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67年。那一年,四岁的房超英每天都感觉饥肠辘辘,每次要手上多出几道筷子打出的红印,才能从妹妹手中夺一块饼或者一块馒头。那又红又圆的苹果,她只在店铺的橱窗里看过,别说吃,就连摸都从未摸过。
可是,眼前那一幕,却没让她产生向往,而是一种被背叛后的气愤,气愤中带着恶心。比床板高不了多少的房超英以惊人的耐心连跟了母亲三天,三天中,相同的一幕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上演。
若干年后,已经老迈的母亲和子女们一起回忆她当时帮佣的那些人家。对于其中一户革命军人家庭中的男主人,已经有些老年痴呆的母亲竟然仍旧记忆犹新:“那个衣领上戴两面小红旗的蒋先生呀人最好了,每次帮佣结束,伊都会递给我一个大苹果,那年月,啥人家才能吃上苹果哟……”
长大后的房超英盯着母亲看,当年的背叛感再次泛起。可母亲单纯而又傻气的笑容又让她恍惚:当时所看到的那一幕到底是真还是幻觉?
当然不是幻觉。在觉察到母亲和哥哥吃独食的秘密后,房超英趁哥哥不注意,从他的口袋里找到了那把削铅笔用的小刀,愤恨地丢进公厕粪池里。那一种由于背叛而带来的恨与绝望,母亲可以忘记,富有后的房莺可以忘记,作为房超英,她无法忘记!
为了忘记这种由内心深处生长出来的厌恶感,从四岁开始,房超英就不再吃苹果。
……
房莺从年幼回忆中抽离,向着东方地平线直直伸出左手,尚未完全喷薄而出的朝阳停留在手掌上方,真像当年母亲手心那只红苹果。
房莺的脸皮抽搐一下,将手掌,慢慢合拢,捏紧。


第七章
三日后。
环宇剑齿虎项目新的负责人白主任带着几名同事到纳士公司验看项目实施情况。
令甘婧奇怪的是,蓝祖平没来。一向只接活儿、很少过问项目具体实施情况的何其多代替蓝祖平亲自与白主任接洽。
“何总,蓝老师怎么没上班呢?这几天我们都没看到他。”甘婧小声问何其多。
“哦,他病了,请假休息。”何其多回答。
何其多的话音刚落,白主任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想问一下,你们做的这个是什么东西?”
“当然是3D剑齿虎。”何其多回答。
白主任是个长相中性的女人,身型瘦削,长发及肩,声音缓慢低沉,她将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四十五度前倾,疑惑地问,“何总,你们公司忙了两个月就做出这样一个四不像的东西?你们连现代虎和剑齿虎的区别都不知道?”
“我们当然知道这是现代虎不是剑齿虎。可成经理要这个啊。这不是按照他的要求量身定做的嘛。”魏元回答。
“我不管成经理全经理,现在是我在负责这个项目。这个东西拿出去,不仅会砸我们的牌子,也会砸你们的牌子。”
“您能谈谈您的看法吗?”魏元小心翼翼地问。
“你们看你们制作的这两条长牙,按比例来说,要长这么长的牙,得有大象那么大的身体才能保持平衡。”白主任语带鄙薄地说,“这点常识都没有,还算什么文化公司。”
“白主任,既然您懂的这么多,那您能说说这剑齿虎是怎么灭绝的吗?”甘婧看看何其多脸上的尴尬神色,忙识相地将话题接了过来。
“冰川期结束,气候改变。”白主任回答。
“对,但不太全面。据我们了解,剑齿虎最后一只灭绝在一万年前,此前与我们进化中的人类祖先共同生活了三百多万年。由于它体型笨重,只适合捕猎大型厚皮动物,所以在冰川期结束,大型厚皮渐渐死亡后,它的食物链也随之断裂,最后才全部饿死。换句话说,如果它能把牙缩短点儿,身体变小点,跑得再快点儿,我们就能在南汇野生动物园里看到它们了。”甘婧语速飞快。
白主任看看甘婧,略略沉思了一下,又端起水杯喝了口茶水,才慢条斯理地说,“既然你们知道,就按你们掌握的知识做。下次别给我看这个东西。”
“终于遇上懂行的。懂行就好办了。”负责建模的正夫一本正经道。
又三日后。
白主任再次光临。
正夫没说话,手指在键盘翻飞,很快调出第一次的设计模型。
魏元笑容可掬地介绍,“这是我们设计的三号剑齿虎,就是第三稿。您看看,和您心中的剑齿虎有什么差别。”
白主任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有点意思了。不过,毛皮的感觉还太粗,要加强,要有真实毛发的粗糙感和风动感;眼神也太呆滞,要灵活些,凶残些。还有,你们的方案中说,两个形象,一个叫国王,一个叫杀手。我看不用那么多,就留一个杀手做主要线索就行了,其他当背景。”
“没问题。我们就按白主任说的办。”不知何时,何其多出现在了小会议室门口。
听到何其多的声音,白主任的表情明显转晴,她转过身,走到何其多身边,“笑道,何总,我们全球最大的环形屏幕已经搭建好,外部设施也基本到位,就等你这部片子出来后,配合片子设置草丛、山洞什么的。怎么也要比上海科技馆那个4D影院更吸引人。”
细高的白主任一搂何其多,笑嘻嘻地,“万能的何总,主题公园成功与否就靠你喽。”
何其多剑眉凤目,一副迷死中年妇女的温暖笑容,低声道:“小白放心。我的团队在国内不说是最好的,但肯定也排得上前三名。你和佟董汇报一声,请他放心。”
两人热情握别。白主任的手又干又冷,何其多的手又湿又热,两只手握在一起时,两人含意丰富地相视一笑。
送走白主任,何其多留下项目组的成员,简短地宣布,蓝祖平因为身体原因,暂时请假在家休息。项目组长由魏元接替。
晚饭的时候,甘婧有意坐到正夫的身旁。平日观察,蓝祖平和正夫的私交很好,遇到下班太晚的情况,正夫常会搭蓝祖平的顺风车回家。
“你明天下午有时间吗?”甘婧问。
“有事?”正夫问。
“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蓝老师。我今天打了好几个电话给他,他手机一直关机。发短信息也没回。”甘婧思考着说,“我到这家公司,蓝老师一直很照顾我,我也蛮感激他的,听说他病了,想去看看他。”
“行。我明天下午有时间,和你一起去。”正夫说。
甘婧点点头,“那明天下午去前我发你短信息。对了,这件事情最好就咱俩知道,好吗?”
正夫奇怪地看看她,但没问什么,只是点头。
甘婧笑了笑,说声慢慢吃,起身先回办公室。
蓝祖平突然生病,她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晚七点,加班结束的甘婧正想和百合一同离开,很少和二人讲话的屈志华走了过来,口头向甘婧传达何其多的工作指示。甘婧一条条用笔记下,表示明天再修改。屈志华摇头,“不行,何总明早一上班就要听汇报,你晚上加个班吧!”
甘婧无奈地看看百合,重新坐到电脑前。
凌晨一点。甘婧修正好最后一个错字,打印、存盘,文件入袋。
一切结束后,甘婧推开面前的手提电脑,搓了搓发麻的眼皮,准备起身下班。
就在甘婧站起身来之时,她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她忙扶住桌沿,让自己站稳,等待眩晕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沉,仿佛一直向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跌落。
甘婧知道不妙,忙用力举起手掐住自己的人中穴,想让自己清醒。可是没有用。
在失去意识之前,甘婧感觉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用脚踢了踢卧倒在地上的她,过了一会儿,才蹲到她身边,轻手轻脚地从她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钱包和手机。
钱都给你,别杀我。甘婧用力喊了一句。
随之,她感觉后脑一痛,眼前一黑,彻底跌入谷底。
再醒来时,甘婧已经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天地间,一片模糊的白。
“这是哪里呀?”甘婧问。
“曙光医院。”一名正在给邻床打针的护士闻声转过身来。
“我怎么了?”甘婧感觉头痛欲裂,她吃力地看看扎着点滴管的手,轻声问道。
医生说,“你昨天服用了过量安眠药,加上过度疲劳,晕倒在单位了。”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在床头戛然而止,一个女声传来。
甘婧转动目光,是人事部主管艾米。
“今天早晨,物业的清洁工发现你晕倒在公司,打电话给我,是我送你来医院的。”艾米语调平淡地说,“你现在感觉好些没?好些那我就先走了。我公司还有事。对了,何总说,你太辛苦了,这一周都不用上班了,好好在家休息。请假单回头开给你。并特批不扣你病假工资。”
艾米与房莺年纪相仿,关系也一直亲好,从第一天上班,甘婧就明显感到房莺不喜欢自己。这个艾米对自己从态度冷淡到恶劣,甘婧可以理解。
“谢谢你,艾米。”
“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不叫爱米,我的英文名字叫A……MI!”
“好的Ami。”甘婧道歉。
听着艾米的高跟鞋声消失在门口,甘婧疲惫地闭上眼睛。
我服用安眠药?还过量?
越想越糊涂的甘婧按下了手边的呼叫器,“护士小姐,能麻烦你过来一下吗?”甘婧声音微弱地叫到。
片刻,一名小护士走了过来,“什么事?”
“我想问问,我服了多少安眠药?”
“从今天早晨你的血液化验结果看,相当于二十片左右。”
“会有后遗症吗?”
“这个不太好说,要观察一段时间才有结果。但近期你可能会感觉头晕无力,多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多久能出院?”
“要在这里观察一天。傍晚没事的话,就可以回家了。你回家后,还要大量喝水,帮助身体快点将药物代谢出去。”
甘婧点点头。
“小姑娘,你这么年轻,又挺漂亮,有什么想不开要走这条路。男朋友走了可以再找,钱没了可以再赚,自杀,多傻呀!以后遇事想开点。”小护士说完,一扭身离开。
甘婧苦笑。她无法解释自己吃药的真相,看看瓶中的药水还有大半,便闭上双眼,集中注意力,回想自己晕倒前的一个个细节。
昨晚七点左右,在准备和百合一同下班回家时,自己感觉还很正常。此后一直坐在格子间里写方案。其间,去了一次洗手间,因为太困,又泡了一杯茶。
泡茶大概在晚十点左右。自己喝了很多,没有不正常的感觉。
十二点半时,突然肚子痛,去了一次洗手间。回来后,又喝了几口茶,半个小时后起身收拾东西回家,刚站起来就晕倒在地。然后,就来了这里。
在彻底晕倒前,似乎有一个人影出现过。
是谁?
甘婧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那上面,竟然鼓起一个鸡蛋大的包。
一股怒火从甘婧的心底泛起,太过分了。怕她不晕,在她倒地后,那个给她下药的人又给了她一记闷棍。
是什么人这么恨自己?甘婧翻身侧躺,尽量不压迫肿起的后脑。
那人似乎在自己身上翻找过什么东西。想到这里,甘婧连忙坐起来,在上衣口袋和包袋中翻找手机。
果真,手机不见了。但钱包仍在。
甘婧彻底从病态的晕眩中清醒过来。手机中,有唐红果儿发给自己的合影。
纳士公司一楼有二十四小时保安值守,大门与各房门都有磁卡门禁,走廊与电梯中还有摄像头。如果没有公司员工带领,外人根本无法自由出入,这说明,对自己下手的极可能是自己人。而自己到这家公司还不足半年,人刚刚认全,对公司的人事纠纷涉入不深,根本不会有人仇恨到要将她打晕而后快的程度。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打听唐红果儿的情况,引起了某个人的警觉。
一年前,警方对唐红果儿的死因已经有了定论,对此,甘婧从未有过怀疑。
她所要找的,只是引起唐红果儿自杀的原因。
可一年后的今天,甘婧突然对唐红果儿的死有了强烈怀疑。
莫非,她的死,真的并非自杀那样简单?
傍晚时分,吊了一整天盐水的甘婧皮肤几乎变成透明,她用手撑着依旧晕眩的脑袋,面色苍白地独自结账,步履维艰地出院拦车。
独在异乡为异客,最大的福气就是不生病,不然连吃口饭都成了问题。甘婧苦涩地笑笑,将自己塞进一辆出租汽车。
安眠药要散未散的感觉是一种让人无法描摹的难受,仿佛所有的细胞都在呼喊着好累好困,要罢工。
从医院回到家中,甘婧疲惫得连二楼的卧室都爬不上去。她试了试,决定放弃上楼,径直将自己扔到沙发上,再次沉沉睡去。
睡梦中,甘婧想到了好几种让自己解气的方案:去质问何其多,让保安部交出当晚的录影带,找出用安眠药将自己弄进医院抢救的黑手;去报警,让警察找出下药害自己的黑手;自己想办法与物业保安套套近乎,从他们手中将录影带拷贝出来,找出那个做贼心虚的黑手。
几种方案在甘婧的脑海里打架,一直纠缠到第二天早晨,甘婧才从自己与自己的争斗中清醒来。
如果唐红果儿的死因真有诡异,那以上几种方案只能解一时之气,然后打草惊蛇,最后自己被扫地出门。
想要在纳士继续工作,找出唐红果儿的真正死因,最切实的方案,就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病假结束后老老实实回纳士上班。既然已经激起了某个人的恐惧并迫使他出手,那说明自己离真相的距离已然不远。
出院后的第二天傍晚,甘婧感觉头已经没那么晕,身体也有了力气,便起身换衣出门,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来到枣庄路金杨路一家叫小浦东的饭馆。
几乎一天一夜没吃东西,甘婧饿坏了。她麻利地叫了一份黄鱼面、一份三鲜小笼、一份浦东三黄鸡,外加一瓶冰啤酒,然后在邻桌略显诧异的目光中,笃定地撕开一次性筷子,安静地等待食物上桌。
皮透、馅鲜、汤浓的三鲜小笼是甘婧到浦东生活后最先爱上的当地小吃。那一口包在皮里的汤汁,鲜得可以直沁心底。浦东三黄鸡则是甘婧在浦东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才渐渐接受的食物。可能是为了保持肉质的鲜嫩,三黄鸡在端上桌后,鸡骨头中常常还渗着血丝。这种略带些感观恐怖的吃食,和同事一起吃了好多次,甘婧才慢慢接受。
几乎吃光了所有食物,又暗暗打了个酒嗝,甘婧才感觉自己又有了力气。
“吃饱不想家,”当年封闭式集训时,教官用来安慰他们这些新兵蛋子的话,现在想想,说得真有道理。
出了小浦东餐馆,甘婧来到移动公司营业厅,买了一部新手机,又凭身份证重新补了张手机号码卡。结账时,想到银行卡中的钱又少了一截,甘婧心中暗暗叫苦。
甘婧拿着号码簿一片空白的新手机,先给在武汉的妈妈打了一个电话,聊聊家常,然后慢慢腾腾地步行回家。
到了红枫路,甘婧摸摸饱饱的肚子,决定还是到碧云体育中心走走。自从到纳士工作后,繁重的工作几乎抢占了她所有的体力和时间,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到那里看看了。
初夏的夜幕中,路边绿树不仅成阴,还一对对牵手汇成了头顶绿色的云朵。
在这绿色云朵的掩映下,碧云体育中心的室内游泳池中欢声笑语、人满为患。
果儿,你知道吗?为了你,我差点被他们打成傻瓜了。对着玻璃窗内那些衣着清凉、旁若无人潜水嬉戏的人们,甘婧自言自语。
还有那个叫蓝祖平的北京同事,我猜测,他的病倒也可能与你有关。
你究竟是为什么自杀?
果儿,既然你能来到我梦中,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甘婧心中怅然,她找到一处草地,静静坐下休息。
三个小时过去。甘婧起身回家。
在路过蓝蛙酒吧时,甘婧突然在酒吧门口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尽管光线时明时暗,但是,那张脸上仍然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何其多。
何总?他不是住在仁恒滨江吗?怎么放着陆家嘴那些酒吧不去,跑到这里来?
甘婧停下脚步,小心隐于树丛之后。
何其多面向甘婧的方向,正和他对面一个男人握手道别。
目送何其多走进停车场后,甘婧急跑几步,追向那名始终以背影示人的男人。她总感觉,那人的背影看起来有些眼熟。
当甘婧再次看到那辆深蓝色别克商务车时,回忆瞬间划破了脑海,9968,酷似魏祺的男人!
她追着那辆已经启动的车,大声喊道:“魏祺,赵魏祺!”
蓝色商务车像被人用力拉了一把,猛地停了下来。
车窗摇下,甘婧再次看到那张酷似赵魏祺的脸。


第八章
浦东碧云路。蓝色商务车内,一名酷似赵魏祺的男人隔着车窗,疑惑地看着已经跑得气喘吁吁的甘婧。
“您可以让我上来吗?我是魏祺的朋友。”甘婧看着那名男人的眼睛,尽量将气息调整平缓,语调友善地说,“我有话对您说。”
那男人愣了愣,随即点点头。
司机下车,礼貌地替甘婧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姿态,待甘婧上车后,又细心帮她拉上车门。
“先把车往前开一段。”甘婧小声说到,语气不容置疑。
“开吧。往外高桥开。”男人没问为什么,而是直接对司机下达指令。
待车驶出云山路,开上杨高南路,甘婧才放下心来。她打量了一下车内的情况,与普通商务车不同,除驾驶座之外,这辆车后半部只有一排座位,宽敞的空间里摆着一个小桌子,上面散着一些资料。
“您好,我叫甘婧,我在纳士公司做创意文案。我看到您刚才在和纳士公司总经理何其多告别。我是个普通员工,不太愿意让何总知道我的一些私人交往。所以……能方便问问您的名字吗?”接过男人递过的瓶装水,甘婧友好地介绍自己。
“我叫赵闽,是魏祺的哥哥。甘小姐,您认识我弟弟?”
“抱歉,刚才情况紧急,如果我不这样说,您可能不会停车。我不认识您弟弟。不过,我认识您弟弟的女朋友唐红果儿。您看,我还有他们的合影。”甘婧说着拿出手机,手忙脚乱地调阅了半天,她突然反应过来,手机前夜被人偷了。
“手机丢了,不过我家里的电脑上还有他们的合影。我想问问,您弟弟现在在哪里?我可以和他聊聊吗?”甘婧讪讪地笑道。
“你为什么要找他?”
“我的朋友唐红果儿一年半前突然自杀。我想知道,她自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赵闽略略低了低头,半晌,才有些黯然抬头,“魏祺他已经失踪一年了。”
“失踪了?”甘婧一愣。“怎么失踪的?”
“我们也不知道。弟弟很喜欢上海,五年前,一个人回到国内生活。一年多前,他突然与我们失去了联系。我们找了他好久,也报了警,可至今都没他的消息。”
“魏祺是什么时间失踪的?”
“具体日期我不清楚。我们是在发现联系不上他后,才联想到他可能失踪了。时间大概是前年下半年吧。这一转眼,都一年多了……”赵闽的声音轻了一下。
“您知道唐红果儿跳楼的事情?”甘婧问。
“知道。”赵闽回答。
“您见过唐红果儿吗?”
赵闽摇摇头,“我和我的家人还没见过她,只听魏祺在视频中说过几次。”
“方便问一下,您是一直在国内找弟弟,还是偶尔回来?”
“我在美国有工作,只能抽空回国来打听一下警方调查的进展,自己也想办法找找。我想,他在这里工作生活了三四年,肯定会在这附近留下一些什么,所以,只要有时间回国,我就让司机开车带着我四处转,魏祺可能去过的酒店、健身房、会所、酒吧我都去过,希望能找到点线索什么的。”
“找到了吗?”甘婧小声问。
赵闽摇头。
甘婧重重地叹了口气。寻找故人的生存痕迹,是作为一名普通人除求助警方之外所能想到的最直接方法吧。
赵闵和自己一样,都是失去亲人后,焦急而又无可奈何的可怜人。
对话间,商务车已行至浦东外高桥保税区。巨大的海鸥型拱形门旁,一列轻轨如同童话中的小火车般轰隆隆从头顶驶过。
“我在保税区关内有间办公室,我们要上去谈谈吗?”赵闽礼貌地问。
“方便问一下您是做哪一行的吗?”甘婧问。
“哦,我是做物流的。”说着,赵闽报出一个多数人都耳熟能详的跨国物流公司名字,“我是这公司的股东兼董事之一,但很少来。因为这一年我经常在国内,他们才给我留了一间办公室。”
甘婧暗暗吃了一惊。
仿佛看出甘婧的吃惊,赵闽温和地回答,“我爷爷上世纪二十年代就去了美国,到我已经是在美国出生的第三代。爷爷的生意做得不错,就一辈辈传了下来。这家物流公司,是我们家族的生意之一。”
“赵魏祺是您的同胞弟弟,还是堂兄弟?”甘婧问。
“他是我的亲弟弟。”赵闽笑了笑,“我和魏祺之间相差十四岁,中间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从年纪上看,我倒更像他的长辈。”
甘婧摇头,“那倒没有,您看着也很年轻。”
赵闽叹了口气,“几年前,魏祺提出要回国创业,家人全都反对,只有我,拗不过他的软磨硬泡,就偷偷答应了他,还给了他一笔钱作为创业资金。”
甘婧听到这里,小心地打断了赵闽,“我冒昧问您一个问题,魏祺他带了多少钱回国创业?”
“差不多三百万美金吧。后来,他说公司运营困难,我母亲又给了他两百万。后来他告诉我,他创建的动漫科技公司叫纳士,因为大部分启动资金用的都是我的钱,所以,把我也列为他们公司股东。”
这么多钱。甘婧的心里抖了一下,一丝不祥之感如蛛丝般爬上心头。
她压下心头的冰凉感觉,接着问道,“魏祺失踪后,警方调看过他的电话记录、电子邮件什么的吗?”
“有。我也看到了。都是纳士公司同事之间来往的电话。有何其多的,有唐红果儿的。”
“魏祺失踪后,何其多怎么说呢?”
“何先生很着急。也想了很多办法,也托朋友跟警察那边做了不少工作,但是,效果并不明显。”赵闽沉重地叹了口气。
甘婧也叹了口气,悄悄打量了一下赵闽。
堪称富豪的赵闽衣着简洁朴素,语调亲切友好,通身上下看不到一件名牌物,连车也是路上随处可见的大众品牌。
唐红果儿也是这样,生活中的她自然、随意,亲和中透着礼貌,她的富贵,体现在得体的举止和落落大方的谈吐中。
如果她还在人世,倒真是赵家的好儿媳妇。可惜……
“到我们的货柜码头了。甘小姐,坐这么久的车,累了吧?下来到海边走走好吗?”赵闽看看车窗外的灯光,低声问甘婧。
甘婧说好,赵闽按下了车窗开关。
随着车窗的缓缓下沉,一股夹杂着咸腥气息的海风猛地灌进车厢。
“风很大,车上有小毯子,先生和甘小姐要披一下吗?”驾驶员转过头,轻声问道。
甘婧摇头道谢,与赵闽先后下车。
一踏上这片钢板铺就的地面,甘婧就被带有浓烈海腥味的海风推得向后退了一步。她面向大海向四处看去,头上,是一排巨人手臂般的起重机,身后,是一排排叠放整齐的橘红色集装箱。对面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铅灰色的大海如一块被巨人抖动的奢华绸缎,一波波泛起略带丝滑的光芒。
甘婧不由自主放大喉咙,“您家族的公司一直在这里做生意吗?”
“不是。我父亲那一辈,一直在香港和马六甲做物流生意。近几年,浦东这边发展迅速,间接分去香港和大马不少生意。”赵闽笑了一下,“现在你去马六甲那边,那里的港口基本已经变成旅游区了。于是我们就来到这里,参股并成立了现在这家物流企业。外高桥保税区虽然目前还不能达到国际上完全的自由港的要求,但它已经是中国内地港口贸易和物流开放度最高的区域。”
“这港口好大。”甘婧说。
“这里还不算大,等洋山深水港启用后,那里将是真正的大,真正的忙。”赵闽回答。
甘婧沉思了一下,慢慢说,“我看八卦杂志,香港那边的富人对人身安全问题都非常重视,出入到保镖随行。我发现您只有一个人。”
赵闽笑,“你说的富人,都是富人中的富人。不管是在美国还是国内的朋友圈中,我们都只能算是小康而已。有一项排名说,上海平均一百六十八人中就有一个资产过千万元的人,三千人中就有一个资产过亿元的人。他们也算富人了吧,很多人出行也是搭乘地铁。”
甘婧摇头,“去除灰色收入人群,您说的这些富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房产拥有者,但我认为,拥有房产,并不完全等于拥有资产。房子的本职身份还是用来居住。也就是说,房子本身值一千万元与你手中拥有一千万元现金的概念不同,更何况,许多人的房子都有银行贷款。一般而言,手中真的拥有一千万元现金的人,身家起码有几个亿。”
赵闽点头,有道理。
甘婧字斟句酌半晌,又悠悠说道,“您应该就是手中拥有许多个一千万的真富人之一。您是华侨,是投资商,是海归成功人士,您所见到的这个世界,除了五星级酒店、客舱头等舱,便是美酒与笑脸。真实世界,其实与您看到的并不一样。比如说,您乘坐过地铁吗?在任何国家乘坐过都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