的,都会冲你欢呼的。晚风习习,火把上的火苗像欢快的舞者一样轻松跳跃。所有人都向六福让开了道,大家注视着他,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微笑。六福把火把塞进柴火堆下面,那里铺垫了许多干燥的松叶和稻草。火着了,飞快地燃烧起来,轰一声,火苗像鱼群炸窝一样四处乱窜,袅绕的火舌包裹住了整个柴火堆……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六福看见老者的微笑涂满了金色的光芒。此刻有凄厉的惨叫从远处传来。声音渐近,是几个壮汉在驱赶一头猪。几个小伙子迎上去摁住那头猪,抓的抓腿,揪的揪耳,一个壮实的汉子从腰间抽出雪亮的尖刀,耍把戏似的在手里掂了一下,轻松地喂进猪的胸膛。嗷嗷的叫唤戛然而止,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洒满了铺在下面的芭蕉叶。几个妇人冲上前来,将怀中罐子里的米粉倒在猪血上,然后飞快地揉搓,揉搓成血面团子……真没想到这些人的手脚会那么麻利。他们很快就将那头猪开膛,取出下水,填塞进香料,涂抹了调料,然后用芭蕉叶飞快地包裹起来,再用稻草绳子紧紧地像粽子一样缠起来,把那根木杆穿插进去,架上了火堆。
老者发出一声长啸,人们涌向火堆,手牵着手开始了舞蹈和歌唱。
熊熊的火焰袅绕着那只巨大的粽子,一旁有人不停地往上洒水,巨大的粽子转动起来,开始袅绕起白色水汽,有香气弥漫开来。
你没吃过这样烤出来的美味吧?六福刚回到他的贵宾席上,老者这样问道。六福点点头,说是的,我连见都没见过呢。老者笑笑说,它的美味匪夷所思,我差不多走遍了你们整个汉区,从来没吃到过这样的美味,所以我才又回来的。老者的话叫六福很好奇,他看着他。老者抬起头,似在回味已经成为遥远过去的生活。老者告诉六福,他十四岁那年的某一个早晨,突然想去外面的世界,于是他就开始了远行。他不知道去哪里,去干什么,只知道往前走。他不停地走啊走,不停地遭遇各种苦难,那些苦难是坐在家中一万年也想象不到的。突然有一天,正当他快步往前的时候,猛一低头看见了脚底下金黄的稻谷,回家的念头油然而生。我们的寨子叫嘎龙寨,嘎龙,翻译成你们汉话,就是鹿的家。老者说,我原来的名字叫阿图宏,翻译成你们汉话就是狩猎者。从这个名字你就不难猜出,我出生在猎人家族。其实在我们这个部族,猎人还担负着一个重要使命,就是保卫家园,所以说,阿图宏也就是看护者的意思。老者说他历经千辛万苦,受尽无数磨难,终于回到了嘎龙寨。他回来正是关键时刻,因为他的父亲刚刚在一场争战中英勇牺牲。于是他世袭了嘎龙寨的权力镰刀。在接下来和仇人的争战中,老者说他所表现出来的勇敢和无敌,让整个嘎龙寨的人刮目相看,也使得仇人胆战心惊。他挥舞着如同弯月一样银光闪耀的镰刀,像砍瓜切菜一样割下仇人的头颅。不管再多的仇人扑向他,也不管他们多凶猛,在他的镰刀之下,都只是成熟的稻谷,只会成片倒伏。于是大家都叫他杲布,翻译成汉话就是收割者的意思。杲布不仅用仇人的鲜血洗去了耻辱,还用仇人的头颅为自己奠定了崇高的声威。这么多年来,所有胆敢冒犯嘎龙寨的仇人都遭受了我无情的收割,我收割的头颅曾经挂满了整个碉楼。不过前不久我下令把那些头颅取了下来,把它们安放在黑暗的山洞里,让它们和胆小怕事的蝙蝠做伴。杲布说,之所以这么干,是因为我在思考一种更加平和的方式对待那些仇人,我想跟他们和平相处。你不知道,远道而来的汉人小伙子,这么些年来尽管我已经很努力了,但还是无法将仇人们收割干净,他们实在太多了。而我呢已经老了,你瞧瞧,我的牙齿都开始松动了。开镰节是嘎龙寨最盛大的节日。这个寨子有稻田无数,所产的稻谷可以装满嘎龙寨所有囤包、囤围、谷仓、木桶、箩筐和簸箕。他们用稻谷煮米饭,酿酒,喂养他们最喜欢的黑猪,犒劳他们的朋友水牛。所以,在收获的前夜,他们会举办盛大的开镰节,一来庆贺即将到手的丰收,二来向护佑他们的风神雨神地神水神谷神等众神们表示敬意……他们唱歌,跳舞,喝酒,吃那香喷喷的猪肉,直到天明。第二天,整个嘎龙寨到处都是一片嚯嚯磨刀声。无论男女老幼,人手一把镰刀,一个比一个磨得雪亮,一个比一个磨得锋利。到黄昏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了收割。杲布给了六福一把镰刀。他希望六福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帮助他们收割稻谷。你应该好好享受一下丰收,好好享受一下丰收日的美食,这对你很有好处,可以让你变得更加强壮些,因为接下来的日子——根据我的经验,我估摸着还会有更大的苦难等着你。杲布说。
六福认为杲布说的是实话。而这个时候他已经和嘎龙寨的人们开始了和睦友好的相处。大家看他的眼神有了亲切,几个小伙子还很乐意与他搭伴劳动,并时不时地递给他葫芦,葫芦盛满了甘甜的米酒。而那些姑娘们则对他表现出了弥漫着无穷诱惑的善意。一个姑娘趁着他歇息的时候,紧挨着他坐下,摸出一个梨子来呼噜呼噜啃起来。她啃得很奇怪,啃掉的只是皮。一会儿工夫,一个白花花的梨子就递到了他跟前。嗯,嗯!姑娘示意他拿着吃掉。六福感激地笑笑,接过梨子啃了一口,那个姑娘伸出嘴巴要六福喂她。六福把梨子塞到姑娘嘴巴跟前,姑娘小小地咬了一口,推回到六福嘴边。姑娘看着六福吃完梨子,牵着他的手来到一片丰茂的稻谷中央,扯着他仰身倒下,然后像一块肥沃的田地一样敞开胸怀。仰望天空穿云而过的满月,六福突然有一种想要放声大哭的感觉。他努力压抑住,泪水夺眶而出。
3
六福想要回家。
六福想从杲布那里获得些帮助。杲布很赞同他的想法,他说人这一生无论兜多大的圈子,最后都要回到那个原点上——就是故乡。杲布的话让六福很感动。不过杲布的意思还是希望他静下心来在这里住些日子,因为他有一件事情想请六福帮忙。究竟什么事情,杲布不愿意现在就说出来,只说六福很快就会清楚的。过了两天,寨子里迎来了一个汉人,此人的打扮像个郎中,他告诉六福,其实他不过是修脚师。
修脚师?六福听都没听说过这样的职业。
就是专门给人挖鸡眼,去痣去痘。那个修脚师说。
就在六福准备跟这个修脚师好好交谈一下时,他们被分隔开了。杲布神色严厉地警告六福,不准跟这个修脚师说话。警告了六福,他又警告修脚师。你,杲布指着修脚师的鼻子说,不准跟这个年轻人说话!
修脚师什么也没问,他似乎已经知道了某种潜伏的危险。但是六福却十分纳闷,凭什么不让我们交谈呢?瞧着杲布那严厉的神情,六福不敢问,只在心头嘀咕。这天晚上,六福被叫到一间小屋子里。修脚师早在里头等候着了。杲布也站在一旁,身边还有两个腰别弯刀的壮汉护卫。每个人的神情都很肃穆,尤其是杲布,两眼如同鹰隼,迸射着令人胆怯的寒光。
叫我来干什么?六福问。
修脚师手把着六福的肩头,将他像一个物件一样移动到自己对面的椅子上,然后示意他脱掉衣裳。六福只得依从,脱掉衣裳,端坐在椅子上。杲布摆了一下手,那两个壮汉来到六福跟前,手里多了条绳索,并且不由分说地就将六福连同椅子捆绑在了一起。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六福挣扎着,他满肚子的恐惧。他不知道他们要拿自己做什么事,他看见敞开在修脚师身旁的小皮箱子里,摆放着几把寒光闪耀的尖刀、剪刀和凿子。
你不要动。杲布说,这就是我要你帮的忙,你放心,不会要掉你性命的。听这么一说,六福只得安静地坐好。
是不是可以叫过来了?修脚师问。
杲布点点头,跟身边的一个壮汉说了句什么,那壮汉出去了,很快带进来一个人,是个男子,那男子低垂着脑袋站到六福身后。修脚师起身走到那个男子身边,仔细地瞅着,瞅完那个男子,修脚师又缩回身来瞅六福。六福被修脚师瞅得心头发毛,如坐针毡。修脚师瞧来瞧去,好像在做着对比。随后,修脚师拿起一块木炭在六福的脸上点了几下,像在做记号。修脚师再次进行了比对,瞧瞧六福,再瞧瞧六福身后的那人。
杲布似乎很不放心,也站到前头来看,看看六福,再看看六福身后那人。看完了,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修脚师进行下一步工作。
修脚师从他的小皮箱子里拿出一把小尖刀,凑近了六福,用尖刀在六福脸上的记号那里比划着。他很紧张,额头上渗着汗珠,手也哆嗦不停,那尖刀晃啊晃,如同犹豫不决的蚊子。修脚师终于下手了,六福脸上一阵刺痛,听到了皮肉破裂的声响。有血珠子滚落下来,修脚师手忙脚乱地揩了,赶紧从小皮箱子底下掏出一个小葫芦,他揭开葫芦盖子,一股臭味扑鼻而来。修脚师倒了些药在手心里,挫捏成米粒大小的丸子,他小心地捏着那颗丸子,放进他刚刚戳出来的窟窿眼里。啊,种好一颗了。修脚师长舒了口气,捋起衣袖,揩掉额头上的汗水。你得快点!六福听得身后那人喊叫道,他的语气恶狠狠的,冒着生铁般的寒气。六福自始至终没看清楚他身后的那人是谁,长什么模样。他被严令就待在屋子里,不准出去,因为那个修脚师叮嘱了,吹不得风也见不得阳光。六福被两个腰别弯刀的壮汉盯着,不准他的手去触摸刺疼的脸。
这天晚上,六福做了很不好的梦,梦见自己被人杀了,脑袋悬挂在高高的碉楼上。就在他怎么也想不起杀掉自己的人是谁时,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自己,自己行走在黄灿灿的稻田当中,伸开双手,轻轻拂动沉甸甸的谷穗……第二天起床,六福就感到自己整个脑袋都肿了,他要求见杲布,见那个修脚师。杲布说好,就让你见见吧。他们把修脚师抬来,丢在六福跟前。修脚师早已死去,他们割掉了他的舌头,还打断了他的腿。
六福只觉得身子发软,喉咙发干,发木发麻的脑袋晕乎乎地如同灌满了水,沉甸甸就要从肩头滚落下来。
他们把六福塞到温柔的床铺上,给他端来茶水,还有白米饭和猪肉。六福一点食欲也没有,他平静了许多,他不知道已经发生过了些什么事,也不知道还将发生些什么事,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关在圈舍里的猪,对围栏外面的一切一无所知……六福不敢多想,却又不得不去想。他的脑袋沉重如磐石,里头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恐惧、疼痛、麻木、疑问……六福真希望有人扛着个锤子过来,对着他的脑袋就那么一下,那么一切就都烟消云散。
杲布再次出现在六福跟前的时候,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杲布的脸上保持着一如既往慈祥的微笑,他说,喝掉它吧,勇敢的汉人小伙子,要知道这些药可是我爬上悬崖峭壁给你扯回来的。要再过些日子,你就是想喝我也没那本事给你扯回来啰,我已经很老了,原本鹰爪一样有力的手现在就跟葛根一样软塌塌的,我还差点从崖上掉下来呢。
六福端起汤药一饮而尽,然后把碗丢在一边,努力睁开眼皮看着杲布,说,你究竟要干什么?
哦,我只是让你帮我一个忙。杲布把饭碗往六福跟前推了推,说,只是一个忙,你别因为你的好奇心和害怕把事情搞砸了,来,你得吃点儿喝点儿,别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也都会到来的。
六福推开饭碗,回到床铺上仰身倒下。他希望自己赶紧睡着,然后醒来,一睁眼,一切不过都是梦境。
六福的脑袋消了肿。这让杲布松了口气,但是接下来他似乎依然处在担心中,每天都要过来看六福好多趟。六福被严加看护着,他不准出那间黑屋子的门,也不准洗脸。吃饭睡觉包括去茅坑,都在几个壮汉的轮流监视下进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六福的饮食一天比一天好,肉食除了猪肉,还有鸡肉和鱼肉,而大米饭则是拌过猪油的。吃过饭,六福被强行带到床上,让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准动。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六福百思不得其解。
好些天过去了。六福被准许走出屋子。就在他前往坝子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行走起来很不利落,他看看自己的手,白生生的,像出土的花生苗一样胖嘟嘟的。再捋起裤腿,原来青筋和骨头毕现的两腿,竟然也长得嫩生生、白胖胖的。自己这是怎么了?胖了?肥了?
一头母牛叉开双腿,撅下屁股,噼里啪啦地撒着尿。母牛撒完尿,甩着尾巴去舔它的牛犊去了。六福来到那泡尿跟前,等漂浮在上面的泡沫散干净了,将脑袋伸过去,在臊臭中他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这张脸。真是难以置信。六福看到的是一张胖乎乎的脸,和胖乎乎的脸上几颗黑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