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婴儿是鲁姓人家的独子。鲁姓人家已经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这成了鲁姓人家最大的苦恼。要知道鲁姓人家这几辈都是一脉单传,眼下鲁姓人家已近中年,倘若再不生育就要绝嗣了。鲁姓人家想到过纳妾,但是现在的法规是严令禁止的。他想到了要休妻,但是这话对与自己同甘共苦多年的婆娘,又如何说得出口。就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婆娘的肚皮突然大了。这可把鲁姓人家高兴坏了。就在娃娃满月的时候,鲁姓人家大摆筵席,那娃娃像个宝物似的在众亲朋手中传递,每传递一个人,那个人就面露诧愕。
这个娃娃长得不像爹,也不大像娘。像谁呢?
这奶娃怎么像那个外地人呢?童言无忌,一个少年破解了所有人的疑惑。现场顿时尴尬万分。
没过两月,杜姓人家添了个孙子。就算再老眼昏花,也通过这娃娃的尖嘴和大耳,知道他出自何人。
一时间土镇咒骂声四起。但都是嘴巴上的功夫,就算骂也还都背地里。对于这个外地人,土镇的人们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总觉得他的手里掌握着某种威力巨大的权力,似乎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把任何人化为烟灰,尸骨无存。事实确实如此。曹姓人家逮住了这位外地人向他们家媳妇使坏,在他的光屁股上抽了一门闩子。等到回过神来,这外地人一句话就把曹姓人家震住了,他说,你别嚣张,老子正好有几笔账跟你算呢,你说,那年三月三你为什么要把酒送给匪军刘鸡肠子喝?耗姓人家的老五是怎么死在你家酒缸子里的?你双手沾满了土镇人民的鲜血,你血债累累,你必须得血债血偿……曹姓人家傻眼了。这浑蛋东西,他是哪里知道这些秘密的?
这位外地人得意洋洋地笑笑,在曹姓人家媳妇的光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说,晚上到公署来!
晚上,曹姓人家媳妇规规矩矩来到公署。叫外地人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不行了,怎么都不行了。想一想,大约是刚刚受了惊吓。过了两天,外地人胯下那玩意儿终于恢复了点动静,但是大不如以前。外地人抠抠头皮,戴上帽子,迈着方步来到十三楼门前,大声吆喝木耳他爹的名字,说他必须交代一些事情。木耳他爹说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三天后我就可以帮你把药配好。
木耳他爹给那个外地人配的是绝苗汤。绝苗,一种非常邪恶的植物,不管男女,只要吃了它,统统绝育绝欲,而且更可怕的是它还会让女人长出胡子,男人生出乳房,因此土镇人也把那些吃了绝苗汤的人,称之为中了“阴阳咒”。——木耳他爹这么做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这勇气从何而来?要知道那个外地人一度时期可是他的保护伞,是他帮助木耳他爹抵挡了许多来自外面的压力,而且还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决定十三楼是继续耸立还是成为一片废墟。面对我的疑问,薛玉说她当时也很疑惑。她不太相信木耳他爹做得出来,她看着木耳,怀疑他是不是记错了。木耳肯定地告诉她,他没有记错,事实就是如此。木耳说他父亲的勇气来自十三楼。十三楼是一个什么场合呢?这里不讲廉耻,不讲高尚,只讲金钱与肉体的交易。谁也不可能想到,这个令所有正派人都感到恶心的地方,竟然诞生了一套和别处完全不一样的价值观和道德观。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套价值观和道德观,木耳说不太清楚。不过他清楚一些禁忌。在十三楼,是严禁伤害窑姐儿的,要是窑姐儿不愿意,无论嫖客出多少钱也不能霸王硬上弓。同样,窑姐儿不能对嫖客敷衍了事,要尽心尽力叫人家舒坦,高兴。嫖客有病不准进来,窑姐儿带病不得接客。窑姐儿不得打探嫖客隐秘,嫖客不得唆使窑姐儿弃主。窑姐儿不得偷取嫖客金银,嫖客不得讥讽和辱骂窑姐儿下贱……十三楼倡导你情我愿,倡导玩得尽兴,玩得愉快。窑姐儿有一整套行为规则,嫖客也必须遵守里头繁复的规定。除窑姐儿和嫖客外,在十三楼干事的护院杂役也必须遵循一套规定,其中之一就是不得勾引窑姐儿,倘若犯了,逮住就灌绝苗汤。别看十三楼的窑主儿见了嫖客无论贫富都一副毕恭毕敬笑脸相迎的样子,倘若谁要犯了规矩,他立马就会像恶狼般凶狠。十三楼的窑主儿欢迎所有女人都进来卖笑,也欢迎所有男人进来买春,但是却对那逼奸迫淫十分憎恶。十三楼的窑主儿时常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没钱也请进来玩儿,账挂在那里随时来还,千万别到外面去害人家妻女。
木耳说他的父亲除了有来自十三楼的勇气,还有从心底泛起的懊悔和仇恨。当那个外地人喝了绝苗汤走出十三楼的时候,木耳他爹也跟了出去。木耳他爹买了酒买了烟,还买了卤肉。起初三个摊子的人都不肯卖给他。木耳他爹苦笑着哀求人家,你卖给我吧,你都不知道我刚才干了什么。人家问他干了什么。木耳他爹叹息一声,说,我给人吃了绝苗汤。人家愣了愣,不再说什么,把他要的东西递到他手上,怎么也不肯接他递过来的钱。
木耳他爹把卤菜摆好,把酒斟满,把烟叼上,然后在房梁上悬挂了索套,索套下面搁了凳子。他想好好吃一点,再抽点烟,慢慢喝两盅,等到外头动静起来了,就站上凳子,把脑壳往索套里一伸,一切就都甩开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木耳他爹多虑了,想得太极端了。对于他和十三楼而言,事情非但没有往坏的方面发展,反而是否极泰来。那个外地人真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半夜里醒来,他突然发现自己下体在往身子里头缩,顿时吓得魂魄出窍。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急急忙忙往医疗站那里跑。唐姓人家医生一眼就瞧出了眉目,摆摆手,说,不中用了,等不到明天就全缩进肚皮里了。外地人拖着哭腔问,还出来吗?唐姓人家医生说,你这是黄鳝还是泥鳅呀?进去了就死了,如果还出来就肯定是脓水了。外地人一听,白眼珠子一翻就晕死过去了。
外地人被一架牛车拉着送去了爱城。枕在他脑壳下的是土镇人写的控诉书。有人嫌控诉书白纸黑字单调了,显不出分量,就拧了个鸡脑壳,把血使劲往上洒,很快就造就了一份厚厚的令人触目惊心的血泪控诉书。
不久,土镇再次来了个官,是个外省的人,姓焦。这个姓焦的官生得威猛高大,只是有些结巴。他一来就跟木耳他爹成了好朋友。依据焦姓官的意思,十三楼被改成了个旅馆,木耳他爹顺理成章地成了旅馆的管理者和经营者,而且逐渐将十三楼恢复成为人们的乐园。


第十章 棺材匠家族
1
多年的孤单生活让我练就了一种特别功能,我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在进入梦乡的时候开始我想要的任何梦境。曾经一度时期,因为过分沉溺于梦境,我的生活变得非常糟糕,我分不清虚幻与真实。那种感觉可怕极了。
这个夜晚,我搬到了二楼去睡。薛玉对此难以理解,却不好说什么。她默默地注视着我。我说我今天晚上想要安静一下,我想要做一个梦。薛玉没有表情。我说你说的十三楼的故事让我想起了桂园五号,那是我的家,我已经好些年没有回这个家了,我想在梦里回去看看。
你要小心,好多地方都朽了。薛玉说。
我扶着楼梯,小心攀援而上。每一落脚和起步,楼梯都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楼上空空荡荡,所有的房间门都开着。我选了一间靠里的屋子,将两张床上的被单抱到一张床上。这些床单不像下面,没有霉臭味,也干燥得多。我蜷缩在床上,扯上被卷盖住脑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2
桂园五号还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没有丝毫区别。台阶上的青苔还是那么绿。院子里的树还是那么粗,那么茂盛,上面筑巢的鸟也没有搬家。
和我一起站在桂园五号门前的是个棺材匠。他风尘仆仆,看样子走了很远的路。在他的脚下是一个硕大的牛皮箱子,此外还有一只口袋,里头装着锅碗瓢盆和水壶。据说只要一出家门,棺材匠就会随身携带整套厨具,他们并非很喜欢做饭,而纯粹是为了节省开支。因为他们这个家族只打制棺材,从来不接受其他的木活儿,更不种庄稼养牛羊,这就大大限制了他们的经济收入。因此,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入不敷出,不得不在节俭上大做文章。
水壶里已经没水了,棺材匠的嘴唇干涸,大概是因为饥饿的缘故,他的身子微微有些战栗。等待许久,还是没人来开门,他改变站姿,身子依在门框上,随即又因为实在无法支撑住疲惫,他坐在了地上,坐在他的牛皮箱子旁。他为什么不坐在牛皮箱子上等待呢?他不敢,他对牛皮箱子里的东西充满了敬畏。里头是刨子、锯子、锛子、斧头、凿子、墨斗、角尺……这些东西,都是从祖上一辈一辈传下来的,就如同他们打制棺材的绝活。
在里头的人都跑哪里去了呢?怎么会没人来开门呢?我上前跟棺材匠攀谈起来。他告诉我,门刚才开了,又关闭了,是不是允准他进去,此刻里头正在商量。棺材匠说,他从老家来,老家很遥远,车马很难到达,舟楫也不通行。他到爱城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
这么远?你为什么要来呢?我问。
我怎么能不来呢?我都算好了时间,现在来的正是时候。棺材匠说。正在此时,门开了。开门的是我的父亲。我父亲眼圈红红的,看得出来刚刚擦去泪水。
一进院子,棺材匠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随便了,招呼说,去,给我弄点洗脸水,再弄点茶水还有吃的,我都快饿死了,快点,别把我饿坏了,饿坏了我就没办法做事了。
这时候我祖父走了出来,他的情况看起来很糟糕,面色苍白。他跟棺材匠是老相识了,棺材匠看看他的样子,轻轻叹息一声,说,我真担心赶不及了,你说你搬了地方怎么不早点说一声呢?我祖父苦笑着,无言以对。
棺材匠吃过饭,被邀请到客厅,我祖父坐在那里,两人开始了交谈。你一句,我一句,因为缺少对语境的必要了解,他们的交谈仿佛前言不搭后语,叫人很难明白他们所说所指。不过当他们交谈完毕,当棺材匠来到后院,打开牛皮箱子拿出那些工具的时候,我就完全明白了这件事情的由来。
已经无从追述第一位棺材匠是什么时候走进我们家族的了。可以肯定的是那是很久以前,年代极其久远。大概从打制出第一口棺材起,我们就和这个棺材匠家族达成了契约,凡是我们家族的棺材全部由棺材匠家族打制,所支付的费用当然是昂贵的,这个打制过程也是秘密的。
之前,棺材匠对于我们这个家族每个人的生辰都清楚得很,他们总是在我们刚刚想到应该有一口棺材的时候出现在门口,带着他们祖传的精良工具和精湛手艺。接下来他们会一丝不苟地打制出一口芳香扑鼻精美绝伦的棺材。伴随着斧头的敲击声,一个生命也进入了油枯灯灭的时候。当棺材匠数了工钱离开大门的时候,刚刚才合拢的棺材盖板被我们小心地打开,因为我们得把一个已经就快要余温散尽的人装进去。
我的祖父举家迁徙的时候,没有告示棺材匠我们要去哪里,他连招呼都没跟人家打。在他年幼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家族早夭的秘密,他亲眼目睹过好几次棺材匠背着牛皮箱子前来打制棺材的情形,他认为是棺材匠给这个家族带来的厄运,因此一直以来他对棺材匠非常仇视。长辈不断地死去,轮到我祖父当这个家族的当家人了,他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离开此地,远走他乡。那时候我祖父身体强健,放屁的声音铿锵有力,盖过炮仗,他哪里相信自己会在三十八岁死亡。但是很快他的三十八岁就要来到了。我祖父突然感到了死亡的恐惧。他回忆起长辈们死亡的经过,掰着指头清算他们的出生年月和死亡日期,无一例外,都是三十八岁。我祖父不大确信自己会是特例。他开始根据那些长辈死亡之前的征兆来对照自己,瞧出了很多相同点和临近死亡的端倪。首先是自己的气力大不如以前,而且老是做噩梦,所有的梦境都和死亡有关,他还听到了长辈们的召唤,他们要他不要做徒劳的挣扎,坦然接受这一切。从这些长辈们的表情来看,他们似乎都很快乐,脸上没有丝毫死亡遗留的痛苦和懊恼。
我祖父很清楚了,身体里流淌的是和那些长辈一样的血液,自己命中注定会跟他们一样是个短命者。没有例外没有特殊。他已经经过了怀疑,接下来就是颓废,然后是沮丧,是懊恼,是绝望,最后无可奈何。这是每一个短命者家族的人接受死亡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情绪,这些情绪在他们身上的表现非常一致。像是刚刚从梦境中惊醒一样,我祖父突然记起,自己应该如同那些已经过世的长辈,也要拥有一口棺材。这是必须的。死亡是和埋葬紧密联系起来的。死亡是不该声张的,不声张并不意味着低调和简陋,对于棺材材质的选择,就是实质性的奢侈。
我祖父将我父亲叫到跟前,给他拿了一笔钱,要他赶紧去采购一些名贵的木头回来。我父亲问要采购多少。我祖父说多多益善,要是钱不够,只管回来取。就在我父亲四处购买名贵木材的时候,我祖父开始了焦急的盼望,直觉告诉他,棺材匠是一定会找到他的。
而此刻棺材匠正为失去了短命者家族的方向而焦急万分。根据他掌握的我祖父的生辰八字,他知道我祖父的死亡期限就要到了。凡是我们短命者家族死亡的人都是躺在他们打制的棺材里入的土,古往今来,世世代代,如同铁打的规矩。但是现在,这个规矩似乎就要在他手里毁了。
棺材匠很伤心却又很不甘心。普天之下,没有哪个木匠家族有他们棺材匠家族这么幸运,会为一个家族打制这么多年的棺材,而且全都是天底下最好的材质。要知道好多木匠打了一辈子棺材,到死也没这么幸运碰上那么好的材质啊。那如兰如麝的檀木、樟木、楠木让棺材匠魂牵梦绕。他得赶紧寻找到我祖父,他知道此刻我祖父也一定在四处找他。棺材匠很清楚我们短命者家族这些人的心思,他知道他们最后的愿望一定是一口天下最好的棺材,那毕竟是他们最后的永远的归宿。而这样的棺材,这世间唯独他们棺材匠能够打制。
望眼欲穿,棺材匠还没有前来。再过些时日,就轮到死神登门了。就在我祖父彻底失望的时候,外头传来敲门声,是一位自称棺材匠的人,说是来打棺材的。打棺材?给谁打棺材?你要死了么?我父亲惊愕地看着我祖父,你不是说你做了多少好事,敬奉了天底下一切神灵,会有奇迹出现么?你死了,是不是也要轮到我了?
是的。我祖父说,现在已经没时间解释了,快去把棺材匠请进来吧。棺材匠被请了进来。他坦言自己的心情很高兴,他知道这不应该,但是按捺不住,因为他担心的事情毕竟没有发生。他说当他四处寻找我祖父而不得的时候,他的心情像一堆被雨淋透了的灰烬,他无法容忍我祖父躺在别人打制的棺材里入土。最后,心怀一点侥幸,棺材匠来到爱城,他嗅到了令人激动的樟木、檀木和楠木的气息,寻味而来,找到了桂园五号,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因为缺少经验,我父亲买回来的木材虽然是檀木、榉木、柏木、楠木,但是材质却并非上乘。棺材匠在动锯之前将我父亲叫到后院,指着遍地的木头,他要给我父亲上一课。
你应该认真听着,这很重要。我祖父说,我们没时间厚待我们的生,但是我们有时间厚待我们的死。我们的活只有半辈子,但是我们死却是一辈子,我们得躺在个好地方,这是我们唯一能给自己做主的事。
要一个好地方,首先得从如何挑选木材开始。棺材匠蹲下身子,拍拍那些木头,说,这些木头,对于普通人家来说算是最好的木材了,但是对于你们这个家族来说,它们还不是最好的。打制棺材最好的木头是什么呢?因人而异。我们棺材匠世代给你们这个家族打棺材,他们有的喜欢柏木的,有的喜欢樟木的,还有喜欢楠木的。不过归结起来,更多的人喜欢檀木。喜欢檀木的人里头,又有喜欢逻逤檀的,喜欢紫檀的,喜欢白旃檀的,喜欢降香黄檀的……因为这些木材名贵,所以购买就成了问题,这得老早就要开始动手,不然就很难凑够一副棺材的料。以前倒是不急的,我去你们的老家看过,那里还堆着一大堆绝佳的上好的木料,全是檀木的。那是因为你们的先人们都是有心人,遇见了好木头都会采购回来,搁置在那里,谁用得上谁就用。真是可惜了啊,可惜那堆木料了。但是现在,现在这些木头,木材杂,所以这口棺材注定是要拼凑了……我的祖父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说,都只怪我,没提早准备——没往那里想。棺材匠看看我父亲,说,我建议你呢,还是像过去你的先人那样,得把这事情随时搁在心头,遇见好的木头就买回来,积少成多,集腋成裘,这样,到时候谁喜欢降香黄檀只管挑,谁喜欢香樟只管取,一点不慌,一点不忙,从从容容,简简单单。
我父亲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实在没办法把自己和地上这些木头联系起来。棺材匠看出了我父亲的心不在焉和烦躁,沉吟片刻,说,好吧,来,我们先来看什么样子的檀木才算是最好的檀木。棺材匠耐心地从怎样通过年轮辨别树龄,到如何通过质地识别产地,再到哪种香气和色泽才能算是上品,一一讲来。我看见我父亲神情黯淡地回了房间,只留下我祖父孤独地站在院子里,他望着棺材匠,心情格外复杂。棺材匠抡起斧头开始劈向一段木头。斧头落下,木屑飞溅,香气开始弥漫……
3
我抽抽鼻子,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在轻轻唤我。我睁了睁眼睛,却被雪亮的光芒刺得睁不开来,我别过脸去,看见一张脸凑过来,是薛玉。
你怎么了?薛玉关切地看着我。
我说我怎么了?我撑起身子。
你在哭。薛玉说。
我哭了吗?我问。
你哭了。薛玉伸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说,这不是泪水吗?
我摸摸脸,脸上湿漉漉的,冰凉一片。
是因为你做的那个梦吗?你梦见什么了?薛玉问。
我梦见了棺材匠。我说,我感觉他已经到了爱城,这回是来找我的……


第十一章 六福变成讨口子
1
回到爱城,我就接到了木耳寄来的第三部 分书稿,我迫不及待地给薛玉打了电话,问她想不想知道在六福身上发生了什么故事。我说六福离开雎水关后,来到了一个叫牢铺的地方……
那么木耳呢?有他的消息吗?
没有,除了书稿,连一句问候都没有。
你说我是不是该去报案,找警察?
不必要吧。
我担心他已经死了。
怎么会呢?
我担心他被人害死了,我想报警,你帮我拿个主意吧。
你别担心,此刻他可能正在紧张的创作中呢,相信我,小说一完结,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记得自己听谁说起过牢铺。谁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时我一下子就被这个地名吸引住了。牢铺——那是个关押犯人的地方吗?既然它出现在某人的口里,一定也会被记载进书本,也一定跟一些事情有关联。或者它只是作为一个名词偶然出现……这很有可能。不过它一定存在。因为它如今又出现在木耳的文稿里,出现在六福的苦难历程中……那么它具体在什么地方?我找来地图,以爱城为中心,呈放射圈寻找。遗憾的是没有找到,不仅没有找到牢铺,不可思议的,连雎水关也没找到。如果说牢铺是不值得标注的小地名,那么雎水关应该不是。雎水关曾经有过驻军,有一座古桥,有湍急的河流,跟少数民族毗邻。凭借这些要点,我在地图上仔细查找,但还是一无所获。
我实在不甘心,想去图书馆查找点线索。柳絮一直觉得无聊,老早就想出去溜达溜达,可是又不知道往哪里去,问我去哪里,我说去图书馆。柳絮说她也想去,多少年没去图书馆了,那里有我曾经的初恋呢。柳絮说着开始收拾东西。在前往图书馆的路上,恰巧碰见了苏媚。苏媚从一家超市出来,推着一购物车东西,正往停车场去。我先瞧见了她,没想跟她打招呼,想快步走过去算了,却不料被她瞧见了。我用余光看见她长时间地盯住我,脸上挂着轻蔑的笑。柳絮挽着我的胳膊,问我想不想知道她在图书馆的初恋。我含糊其辞地搪塞,想快步走过。我步伐的突然加快,叫柳絮的语速也跟着加快,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我们走过了苏媚,我眼角的余光已经看不见她了。可就在此时,她在身后突然喊道,嗨——我知道她在喊我,脚步软了一下,放慢了,我在等她呼喊我的名字。但是她没有。她在嗨了两声后,发话了,说,我说你怎么还没死啊?
我掉转头看着苏媚。她挑着眉眼看着我,加大了声音,嗨,你怎么还没死啊?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对答,笑笑,说,你在这里啊,苏媚。
苏媚双手一叉腰,歪脑袋看着我,说,我就奇怪了,你怎么还没死啊?本来行走着的人都停下脚步看着我,看着苏媚。每个人的眼神都古古怪怪的。我觉得身子发虚,脚底下的土地软软的,有些站立不稳。柳絮见状,赶紧过来扶我,我摆摆手,深呼吸了口气,保持着微笑。
呀呀,快要不行了?苏媚做出一副惊讶担心状,言语里头继续充满了讥讽,是不是这就要死了?
你这人怎么啦?他死了你未必还能得到什么好处不成?柳絮看着我,故作嗔怪地问,是不是那些遗产也有她一份?你实话说,这样的女人你还在外头藏了多少?你说啊,你起码也得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嘛!不要一会儿跳出来一个,一会儿跳出来一个……
苏媚没想到柳絮会来这一手,愣神了。
我赶紧扯扯柳絮的手,说,你别乱说,这是朋友,开玩笑的。
开玩笑?我什么时候跟你开玩笑了?真的。你不是说你就要死了吗?苏媚暼了一眼柳絮,正要说话,我忙上前制止住,我知道,她接下来的言语肯定会扯上柳絮,我可不想她们不明就里掐起来。
我保持着微笑,专注了心神,不想别的什么杂念影响了我微笑的纯洁和下面将说出口的话语的真诚。我说,过去的事情我向你道歉。不过,有一件事情你可能误会了,这件事情我的确没有欺骗你,我真的很快就要死去,现在的时间对我来说无比宝贵,我已经懂得如何珍惜我最后的这点时间了。我知道你恨我。如果我的死亡能够化解你的恨,那么我真应该恭喜你,快了,真的快了,你只需要耐心地等待那么几百天时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撕着日历来数我的死期……
2
我没能在图书馆找到有关“牢铺”的线索。但六福却真真实实地到达过那里。六福抵达牢铺的时候是中午。这一路他走得很辛苦,但是感觉很好。这一段经历是六福过得最惬意的,唯这一段生活使得他更加坚定了寻找到那个明净世界的信心。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道儿,一条向左,一条向右。向左的,似乎道路平坦,而向右的,可以看见前方隐约的大山。六福几乎没有思考就选择了向左。
当一座大庙出现在眼前时,六福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十分庆幸。
等到推开庙门,六福觉得自己的选择恐怕出了问题。庙里空无一人,没有想象中的斋饭,也没有慈悲为怀的笑脸。他吆喝了两声,除了瓮声瓮气的回音,无人应答。六福四处寻找,指望可以得到点儿充饥的东西,结果只在坍塌的佛龛跟前找到几枚桃核和一具和尚的尸骨。和尚不知道死去多少年,都不臭了。六福敲开核桃吃了,然后找了把木锨,在一棵枯死的树下掘了坑,将和尚的尸骨拖到坑里埋了。
第二天一早六福又动身了。
前面的道路开始蜿蜒曲折,越来越细,穿过一片荒原,穿过一片草地,小路开始像一条固执的虫子,钻进了一片密林。那片密林尽头是层层叠叠的山峦。而此刻,那条来时的小路就像被人使了法术似的,一扭头就不见了。六福置身无路可走的山峦前,他只得硬着头皮往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路上。四野静寂。六福仔细聆听四周可疑的声响,小心翼翼地用树棍拨开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