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甘婧摇头,“我没钱,也不会英语,想也白想。”甘婧把话题转回来,“别说我了。你爸妈答应你回国生活吗?”
“他们当然不答应,但也管不了。反正我现在还不想回美国。”唐红果儿哼着歌说,“我想去上海,我想去浦东;我想去上海,我想去浦东。”
甘婧笑,“要不你自己去,我一有时间就去看你。”
“我在美国这么多年,也没什么朋友,和你失去联系后,一直在想着哪一天你也能来美国。后来长大了知道你来不了,就一直想着要回来找你。唐红果儿不开心地说,可我发现,你根本就不想我。”
甘婧连忙哄她,“谁说的,我是说,你是海归,在上海肯定就业机会多,我呢,学习成绩一般,毕业于二流大学,现在是基层一名普通小警察,我去了上海,除了当保安,哪个单位会要我呀。”
唐红果儿摇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又不傻。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心。”说完,她开始和网上的友人用英文聊天,不再搭理甘婧。
一周后,甘婧下班归来,唐红果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一空,独自去了天河机场。
唐红果儿孩子式的赌气只维持了一个星期。一周后,她就给甘婧打来电话,告之甘婧她的住处和现状。
因为甘婧的单位不能连接互联网,后来她和唐红果儿基本靠手机短信联络。那张她和魏祺的合影,就是通过手机彩信发给甘婧的。甘婧买新房后,唐红果儿还专门带了礼物回来向她祝贺,还不时在双休日回来小住一两日。
不过,甘婧并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她一次也没有去上海看望过唐红果儿。任凭唐红果儿百般邀请,她都以工作很忙不好请假推脱。
“你不是忙,是冷漠。”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唐红果儿不高兴地说。
“我不是冷漠,是懒。还有穷。”甘婧讪笑着帮唐红果儿碗里添汤。
“我去美国的前一晚,你都没有送我。”唐红果儿瞪了甘婧一眼。“我不找你,你永远也不会找我。”
“谁说的?我也一直托爸妈找你的地址,我现在这破身份,出国不是不方便吗!”甘婧笑。
“你知道吗,”唐红果儿突然抓关甘婧的手,极其认真地说,“我去美国那天,我听到你躲在房门后哭。你哭着说,果儿不要去美国,不要去美国。那以后的好多年,我经常能在梦中梦到你的哭声。”
甘婧哆嗦了一下,“真的吗?”
唐红果儿点点头。
甘婧没说话,默默站起身来,抱住了唐红果儿的头。
吃好晚饭,甘婧送唐红果下楼。等出租车的时候,唐红果儿望着甘婧住的小高层,若有所思地说:“我在上海,常常能看到有人坠楼的新闻。你说,这么高的楼,人要鼓起多大勇气才能跳下来?”
“反正我没有勇气。”甘婧笑了一下。
“如果有一天我有这勇气了,你记得一定要拉我回来。千万别说你又忙又懒又穷不管我哦。”唐红果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果儿,你放心,真有那时候,我一定连打带骂地把你拉回来。”甘婧笑着拍了拍唐红果儿的背,“用武汉话说,就算拉不回活的,也一定拉个死的。”
“好,记得带我回我们老家,千万别让我一个人在外面飘着。”唐红果儿用英文说。
那一次,是永别。
半年后,唐红果儿就从租住的高层住宅阳台坠亡。不过,唐红果儿的母亲没有同意甘婧转达的果儿遗愿,而是通过美国领使馆的帮助,将唐红果儿火化后的骨灰带回美国公墓安葬。临走前,唐妈妈打电话给甘婧,电话中,她泣不成声地说,她全家都已迁到美国,她此生也将不会再踏足这块吞噬了她独生女儿生命的伤心之地,逢果儿的忌日,请甘婧帮忙在中国的寺庙给果儿上柱香。
甘婧的眼泪汹涌而出,擦完又打湿了脸,仿佛总也擦不干。
第五章
从南汇野生动物园归来,结合成经理的要求,剑齿虎项目组设计了新的制作方案。这回仅半个月时间,项目组便完成了建模及场景渲染工作,邀请甲方代表过来一同审定。
在纳士公司会议室内,甲方代表成经理双手扶着桌子,双眉紧锁,死死盯着屏幕上360度不停旋转展示的3D剑齿虎模型。
“这个,有点意思了。不过我总感觉有点怪。”成经理自言自语地说。
蓝祖平指着投影墙上那只黄底黑条纹、额头上长着一个巨大“王”字,嘴里龇出两根雪白长牙的3D剑齿虎模型,骄傲地说:“您看,这毛色、这块头、这长牙,都是按您上次的要求设计出来,开始我们也觉得不习惯,不过完工后一看,还别说,真威风。”
甘婧饶有兴趣地看着蓝祖平,这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干瘦的胸膛里似乎藏着用不尽的能量和容量。甘婧有些促狭地想,如果程经理要扇他左脸,为了项目,说不定他会笑着把右脸也递上去,接着扇。这是胸怀,还是无奈?
“威风是威风,但总感觉有点怪。”成经理摇头。
“您感觉哪里怪呢?”在甘婧胡思乱想之际,蓝祖平还在和成经理周旋。
“那两根牙,对,那两根牙,我总觉得还不够长、不够锋利,没有剑齿的感觉。”成经理说。
“还不够长?如果按照等比例做出来,比野猪的獠牙要长两倍了。再长它就跑不动了,还怎么捕猎呢?”建模师正夫解释。
“剑齿虎,总归是要体现一个剑字,突出它的獠牙。另外,在实际制作中,你们按1∶1.5的比例给我设计。一定要让参观者都感到有刺激感、压迫感和恐惧感。”
“改这点东西对你们来说不难吧?我一周后再来。”说完这句话,成经理转身就走。
“不用一周。您后天这时候来。我们连夜改。”蓝祖平不顾组员们疲惫表情,在后面追着成经理喊道。
听到成经理离开的声音,一直在总经理办公室中听财务部汇报工作的何其多也追出来,“成经理,我们的设计制作您还满意吧?续款何时能打过来?”
“等你们将剑齿虎形象完全做出来再说。”成经理停下脚步,突然转身问道,“对了,我刚才没看你们的故事脚本,你们给这家伙取了个什么名字?”
“哦,我们准备设计两个代表形象,一个叫杀手,一个叫大牙。”甘婧说。
“杀手好。霸气!好记。大牙嘛,虽然也好记,但有点难听,要不你们再想想。你们记住,现在已经过去四十五天了,如果到合同期限的时间你们完不成整部片子,耽误了我们开园,你们不仅拿不到钱,还要赔我们钱。”
成经理像一头昂首挺胸的京巴狗,小短腿有力地踏着节奏扬长而去。
何其多追过去,被成经理的助手拦下。
蓝祖平朝着那个矮胖背影无声地挥了挥拳头。
甘婧站在人群中,悄悄地看了看何其多。何其多没有看大家,而是焦急地盯着成经理远去方向,深深地叹了口气,立刻又堆上一脸笑容追了过去。
看何其多的表情,坐拥亿万身家的他,目前似乎很缺钱。
如果宣传资料中所写的“公司创建以来每年的营业额稳步保持在百分之六十五增长,去年营业额近一个亿人民币”是真实的,何其多应该不缺维持公司运转和项目周转的钱。他为何对这只是暂缓到账的几百万元如此紧张?
午饭时,甘婧主动与蓝祖平坐到一张桌子上。
“这两年国家不是一直在大力扶持文化产业吗?咱们公司没想过依靠一下相关政策吗?”甘婧问。
“有。这几年,浦东本地一直在扶植文化创意产业和动漫产业,什么小企业孵化基金、外资企业扶植政策、行政审批一门式服务等等咱们公司还真都沾过点儿光。不过我感觉,不管这些服务执行的效率如何,它们所产生的效益基本都体现在企业正式营业前。一旦企业在这里落地生根,靠的还是咱企业本身的生存能力。能申请到那些高门槛产业基金的企业毕竟不多。”
蓝祖平吞了一口饭,语速很快地说:“说到底,咱们衙门没人。别管浦东浦西江南江北,只要是中国人的地界,哪哪都一样!”
“蓝老师,您到这公司几年了?”甘婧一脸敬佩地问。
“三年了。”蓝祖平回答。“除了房莺之外,这公司就剩下我算是老员工了。”
“我看资料上说,公司最初是由四名海外归国人士创建的,是公司哪四个人?”甘婧换上好奇的表情。
“现在就剩下何总一个了。”蓝祖平喝了口水,“说是四个,其实我也只见过三个。另外那个,我估计要不就是不方便出面的有钱人,要不就是随便挂个名而已。”
“都是何总在国外的同学吗?我看报纸上那些成功人士访谈,似乎很流行海归同学结伴回国创业。”甘婧说。
“不知道。起码果儿不是何总同学。”蓝祖平摇摇头。
突然在这里听到唐红果儿的名字,甘婧内心一阵狂喜。她压抑着心中的波澜,接着以女孩子的八卦语气问:“果儿?是个女孩子吗?”
“是的。是个女孩子,还挺好看。”蓝祖平回答。
“她全名叫什么?”甘婧接着问。
“哦,她叫唐红果儿。说起来也挺有意思,公司里土生土长的本地妞都喜欢取英文名字,也喜欢别人叫她们的英文名字,但真正在美国长大的唐红果儿却不喜欢,她喜欢大家叫她的中文名字。”
“她这个人还真是挺特别的。”甘婧顺着蓝祖平的话说。
“是呀,特别是特别,就是心眼儿太少了。老是被房莺气哭。”蓝祖平叹了口气。
“真的?”甘婧吃惊地问,“唐红果儿不是创建人吗?那不也是老板吗?房总就算是副总,也和我们一样,是老板请来打工的呀,打工的敢把老板气哭?”
“我估计唐红果儿入的是技术股,创建初期,公司人手少,而她在美国就是学动画的,又在大名鼎鼎的迪斯尼影业实习过,所以她当时负责的是我这一摊事儿。我们这些靠手艺吃饭的人,个性都蛮单纯。”蓝祖平回答。
“对了,她人呢?我怎么从来也没看到她?”甘婧问。
“两年前回美国了。”蓝祖平回答。
“辞职了?”甘婧问。
“好像是吧。他们是公司高层,高层们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她是和Austin差不多时间离开的。”蓝祖平想了想,说。
“Austin?欧斯汀?也是创建人?资料上怎么没姓欧的这个人呢?”
“他不姓欧,姓赵,Austin是他英文名字,他中文名字叫赵魏祺,不过,除了唐红果儿,我们平时基本不用中文名字叫他,在正式场合他用的也是自己的英文名。我记得,我刚刚进公司时,Austin还介绍过自己的名字,他说,就像林黛玉在中文中代表才华、美貌与柔弱一样,Austin在英文中,被视为聪明,坦诚有礼的大男孩。这名字是他信奉基督教的妈妈给他取的。希望他长大后能做一个聪明、坦诚、彬彬有礼的人。”
蓝祖平仍然喋喋不休,甘婧的耳边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赵魏祺!这名字如同闷雷一样,在她耳边轰轰作响。
赵魏祺并不姓魏!而是姓赵!自己曾在纳士公司文件上数次看到过他手写的英文签名,Austin Chiu,在正式场合,他使用的是他的英文全名。
唐红果儿、赵魏祺,这两个令她苦寻多日的名字,在这个漫不经心的时刻,竟然都出现了。
甘婧悲喜交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对了,你另一个剑齿虎的名字想好没?有了名字,正夫和百合他们好根据你的创意设计形象。”蓝祖平扒下最后一口饭,将话题转回到工作上,“还有,你记住,对于我们的客户来说,设计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设计者会讲故事。”
“啊?会讲故事?是什么意思?”甘婧重复了一句。
“给你举个例子吧。”蓝祖平放下碗,思索着说,“你知道现在市场上钱很多对吧,这些钱的拥有者都是有钱人或者有钱机构,但是,他们并不满足只有这点钱,还想用钱再生出更多的钱,但又不想自己开店设厂那么麻烦。那他们该怎么办?”
甘婧想了想,“他们会拿着钱去投资吧。”
“对。”蓝祖平轻轻一拍桌子,“于是就生出一个行业,叫风险投资,也有人叫他们投资基金。在国内,有成千上万的大小企业就盯着风投手中那些花不完的钱,可是,风投也不是慈善家,谁想要钱就给谁,那么,想打动他们的最有效的手段是什么?”
甘婧问:“是业绩?”
蓝祖平摇头,“不,是讲故事。这几年风投们最喜欢投资的行业有几个,其中一个就是大大小小的网站,还有APP。为什么?”蓝祖平一拍桌子,“就是因为网站和APP的创建者会讲故事。他们给风投们画出一个巨大无比的饼,让他们确信给自己投钱将来肯定能赚得满肚子流油。一旦拿到钱,那些网站小老板就往死里花,一点都不心疼。”
“他们不是要用这笔钱给投资者赚更多的钱吗?为什么还要往死里花?”甘婧问。
“因为风险投资本身就有风险嘛,投资失败在计划之内。”蓝祖平喝了一口汤接到,“我北京一哥们就是这方面的高手,他先后做了好几个交互类小网站,风投的钱一进来,他就马上将网站脱手再卖一笔钱。赚大发了。”
“哦。是这样啊。我懂了。”甘婧频频点头,“我会给咱们的创意讲一个漂亮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剑齿虎和它的伙伴们,不仅仅是一群极有特色的符号,还是一块文化品牌。它们最大的优点,还有可复制,可推广,可遍地开花。就像麦当劳,不!是像迪士尼游乐园。”
蓝祖平一拍桌子,对甘婧竖起一根大拇指。
甘婧暗笑不语。初来纳士公司、坐冷板凳之时,甘婧买回一堆星巴克文化、锤子思路、逻辑思维这类流行互联网读物,一方面跟随潮流,另一方面也让自己能在某些时刻可以用“互联网思维”装装样子。
“那你给另一只剑齿虎起了什么名字?”蓝祖平将话题拉回来。
“叫国王。”甘婧回答。
“国王。嗯,听起来很普通,但细想想,还挺容易记忆,叫起来也上口,也容易让他和杀手之间产生一些斗争或者故事,产生甲方所要的那种惊悚、恐惧和血腥感……不错。”蓝祖平沉吟,“我马上给成经理打电话,跟他沟通一下。你慢慢吃,我们改天再聊。”蓝祖平说着,兴奋地摸出电话,一边翻电话号码一边走了出去。
第六章
房超英站在浦东白莲泾的小马路时,太阳刚刚从东方地平面升起,晨光将不远处的世博演艺中心的银色飞碟大楼涂抹得如同星际穿越归来一般,斑斓却又苍凉。宽广得甚至带些空旷的世博园区地块,如同新生的婴儿,在晨光的触摸中惺惺然睁开眼睛。
上海世博会已经结束几年。这块曾聚焦过全国目光、聚集过二百多国家和地区建筑与文化的土地回归平静时光,因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寂寞。
有谁能想到,就在几年前,这片现在看似空旷的土地,默默生活着数以万计的居民。
时间如灰,不动声色地掩去了他们生活的全部痕迹。
在搬离这块土地时,房超英也以为,自己终于真正逃离那段令她窒息的生活经历。可随着年岁渐长,这片旧居越来越多地回到她的梦里。特别是面临重大抉择之时,这种梦回便更加频繁。
她慢慢明白,那些被拆除、被平整的房屋并没有消失,它们和那些消失在时间深处的岁月一样,只是换了个存在的方式,从土地上搬入了每个老居民的脑海中。
世博会征地搬迁前的浦东白莲泾,是房超英的老屋。
今时这片已被金钱和绿草包装一新的土地上,曾遍布密如蚁穴般的自建房屋。一条条仅容两人并肩而行的小弄堂,如蛛网般将这片居民区分成一块块不规则区域。弄堂两边,片片密布矮小逼仄的房屋。这些房屋都由两层构成。房屋上半部可以看到残旧的木质结构和窄小的玻璃窗口,仔细看,在窗框上方,还悬挂着几块灰色蛛网。下半部则杂乱地堆放着许多家常用品。旧家具、小煤炉、带柄铁锅,缺轮子的儿童车杂乱地挤在一起;一只大脚盆倚靠在墙角,上面还倒扣着一张褪色的竹椅。
在弄堂中间,常常有穿着拖鞋的、打着赤膊的中老年男人常常团团围坐成一圈,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笑。在他们身后,矮小妇人提着马桶低头前行。那木质马桶应该十分沉重,妇人因为提着吃力,身体还向另一侧努力倾斜着。
在妇人旁边,一名中年男子站在一幢二层房屋边,正在仰头向上传递一捆青菜,在二楼敞开的窗户内,一个略略有些暴牙的妇人向下探出半个身子,便能轻松接过那捆青菜。房屋的低矮程度,可见一斑。
在房屋拆迁前,摄影师将这里的某个瞬间拍成黑白照片,被收藏进一本叫做《上海世博回顾展》的画册。房超英从画册上翻拍了一张,存在自己手机里。
照片上,择菜老妇身后那间矮小拥挤的砖木房,就是她的家。在那里,她如一颗发育不良的黄豆芽一般,弯弯曲曲地沿着房屋内昏暗而又拥挤的缝隙成长,一直长到如花似玉的二十岁。
房超英的名字有个小故事。在她出生前,中国领导人毛泽东向国际社会响亮地喊出了“十五年超英,二十年赶美”的宏伟口号。一些初为人父母的群众积极响应毛主席号召,将那几年出生的孩子取名为“超英”或者“赶美”,与之前的“建国”“抗美”“援朝”,之后的“文革”“红卫”遥相呼应。
她叫超英,小她两岁的妹妹叫赶美。房超英成年后,一直对这个男女通用的名字十分不满,但一直没有办法弃之不用。一直到结婚后,才在小姐妹的指点下找到解决办法:改户口。在婚后办理户口迁移时,她将“超”字去掉,并将带有时代特色的“英”改成了具有女性浪漫气息的“莺”。
这样,她就拥有了两个名字,婚前认识的邻居同学都叫她房超英。婚后结识的同事朋友都叫她房莺,或者阿莺。
超英、赶美出生时,家中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从房超英有记忆起,两个小女孩的活动范围,就局限于由两张条凳搭成的临时床铺上。
临时床铺太窄小,窄到如果两个小女孩大动作翻身,轻则人跌下床,重则连床也翻掉。而她们的床翻掉后,便会惊醒睡在一旁的哥哥姐姐。哥哥还好,姐姐一旦被吵醒,等着她的肯定是一番数落,然后,便是爷爷奶奶带着苏北口音的呵斥声,接着,一定会传来隔壁邻居用拖把杆用力敲墙板的咚咚声……
很多次,幼年房超英都会惊恐地捂住耳朵,等待本就十分破败的房子在那嘈杂的吵闹声中轰然坍塌。可是一直没有。
一直到上海世博园征地动迁前,这原本就是父母当年为栖身而匆忙搭建的房子都奇迹般地屹立在一群同样破烂的棚户房中,并为兄嫂、姐姐姐夫、侄女侄女婿、外甥夫妇分别争取到一笔数目不小的动迁款和位于三林世博家园的安置房。
房超英至今仍然能清楚地描摹出自己当年所居住的那片方寸之地。
没错。她当年的家,的确可以用“方寸”来计量。在成人举手便可触顶的、仅十八平方米的房屋内,拥挤地居住着祖孙三代八口人,后来,哥姐又先后在这里结婚并带回来另一半。白天还好办,总会有人不在家中,房间内也显得不那么逼仄。夜晚,当所有人都回到家中,睡觉,便成了考验持家者智慧的最大难题。
对于这个难题,房家父母表现出超人的智慧。在他们的主持下,已成家者的床之间用布帘相隔,尚未成年者便与饭桌、竹椅轮班。待全家都吃完饭、桌椅全部收起后,他们的被褥才从各处搬出,放在临时搭起的“床”上。
可就在这窄小的几乎没有任何隐私的小空间内,阿哥阿嫂的女儿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众人眼皮底下孕育并诞生。这让已经成年的房莺每每回想起来,总有一种不洁之感。
这不洁之感不仅仅来自于一张没有隐私可言的床,还来自于人类最原始的需求——吃喝拉撒中的如厕问题。
房超英家中也有马桶,但是父母明确规定,这马桶只能给行动日渐不便的爷爷奶奶专用,凡是可以独立行走的孩子,小便可以,大便都必须与大人一样,到小区活动中心的公共厕所排队解决。
房家所处区域,与她家格局一样的家庭有近百个。需要到公共厕所解决问题的有数百人,而社区文化中心的公共厕所每天早晨五点才开门接客。
清晨内急,想及时解决问题,除了随地方便之外,方法只有一个:早起排队,排在队前端。
那真是一个令人难堪的奇观。在被称为远东第一大港的上海、在以精致、洋气、文明而闻名于内地的大上海,在黄浦江东岸一片灰旧的棚户区内,每天天还没亮,便有一群身着睡衣、脸上带着睡意的男男女女守候在小区活动中心厕所的门外,焦急地等候厕所开门。
1990年,中共中央下达开发开放上海浦东的政令之前,这与浦西只有一江之隔的土地,沉默地生活着许多与房家处境相同的居民。在相同的外部环境下,这些居民又根据各家男女主人的出生地再次分出层次。
房家,便处于精神层次的最底层。尽管生在浦东、长在浦东,但在房超英幼小的心中,并未认可自己上海人的身份。每每与邻居小囡吵架,对方怒极时,也常以“江北人”称之。
老辈上海人对苏北人的轻视,岂止在言语中,简直渗透到骨头缝里。
房家来自苏北一个小乡村。在房超英出生前,父亲与其他乡邻一样,因贫穷告别家乡,乘一叶细长小舟,载着全家老小和所有家当,一路沿苏州河摇浆而上,寻找可以生存的地方。来到黄浦江东岸这片尚未开发的土地,不知是谁先停下了前行的脚步,下船搭建出第一间棚户,然后,陆续有其他怀着相同目的到达此地的船民们也纷纷停船不前,踩路筑屋,渐渐地在白莲泾一带形成一个独特的居民群落。
一代代人出生,一次次搬离。渐渐地,留在这里驻守的,都是无力离开或者固守家园不愿离开的人。
房超英父母都是老实人,父亲生前是码头搬运工,母亲则在一户户不断因时代而更新换代的各类新贵家中帮佣,一直工作到六十五岁行动不便才回到家里。
十二年前,房超英薄有积蓄后,曾给了母亲一笔不小的钱款,想让母亲到浦西买套房子,过过真正上海人的生活。但老太太一直以住不惯新村为由推脱。
寄托了房家长辈“福至运达”厚望的长子房运达一辈子都在穷困线附近兜圈,倒是在老母亲去世后盼来了“好运”。十年前老太太去世,临死前,她将这笔钱和房产平均分给生活条件比较困难的大儿子和大女儿。
本想凭母亲的遗产过几天好日子,但是,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已经嫁给日本人并移民的四妹房赶美专程回国,要求哥哥姐姐将父母的房屋和遗产全部拿出来,四个人平均分配。在已经富裕的房莺表示愿意放弃遗产分配后,大哥房运达、大姐房跃进、小妹房赶美三人,连同三人各自的配偶、子女,还有子女的配偶和子女,十几口人挤在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天天吵、摔、砸。
吵闹了一个月后,见哥姐始终不肯拿出母亲的财产重新分配,日籍华人房赶美愤然雇请律师,将房运达和房跃进告上法庭。
对于手足间的官司,从头到尾,房莺都脱身事外,不置一词。在女法官判决前对涉案当事人进行例行调解时,也淡淡表示,自己只是来看看判决结果,没能力帮助法官调解几人的矛盾,更无法调和几人因财产而破裂的亲情。心底的话,房莺哽在喉咙口没有说出来:各自生活近三十年,四人之间的亲情早已因为鲜于联络而淡漠,除了同用一个姓氏,在手足脸上,她看不到一点让她产生温暖回忆的东西,有的只是疏远他隔离。
对于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而言,家有几个小孩算是常态。家境富裕者,尚可感受到手足友爱,寒贫家庭资源有限,想要长大,想要长好,只能想尽办法从手足那里去争。
房超英记得,有段时间,母亲收工回家前,哥哥都会主动跑到巷口去迎接母亲。当时仍然健在的奶奶常常夸奖大孙懂得心疼姆妈,但刚刚四岁的房超英感觉并不那一回事。因为每天母亲和哥哥一起回家后,两人都是一脸压抑的笑意。
这种情况维持了大半年后,实在抑制不住心中好奇的房超英在母亲收工前就早早候在她帮佣的那户人家门口,想看看母亲和哥哥究竟有啥秘密。
晚饭时间后,那户人家的门开了,母亲连连说着“谢谢侬”,双手合在胸前,略弯着腰从门内淡黄的灯光中退了出来。候着对方将门关了,这才直起腰,踩着急匆匆的小碎步向家走去。
房超英跟在母亲身后急走。她惊奇地发现,不管母亲走得多急,她的双手一直合抱在胸前。就在这时,哥哥房运达一脸兴奋地出现在巷口。
“小精豆子,小心肝,快过来。”母亲欢快地向哥哥伸出手臂。手心,是一个又红又圆的大苹果。
已经十二岁的哥哥快步迎上去,轻车熟路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递到母亲,母亲快手快脚地削好果皮,一切两半,母子俩便一人一半,低头啃了起来。从背后看,两人的肩胛骨都一无例外地因为瘦削而向上高耸着,顶得衣服上突起四团尖尖的小包。他们啃食的嚓嚓声,连巷口处偷窥的房超英都听出了其中的急迫和贪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