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薛玉就去了土镇。
我本来是要进房间睡觉的,但是被柳絮叫住了。我说我困了,我有些不舒服,我想休息。我的确不想再听薛玉说的这些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目的是什么?看着她精神焕发意犹未尽的样子,除了佩服她编造故事和叙述故事的能力,我两眼茫然。她是薛玉么?是那个我认识的薛玉么?她让我感到陌生,感到深不可测,感到莫名恐惧。
柳絮跑过来,拽住我的手发嗲地说,走嘛,陪我嘛。我想听。薛玉也看着我,目光泓邃如同不测之渊。我只得回到座位上,柳絮挪动椅子靠过来,紧紧依偎在我身旁。
4
对于那个垂死的老女人的话,薛玉半信半疑。她来到车站,前往土镇的客车刚刚离开,而下一班客车还无法确定什么时候有。薛玉站在那里,由于病痛的缘故她觉得浑身发冷,有些站立不稳,她准备回到医院去,等明天再出发。这时候她看见有人在拦货车,那些拦车的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几包烟卷。那些货车司机看见烟卷就会停车,问去哪,然后讨论是不是再多给一包或者两包。薛玉于是买了烟卷,五包,捧在手里,像个讨口子似的站在路边。很快就有一辆货车在她跟前停下了,笑眯眯地问她去哪里。薛玉说土镇。那人看看烟卷,看看薛玉的脸蛋,不无遗憾地说他这趟不去土镇。
一连拦下几辆货车,可惜都不是土镇。后来有一辆拖拉机主动停在薛玉跟前,问她是不是去土镇。薛玉说是。开车的是个小伙子,他只要一包烟。于是薛玉上了拖拉机。拖拉机在水泥路上跑还行,平稳,不抖动,但是一上泥路薛玉就无法忍受了,她感到肚子里像被人放进了一只螃蟹,那种剧烈的疼痛让她呻吟起来。这可把小伙子吓坏了,赶紧在路边停下车。薛玉告诉他,自己生病了,肚子疼。看着薛玉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痛不欲生的样子,小伙子焦急地搓着手,抱怨薛玉为什么不早说。薛玉看着小伙子那无辜的样子,说你走吧,我在这里等等,看有没有货车过来。小伙子说不大可能有货车来,因为他走的是条捷径。薛玉感到无话可说。小伙子问,你是不是蹦着才疼,不蹦就不疼?薛玉点点头。小伙子说这好办,就丢下车子跑开了。过了一阵,小伙子抱了一大捆稻草来,他把谷草铺在车里,搀扶薛玉坐进去。
坐在柔软的稻草上,薛玉感觉到疼痛顿时缓解了许多。一见薛玉的脸色缓和了,也不呻吟了,小伙子十分高兴。他小心地驾驶着拖拉机,缓慢行驶,遇到有草垛子就停下车去扒拉一些干燥的、柔软的过来,铺垫在薛玉身下。后来整个车厢里塞满了稻草,厚厚的,如同歌舞厅里面包一样暄腾的沙发,薛玉斜躺在上面,深深地陷入了进去。
怎么样,现在?小伙子问薛玉。
薛玉说舒服多了。
小伙子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他告诉薛玉,他姓赵,人家都叫他赵四轮,因为他开的是四轮拖拉机。说这话的时候,赵四轮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腾出来擦鼻子,等他再扭过头来,薛玉看见他鼻子黑黑的,像个戏里的小丑。薛玉忍不住笑起来。赵四轮不知道薛玉为什么发笑,也跟着笑,憨憨的样子。
拖拉机在半道上一家小饭馆门口停了下来,赵四轮说他要加水,而且肚皮饿了。当饭馆老板问他们吃什么的时候,薛玉主动点了两个菜。赵四轮很兴奋,他又点了几个菜,还要了几瓶啤酒。一瓶酒下肚,赵四轮的话多了起来。他说他老家是土镇的,送一批货物到爱城,返回空车。本来有人要他等等,因为可能有点货物要带回土镇,但是他没等,因为他看见薛玉了。他说他第一眼看见薛玉的时候心头就莫名其妙地咯噔了一下,然后就把拖拉机开过去了,他生怕薛玉不上他的车。他说就算薛玉不给他烟,他也要带上薛玉。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就算他倒贴一条烟,他也想把薛玉请上车……
薛玉不知该如何对答,不是埋头扒拉碗里的饭粒,就是呵呵地笑。
终于启程,赵四轮喝得有点多,脸色酡红。他一再向薛玉保证,说自己十几岁就开拖拉机,绝对安全地把薛玉送到土镇。
傍晚时分,拖拉机到达了土镇。赵四轮突然擂了自己脑袋一拳,把薛玉吓了一跳,薛玉问你干什么啊这是。赵四轮懊恼地说,我真他妈的浑蛋呢,这一路上都是我唧唧呱呱的,像个下了蛋的鸡婆,我怎么就忘记了问你来土镇干什么呢,是走亲戚啊,哪家啊?土镇的人我都认得。薛玉说我不是走亲戚,我是来治病的。赵四轮说怎么爱城那么大的地方还找不出个好医生来啊?薛玉说你知道十三楼怎么走吗?
赵四轮扭头瞥了一眼薛玉,那眼神全变了。他不再说话,沉默得像块石头,路旁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会人家。拖拉机咚咚地向前行进着,慢慢地放缓了速度,最后停下来。
薛玉看见了牌子,“十三楼旅店”。她从草堆里钻出来,下了车,走到赵四轮跟前,摸出剩下的几包烟塞给他的时候,她愣住了,因为她看见赵四轮的两眼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赵四轮没要薛玉的烟,他摆摆手,什么话也不说,驱动拖拉机咚咚地离开了。
薛玉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拖拉机远去,直到声音消失。然后掉过头,推开了十三楼的门。
薛玉见到了木耳。木耳也看见了薛玉。木耳那时候正在看书,坐在一把椅子里,那本书很厚很重,他双手吃力地捧着,脑袋垂得很低。他抬头看了一眼薛玉,问,你这是来干什么?薛玉犹豫了一下,说,我来治病。木耳点点头,说你先去找张床躺下,我就来给你看。薛玉问,是不是得脱裤子?木耳说,是。薛玉就进厨房清洗了锅台,开始热水,她在墙角边找了个盆子和一块肥皂。等到把水热好,正要端进屋里去洗,木耳说不用,你要洗干净了,我就看不出个什么了。于是薛玉就躺在床上开始等待,等了许久也不见木耳进来。薛玉开始犯病了,浑身的骨头散架了般酸疼,肚子里剧烈疼痛,直冒虚汗,一会儿工夫身上就湿透了,而且手脚不听使唤地哆嗦。薛玉实在扛不住了,呻吟起来。
木耳终于推门进来。薛玉说你再不救我,我就死了。
木耳扒拉了薛玉的裤子,分开她的双腿,把指头插进她的身体。薛玉惨叫起来。木耳也不管她,继续往里插指头。薛玉感到身子里塞满了炸药,而且已经点燃,马上就要爆炸开了。木耳几乎要塞进去了整个拳头,这才停住。他并没有把手抽出来,而是在里头动,动过来,动过去,瞧他那悠闲无事的神态,好像在跟谁猜拳。薛玉疼得差点昏厥过去,她不敢扭动身子,那会增加疼痛,也不敢大声喊叫,喊叫非但不会缓解疼痛,而且会让疼痛成倍增长。她像只被一万只钢钉钉在了床上,头皮、脚后跟……每一处都穿透了。
木耳缓慢地抽出手来,薛玉还来不及松口气,就被另外一种难以言状的疼痛攫获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疼痛呢,身子空落落的,像是被抽取了肝肠,剥离了骨头,软塌塌地掉在地上,被满地的玻璃渣硌吱。
木耳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草叶,塞在嘴巴里嚼,嚼得汁水横流。屋子里弥漫起一股野草的清香。木耳将嚼得烂乎乎的草叶吐在手心里,又摸出一把塞进嘴巴,继续嚼。他嚼得很吃力,两个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是正把全身的力气都运转到了牙齿。很快他的手心里就堆满了烂乎乎的草叶。他轻轻扒拉开薛玉的双腿,把那烂乎乎的草叶往她的身体里塞。一阵剧烈的刺痛如同闪电袭来,又如同闪电倏然消逝,紧接着,一星温暖在那隐秘的深处油然而生,就像寒夜里的一根火柴,点燃了埋在雪堆下面的柴火。火苗子越燃越旺,红艳艳的火苗舔得老高,照耀着寒冷的夜空,融化了积雪……
薛玉躺在那里,被一种久违了的感动贯穿身体,不由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当天晚上,薛玉睡了长时间以来的第一个好觉。她还做了梦,梦境很清晰,就是在阳光灿烂的田野里采摘野花,天空中有悠扬的鸽哨,远处有骏马漫步山冈,身边是潺潺小溪,小溪里小鱼游动,尾巴上闪耀着晶亮的水珠。这是少女时代才有的梦境,薛玉早就不做了,但是这天晚上却突然出现在她的梦乡。第二天薛玉起来得很早,她感觉身体异常轻松,像是换了人似的。她来到厨房,将昨天晚上剩下的菜重新翻炒了,熬了稀粥,然后端到桌子上,自己坐在那把椅子对面的凳子上,开始等木耳起床。
一直等到半上午有人敲门了,木耳才起来。木耳的头发乱糟糟的,脸红通通的,睡意朦胧的样子,浑身散发着酸臭,活像一个发酵过度的才出锅的馍。他挠着油腻腻的头发,不断有头皮屑往下掉,看着桌子上那些饭菜,有些回不过来神。快吃吧,要不又凉了,我都热三遍了。薛玉说。
木耳提提裤子,在椅子上坐下,开始吃饭。他似乎一点儿不饿,扒拉来扒拉去,进嘴的食物很少,两只眼睛瞧瞧这里瞄瞄那里,像个厌食的小娃。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地搁下筷子,看着薛玉说,我都不吃早饭的。
木耳每天晚上都会来到薛玉的床前,把咀嚼成糊状的草药往她的身体里塞。见木耳咀嚼得那么吃力,薛玉想自己来。当那些草叶刚一塞进嘴巴里,才动了一下牙齿她就受不了,麻、涩、苦、酸、辣……奇奇怪怪的感觉让她的脑子嗡嗡直叫,眼前一片模糊,鼻涕眼泪溃堤似的往外奔涌,最后呕吐不止,接着是可怕的拉稀。难以想象木耳是怎么忍受或者说习惯了的。后来木耳不往里塞草药糊糊了,改往里灌药水。木耳说他出去散步和构思,其实多半都是采药。薛玉跟着他的屁股去过两趟,他漫山遍野地走,毫无目的似的,但是总能采摘到自己需要的药材。那些药材很古怪,薛玉全都不认得。药采回来后,木耳得亲自熬,他不放心薛玉,因为她掌握不准火候。熬煮出来的药水有时候很烫地往里灌,有时候又需要去找冰箱冻成冰碴子。而薛玉,则高高地翘着屁股,让自己那东西口子向上竖立,如同容器。木耳灌得很小心,他不愿意洒掉一滴。他告诉薛玉,他从来没这么费心过。木耳让薛玉重获新生。但是这段时间薛玉也让木耳感受到了新生活的快乐。她很认真地给木耳做饭,而且改变了木耳不吃早饭的习惯。她还给木耳清洗了所有的衣裳,还清洗了十三楼所有的床单被套,使用了大量的消洗灵,那是一种腐蚀性很严重的磷化物质,薛玉的双手都被浸泡出了小洞,接着蜕皮。但是木耳却不愿意薛玉就这样住在十三楼,理由很简单,他不想让人家以为他是养着个婊子在招嫖客,因为总是有人跟木耳打听,问多少钱。其实这些薛玉也都知道。薛玉说未必就没其他的办法了么?木耳说有,你嫁给我。薛玉没有接受木耳的这个建议,她在外头租了间房子,但是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还是留在十三楼,帮助木耳做做清洁,为他煮饭洗衣。木耳安然接受着这一切。薛玉觉得这样很好,她计划长期在土镇住下来,等待深爱的那个人出现。
5
那个叫赵四轮的人来看过几次薛玉。每一次前来他都带着礼物,有水果,有糖果。薛玉十分清楚这些东西所代表的意思。在最后一次,她很明白地告诉赵四轮,如果他想要她,她可以满足他一次两次,但是自己绝对不可能跟他好下去。赵四轮很尴尬,也很激动,他说我想娶你,我要养你,你不能再干那些事了,你都不知道我将来有多富,如果这里被淹没的话,国家是要赔我很多钱的,我那么宽的房屋,那么多的土地,到时候你想买什么都行。薛玉说谢谢你赵四轮,你这么好的人,我真该嫁给你,但是没办法,我爱上了另外的人。赵四轮以为薛玉说的是木耳,惊诧地说,你要嫁给他吗?那个怪物?薛玉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跟赵四轮纠缠,就说是的。
赵四轮很痛苦,他难以容忍薛玉这样的决定,上前抱着薛玉要她离开这里,跟自己走,去他的家,他的家干燥明亮,等到黎明到来,他就带她去办理结婚。薛玉一把推开赵四轮,说,你别这样赵四轮,我不值得你这样,我只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当婊子的,差点因为性病死去的婊子,你现在说有多爱我,但是时间会让你背叛初衷,赵四轮,你不清楚你自己,我清楚你。你现在的决定会成为你的悔恨,你对爱情还一窍不通,你的脑瓜子根本就是稀里糊涂的,完全不清楚那是个什么样子的玩意儿……而且你最好离我远远的,要不然你可能会因为我而丢掉性命。说着薛玉将赵四轮送来的东西塞回到他手里,折身回了十三楼。等到赵四轮的黑影消失,薛玉像往常一样跟木耳打了招呼,返回自己的出租屋去了。她离开的时候木耳正在写字,沙沙的声音像蚕子在吃桑叶。薛玉租下的屋子距离十三楼不远,这天晚上薛玉一夜都没睡好,她老担心十三楼会出什么事。第二天起来,薛玉脸都没洗就去了十三楼,结果十三楼真的出了事,被砸了,地上到处都是砸坏的桌椅,被套和床单扔得到处都是。鼻青脸肿的木耳拿起这件,放下那件,他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谁干的?薛玉问。
没什么,只要他们不放火,一切都还是可以接受的。木耳说。
是不是赵四轮?薛玉问。
木耳冷笑一声,说,搞不清楚,两三年就会有这么一次的。
薛玉想要去请木匠来修理那些损坏的桌椅,木耳拦住了,说没钱。薛玉又想去买新床单和新被套,木耳摇摇头,说,我拿不出来一分钱。薛玉说你别管了,我去找钱吧。一直忙到深夜,薛玉才基本把那些垃圾清理干净。木耳坐在一旁在一摞纸上写写画画,薛玉知道,他一定又在为他的小说做人物分析。做完清洁,薛玉烧了一锅水,清洗了身子。撩拨水的哗啦声吸引了木耳,他凑过来看,问薛玉怎么样。薛玉说你是问我身子吗?木耳说是啊,你的身子怎么样了?薛玉说感觉整个身体都是新的,尤其是下面,很细嫩,很敏感,就像蜕皮后的蚕。木耳嘿嘿地笑。薛玉突然感到一阵冲动,拿膀子靠了木耳一下,说,你要不要来试一试。木耳的脸沉下来,走到外面去了。
从十三楼出来,薛玉遇到了一个路过土镇的船客,他告诉薛玉,他的船刚刚抛锚,正在维修,于是就上岸来想娱乐娱乐。因为人生地不熟,他一直在街头溜达。薛玉问他想怎么娱乐。薛玉这么一问,顿时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没说几句话,薛玉就把他带进了自己的那个出租屋。第二天黎明,那个船客不无感激地告诉了薛玉他的感受,他说昨天晚上是他有生以来最快活的夜晚。那个船客正语无伦次地说着感激的话,电话来了,是他在土镇的朋友打的,说刚刚才知道他的船抛锚在了土镇。那个船客将薛玉搂在怀里,告诉他的朋友,说他现在很好,他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这一切都得感谢薛玉。那个船客用很夸张的表情和语气向他的朋友推荐了薛玉,要他有机会一定要来照顾她。薛玉笑着说,你还是先照顾我吧,我需要钱。那个船客大方地甩出一把钞票来,豪爽地问,够吗?
就这样,薛玉重新操持了那个营生。为了正规,也为了安全,薛玉搬出了那个出租屋,她投靠了土镇最大的歌舞厅。这家歌舞厅外表看起来跟十三楼一样破烂,但是里头的装饰漂亮极了,柔软的沙发,暄腾的大床,瀑布一样的热水,腰包跟他们的裤裆一样鼓的嫖客。薛玉没有改变以往的那种行事方法,对待每一个前来求欢的嫖客她都尽力满足,运用各种手段让他们欢愉,并且对这种欢愉没齿难忘。这样一来,她的身后就有了一大群追随者,他们对她的痴迷让她的那些姐妹们非常不高兴。她们说她抢了她们的男人,威胁说如果她再不改掉臭德行,就要收拾她。那些婊子们真是说到做到。
在土镇的沟渠河堤、地边田坎,生长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植物,名字叫藿麻。谁要不小心碰触了它的枝叶,就会引起剧烈疼痛,并导致皮肤溃烂。那些婊子们就是用这种叫藿麻的植物收拾了薛玉。她们让她们的一个相好假扮成嫖客,说要带薛玉出去走走,薛玉见那人一脸和善,一点没有疑心地跟着去了。结果来到一处偏僻的地方,薛玉看见了那群婊子。她们扒光了薛玉的衣裳,然后让那个带她出来的男人强奸了她,随后用那些藿麻抽打她,薛玉发出阵阵惨叫,凄厉叫声吓得天空的鸟儿都打着趔趄。那些婊子一边抽打,一边叫骂,离开的时候还意犹未尽地还将一团藿麻塞进了薛玉的下体。
薛玉的惨叫吸引了不少土镇人来围观。她就像一只被活剥了皮的麂子,肿胀的身子冒着血珠,流淌着黄水,在地上痛苦地扭动。围观者越来越多。薛玉的眼皮肿得透亮,透过一丝微小的细缝,她还是看见了熟悉的面孔,赵四轮。赵四轮站在围观者中,咬着嘴唇,样子很痛苦。薛玉以为他会过来救救自己,但是他没有。眼睛越肿越厉害,那一丝微小的细缝也要弥合了。在弥合的一刹那,薛玉看见的是赵四轮摇摇欲坠的背影。
木耳用一床浸透水的棉被将薛玉包裹住,然后吃力地把她抱回了十三楼,把她平放在桌子上。木耳紧闭房门,将好奇的人们阻隔在外头。没有谁看见木耳是怎样施治的。如果事后木耳不跟薛玉说,薛玉也不可能清楚。木耳告诉薛玉,他先是去割了一大筐子藿麻回来熬煮,然后用熬煮的藿麻水清洗她的身子,接下来又用糯米团子裹掉她身上的毒刺,再然后将剩余的藿麻水添加上油,像制作板鸭似的涂满她的全身……
薛玉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她睁不开眼睛,浑身疼痛得厉害,被烧灼一般,不停地哼哼。木耳说你怎么不叫唤呢?你要觉得疼痛,叫唤几声是可以轻松一点的。薛玉说我还忍得住。
木耳告诉薛玉,她是他收治的第一个被藿麻收拾的女人。不过他还是有办法救治的,因为十三楼的先人们积累了大量的经验。用藿麻抽打女人在过去是一种很残酷的惩治手段,多半应用在勾引别家男人的女人身上。被藿麻搞了的女人总是九死一生,治好后整个人也会大变模样。薛玉问,是变得很丑吗?木耳说是的,因为会留下很多疤瘌。薛玉不再哼哼,也不再问什么,她使劲咬住嘴唇克制住疼痛,不让身体战栗。
等你身体好了,你还是走吧。木耳胃疼似的长长嗳了口气,说,这个地方有我一个低贱者就可以了。
一天早晨薛玉醒来,突然发现手背上生了一层壳子,摸起来硬邦邦的,紧接着她发现脸上紧巴巴的,脖子扭动都很困难,一摸,也生了一层壳子。浑身上下,薛玉都被包裹在一层壳子中。那壳硬邦邦的,黑褐色,泛着光泽。
薛玉吓坏了,呼叫木耳。
这样的情形木耳也没见过,他伸手摸了摸,说手感有些像树皮,硌手。他叫薛玉叉开手臂,让他看看腋窝。薛玉艰难地叉开手臂,木耳惊愕地发现,腋窝里也生了一层壳。因为刚才的运动,薛玉的关节处渗出了血珠,她疼得嘶嘶地倒吸凉气。
别动,赶紧躺好。木耳忙搀扶着薛玉,让她平躺在床上。
我这是怎么了?薛玉的眼泪直流。
木耳问薛玉这情形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薛玉说早上起来,感觉身体虽然不疼痛了,但是却很不自在,浑身僵硬。就在她伸手准备拿一件衣裳穿上的时候,发现手指不听使唤,僵直,仔细一看,原来上面包裹了一层壳子。
那不是壳子,那是你的皮肤。木耳说。
我的皮肤?我的皮肤为什么会成这样?薛玉啜泣起来,说,木耳,你再救我一次吧。
木耳站在薛玉身边,手足无措。他摸摸这里摸摸那里,感觉到那壳子越来越硬,薛玉连哭泣都成了困难,因为她的嘴上也长出了壳子。木耳在屋子里兜了几个圈子,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他问薛玉,是不是叫救护车把她送到大医院去。薛玉艰难地想要摆动脑袋,但是不行,她语气微弱地说,不,我哪里也不去,如果真是要死,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木耳彻底绝望了。他干脆端来把椅子坐在薛玉的床边,他说,好,我陪着你。薛玉感到口渴得厉害,她想喝水。于是木耳给她端来水,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如同对待一件精细无比的瓷器,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喝了水,薛玉安静了下来,很快就睡着了。木耳也稍微缓解了紧张的心情,他侧耳靠近薛玉的脸,倾听了她的呼吸,然后又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心窝,他感受到了壳子下面蓬勃有力的蹦跳,他心想,薛玉是不会死去的,要不是这奇怪的壳子,她真是健康得很。木耳去找了本书来,翻看了几页,就感到困顿得很,于是爬上对面的床,蜷缩成一团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薛玉最先醒来。薛玉听见嘎嘣嘎嘣的声音传来,像是什么在开裂。仔细一听,声音不是来自别处,而是来自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在开裂。她睁开眼睛,看见了奇异的一幕,包裹她的壳子正在龟裂。龟裂得最厉害的是她的双手,她轻轻一动,那些壳子就掉了,她的双手自由了。她把手举到眼前,看见了红彤彤的皮肉,看见了指头和手掌上清晰得就像地图一样的纹路。有微风透过墙缝吹进来,薛玉的双手顿时一阵清凉,如同溪水淌过。紧接着,薛玉感到脸上的壳子也在开裂,她一歪嘴,咔嚓一阵碎响,竟然没有一丝疼痛。薛玉伸手摸到翘起来的壳子,轻轻地掀了下来,她的脸变得清爽无比。薛玉坐了起来,她看见胸口的壳子像梧桐树皮一样支楞着,不由得厌恶地一把抓住掀开来……掀开身上所有的壳子,薛玉摇醒了木耳。木耳看着眼前的薛玉,哪里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薛玉简直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她脸上原来的黑褐斑点全部没有了,手腕上被烟蒂烫伤的疤痕也没有了……从头到脚,薛玉红润细嫩,粉嘟嘟的如同婴儿。
老天,发生了什么事?木耳惊呼道。
重新回到堂子里的薛玉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她远比以前更加受男人追捧。然而此刻的薛玉已非昔比,她给自己开出了土镇所有婊子都不可企及的高价。她不再把自己的欢颜不加区分地施以任何男人——给钱才可能让你快乐,不给钱,你连床边都挨不上。从那之后,薛玉接待的不是大人物就是有钱人,在这些大人物和有钱人的呵护之下,土镇再没哪个女人胆敢小瞧了薛玉。那些曾经加害过她的婊子都识趣地滚蛋了,那个诱骗她的男人被喂了绝苗。薛玉说,是她亲自熬煮的绝苗汤,然后亲口喂下的,最后她还将一根搅和药汤的木棍塞进了那个浑蛋的屁眼,那个男人嗷嗷地如同杀猪般惨叫,从此没再看见他在土镇街头游手好闲地溜达。
除此外,薛玉还找到了那几个打砸十三楼的家伙,她原来以为是赵四轮,结果不是。那几个家伙是十三楼的常客,他们总是带女人到十三楼里苟合。叫人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就在那天下午,当他们像往常一样带着女人走进十三楼的时候,却看见了自己家的女人正带着男人从里面出来……本来是当即就该爆发的打闹,那几个男人却故意让它延后。他们彼此都装作若无其事,该出去的出去,该上楼的上楼,等到一切结束,他们才想到今天是多么窝囊。于是各自去找自家的人,然后争吵,然后斗殴,然后心平气和地分析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要捣毁十三楼。于是几个女人在外放风,几个男人冲了进去,他们挥舞着棍棒将十三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砸了个遍,然后扬长而去。
叫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十三楼重新开门之后不几天,他们居然又回到了十三楼,继续他们的苟合。只是没再出现过那天的尴尬场景,他们和自家的女人都商量好了,尽量错开时间。
木耳拒绝他们的赔偿和道歉。他告诉那几个男人,其实他早就知道是他们,尽管他们捋起衣裳遮盖住脸面。木耳的宽容大度叫那几个男人很意外。木耳笑笑,挥挥手,叫在场的人谁也别再提起此事,就当从来没发生过。
赵四轮不再开拖拉机,生满黄锈的拖拉机早被他卖了,他迷上了赌博。他经常借着酒醉来纠缠薛玉,一是为了她的肉体,二是为了她口袋里的钱。这让薛玉苦不堪言。她很清楚,赵四轮落到今天这一步,自己是有些责任的,她破坏了他心目的美好,损毁了他的梦想……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薛玉说,你得改变,过另外一种生活。我等的那个人一来,我就要离开这里,你得想到你以后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