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期终于在夜晚时分被打破,豆大的雨点落在挡风玻璃上。维斯塔打开她这一侧的窗户,深呼吸着龟裂的土地和晒干的叶子散发出来的芳香。雨中的伦敦闻上去是泥土的味道,尤其是这么长时间没有下过雨,落在街道上、汽车上、建筑上的一层烟尘和粉尘被冲刷到地面上,使得人行道肮脏不堪。很快就是秋天了,她心想。接着便是另一个伦敦漫长的冬天,一直下雨,严寒莫名其妙地就钻进你的衣服里,而住在乡下的人永远想象不到是什么样子。但是那时候科莱特早已经离开,而侯赛因将会伤透了心。我注意到他看着她的样子,在他觉得她看向别处的时候。但是他不可以一起离开,是不是?不是现在,将来也许可以。他的未来在这里。他不能一直在逃跑中度过余生。
科莱特自从离开医院之后就一直安静着,没有眼泪。还在震惊中,维斯塔心想,尽管她知道这迟早都是会发生的。这永远都是个震惊。我和妈妈在一起度过了18个月,帮她换床单,擦拭她的前额,用一块海绵将她擦洗干净,那时她已经瘫痪在床了,但是当那最后一刻到来的时候,我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感觉依然像是我从悬崖一直坠落下去。我还记得:直到葬礼,我都感觉看着这个世界像是隔着一层玻璃。所有的一切——声音,气味,触感——都是苍白而阴暗的,好像有人把我感官的标度调低了一样。那就是她现在即将感觉到的。只是——空白。
当她们在图庭贝克路等着右转的时候,她注意到一辆亮黑色轿车,烟色玻璃车窗,在她们隔着两辆车的后面,闪着指示灯。为什么你想开着一辆像是灵车的轿车四处跑呢?她很想知道。
这个世界上已经有足够多的死亡,不需要在路上的每分每秒都提醒着你自己。那辆车在红绿灯转换的时候继续前进,从迎面而来的车辆前径直穿过,好像法律根本就不存在一样,惹得一阵怒吼的喇叭声的齐鸣。科莱特似乎从她神游的状态中缓过神来,盯着巴勒姆商业街上那些司机挥动的拳头。
“该死的梅赛德斯,”她们的司机说道,“总是梅赛德斯,不是吗?他们认为路是他们家的似的。”
科莱特的头再次落在座椅头靠上,生机从她的眼睛里渐渐逝去。维斯塔等了片刻,接着说道:“你今晚做得非常好,科莱特。”
科莱特泪眼婆娑地看着她:“谢谢。”
“你感觉怎么样了?”
她满面哀容,耸了耸肩。“你知道的。”她说道。
不妨继续就这个话题说说话,维斯塔心想。“我很抱歉,”她说道,“关于她说的话,关于托尼。那一定是……是个震惊。”
“我早就应该知道的,”科莱特说道,“我真不敢相信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可以为赢得一个男人的注意做任何事。我只是没想到他找到了她。拒绝接受,我猜测。他们是这么说这种情况的。”
“你不可能知道所有事情的,科莱特。尽管如此,你还是非常善良的。我很钦佩你,你为此所做的一切。”
“谢谢,”科莱特说道。
“你一定不要对此耿耿于怀。我猜想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啊,我猜也是。”科莱特说道,但声音里有一丝邪恶的怨恨。维斯塔试着用另一个途径来安慰她:“我们到家的时候,侯赛因一定在等着我们呢,所有人都是。”
科莱特叹了口气:“我想我还是直接去睡一会儿吧。”
“是啊。我也一样。在你开始处理事情之前睡一会儿。”
科莱特的眉毛皱在一起,好像她没想到大概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处理。
“你也许想给丧葬承办人打个电话,”她说道,“他们给了你一些名片是不是?”
“嗯,”她拿起她的包打开,仿佛这就能组成某种答案一样。“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会不会想念她,维斯塔。”
维斯塔将一只手握住她的手。你想要我说什么呢,亲爱的?别担心,心痛很快就会发作的。
“你得一点点去接受这件事情。”她说道,惊恐地发现死亡逼迫一个人说出的陈词滥调。她这些年已经听过太多好心人说的那些“和天使在一起”的辩解,以至于她想设立一项法律来禁止他们。
她们路过公园向右转,然而维斯塔注意到那辆梅赛德斯还跟在她们后面。也许那就是一辆灵车,她心想,或者是一辆葬礼用车。开着这样一辆车的人在大白天的来这里做什么?“我恐怕伤心会在某个时间袭来的。你避免不了它的到来。它只是——就是这样的。”
“也许我不会的,”科莱特说道,“她已经离开很长时间了。我也是。我真不知道举行葬礼是否还有什么意义。我都不知道她的朋友是谁,甚至她有没有朋友。她过去只想谈论《东区人》,在我过去常常去看她的时候,或者是抱怨市政厅。”
“哦,科莱特,”维斯塔说道,“你必须得办一场葬礼啊。”
她表现出一闪而过的反抗:“我不会,你知道的。”
她们的司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能感觉到他非常渴望调低音乐的音量,这样他就能听得更清楚一些。科莱特的头再次倒在窗户上,她再次噘着嘴盯着窗外。他们开到了诺斯伯恩公园尽头的三岔口,司机转向了右手边的岔路。
维斯塔探过身去:“不是,对不起。我们需要走另一条路,路过车站的那条路。”
他踩下刹车,将车慢慢停到路边准备掉头。那辆黑色的梅赛德斯从他们旁边悄悄经过,开进了50码之外左侧的支路上。突然,科莱特警惕地坐起身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辆车远去。哦,天啊,那不是,对不对,维斯塔心想。我不可能一直没有注意到,对不对?
那个司机来回移动了三次才掉过头,朝着车站路往回开。科莱特伸长脖子看着后挡风玻璃。她的牙齿正在打战。如果它现在出现的话,维斯塔心想,我不知道我们将要做什么。去盖特威克吗?
她们被红绿灯拦下,不得不等待足足一分钟。在她们后面排起了一支小小的队伍:一辆福特嘉年华,一辆菲亚特熊猫,还有一辆像是有钱人家的SUV,尽管那可能是任何一辆SUV。毫无特色、没有灵魂、喝汽油的酒鬼,在这个为资源而担心的世界谜一样地存在。没有黑色的车头从那条支路驶出,没有立起衣领的羊绒大衣来阻挡着大雨。
在她们转过街角的时候,科莱特坐了回来。“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她说道,“被影子吓一跳。每当我见到有色车窗都要躲起来。”
“是啊。”维斯塔说道。
“我是时候离开了。”她说道。
“侯赛因会非常难过的。我也会非常难过的,到了那个地步的时候。”科莱特紧闭着嘴唇,再次看向窗外。
“他会的,你知道,”维斯塔说道,“你是第一个……好吧,我从来没见过他对任何人感兴趣过……”
科莱特试图不去理会她。“我不认为任何人到现在还想待在那幢房子里,”她说道,“他一旦有机会就会马上离开的,相信我。但是我不能将他硬拉到这件事里来。他不应该受这样的罪的。我在这里是因为……”她不得不停顿一下才能继续说下去。现在她很快就会哭的,维斯塔心想。她觉得她像钉子一样坚强,但是她今晚就会开始崩溃的。“……因为她。我真是笨。我不应该卷入你们所有人的事情中。上帝啊,还真是混乱。他值得拥有比那更好的生活。他曾经在这里很好,和你们这个惬意的小家庭,在他知道我的存在之前。在我离开之后他也会很好的。我们不是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那只不过……是本来应该是的东西。你们所有人都会很好的。你们真的会生活得更舒适。过几周的时间,你们所有人都会忘记我曾经在这里过。”
维斯塔扬了扬眉毛:“你认为我还想待在这里?在那件事……之后?”
科莱特不再说话。
“老天爷啊,我该恨死这个地方了。如果那个……家伙当初给我一些现金的话,我早就像子弹一样离开这个地方了。”
这对科莱特来说似乎是个新消息一样。“真的吗?”
维斯塔朝她使了个眼色。这段对话在公共场合来说太过私人化了。“是的。”她说道。
科莱特细想着她的话。“四处奔走的生活实在是糟糕透了。真的。你不想那么做的。”
“不,不,你说得对。我曾经更多地考虑去海边,就我自己。开一间咖啡馆,喂一喂海鸥。但是现在我已经毁了这个机会,是不是?我将要困在那个地下的洞穴里,只有潮湿、下水道,还有……鬼魂陪伴余生。”
科莱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我的上帝啊,维斯塔。我可以做任何事。我实在太累了,我实在是太累了。有时候我觉得我太累了,我只想去死。”


第四十七章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猫就是这样。都是寻求你的爱,爬到你的身上想要抱抱,然而一天它们会用锋利的爪子挠你的脸。也许它身上有个地方感染了她没有注意到,也许只是糟糕的心情,因为它通常的横行霸道被大雨剥夺了,但是小古怪,这个她生命中的挚爱,突然开始翻转身体,将它的肚皮朝向她,然后猛地攻击了她。
它的一只爪子抓到她鼻梁上的皮肤,距离她的眼睛只有半厘米,接着他们两个突然挣扎起来,雪儿由于疼痛和愤怒尖叫着,那只猫受到惊吓,爪子便抓得更深了些,然后猛烈地摆动着它的身子,试图从她手里脱身。接着它被放开了,在她将它抛出去的动力下飞掠过房间,重重地撞到了墙上。它落在地毯上,受到惊吓地蜷伏在那里,满是责备地盯着她。
雪儿将一只手猛拍在鼻子的伤口上。鲜血从伤口里涌出来,渗入到她的眼角,发出阵阵刺痛。“他妈的,”她对那只猫说道,之后由于疼痛开始发作,大声喊出来。“他妈的!”接着疯狂的愤怒充斥着她,她跑到它的身边,抓着它的颈背将它拎起来,几近狂怒地拍打着它的屁股。小古怪在她的紧握之下扭动着身子,但是它没有反击。即使在她打它的时候,她还在想:哦,天啊,这是个意外。我这是在干什么?但是疼痛是惊人的,而她则本能地被大脑所控制着。
她拎着它来到门口,打开门将它扔到楼梯平台上。待会儿,她至少可以安慰自己去想,她至少没有失控到将它顺着窗户扔出去。小古怪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四肢着地落在了地毯上。它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伤心。没有和猫生活在一起的人不会知道这一点:如果你足够了解它们,它们的情绪全部写在它们的脸上,如果你在意地观察的话。它耷拉着脑袋像是一条被打了的狗,摆动着身体。
“是啊,滚蛋,”她咆哮道,“我他妈的不想看到你,你这个杂种!”
她颤抖着砰地关上门,走到镜子前去检查她的鼻子。伤口只有几毫米长——并没有再次伤到她还在恢复的伤口,但是它差一点就伤到她的眼睛这一事实令她感到后怕。想象突然朝她袭来,使她从她的身体里跳出来看着她自己,猫抓到了她的眼睛,眼膜被抓破,多汁的胶状物像瀑布般倾泻到她的脸颊。她不禁浑身发抖,一只手盖在她的眼睛上。洇湿了一小块卫生纸,那卷卫生纸还是几周之前她在一间酒吧偷来的,她轻擦着伤口。
那只猫挠着她的门。它不喜欢被排斥在外面,正在试图道歉。“滚蛋。”她大声说道。天啊,真是幸运他们还都在医院里,她心想。我的吼叫声肯定会把他们吓得半死的。
小古怪号叫着,一只可怜的小爪子出现在门下面的缝隙里。
她已经不再生气,但是她想再小小地惩罚它一下。它可以待在那里,等我准备好。小家伙。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朝着伤口喷了一点香水。鼻子上有个伤口是一回事,感染了鼻子就是另外更糟糕的事情了。疯狂的抓门声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停了下来。雪儿能够透过木门感到被抛弃的感觉袭来。哦,可怜的老家伙,她心想。它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它不是故意的。她从科莱特在她生病的时候拿上来的盒子里选出一个圆形的小创可贴,贴在伤口上。现在伤口只是往外渗一点点的血。当时感觉到那疼痛一直渗入骨头里,但是很明显没有那么严重。她走过去打开了门。
小古怪在生闷气。它退到紧靠房东壁橱的角落里,将它自己像是茶壶罩一样隆起身子,它的下巴缩到胸口,湿漉漉的眼睛满是责备。“哦,对不起,亲爱的,”她说道,“没关系。我不再生气了。”
她走过去准备将它抱起来。它算好她前进的时间,一下子蹿到楼梯平台朝着卫生间的另一端。上帝啊,猫啊。你永远不会冷落它们而不被它们冷落。“哦,拜托,小古怪,”她试图用她温柔的语气说道,跟在它的后面,“你也伤到我了,你瞧。”
它停在卫生间的门口,恶毒地盯着她。“说老实话,”她说道,“如果你有张合适的嘴巴,你现在应该是在噘嘴的。来吧,让我来补偿补偿你。”
她试着朝它眨眼睛,但它只是急速甩动着尾巴作为回应。现在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将它坚硬的小身体揽在怀里,亲吻着它的头顶,直到它原谅她。她很爱那只猫,近乎愚蠢地爱它。它是第一个她能够去爱而不用担心的生物,单是想想她可能会毁掉这一段关系就令她心痛不已。“哦,小古怪,”她说道,走上前去抓住它。它朝着后面溜走,急忙弯下腰从她的指尖滑落,冲向楼梯平台的另一端。停在托马斯的门口盯着她,然后伸出一只爪子将门打开,消失在阁楼的楼梯上。
雪儿犹豫了。托马斯不是那种热情友好的人,尽管她觉得自己比以前更了解他一些。除了维斯塔的地下室,他有着他们所有人里最大的公寓,但是从来没有人进到里面去过。有音乐从楼梯传下来,这个声音惊到了她,因为她的屋顶没有传出来任何声音。她很难想象罗伊·皮尔斯会在改装这幢房子的时候在隔音上花钱,但是现在你瞧。她时不时会听到一些高声的噪声,像是什么东西被弄掉或者被拖拽,但她从来没有听到过音乐的声音。她总是假设他只是一个安静的邻居。
他会生气吗?如果我就这么走上去?或许我朝着楼梯打声招呼呢?如果他的门没有栓门闩的话,我也没办法是不是?
她吱呀一声打开门,把脑袋探进去。但米黄色的地毯,非常漂亮。尽管楼梯有些窄,但这里又漂亮又明亮,被曾经用来照亮整个楼梯平台的彩色玻璃窗照亮。“有人吗?”她喊道。
楼梯顶端还有另一扇门,只是开了一条缝。比吉斯组合的《活着》,出自《周末夜狂热》。也许这就是我没有听到的原因,那音乐里几乎没有低音线,就现今的标准来说。不管怎么说,大部分时间一定是被楼下那透过我地板传来的古典垃圾压过去。这完全不是我期待从托马斯的公寓里传出来的音乐。如果我期待从他的公寓里听到音乐的话,也应该是尖锐的女声和小提琴。我猜在这音乐的掩饰下,他应该听不到我的。
她爬上台阶,一只手压在隔着房东那舒适的小房间的胶合板墙面上。
那扇窗户非常漂亮。从外面看它又黑又暗,但是从这里,她能看到漂亮的花朵图案被染成绿色、蓝色、红色。真是浪费,她心想。如果我有那样一扇窗户的话,我会把玻璃置物架一直安装到房顶,再用玻璃装饰品来让阳光照进来。他只是在墙壁的挂钩上挂了几件大衣,一排看上去很无聊的书摆在窗台上。
而且空气闻上去也不是很好。有着在房子里越来越浓烈的奶酪和蘑菇的味道,好像由来已久的干燥似乎只是集中在这里,同时还混合着一股浓烈的化学合成的花香。雪儿心想,也许你应该打开窗户?她停在楼梯的一端,再次大声打着招呼,但是没有人出来。
该死的猫,她心想。我就应该让它在那股恶臭里窒息而死。它准备好了会自己回来的。但她不想离开它,尤其是他们之间发生了如此的不愉快。它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的,如果我没有恰当的道歉的话,而如果它不再回来,我就会伤心死的。我房间里应该有些茄汁沙丁鱼。如果我能把它带回房间,它很快就会一口鱼味地跑过来拥抱亲吻我。她走到楼梯的顶端,将门推开。
倾斜的屋顶,一股强烈的味道使她几乎要干呕。她对屋檐下有多少空间而感到惊奇。本应该是挺漂亮的公寓,如果它没有看上去如此无爱的话:肮脏老旧的灰褐色三人沙发,一排磨损的厨房家具是绿色和棕色的,就和她自己的一样,地毯上铺满了塑料布,好像他不想让地毯弄脏一样。三人沙发两端的靠垫上都有着棕色的污渍。人工晒黑的产品,她心想。真是奇怪,那看上去像是大腿的痕迹,还有一个瘦骨嶙峋的屁股印,就好像是阿德里安娜·马鲁夫在《比弗利娇妻》里一直弄得别人的沙发到处都是一样。
我想知道,用婴儿湿纸巾能否真的擦掉那些污渍呢?在我看来应该擦不掉的。那些污渍看上去已经深深地渗进坐垫里面,好像无论是谁喷了人工晒黑喷雾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
音乐是厨房工作台面上的一个老式留声机传出来的。唱片机是那种能从旧货商店淘到的盒子,橘色和灰色相间,上面有个很高的轴,能将单曲一张一张摞在上面。她从来没有见过一台可以正常使用的,现在她明白为什么音乐没有传播出去:唱片机上没有扬声器,只有细小单调的假声从留声机本身的前面传出来。
唱片上的音轨已经播放结束,取而代之的是老唱片的咝咝声和噼啪声。现在她能听到卫生间的流水声。哦,天啊,这太尴尬了。他正在洗澡。我最好在他出来之前,抱起那只猫赶紧溜走。我敢打赌他并不想抓到我偷看他一橱子空气清新剂的收藏。这太邪门了。我知道这里有一股臭味,但他肯定有上百瓶空气清新剂。
她抬着头看着那些空气清新剂,《你的爱有多深》的第一句歌词从留声机里传出来,再次掩饰住她的存在。他成功地用这些空气清新剂作为装饰。它们摇晃地悬挂在房梁上,他用图钉固定住将它们穿在一起的线,在混有松树、玫瑰、小苍兰和海风的像糖浆一样腻的空气中飘荡着,这股甜腻的味道扼住喉咙的后面,灼烧着鼻孔的内部。雪儿能感觉到她的胸口和脖子开始刺痛,是过敏反应的前兆。她有时候会在公交车上有这种感觉,尤其是当空气是湿润的,当有人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坐在她身边,而那衣服在香水味道的洗衣粉里洗过。他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呢?她在心里怀疑着。他肯定不会觉得这是好闻的味道吧?
然后她看到了小古怪。它跳到位于房间另一头的一张桌子上,坐在一堆奇怪的装饰品中间,快速摇摆着它的尾巴,假装自己是个雕塑。她朝它眨了一下眼睛,而它绿色的眼睛也简短地朝她眨了一下。它将一只爪子举到嘴边,用它精巧的小粉舌头舔了舔之后,用那只爪子蹭了蹭它的耳朵。哦,谢天谢地,它原谅我了。最好在它打碎什么东西之前把它带到楼下去。
她一边朝它走过去,一边向它低语着,而它则抬起头来给她一个微笑。它坐在一副太阳镜——香奈儿或者山寨版的香奈儿,看那张开的眼镜腿上黄铜色的圆圈就知道了——和一个挂在链子上的项坠之间,旁边还有一个带关节的珐琅中式鱼,被漆成蓝绿色和红色。这是一堆奇怪的收藏。一串钥匙的钥匙链上有一个陶瓷的小鞋子,很小的一本皮质封皮的《圣经》,一支原子笔被笨拙地包在油灰里,在油灰干燥之前嵌进几个闪亮的珠子:是那种小孩子在母亲节会准备的礼物。一个马克杯架的支杆上挂着一些项链。
“哦,小古怪,对不起。”她说道,伸出一根手指蹭了蹭它的头,冲它张开了双臂。小古怪用它的后腿站起来,趴在她的胸口上,开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在她抱起它的时候,它向上蠕动着身子,将前爪搭在她的肩膀上,湿漉漉的黑鼻子压在她的耳朵上,而她将它抱得更紧了。“哦,我的猫咪,”她说道,“我们再也不吵架了。”
当她转身原路返回的时候,她还在亲吻着它的头,无意中瞥见了敞开的卧室门。接着被吓了一跳,因为卧室里还有人,一个极瘦的女人,全身覆盖着皱缩的皮肤,瞪着蓝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的旧餐椅上。雪儿脸红起来,张开嘴打算道歉,为自己辩解,但随即猛地闭上嘴。她感觉好像有人用强力胶将她的脚粘在地板上,想要慢慢后退,转过身拼命地跑下台阶——因为那个女人是尼基。
曾经是尼基。哦,天啊。
尼基全身都干透了,是一个用皮子做成的尼基。她燃烧的红头发依然能够被认出来,但是被梳理整齐、喷上发胶、做成卷发,最终整理成了奥斯卡颁奖晚会明星发型糟糕而生硬的复制品。她是尼基,但好像是和加拉帕格斯乌龟杂交过一样,全身坚硬而粗糙,并且非常非常非常瘦。假指甲被修锉出形状,涂上猩红色的指甲油,黏在她皮包骨的手指上,颧骨完美地突显出来。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宽松直筒连衣裙,而双脚、脚踝、跟腱像是钢缆一样突显出来,每根骨头都被依附在上面的又薄又硬的皮肤勾勒出形状,全部挤在像电影明星穿的那种过紧的尖头细高跟鞋里。
她终于可以再次呼吸,大口吸进辛辣的空气,转身想跑出门去。
托马斯站在卫生间的外面,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穿得像个外科医生一样,身上的围裙沾满棕色的污渍,手里拿着一个小圆盘锯。


第四十八章
她没有犹豫。把那只猫扔向他,因为她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扔了,冲进卧室里,砰的一声关上门。
一个很小的房间,一侧被断开为隔壁的卫生间提供空间。雪儿紧靠在门上,紧紧抓着门把手,疯狂地环视着四周寻找什么可以帮助她的东西,一件武器,什么能阻止他进来的东西。这里什么都没有。一件恐怖万分、毫无陈设、干燥的小房间里只有一张沙发床,一个五斗橱放置在另一侧的墙边,一个镶嵌在屋檐下的柜子,一个杂乱的平板衣柜。他要来了。哦,我的上帝啊,他要来了!
尼基坐在她的椅子上朝她阴森地微笑着。几秒钟之后,她发现她还有另一个同伴。那个同伴紧靠在她身旁的墙上,脸朝下被丢在那里,好像是一个娃娃的主人移情别恋到另一件塑料玩具上。深色的头发褪色成发蓝的颜色且极易破碎,头皮裸露在外面,皮肤已经变成灰色,开始从她的身躯上剥落下来。胳膊弯曲着,好像它们是为宝座的扶手而设计的,手指呈鹰爪状。雪儿可以看到裙子下面,看到精致的内裤穿在褶皱的屁股上。
她看上去一点都不重,但她是能够得着的唯一东西。
雪儿将一只脚支撑在门的底部,伸出手来去抓住她,握住她的脚踝便开始将尸体拽向她自己。皮肤在手中的触感是油腻的而不是干燥的,正如她预期的一样。它从她紧握的手中滑了出去,那些鹰爪状的干枯手指刮住了地毯,将她卡在那里。雪儿降低她的腰身,双手抓住那个脚踝用力拉扯着,发出一声努力的尖叫。那些手指里的什么东西突然折断,接着那具尸体自由地飞了起来,尸体落在雪儿的身上,而尸体干燥的头发落在雪儿的嘴里。她将尸体堵在门口,跌坐在地上向后退去,喊出了她的厌恶。
在门外,留声机上响起了《不只是女人》的音乐。她大笑起来。他是不是故意放这首歌的?这就是不论他在卫生间里做什么都会播放的特殊音乐?这就是那些下水管道堵塞的原因?他也许已经将那些东西倒进厕所好几个月了,将他从这群女人身体里取出来的东西冲走,堵塞了……哦,天啊,罗伊·皮尔斯淹死在尼基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