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留在这里。”
他像小孩子一样摩挲着自己的脸,看上去就像他的手指被门夹住了一样。
“你应该留下,科莱特,”他说道,“你真的应该留下。”
“不是在昨天发生的一切之后。拜托。你一定看到发生了什么。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这里不再安全。”
“他不知道我们在哪里,科莱特。我们甩掉了他,你不记得了?”
“暂时是的。但是你瞧啊,他距离我们那么近,我……”
“并没有那么近。他是守在养老院的。他一定是。我们只是没有看到他。对不起。我本应该可以做一个更好的保镖。”
“不是你,这不是你的错。但是你不明白,一旦他们嗅到我的踪迹,那就只是个时间的问题。他们在巴黎找到我,还有在巴塞罗那,在突尼斯,在布拉格……我实在是太傻了。我就不应该回来。”
“但是你母亲怎么办?”他问道,“真的,科莱特。你打算现在离开?”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流出来,顺着她的鼻翼流下来。
她急躁地一把将它抹去。“她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谁。”
现在她哭起来便停不下来了。一只手捂住嘴,扭头不去看他,而且很感激他知道这时候不要去碰她。她不想要别人的同情。她想要离开。
“有时候,我会去想,”他说道,“想独自死去。这是你在异国他乡肯定会去想的事情。”
“我知道,”科莱特说道,“但是大多数人就是这样的,你知道,在他们生命结束的时候。所有那些窗户里面独自待着的人,所有发生意外的人或者最终在医院去世的人,都不会有人陪在身边。”
“我曾经结过婚,你知道的。”
她猛地回过头来看着他:“不,不,我没有结过婚。”
“罗莎娜。”
“发生什么了?”
“我不知道。我觉得她死了。我假定她死了。她有一天出门就再也没回来。这就是发生的事情。前一天她还和我在一起,第二天她就不见了。”
“我很抱歉。”她说道。
“可怕的事情是,我希望她是独自一人的,不管她在哪儿。因为如果她不是独自一人,那么情况也许会更糟。”
现在是他看向别处,手里玩弄着床单边缘的流苏,嘴角向下撇着,目光呆滞。那就是这样,她心想。我知道我们现在感觉如此亲密、如此相爱,但是我们并不了解彼此。我们对对方所知甚少,几乎完全不了解。
“但是每天我都希望我能和她在一起,”他最终开口说道,“她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不再有希望了。”
“我真的感到很抱歉。”她说道。
“那并不是你的错,”他说道,“但是我想说的是——我也不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科莱特。那只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独自死去。”
“我宁可将来独自死去,也不想现在就死掉。”
他拿起一颗橄榄放在他美丽的唇间,深沉地咀嚼着。“好吧,”他说道,“我又不是没有自己一个人过。你觉得你会去哪里呢?”
她摇摇头:“我听说挪威在每年的这个时候非常漂亮。”
“但冬天的时候可是非常黑暗的。”
她笑出声来。他终于伸出手抚摸着她的颈后。“昨晚真的……”他说道。
“哦,别这样,”她说道,“哦,天啊,又不是我想离开。”
“我知道,”他说道,将自己的脸紧贴着她的脸。“假如有另一个世界,你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也是。我明白。”
他的皮肤散发着洁净和檀香的味道。她垂下眼睛看着他的嘴唇,那嘴唇半张着,准备好来亲吻她,她又抬起眼睛看着那双美好的眼睛和周围开始长出的皱纹。我觉得这是个极好的男人,她心想。我觉得这个宇宙在嘲笑我,向我展示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好的东西。
“但不是今天,”他说道,“如果你确实想离开的话,我明天会帮你,而不是今晚。”
“不会是今天,”她说道,双手捧着他的脸,像抹大拉的玛利亚一样跪在他面前。亲吻着他的嘴,呼吸着他的美好。


第四十四章
他的失望几乎令他痛苦不堪。他已经将她的衣服脱掉——难看的裙子,蕾丝边的衬衣,朴素的内衣裤——发现这是无可救药的。这个信仰上帝的女孩很明显过去曾经减掉了她身体一半的重量,而且减得非常快。如果他准备研究她内脏的话,他都怀疑他会找到一个束胃带,或者他们在胃里充气的那种气球。她身上几乎没有肥肉,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她的皮肤看上去就像是教堂的蜡烛燃烧过整个大斋节,像是祭坛布被扔到圣器收藏室的地上,等着被送去清洗。
她无可救药,一点用处都没有。没有什么他能做的,任何做法都不能修复她。她只是一麻袋又白又丑的赘肉,一个对他梦想的侮辱。
甚至都不值得去保存她,如果他最后唯一想做的就是把她扔掉。他站在浴缸前,责备地看着她。她正在迅速腐烂,臀部和大腿后侧由于凝结的血液呈现出黑色,她的瞳孔变成了白色。而且她确实已经开始散发臭味。他清空了超市里纺必适和清新剂的货架,并且将布基胶布封住通风砖,以防气味流通出去,但是他知道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楼下那些人很快就会开始怀疑这气味是从哪儿传出去的。他必须对她做点什么,他知道这一点,但他不会浪费他的技术和时间来服侍这么不像样子的东西。你到底为什么要引起我的注意呢?他心想,如果你像这样让我失望?我很高兴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不想记住你。
她尸体的僵硬已经过去了,她的小臂耷拉在浴缸的外面,在他注视着她的片刻,她的手和手指几乎变成了黑色。他拎起那只手,松手让它落下去,观察着她大臂下面垂下来的松弛皮肤摇晃着,在他们头顶那裸灯泡的昏暗灯光下令人恐怖。不管我要做什么,我必须抓紧时间做了,他心想。还真是浪费时间。
他没有肢解新鲜尸体的经验,但他知道那将会比爱丽丝或者她的前任更加困难。新鲜多汁的软骨会更难切断,而且几乎不可能用任何他能合情合理带进公寓的工具去敲碎新鲜的骨头。
“呸,”他大声地说道,转过身面向水池,用冷水拍打着他的脸,将他的眼镜戴上去,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多么温和的一张脸,一撮头发浮夸地松垂在额头上,他的胸肌和肩膀在开领衬衫里显得又短又粗。没有人,他心想,会认为我的卫生间里有个死去的女孩。他们怎么都不会想到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他们只是对我视而不见,甚至不会注意到我在那里。当然,这是个好事,如果你将要把切断的四肢扔到垃圾桶里。但是上帝啊,还真是麻烦。为什么她不能像被施了魔法般地消失呢?
他叹了口气,手里拿着他的切肉刀跪下身来。
首先很明显的一步同往常是一样的。理性地讲,他需要除去体内脏乱的部分,那些会流得到处都是的部分,在那之后他再考虑如何分割那具松弛的尸体。
他如此接近她的脸,被一种被她那蛋壳般的眼睛盯着看的可怕感觉困扰着。他从水池旁边的吸盘挂钩上抓过来一条毛巾,扔到她的脸上来挡住她的眼睛。然后他向前探着身子,割破了那个膨胀的肚子,在一阵腐臭的空气冲出来时咳嗽不止。这从来就毫无快感。以前的几次,他因为实验的乐趣忍住了恶心的感觉,而最近几次则是因为对他自己工作的自豪。这只是一件又脏又累、令人厌烦的工作,就像处理他的税务一样。


第四十五章
他们把她安排在靠边的病房。每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过了一个星期——仅仅几天而已——距离她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在这段时间里她似乎减轻了一半的体重。她躺在各种管子中间,被淹没在似乎是从巨人国带来的一张大床上。科莱特徘徊在门口,病房医生就在她的身后。她想转身离开,大步经过被丢弃的轮椅和那些免洗手消毒液,从这丑陋的医院走廊的尽头离开,好像这样做就能使这一切不复存在。而她一旦迈过这道门槛,这一切就变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哦,对不起,亚尼内,她安静地对着床上这个陌生的母亲说道。我本应该去看你,本应该再赌一次马利克不会在那里。如果我知道你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我是不会孤零零地丢下你,不会在这一周的时间里和一个男人躲藏起来,假装我还没从惊吓中走出来。
“她现在感受不到任何痛苦。”那个医生说道。她告诉了科莱特她的名字,但这个细节就像吹过的风一样穿过科莱特的脑海,同其他她所说的内容一样没有留下痕迹。她只知道很快她便不会再是一个女儿。“我们尽量使她感到舒服些。”
她尝试着迈出第一步,但是她的脚似乎粘在了地面上。她朝着那个医生投去请求的目光。推我一把,把我带进去。那个医生只是站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他们一定非常习惯了,她心想。这些病房里住满了老年人。说真的,他们是如何管理这一切使得走廊里没有挤满哭泣的家属的,那本身就是个奇迹。
“没关系的,”她说道,声音里很自然地把同情和鼓励融入行动的需要里。我必须走进去,科莱特心想。亚尼内不是今天这里唯一的病人。整个医院里得有成百上千的人,而这个可怜的女人还有许多家属要安慰。进去吧,科莱特。做就是了。
“至少她在睡觉是吗?”她问道。“那一定是个好征兆,对不对?”
那个医生摇摇头:“不是。对不起,恐怕她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了。”
这个词像是一盆冷水泼在她的身上。昏迷。你永远不想听到的词之一。昏迷,癌症,心肌衰竭:这些词能够使你完全不能呼吸。
“那么说我来得太晚了,”她悲伤地说道。没让他陪我一起来是对的,她心想。这里没有他的位置,会被问及太多的。但是天啊,我实在太孤单了。我不知道我要怎么熬过去。
“不会。你没有来得太晚。她还在这里。她也许也会知道你在这里。而且有时候他会恢复一些,会从昏迷中醒过来一会儿。你在这里依然很重要。”
她记起之前侯赛因说过的。我希望我可以一直陪着她。
她需要我在这里,她心想,尽管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在这里。
她跨过了门槛。
亚尼内像她正躺在上面的床单一样苍白。一支吗啡点滴刺入她满是脉纹的手背,一个氧气面罩挂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上满是导线和监控器,她的生命随着刺耳的“嘟、嘟”声悄悄消散。那个医生拿起紧靠在暖气旁边的一把椅子,放在病床的旁边。“也许坐在她身边,”她说道,“握着她的手。她会喜欢这样的。就在这里有个呼叫按钮。其中一个护士会来照看你们的。”
科莱特像僵尸一样服从着。伸手拿起她放在毯子上的一只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掌里。那只手冰凉,好像她刚刚从下雪的室外走进来。她用手掌来回擦热那双手,就像是一个母亲在为自己的孩子暖手。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接近十点了。自从她接到电话告诉她亚尼内被送到医院已经过去三个小时。我本应该早些来这里,她心想。我本应该在今早就去看她。也许如果我在那里,我就会注意到的。我可以在事情变得糟糕之前就阻止它发生。
这不是你的错,科莱特。她已经生病很长时间了,也许比你认为的时间还要长。而且你怎么能冒险回到那个养老院呢?你不可能第三次从马利克手中逃脱。但是他们不可能知道她在这里的,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们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监视着那家养老院的,不是吗?
亚尼内。你现在在这里,比我刚回来的时候更像你自己。紧皱的眉头已经消失了,还有嘴边怀疑的皱纹,生气地否定我是谁,我是干什么的。她上一次看着她母亲入睡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还是她仍是莉莎的时候,在莉莎的花园里,那天不像今天这样,并不闷热,也没有升高的气压,但是有着一张加厚日光浴躺椅安心的陪伴,还有一杯金汤力,那个石板石棚水景令人舒心的流水声,那时候她觉得这是个高雅的崇拜。也许是10年以前吧,尽管从她母亲的样子来看像是过了30年。她那时候还有金色的头发,她的脸在面霜和化妆品的掩饰下饱满圆润,一脸的满足。有多少人真的知道一个女人在她临终卧床上的样子?她很想知道。我从13岁就开始化妆了。我猜测没多少人见过我自然眉毛的样子。
我想不想让她醒过来?摇晃着她直到她睁开眼睛?也许我并不想这么做,不想她醒过来再次变成那个陌生人。那个女人以为我是什么狱卒。也许我只是想要她平静地离开,这样我可以假装她还在这里。
她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尝试要说点什么,但又感觉有些奇怪。她想着人们在电影里是怎么说的,但是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内容,清了清嗓子开始说道,声音刚好压过从她母亲肺部传来的咕噜声。“妈妈,是我,我是莉莎。”她说道,又开始摩挲着那只手。
这是我最后一次是莉莎,她心想。在这一切之后,莉莎将永远在这个世上消失了。
“科莱特。”
她看了看四周,意识到她在握着她母亲的手时走了神,时间模糊不清地流逝,而维斯塔正站在门口。
“侯赛因告诉了我,”她说道,“我能进来吗?”
“当然。”科莱特说道,感觉到泪水又开始涌出来。
她轻轻放下那只手站起身来,任凭维斯塔拥抱她,抱紧她,将她的力量赐予她。一个那么善良的女人,一直帮助着陌生人。本应该是我的妈妈,她心想,本应该是别人的母亲。如果你成我的母亲,我就永远不用离开了。
“哦,亲爱的,”维斯塔说道,“这很难,我知道。但是现在我来了,我不会离开的。”
一声抽泣从她的胸口发出来,维斯塔把她抱得更紧了。接着她将她放开,为自己找了个座位。
凌晨两点钟,科莱特听到亚尼内的呼吸发生了变化。她的思绪游离了几个小时。保持她的注意力停留在这一刻需要艰难的努力,使得她甚至想就这样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她过去都没意识到临终之时的经历里厌倦会和悲痛同等重要。护士们的脸从门口探进来查看,变成了受人欢迎的分心。
她又回到了帕克汉姆,回到了她的童年,穿梭在房间里、一排排的房子里、母亲的男朋友们中间。从沙发上将亚尼内拉起来,扶她到床上去睡。跑到街角的商店去买一包乐福门牌香烟,因为那时候孩子们总被派去做这个差事,然后用找回来的零钱给自己买一板奇巧巧克力。一天下午亚尼内穿着高跟鞋跌跌撞撞地走着,不得不扶住学校门口的栏木才能保持平衡,这使得她觉得火辣辣地羞愧,还有坐在电视机前吃鱼条三明治。还有那张餐桌,亚尼内时不时就坚持要像个体面家庭一样坐在一起吃饭,只是她自己从来都不坐下,只是在地毯上来回踱着步,抱怨莉莎使用刀叉的技巧。和隔壁墨菲一家“你看什么看”的交流。还有她享受莉莎用她的薪水为她买的那些蠢东西的样子:宽屏电视,雅乐炉,记忆海绵床垫。
她听到那呼吸的变化,坐起身来,眨眨眼睛,又用手揉了揉。亚尼内的眼睛在颤动,她的嘴唇在面罩下抖着。科莱特心无旁骛地盯着她,再次握紧她的手,让她知道她在这里。她是不是回来了?是不是?
维斯塔也坐起来观察着。在外面的走廊上,有个人经过病房走过去,留下矫形鞋底的沙沙声。瞧,她心想,她并没有要死去。她的脸上有了血色,至少她颧骨上有些许红润。你即将死去的时候是不会变得更加红润的,对不对?
亚尼内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在她的面罩后面眨了眨,游离地看着自己的四周,然后她的呼吸变得更加吃力。
“没关系,”科莱特说道,“没关系的,妈妈。你在医院里。”
她的手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它就像一块瓷器放在科莱特的手里,冰凉而静止着。但是她的头慢慢移向一边,直到她的眼睛落在科莱特的脸上,她的面罩里升起一层白雾。
“莉莎!”
她的话被一声咳嗽打断,接着又是一声咳嗽。发出呼噜声的微弱咳嗽一点力气都没有,她的身体太过虚弱,不能将自己撑坐起来。维斯塔迅速站起来,在科莱特僵住的时候前来帮忙。她赶紧走到床的另一侧,拿起一个纸盆,将面罩从她的脸上拿下来,接着将她的胳膊伸到亚尼内的肩膀后面,温柔地抬起她的上身,直到她的嘴能够到那纸盆,轻轻抚摸着那瘦骨嶙峋的后背。一块棕绿色的痰块出现在亚尼内的唇边,但那咳嗽实在太虚弱了,不能将它完全咳出来。维斯塔朝着床头桌上的一盒纸巾点点头。科莱特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抽出几张纸巾去清理她母亲的嘴巴。
感觉到眼泪再次刺痛她的眼睛。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她曾经替我擦过屁股,她心想,我这一生她都在我身边。
咳嗽的发作渐渐平息,她们在她咳嗽的间隙扶着她再次躺回到枕头上,将氧气面罩恢复原位,尽力使她觉得舒服些。在她们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亚尼内一直盯着科莱特的脸,眼睛睁得老大,满眼都是疼爱。在她被安顿好之后,她又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她的嘴半张着,胸部明显地上下起伏着。科莱特从水壶里拧干一块布,轻轻地擦拭着她灰白色的额头。哦,亚尼内,她心想。我爱你。除去这所有的一切,我爱你。
心脏监护器开始慢慢减速。心跳之间的间隔变得特别长,特别不可预见,以至于科莱特发现她很难相信没有人前来查看。但是这就是他们所期待的,她心想。她很多年以前就签署过的,充血性心力衰竭、急性肺炎,拒绝心脏复苏:她所有的器官将慢慢衰竭,直到她停止心跳。这个想法又带来另一股悲伤,她赶紧忙着坐回椅子上,抓起那只无助的手,一直轻轻抚摸着,直到她再次挣扎着苏醒过来。
“我没想到你会来,”亚尼内低语道,科莱特的心脏停跳了一拍。她探过身去看着她的母亲,看到她的眼睛是清楚的。她认得我了,她心想。她认得我了。
“我不会一直在外面的,”她回答道,“你知道我最终会回来的。”
亚尼内的嘴唇开始露出一丝疲惫的微笑。“真好,”她说道,“我们又在一起了。”
科莱特强迫自己微笑,同时紧紧攥住她的手。
“你还好吗?”亚尼内问道。
“我很好,”她说道,“我很好。”
“那托尼呢?托尼怎么样了?”
她僵住了。“谁?”
“托尼。你知道的。英俊的托尼,俱乐部的那个。”
哦,不,亚尼内,她心想。哦,不,你不会的。
“真是个不错的男人,”她说道,“总是带鲜花给我。总是问候你。总是弄丢你的电话号码,傻瓜。”
现在我知道了,她心想,但是努力迫使自己保持怜悯的表情。我本应该自始至终就知道是这样的。傻女人啊,总是被漂亮的脸蛋欺骗,而且当然托尼早就知道她在失去理智,而千里之外的我只是觉得那是醉酒的原因。
心脏监护器安静了整整三秒钟,接着嘟的一声像是哈耳庇厄的尖叫打破了凝重的气氛。就要结束了,她心想。我不会告诉她的,不会冒险让她伤心地死去。
“他——他待会儿就来,”科莱特安慰她说道,感觉维斯塔在她的椅子上欠了欠身子,“他送来了他的爱意。”
亚尼内的眼睛开始变得暗淡。我正在失去她,她心想。我需要说出来,我需要说再见了,告诉她我爱她,告诉她我原谅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我现在就需要告诉她。我需要……
“那首歌叫什么来的?”亚尼内问道。她缓慢地眨着眼睛。每次她的眼睛再次睁开,都会花费更长的时间。
“哪首歌啊,妈妈?”
“你知道的。史蒂夫·马丁。”
那是从何而来的?史蒂夫·马丁?在你临死的时候?
“我特别喜欢那首歌,”她说道,“你不记得了?我们曾经唱过那首歌,在你小的时候。”
她摇了摇头。
“我想听那首歌,”亚尼内说道,“它也出现在《南太平洋》里。以前特别喜爱那部电影。你不记得了?我们曾经唱过那首歌的。”
什么歌?什么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亚尼内。我在这里,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而你将让我在你临死之际让你失望。
“《竹子树下》?”维斯塔一直站在吊瓶架的后面,尽量使她的存在保持低调。但是她看到科莱特费力地想着,决定插句嘴来帮帮她。
枕头上下轻轻地起伏了一下,亚尼内脸上露出了笑容。
科莱特慌乱了。一段模糊的记忆,一些含糊杂乱的歌词,但是她没有想起任何具体的内容。
“我可以为她开个头吗?”维斯塔问道,“她害羞了。”
“不需要在我面前害羞,莉莎。我是你的妈妈。”亚尼内低语道。
维斯塔向前走了一步,开始唱了起来。她唱歌的声音有些尖、有些嘶哑,和她平时说话时柔和的嗓音完全不一样,好像她不常用这嗓子唱歌一样。但是曲调很清晰,而且在她开始之后,歌词便如潮水般涌进了科莱特的脑海里。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我们一样地喜欢对方。’”维斯塔开始唱道。
而她回到了帕克汉姆。四岁,也许是五岁的时候,那时的亚尼内还没有完全开始酗酒,她依然很漂亮,世界也是那么年轻。她们在休息室里,背景里放着电视,莉莎站在沙发上,亚尼内坐在她面前,双手扶着她站立在柔软的靠垫上。然后她们随着电视一起唱歌,她现在想起来了。《绝智奇才》,亚尼内最喜欢的电影,而且默认也是她最喜欢的。亚尼内甚至还在花盆里种了一株杜鹃花,每次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会发笑,但莉莎从来都不明白这个笑话。她还记得这是亚尼内曾经哄她睡觉的歌,那是在她还会唱歌给她的时候。她漂亮的母亲:光亮的头发,紧身的毛衣,领口还有露华浓香水的味道。
她曾经在给我掖被子的时候给我唱歌。我已经忘记了。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忘记了。
她跟着一起唱:“‘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我想要说。我想改变你的称呼。’”
“是的,”亚尼内说道,“就是这首歌。没错,我亲爱的宝贝。”
然后她闭上眼睛,永远没有再醒过来。在夜晚剩下的时间里,她们和她坐在一起,握着她的手,唱着歌,直到她永远离开。


第四十六章
现在,她将要离开这里,维斯塔心想。可怜了那成熟的侯赛因。他和我一样想念她的,或许比我还要想她。独自一人也只是他近些年不得不学会的东西。
她感到空虚,头晕目眩。她迫切需要睡眠,渴望那不省人事带来的麻醉的幸福感。她还记得她父亲临终时她在床边守了一夜之后回家的场景,乘坐的也是和这辆差不多的出租车,疲惫的尼日利亚司机,空气清新剂悬挂在后视镜上,电台里播放着伦敦广播电台的节目。当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她磕磕绊绊地从那房间里走出来,躺在她位于房子前面屋子的床上,一直睡到丧事承办人来敲门才醒来。那个时候地下室的门还是临街开放的,直到罗伊·皮尔斯把那扇门彻底关上了,据他所说是要保护她免受入室抢劫的危险。我想在家里去世,她心想,只是家再也不是我现在住的地方了。
科莱特靠在窗户上,看着伦敦南部的街道匆匆掠过。出租车司机将一张混合灵魂音乐的CD放进了播放器里,将音量调得稍微大声了一些,这是一个体贴的举动,为她们提供了一点点隐私。在他们停在图庭贝克等红灯的时候,她看到他在后视镜里看着她,路边的纱丽商店和糖果店刚刚为早晨的生意而开门。我需要一个培根三明治,她心想。真是有趣,死亡似乎总是让你觉得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