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文件,肯定没搞错。这份文件命令蓝姓人家队长将十三楼归还窑主儿,说窑主儿在过去的革命中是做出过一些贡献的,而且在将来的革命中也必然能再做出一些贡献,要蓝姓人家队长不要追究其罪过,宽大处理,同时保证其安全,妥善安顿好其生活,云云。
蓝姓人家队长一方面不折不扣地执行着来自爱城的决定,另一方面却又心有不甘。他搞不明白这个万恶的龟公怎么有这么大本事,竟然轻易地就洗脱了罪名,逃脱了惩罚。他亲自去了趟爱城,总算弄清楚了缘由。
主政爱城的是一位年轻的将军。这位将军历经的战事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几百场,经他指挥消灭的敌人起码比三个土镇的人还多。战争给他带来了比太阳光芒还要耀眼夺目的赫赫功绩,但是也给他的身体造成了几乎不可能恢复的损伤。别的将军很喜欢提说自己的伤痕,把那些伤痕无比自豪地亲昵地称之为军功勋章,但爱城这位将军却羞于谈论自己的伤痕。他的身上也遍布伤痕,他曾经有过数十次死里逃生的经历,每一次都留下了面目可憎的伤痕。但是他从来不炫耀,更不愿意谈及,因为这很容易触及他无法消解的痛苦。他的痛苦来自隐秘的下身。敌人的炮弹就像卑鄙的小人,躲开他光明正大无惧无畏的胸膛,以肮脏的伎俩伤害了他。但是这处不足以危及性命的创伤,却差点毁掉这位勇敢的足智多谋的将军。自从那里没有了之后,这位将军的脾性就大变了,顶撞上司,违抗军令,否则的话,凭着他的赫赫战功,也不可能把他安置在爱城这么个偏僻之地。一到爱城,还没等时局稍微平定,这位将军就开始遍寻名医了。
就在蓝姓人家队长将木耳的祖父捆绑成粽子悬挂上房梁那天晚上,将军会见了一位据说有回天之术的草药郎中。这家伙其实连黄连厚朴都不认识,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骗子。将军要跟他详细探讨回天之术,只一会儿他便撑不住了。久病成医,将军早就懂得些岐黄之术,几个回合就识破了面前这个家伙的骗子面目,见他还在苦撑,弄些道听途说的天黄地玄的鬼话敷衍自己,顿时大怒,摸出枪就要毙掉他。这个骗子吓坏了,连忙求饶,说虽然自己一窍不通,却知道谁有这个本事。谁?哪个?将军喝问。
土镇十三楼的窑主儿。那个骗子说。
骗子坦言自己在早些年风光的时候曾经是十三楼的常客,十三楼窑主儿的本事,他经见过。他说在爱河流域,十三楼的生意一直是最好的,远近的嫖客都爱去那里。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在十三楼的厨房里有一溜小灶,小灶上炖满了各种汤药。遇着年迈的体衰的嫖客,十三楼的窑主儿就会悄悄送上一小碗,说这会令他们享受到奇特的快乐。事实确是如此。后来其他的嫖客知道了,也要死乞白赖地讨要,甚至不惜花上点银子。那些汤药真是效果奇特,让嫖客们个个神勇无敌,他们青筋毕露,杀气腾腾,横冲直撞。那些窑姐儿们也感受着从来没有过的汹涌澎湃,喊天叫地,肆意狂呼。女人在十三楼才更像女人,男人在十三楼才更像男人,窑姐儿们拿着大笔的赏钱欢欣鼓舞,嫖客们尽兴而欢感到荣光无比。十三楼要想生意不好都不行。
不过是卖壮阳春药的,算得上什么本事?将军说。
将军可吃过爱城的坨坨肉?骗子问。
将军到爱城并没多少时日,根本不知道坨坨肉为何物。
在我们爱城,很多饭馆都卖坨坨肉。什么叫坨坨肉呢,就是把肥瘦相间的蹄髈剁成四四方方的砣,弄到沙罐子里炖,炖好了就整沙罐子卖。骗子大概是想起了坨坨肉的美味,喉结鼓动,咕咚咕咚地吞了几口口水,接着说道,很多外地人总是挑漂浮的肉多的买,结果吃了大亏。只有我们本地人不吃亏,我们专门挑罐里肉少的,别小看肉少,那可有学问,浮着的只是小山的尖儿,大块的沉在汤水下面,那筷子轻轻一压,它就大冰块一样一沉一浮……冰山一角?将军问。
对!对!冰山一角。对于将军准确的形容,骗子是又感激又钦佩,他说,十三楼窑主儿显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大块的,他还沉着呢。我说啊,你要找他得快点儿,听说到处都在毙人,十三楼的窑主儿也干过不少恶事歹毒事,你不赶紧点儿,他就被毙掉了!
将军起初以为木耳的祖父也不过是江湖骗子,跟那位草药郎中是一路货。但是这种情况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呢?
木耳的祖父在被那乘滑竿晃晃悠悠抬往爱城的路上,老是心头嘀咕,究竟怎么回事呢?自己都死到阎王爷门槛上了,怎么又被拖了回来呢?拖自己的是谁?木耳的祖父壮着胆子问跟在后面的几位军爷,军爷们板着面孔,根本不理会他。木耳的祖父也从这乘滑竿大致判断出了自己的命运,他认为一定不会有多糟糕,否则的话,人家会给你滑竿坐?为了确定自己判断正确,木耳的祖父扯着嗓子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拉尿。他的每一个要求,人家都是客客气气地对待。由此木耳得出了个答案,救自己的一定是他曾经给予恩惠的某位嫖客。从这阵仗上来看,那位嫖客现在多半已经是位高官了。搜肠刮肚半天,木耳的祖父也没想起有谁受用过自己的恩惠。
当木耳的祖父站在将军面前,将军威严的样子震慑得他根本不敢正眼瞧人家。知道我是谁吗?将军问。
可能……可能是我的故交吧。木耳的祖父鼓足勇气瞧了瞧将军,然后把记忆中所有前来过十三楼的嫖客都翻腾出来,企图能将谁的形象和面前这位威严的将军对应起来。
我不是你的故交。将军说,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将军挥挥手,示意身边的警卫都出去了,这才走到木耳的祖父跟前,继续说道,之所以请你来,是想让你帮我瞧瞧病。
原来如此。木耳的祖父真是难以按捺住心头的狂喜,他一下子就知道了面前这个人找自己的目的了,也一下子知道了自己的作用。既如此,还畏惧他干什么呢?还跟他客气干什么呢?于是直了腰板,拱拱手,三分谦恭七分自得地说道,小人在那些方面虽然小有些本事,但那并非我谋生之道,我只是偶尔干干,一般来说,是可以药到病除的。
说说你最大的本事吧,你能治疗多大的病?将军不愿轻易透露自己的病情,他还得继续探探面前这个家伙的底细。
平地一声雷。木耳的祖父说完这话见面前这个威严的人面无表情,眼中并无半点欣喜的亮光闪过,知道自己该吹吹牛了,否则的话就可能被马上送回土镇,于是轻轻咳嗽一声,说,平地一声雷是家常便饭,绝地生根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只是什么?将军眼中有亮光闪过——这丝亮光被木耳的祖父捕捉到了,他马上就知道自己不但可以活下去,而且一定还会活得很好,他镇静了下,一字一顿语气坚定地说,药结有缘人,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要看我的这个药单子是不是对症你的病。
木耳祖父的这番话很讨将军喜欢。他把木耳的祖父带进里屋,脱了裤子叫木耳的祖父细瞧。这一瞧,把木耳的祖父唬得可不浅——齐根都没了怎么治?但是他的惊愕却不敢表露出来,他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时已是信心百倍了。你这病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治疗好的。木耳的祖父诚恳地说道,如果你要立竿就见影,我没那本事。
一年半载呢?将军问。
我保证我的药会像一颗种子一样,它注定可以长成参天大树。但是——木耳祖父诚恳的语气里多了点告诫,你得给它点时间,开牙口、冒嫩芽、生根须……我知道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将军说,我是个特别尊重事物发展规律的人,我信任你的能耐,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作为病人我无条件配合。当然,你也可以说说你的条件,我怎么酬谢你?
作为交换条件,木耳的祖父要求回到土镇。这个长年累月淹没在脂粉堆里的老龟公还没意识到解放是怎么回事,他还以为这只是山头换大王这么简单,他要求将军帮忙,把蓝姓人家队长抓起来,把霸占了他的金银全部吐出来,然后还要赔偿他的十三楼。说着说着他哭起来,诅咒蓝姓人家队长,说他千不该万不该炸掉他的十三楼。
还有吗?将军问。
有。请将军帮忙,命令蓝姓人家队长把那些被他驱散的窑姐儿给我找回来,我要重新开张营业。
将军觉得木耳的祖父给他说了个大笑话。他叫人倒了茶水来,仔细向木耳的祖父宣讲了政策,说退还金银是不可能的,赔偿十三楼那也是不可能的,至于开窑子嘛,那就属于完全不可能了。但是他可以帮忙给木耳的祖父一个新的工作,让他到爱城医院当医生,说这样可以避免和土镇一些人发生冲突。
我舍不得土镇,我祖祖辈辈都在土镇,都在十三楼。木耳的祖父说着说着就眼泪汪汪了,他哀求将军,他可以不搞窑子,但是别把他从土镇撵走,别把他从十三楼里撵出来。
十三楼还有一面楼好好的,就让我们世世代代住在里头吧。他揩掉眼泪,眼巴巴地看着将军。
将军爽利地答应了木耳的祖父。
搞清楚了事情原委的蓝姓人家队长不再怄气了,他认为一场好戏已经上演了。这场戏里,将军是昏君,龟公是骗子,眼下骗子正在用花言巧语将昏君蒙骗,像很多戏里已经演过的那样,他许诺昏君长生不老的药物,许诺昏君可以点石成金。同样,像很多戏里已经演过的那样,骗子的下场总是很倒霉的,昏君的下场也一样倒霉。倒霉的昏君不是被骗子害死,就是死里逃生过后幡然醒悟,幡然醒悟的昏君会将骗子砍头、车裂、三刀六眼、千刀万剐……蓝姓人家队长登门拜访了木耳的祖父,他笑呵呵地看着他,说,你有本事,把将军都拉到一起跳大神了。
木耳的祖父正在一堆药材面前挑三拣四,他必须得尽快给将军配置一副药。他已经给将军制定了详细的治疗计划,每月的初一将军会派人前来土镇领取药物。而明天就要来人取第一副药,开始第一个疗程。木耳的祖父见了蓝姓人家队长,赶紧站起来让座。
你忙你忙。蓝姓人家队长上前把木耳的祖父摁在凳子上,讥讽道,你这药没毒吧?
怎么会没毒呢?是药三分毒。木耳的祖父回答说。
你要把将军怎么了,我会先烧掉这十三楼,再把你家老祖宗全部从坟堆里掘出来,挫骨扬灰!蓝姓人家队长拍拍木耳祖父的肩头,说道,然后我才杀你。木耳的祖父嘿嘿一笑,说,你杀不了我,你刚才说的那些,你都做不了。走着瞧吧。蓝姓人家队长临出门的时候才想起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他回过身来指着木耳祖父的鼻子,说道,不要妄想逃跑!
才不会呢。木耳的祖父回答说,我不会跑的,我生是土镇的人,死是土镇的鬼!木耳的祖父确是从来没有过逃跑的想法。他还是坚持地认为这只是山头换了大王,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又来个将军把爱城的那个将军撵走。同样,蓝姓人家队长也休想再这样猖獗下去。到时候他的十三楼照样吹弹歌舞,窑姐儿满楼,嫖客如云。
将军是个性急的人,他亲自来到土镇取药,而且还在土镇住了一段时间,以观察药物效果。蓝姓人家队长把将军安排在公署里,为了保证他的安全,蓝姓人家队长亲自充当侍卫,怀揣两支枪住在他的隔壁。
木耳的祖父开出的药物很奇怪,蓝姓人家队长以前时常钻山沟,不仅认得野菜,更认得各种草药。但是眼面前的这些草药他没几样是认得的。与这些草药同时开出的还有各种鞭,鹿鞭、虎鞭、狗鞭、牛鞭、猪鞭,还有蛇鞭。此外,还有各种种子,苞谷种子、大麦种子、豌豆种子、云杉种子、柏树种子……蓝姓人家队长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担心将军怎么吃得下去。将军面对一大堆药物,却显得很兴奋。他根据木耳祖父的要求,安排蓝姓人家队长赶紧去找一口大药锅,不能是铁的,更不能是铜的,也就是不能是金属的。不可以是金属的,那么是陶的?能把这么多药物塞得进去的陶罐得要多大?这简直是给他出难题。
我不管是不是难题,你要尽快给我解决!将军的吩咐不容置疑。
这难不倒蓝姓人家队长,多年的野外生存经历给他提供了丰富的生活经验。他找来两个石匠,只一天时间就凿了一口巨大的碓窝。碓窝确是熬药的好器具,虽说费柴,但是保温,头天晚上熬好,放到第二天中午都是滚烫的。将军对蓝姓人家队长的这个做法大加赞赏。借着这个时机,蓝姓人家队长赶紧向将军进言,要他提高警惕,谨防这个各种狠毒事都干得出来的十三楼的老龟公害他。哦,好。将军口头答应着,端起药碗咕咕咚咚就喝。
真不知道将军是怎么把这些药汤灌下去的。闻起来又腥又臭,蓝姓人家队长几欲呕吐。那些日子,整个公署都臭不可闻,连房檐上的麻雀都搬家了。一帖药喝三天,但是每天都得熬。熬药的事情将军不让别人干,他要蓝姓人家队长亲自动手。守在巨大的碓窝跟前,闻着腥臭的气味汹涌而出,蓝姓人家队长对老龟公更加恨之入骨。
一帖药喝完,将军的身上非但没有出现什么可喜的迹象,反而拉起了肚子。这可把蓝姓人家队长气坏了,他怒不可遏地向将军控诉了十三楼老龟公之前的种种卑劣行径。他不知道在哪里找来个铁锤,跃跃欲试地要把这口碓窝敲碎,说这是个阴谋。将军大声呵斥,要他住手。
拉肚子的事情木耳的祖父早就跟将军说过,他警告说会拉得很厉害,但是不会危及性命。为什么要拉呢?排毒。木耳的祖父说,你身体里有很多毒,它们像淤泥一样塞满了你的身体,你得全部拉出来,就如同种地,得把地里的石块、杂草统统清除掉,让它成为一块清洁的土地,然后还得堆肥,最后才谈得上下种。将军很欣赏木耳祖父的做法。在土镇拉了一段时间的肚子后,高高兴兴地回爱城去了。在爱城他每天满心欢喜地继续灌药汤,继续拉肚子。这样的状况持续了整整三个月,才进入第二个阶段,培育土地。
才一年,蓝姓人家队长的耐心就已经被消耗完了。一年之后,他已经懂得了很多道理。他再也无法忍受将军对十三楼老龟公的厚待,他决定向上头举报将军,他认为将军为了一些不可能的事情,毫无道理地违背原则和规定。首先,十三楼的老龟公作为土镇为数不多的大坏蛋之一,毫无疑问应该被毙掉,只有把他毙掉,才意味着土镇的坏蛋被根除,才意味着土镇成为一片真正的清净之地,才意味着土镇真正迈入了一个崭新的新世代。如果这个干过许多恶毒事的老龟公继续活在世间,那么就意味土镇继续笼罩在黑暗中,意味着土镇的坏蛋没有根除,土镇还在旧社会……
上头来了人调查,所有的证言和证据对将军和木耳的祖父都不利。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军觉得有些奇怪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了。那是一个正午,他躺在阳光底下批阅公文。这段接受调查的时间里,他的心情非常糟糕。吃了一年的药汤,除了之前的拉肚子和现在的头昏脑胀,他并没觉得身体有什么其他的异样,作为一个职业革命家和军人,他深知信仰的重要。但是他现在对木耳的祖父有些丧失了信心。他想,假如调查结束,结果需要他牺牲掉那个十三楼的老龟公,他是不会犹豫的。在还没接受这位老龟公治疗之前,他已经喝了很多药,什么难喝的都喝过。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喝,不中断地喝,每天三次,每次三大碗,像灌耗子洞,喝得他头皮冒汗,背皮酥麻,喝得连苍蝇都不敢靠近他。将军已经厌倦了。将军昏昏欲睡,他放下手中的公文,看着一旁一字排开的三大碗药汤。起了风,风还不小,院子里所有的植物都在随风拂动,包括池塘里的水,荡漾起了一阵阵涟漪。但是三大碗汤药没一碗有动静,黑沉沉的,仿佛里头盛的不是药汤,而是铅水。喝还是不喝呢?就在犹豫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身体出现了异样,这种异样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里豆芽似的拱动。一种奇怪的自豪感从脚板底下袅然升起,爬上大腿,穿越腹腔,击中心脏,使得他整个人都一下子亢奋了起来……
毫无疑问,这是药汤的功效。要知道这段时间他吃的都是下种的药汤。这种感觉木耳的祖父曾经跟他说起过,那还是很早之前,大概是吃第一帖药的时候吧。木耳的祖父当时说的时候声音很小,漫不经心似的。将军也没在意,他甚至都没思考木耳祖父那些话什么意思。
调查结束了,结果究竟什么内容,将军和蓝姓人家都不知道。将军的上级几下就把那写着结果的纸张撕碎了,并且把碎纸片砸向调查组的人,一顿呵斥,他都那样了,干什么都是正确的!
将军继续留在爱城,每月初一准时出现在土镇。他不再搬进土镇公署,蓝姓人家向他打敬礼,他根本就不理会人家。他住在十三楼,跟木耳的祖父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每当喝醉了,就趴在窗户上,探出脑袋四下张望。这个情形叫蓝姓人家队长心如刀割。
不过木耳的祖父的日子也不太好过,那段时间将军的脾性大变,急躁、暴跳,像头惹毛了的牯牛一样,见了谁都想撸两把。他几乎天天缠着木耳的祖父,告诉他自己有多难受——
我感觉我的身体里有一千头牯牛,不,是一万匹烈马,它们在我的身体里奔腾,四处寻找出口。将军叹息说,我真担心哪一天它们会冲出来,从我鼻孔里,从我的头皮上……
木耳的祖父安抚他说这状况是正常的,非常好,证明药物的疗效好得出奇,那些烈马和牯牛很快就会安静下来,化作一条鸡巴长出来,慢慢地恢复成你最初的样子,水灵灵的,雄赳赳的,活像山崖上的苍鹰。
只一会儿,将军又来诉苦了,说他身体里的那些牯牛和烈马并没化作鸡巴,而是成了黑色的炸药,那些炸药塞满了他的身体,使得他活像一个炸弹,他要不在什么地方找个出气的口子赶紧发泄一番,一缕阳光都可以把他引燃,到时候只怕轰的一声,他的整个身体就烟消云散了。
木耳的祖父只得把起先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然后叮嘱他继续保持耐心,等待奇迹的发生。但是将军的耐心却十分有限,他实在没有办法忍受那折磨了,他找到了释放牯牛和烈马的方法,他去了朝鲜半岛,那里正在发生一场大战。他把塞满身体的炸药都化成了愤怒的子弹,射向那些比猪还蠢的敌人。
将军的作战方式一改以前的步步为营,他变得特别善于进攻,他时常带领队伍,像一把雪亮的刀子闪电般刺向敌人。他往往是身先士卒,冲在队伍的最前头,勇猛异常,如同猛虎下山,蛟龙出海。
就像谚语时常说的那样,勇猛的人也会自己踢伤脚趾头,将军在他威震三军的时候,栽了大跟头。这个最喜欢像一把刀子一样明白直接刺向敌人的人,突然心血来潮搞起了伏击。当然,他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不是没有道理的。敌人太多,装备精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种勇猛无畏的打法,虽然每次都大获全胜,但是损失也不少,不划算。他精心设计了个战局,引诱大部敌人追击过来,他像刀子一样藏在某处,等到敌人全部落入圈套,他再杀将出来,和敌人来个短兵相接。到时候,敌人一直依仗的大炮火箭都排不上用场了,那就是他的天下了。遗憾的是他的药汤泄露了他的谋划。从爱城奔赴前线,将军带了足够的药物。当他在战场上横刀立马,赫赫名声传回爱城的时候,木耳的祖父又配制好了另一个阶段的药物。这些药物被当成战备物质,运送到了将军的大帐。和在爱城、在土镇一样,将军每天按时服用药汤,在煮饭的行军锅旁,往往会耸立着一个巨大的瓦罐子,那就是专门为他熬药准备的。
熬药时浓郁的腥臭随风飘散,被猎狗一样敏锐的敌人捕捉到了,这就等于是暴露了目标。结果是谁都可以猜出来的——四面八方的敌人寻着药味包围过来,所有的炮弹都射向药味产生的源头。
将军被炸死,伟岸的身躯支离破碎。他的遗体被送到将军的老上级那里。老上级得知爱将牺牲,十分悲伤,他亲自为将军整理遗容,为他换上崭新的战袍。突然,老人愣住了,唤来士兵,问是不是把将军的遗体搞错了,这躺在自己面前的是不是另外一个人。
不是,首长。士兵说,你看他的面容,他就是将军。
面容是将军,没错。老人看着将军的两腿间,看着那微微耸立的玩意儿,疑惑地说,但是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是谁的?
应该……应该是新长出的吧。士兵犹豫了一下,说道。
他囫囵了,终于囫囵了,走得也甘心了。老人不禁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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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将军一起战死的有很多人,唯一非提说不可的,是蓝姓人家队长。将军在离开爱城的时候,专门来到土镇带走了蓝姓人家队长。他早听说了蓝姓人家队长是个打仗的好手,带走他,也好叫木耳的祖父更加专心地给自己配制药物。蓝姓人家队长的继任者是位外地调来的,这位外地人的相貌很奇特,尖嘴、大耳,令人轻易地联想起了老鼠这种恶心的动物。这个外地人的脾性跟他的话语一样叫人费解,难以琢磨。
那位外地人据说是位擅长搞各种运动的专家,只要他出现的某地,某地的人们就会很快区划出泾渭分明的两派,并会发生各种各样残酷而激烈的纷争。而他往往像个高明的导演,站在一旁作壁上观,津津有味。
在一次公开讲话上,这位外地人表明了要铲除土镇最大毒刺的决心。他的演讲时间很长,但是所有人非但不乏味,而且被激起了冲天的激愤。大家把很多倒霉事情都跟木耳的祖父联系起来,认为如果铲除了他,大家的生活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许多困难都会云消雾散。
会议后,那位外地人把木耳他爹叫到一旁,跟他密谈了许久。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站在哪一边,你自己瞧着办。木耳他爹点点头。从他点头的坚决的样子,站在远处的人都看出了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这天晚上,木耳的祖父如同一位谆谆教诲的老师,向木耳他爹传授他还没有掌握到的知识。两个人都很认真,尤其是木耳的祖父,不停地要木耳他爹复述、背诵、默记。三天过后,木耳的祖父自缢而亡,他在身上挂满了纸条,上面写着很多自我诅咒的话语。
木耳的祖父死后,木耳他爹以大义灭亲的形象出现在台子上,他的身边站着那位外地人。此刻外地人不太想说话,他让木耳他爹说。木耳他爹嗫嚅着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他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窝囊废似的,哇一声哭起来。他这一哭,大家才像是猛然醒悟,哦,这个人的爹被他自己逼死了。土镇人倡导孝敬,最见不得的就是忤逆之子。他们一下子发觉自己其实并不那么憎恨木耳的祖父,这个十三楼的老龟公曾经给他们带来过许多快乐,他似乎并没伤害过谁,对人热情,熟人不消讲就会打折,手头紧张也允许赊欠。每个地方都有很多穷人,土镇也不例外。那时候好多穷人都找到木耳的祖父,希望他能帮帮忙。怎么帮忙呢?就是把他家的女人送到十三楼里待段时间。木耳的祖父毫不犹豫就答应,他会告诉你在什么时候把人送来。你只要把人送去,就什么事也别管。他会安排专门的屋子,保证不会让除你和他之外的第三者知晓。根据他的安排,你家女人接待的全是外地客,多半都是酒喝糊涂的,两眼昏花又舍得出钱。等到钱挣够了,只需要扣除点佣金,你家女人会被妥妥当当送到你手里。回家歇息一天,走出门来,你家女人在别人眼中还是过去那样清清白白,贞贞洁洁。木耳他爹被土镇所有的人鄙夷,人们连跟他说话都觉得耻辱。木耳他爹不想出门,怕有谁看见他突然火冒,从背后给他来两下子,他唯独觉得待在十三楼才是最安全的。
外地人到土镇一年之后,很多人都认识了他的真实面目。他不是个好人——这个满嘴光明伟大高尚革命的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其实认识他只是出于偶然,是通过一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