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像我一样,他心想。她是那群人里唯一一个真正能保持冷静的。我都不能相信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年轻而没人保护,而她却能像女王一样控制自己。即使是我在大街上发现她受重伤,也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丝的犹豫,没有任何害怕的迹象。她只是做着必须要完成的事情,而她做得很出色。
他坐在自己的扶手椅里喝着咖啡。他曾经更加享受星期天,那时他知道第二天便是市民建议服务中心的工作日。但是现在那只不过和其他的日子一样,等待着他履行在这个世界里的唯一职责的两天。那些预算削减不仅悄悄夺走了对他弱点的保护,还悄悄带走了他的自我感知。他想成为的仅仅是:一个好邻居,一个有用的朋友,一个为社会做贡献的公民。我可以肯定在这周末已经做到第一点,他心想,还有第二点。求求你,上帝,让我在这周变个帽子戏法吧。
她挺漂亮的,他心想,当她没有把头发染成现在年轻人十分崇尚的那种又亮又假的颜色,当她的头发只是松散地堆在她的头上而且她忘记化妆的时候,她是自然真实的美。那美丽的皮肤,那么细腻,那么无瑕——好吧,曾经是,但是我肯定还会恢复的,在那皮肤痊愈之后——除了她那短扁的鼻子上星星点点的雀斑。那是完美的茶色。多么幸运啊,他心想,在她生命的初始,她并没有得到太多的东西,但至少她生了一张漂亮的脸蛋。
今天又是一个金黄闪耀的日子,一缕舒爽的微风吹拂着成荫的栗子树上的叶子。他的女孩们面对着他坐在沙发上,两个人都穿着绿色的衣服。那是个很适合夏天的颜色,既高贵又精致。尼基的连衣裙是亮绿黄色,对于红头发的人来说是个罕见的选择,但是效果非常好,突显了她金黄色的高光,使得她的眼睛闪闪发光。玛丽安娜又穿上她橄榄绿色的丝质连衣裙,他最喜欢的裙子。那条裙子穿在她身上显得那么优雅,那么平静,那么泰然自若,那么……干燥。
托马斯坐起来向前倾了倾身,他的眉毛之间出现两条皱纹。这个周末他实在是太忙了,没来得及给他的女孩足够的关注,但是玛丽安娜看上去很明显变干了不少。在那裸露的衣服下面,那在他眼里给予她超模一样身材的优美骨架上,皮肤看上去明显地变薄,仿佛就要剥落下来。他放下咖啡杯,走过去近距离地观察。在他弯下腰检查她的胸骨时,玛丽安娜平静地注视着他。是的。他已经不记得上次如此仔细地查看她是什么时候,但是她的皮肤比过去要粗糙很多。那里的皮肤呈鳞片状,就像是一条蛇开始脱皮一样。


第三十五章
当她在房间的时候,她总是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即使当她路过接待处那个尖酸刻薄的贱人时,不得不面对她的评判、她手里咄咄逼人的订书器,也许还有她粗心地保管电话号码,她也能绷着脸走过去。但是每天来看望亚尼内使她很想哭。那张空洞的脸,那褪了色的皮肤,那氧气管夹在她的脸上,用胶带固定住以防她胡乱抓弄的手有可能会扯掉。天知道,亚尼内,我曾经是多么恨你,但我从来都不想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当她走到阳光里,她很想仰天长啸。那是我的妈妈,我妈妈,那个派对女郎,那个能使每个人都开心的人。她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怎么会发生?哦,天啊,她怎么会不认得我?
她想打碎东西,撕扯自己的头发,但是每天她的尊严都约束着自己,眼泪顺着脸流下来,从那双接待员的冷漠双眼注视下走出来。别回头看,别去看,只是一直走下去。一只脚接着一只脚。只要往前走就是了。柳兰和知更草,道路的边缘碎成白垩的尘土。一直走。只要一直走下去。她从包里掏出太阳镜戴上。
她不想陌生人看到她在哭泣。
亚尼内在渐渐死去。他们告诉她的就这些。每过一天,心脏跳动得更加缓慢,肺部积水越来越多,而且她不让我握着她的手。我看着她的手指撕扯、撕扯、撕扯着她椅子上那个棕褐色塑料外罩,而当我伸手去抚慰那双手的时候,她就迅速抽走,责难地看着我,仿佛我要伤害她一样。她现在几乎不再说话,大部分的时候只是偶尔含糊地说出一些音节,她的脑细胞正在死亡,由于缺氧而枯萎。我想她死去,她心想,但是我不想失去她。不想是这个样子,不是在我不被允许同她告别的时候。不是……
马利克正站在克莱斯特彻奇路的科斯特卡特便利店外面。
她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想法,以至于她直到快要走近他时才发现。然后他举止的某个细节——穿着阿玛尼西服,修长的身材,但她凭经验知道那西服下面全都是结实的肌肉——突然引起了她的注意,然后她钻进维斯塔酒吧,把自己藏在盆栽的棕榈树后面。
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动着,接着她听到了海的声音。在很远的某个地方,玻璃器皿撞击的哗啦声从洗碗机里传出来,一个尖锐但有礼貌的声音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她转过身朝酒保摆了摆手,酒保摇着头转身走开,用一块布擦拭着一个玻璃杯。
科莱特慢慢地走到那扇关着的酒吧门前。她甚至不确定那是他。他的发型有很大的变化。她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留着平头。现在他的头发长得都能弯曲着垂到领口,被他用什么闪亮的美发产品梳理整齐。
是的,那就是他,好吧。尽管今天是这样一个热天,她颤抖不已。他在这里做什么?他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马利克仿佛透过他的太阳镜观察着街道,用那双激光束似的眼睛来回扫视着。
地铁站就在100码之外,但也可能会是一英里。她不能从他身边走过去。她的外貌变化很大,但还没足以使他认不出来,尤其是他很可能是来找你的话。
也许不是这样的呢,科莱特。这也许是个巧合。伦敦到处都是肌肉男,几乎每个街角都会出现一个。你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在为托尼工作。据你所知,你也许正站在那个人的酒吧里。
是啊,她心想,想去检验一下这个理论吗?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酒保再次问道。他很快就会把我赶出去的,她心想。然后她穿过木制地板买了一杯苏维翁葡萄酒。这个时间喝酒还有点早。整个酒吧都是空的,除了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戴着太阳镜,吃着帕尼尼。酒保安静地给她倒出一杯酒,放在吧台上推到她面前。
“等着见什么人吗?”
“不是,”她说道,“躲着什么人。”
“这样啊。”他回应道,然后走回去继续擦那些玻璃杯。他并不感兴趣。她只是另一个酒鬼,为她开始喝酒的一天而寻找借口。
她走回到门口。他还在那里,还站在科斯特卡特便利店门外,双手叉在胯上,就像是足球运动员等着罚点球一样,依然盯着街上。他扫视街道的方式就像终结者一样:缓慢地、180度地扫视过来,扫视过去,再扫过来、扫过去,整个扫视的动作大概要用十秒钟。
瞧啊,整个地方都是人,她心想。他能做什么呢?
跟踪你。
她必须离开了。她知道这一点。他改变他的优势观察点只是个时间的问题——他可不是毫无理由地站在从森尼维耳到科利尔斯伍德地铁站的半路上。他可不是在等女朋友。
她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从他们上一次见面之后又长出来不少,而且她已经不再烫直头发,就这样让自然的卷发长出来。另外她也长胖了许多。当你经营一家酒吧,里面都是靠脱衣服为生的二十多岁女孩子,像其他人一样要用咖啡和可卡因保持清醒的时候,自然你的体重很快就会变得像惠比特犬一样,但是那从来都不是她大吃特吃的时候能够维持的体重。自从她离开之后,她所穿的衣服已经大了整整两个尺码,尽管如此她还是穿着12码的衣服。还有她穿着平跟凉鞋——除了超高跟的高跟鞋之外他没有见过她穿任何其他的鞋子。从背面看,她为自己打气,心想着,我看上去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当她观察着他扫视的模式时在心里数着秒数。是的,10秒钟。如果她在他的眼睛看向另一头的转弯处时离开,她应该可以在他的眼睛看到她背影的时候走出二三十码。那距离足以让他认不出来她,足以使她变成街上的另一个女孩。她朝餐厅的小酒馆另一边关着的门走过去,将她手里的葡萄酒原封不动地放在一张桌子上,等待着,数着秒,然后走出去。
别流露出恐惧。他们希望你流露出恐惧。只是一直走下去,用平时的速度走,别回头看。即使他的确看到了你,他现在也不会采取任何措施的。一直待在人群中你就会很安全。当他们发现你住在哪里的时候,你才真正遇上麻烦了。
她告诉自己这些话,但她自己都只是半信半疑。她沿着克莱斯特彻奇路走着,她的脚步声在她听来异常的刺耳,好像她是走在一个回音屋里。呼吸,呼吸,科莱特。他们想让你害怕。你害怕,就会不知所措。你不知所措,就会犯错误。
她听到他走上人行道,开始跟随着她……
在克莱斯特彻奇小巷的入口处停着一辆亮黑色的宝马。着色的玻璃窗,铬合金的装饰,无疑是今年的样式,完全是托尼的风格。她能看到有人坐在驾驶位上,在深色的玻璃窗上留下一个深色的阴影。除非托尼换了手下,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那个阿尔巴尼亚人布里姆。强硬的作风,总是一副他会用匕首解决一切争论的态度。马利克二号,但是他从来不惧怕采取行动。
他们现在就能把我带走,她心想。他们两个。冒个险在大白天把我拉进车里面。他在哪儿?马利克在哪儿?我希望我能冒险快速看一眼,看看他已经追上我没有。听上去他离我特别近。他的鞋跟敲打摩擦着地面。鞋钉。她记得每次他把鞋买回来都会往里面钉鞋钉。他说那样穿起来更好一些。但是之后她才意识到如果他需要用脚踩向什么人的时候,那些鞋钉会造成更大的伤害。
她不能判断出那辆车里的身影是否能够看到她。她低下头穿过马路。如果布里姆想抓住她的话,她需要让他离开那辆车,并给她一个警示。没有安静的遥控开窗的声音,也没有一双坚硬的手掌伸出来抓住她的腰。她将背包从肩膀上拿下来,越过头顶来斜挎在身上。如果她将不得不反抗或者逃跑的话,她需要两只手没有任何负担。
今天的阳光是如此明亮,尽管她戴着太阳镜,那光线依然刺痛着她的双眼。迈步,呼吸,迈步,呼吸。
远离地铁站附近的商店,人行道上的人越来越少,但是幸运的是,街道上满是中午时分嘈杂的声音。如果他们试图带走她,就会有人看见的。她已经走上另一边的人行道,她停下来决定要怎么走。去公交车站点还是回去?你也许会从他身边经过,他也许只是转过身跟着你从自动扶梯上下去。每天的这个时间,这些城郊的地铁站完全是空的。她差不多是独自和他站在站台上,你和你的跟踪者之间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
好吧。公交车。我去乘坐公交车。
他们可以跟踪公交车的。我可以一直坐到图庭。那里因为有家医院、一个市场和那些商店,通常都是很繁华的。去图庭,然后转乘地铁。如果你穿过森宝利超市,从后门出来的话,你也许在他意识到你已经不见了之前到达地铁站。
她在脑海里搜索着可以回家的路线。也许我应该去市中心。维多利亚,滑铁卢——那两个地方通常很繁华。有很多公交车和出租车可以通过但私家车禁止通行的地方。如果我能去到那里……然后坐回到克拉珀姆中转站,这个国家最繁忙的公交站。当一辆火车离开那里之后,那条铁轨下面长长的隧道就像是《惊变28天》里的一样。如果马利克跟着我的话,我可以在他没有看到我朝哪个方向走之前换到另一个站台上,躲藏在某个商店里。然后从轿车下客区的出口出去,大部分人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那里有一个门,因为他们都匆匆忙忙地赶往主要的闸机口。是的。克拉珀姆中转站。如果我幸运的话,我可以第一时间乘坐诺斯伯恩的地铁回家。
但是如果你不幸运的话,你将会把他直接带到你的家门口。
她看到前方有一辆公交车正在进站。站点离她只有100码,不是很长的距离。公交车前面的指示牌显示这辆车将开往温布尔登,但是这是一辆单层的公交车,意味着也许会绕很远才能到那里。但是这是辆公交车,车上还有人,而现在有人的地方才是安全的地方。温布尔登的车站附近总是很繁忙。如果他现在跟踪她的话,她可以在那里甩掉他。
没有转身查看,科莱特抬起脚全速奔跑起来。


第三十六章
“打扰一下!”
如果有另一种生活的话,这个女人可以去管理空军女子辅助队了。她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响而尖的嗓音,身高和身材都是世世代代吃着丰富的肉食才会有的。托马斯便坐直了身子,她推着一辆三轮轻质童车朝他走来,一个穿着奥什科什童装、刚刚学步的小孩尽力保持手中的粉红猪小妹不掉到地上。她走到适合谈话的距离,但是她的语气还是一样的,好像他们隔着一个运动场在交流。她身上有一点点晒红。那中世纪式的高额头在一条彩色宽发带的装饰下显得更突出,那种发带他80年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而她的额头即将被晒脱皮。“你别去喂我的狗,好吗?”她喊道。
他换上他那无害的笑容,朝她眨着眼睛。轻轻拍了拍他这只黑色西班牙猎犬的新朋友耳后,放开了它。“莫莉!”她嚷道。那只狗无视她的呼唤,绕着托马斯坐着的长椅一圈嗅着地面,希望他或许已经丢下一块珍味,然后跑回来坐在他的脚边,期待地注视着他。
“对不起。”托马斯说道。他故意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对那个女人说道:“那只是一小块肾脏,不是什么有毒的东西。”
“莫莉!”她再次嚷道。那只狗继续无视她。它的眼睛恳求着,他都能够看到边缘的眼白了。“是啊,但是它吃的都是全天然的食物,你知道。”她告诉他说,停在10步之外,好像她再走近一些就会觉得紧张。
这个公园里满是晒太阳的人、野餐的人、慢跑的人和酒鬼,一整个夏天都是这样的。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和你最近的邻居间隔20步之远都已经是奢侈,她没有可能会受到任何伤害,除非她吃了从那没有营业执照的拖车里买的热狗。但是总有这么一种女人陶醉于她们的脆弱感,他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有人想伤害她们的想法莫名其妙地使她们觉得自己很特别。
“没有什么比一块上好的肾脏更天然的了。”他说道,然后露出他那最讨人喜欢的微笑。
那个小孩开始继续靠近他,她猛地拉住小孩后背的宝宝牵引绳,不情愿地按在她的腿上。
“那不是什么腌制的东西,”他说道,“只是一块肾脏。我正在清理我冰箱的冷冻层,不想那块肾脏浪费了。”
那个女人不屑地哼了一声。“莫莉吃的是鸡胸肉、米饭还有蔬菜,”她说道,“不是垃圾。”
“都没有奶制品?”他戏弄道,她看上去被惊到了。然后他发现她怀疑他也许是在戏弄她,又看上去被冒犯了似的。
“不管怎么说,请你别喂她吃的了,”她再次重申道,试图夺回主动权。你好,自恋型人格障碍,他心想。连你的狗都是特别的。“你介意别人喂你的狗吗?”
托马斯思考了这个问题片刻,觉得他也许不会太过介意,接着想到这也许是个错误的回答,转而再次道歉。“它是只可爱的狗,”他告诉她说,“特别友善。”
她并没有特别友善地接受这赞美:“走了,莫莉!”
托马斯嘘的一声将那只狗赶走,而它有些不太高兴地走开,直到距离她足够近,使她得以将遛狗绳扣在它脖子上。她暴躁地拽了遛狗绳几次,然后朝着车站路的方向离开。那个小孩在那里站了片刻,一边咬着粉红猪小妹那硬壳的耳朵一边盯着他看。他分辨不出来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但是他觉得是男是女都无所谓。这小孩将很快学会成为妈妈想要他成为的样子,如果他还有自我保护意识的话。他用手背朝那小孩挥了挥,那孩子在他妈妈再次拽了拽牵引绳之后转过身离开。
托马斯向后坐了坐,展开双臂搭在长椅的椅背上,抬起头看着蔚蓝的天空,享受着下午晚些时候的时光。没关系,很快就会有别的狗出现的。这是诺斯伯恩大公园。诺斯伯恩的所有狗在过去的几天里开始特别喜欢托马斯。他是带着零食的那个人,那是特别的珍味,是从切好的肉里精挑细选出最好的肉。他都不相信他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个方法。
就像他预测的一样,他没有等太长时间。下班之后的闲逛十分活跃,这个公园就是狗狗的海洋。他朝着小路上的一只杰克罗素梗抛去一条心脏的薄片,又将一块精选的肝脏薄片放在一只威玛犬探求的鼻子下。
埃及人相信死者需要把他们的内脏带在身边,如果他们将要在来世生存下去的话。一旦脏器从身体里被移除之后,它们会被保存在卡诺卜坛里,用香料和蜂蜜来保存,再用松香密封,然后放置在近处以便他们将来要用到。托马斯是相信现代科技的人。他知道他的女孩们哪里都去不了。
而且古埃及人是没有搅拌机或者冰箱的冷冻室的。
起初,他觉得这个新的解决方式也许会是一个麻烦——每周一次的“解冻—混合”的仪式似乎十分麻烦——但是他发现情况是完全相反的。他特别享受逗留在公园的时光。这使他从那房子里出来,走进新鲜的空气里,另外为他制造了看似持续不断的社交机会。在过去的几天里,那间公寓给人感觉难以忍受的狭小,尤其是他现在开始渐渐失去对玛丽安娜的爱意。他不喜欢她剥落的皮肤带来的耻辱感,感觉她在评判他,发现了他的不足。那不是我的错,他充满愤恨地想着。是这该死的天气,使一切都变得干燥。光是看看这公园里的草坪,就好像这是在戈壁沙漠。
他的手轻轻触碰到一块冰凉金属的坚硬边缘,他回头去看看到底是什么。那是一块黄铜的小匾牌,被螺丝钉牢固地钉在长椅椅背的横栏上。“纪念约翰和莉齐·布鲁尔的爱情记忆,”上面写着,“1922—1996,1924—2005。他们爱这个花园。”
那真好,他心想,手指摩挲着上面的文字,同时一股令人窒息的悲哀冲刷着他的内心。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他心想,一点点爱,一点点终身的陪伴。那不可能这么难。你只需要看看所有这些手牵手散着步、无足轻重的人就知道了。为什么那从来都没发生在我身上?这个公园里的每条长椅上都有这样一个匾牌,大部分是他们的孩子们、遗孀挂起来的,或者悼念他们的朋友。谁将会为我做这些呢?
他像他刚刚喂过的那些狗一样摇了摇头,摆脱掉这悲伤的情绪。然后站起身,经过演奏台开始闲逛,将那情绪抛在脑后。那里有个咖啡吧,它的主人已经在长椅中间放置了一些桌子和椅子。
那里是这个公园的许多常客经常去的地方,去见朋友、打招呼,再一同度过这时光。托马斯还不算是常客,他只在过去的几天里每天都来。但是他有希望。总有那么一天,他非常确定,有人会微笑着认出他,朝他友好地点点头。
两个遛狗的人站在咖啡吧旁聊天,往他们的热饮里加甜味剂,而他们被托管的狗——三只苏格兰梗,一只博美,两只哈巴狗,还有一只斑点狗——在很多条遛狗绳的另一端漫无目的地乱转,来回嗅着一个垃圾桶的底部。就在那里有一个绝好的机会。他慢斯条理地走过去,在他们中间倒空了袋子里的剩余物,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这些意想不到的美食,注视着那些抬起头看着他想要更多的明亮眼睛,享受着这些带给他的愉悦感。
他蹲下身子,抓挠着博美脖子后面的颈毛。它舔了舔嘴唇,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而他则奖励给它最后一块切得很细致的内脏。它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那条肉,一边疯狂地左右摇着尾巴,以至于差点摔倒,然后抱有期望地朝他喘着粗气,他再次站起来。托马斯喜欢狗,那么容易轻信,那么忠诚。他有时会想,假如他有另一种生活——比如那里的房东允许养宠物——他也许完全不再需要他的女友们。
“对不起,宝宝,”他友好地告诉那只博美,“今天已经够多的啦。也许明天再见?”
他在穿过小径上的阳光下走回家。他觉得没什么必要在这里混日子。这周他会每天都来这里散散步。冰箱的冷冻室快要挤爆了,而且他怀疑他也许很快就需要腾出一些空间来。


第三十七章
她彻彻底底地想清楚了,决定白天的时候前往。一个青少年夜晚时分搬着一台电视穿过街道就是自找被拦下来盘问的机会,然而在商店开门之后,你可以拿着任何东西走在大街上。她有一次搬着一辆上着锁的自行车从特威克纳姆走到肯辛顿,人们的眼睛眨都不眨。可以肯定,一个穿着随意又没有明显嗑药迹象的女孩子胳膊下夹着一台电视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雪儿心心念念那台电视机很久了。她从来没有拥有过一台自己的电视,甚至从来没有完全掌控一个遥控器的权利。所以天知道她多么渴望一台电视。一台电视可以彻底改变她的生活,而房东有三台他再也不需要的电视。另外,他欠她那么多。她是这么理解的。
她在大街上与几个人擦肩而过,大胆地朝他们微笑。秘诀就是总是看上去你属于这里,看上去你在当时有权利待在你想待着的任何地方。看上去不诚实,那么人们就会假定你是不诚实的。微笑地瞧着他们,大声地说出“早上好”,在像这样的城市里,十有八九人们会缩在他们假想的大衣里匆匆走过,喃喃地回应一句尴尬的问候。剩下的要不就是一些欺骗的回应,要么就是有点神经质,所以这两种人就不作数了。
她自信地跨进房东那间地下室公寓的台阶,蹦跳着走下楼梯,戴上了她的手套。从她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是她那晚在回家的路上从托马斯身上拿的,从这串钥匙里翻找着。她很快就找到了那几把钥匙。无法相信托马斯当时找了那么久,尽管她猜测在他找钥匙的时候的确是很暗的。它们在比乌拉的那些钥匙里十分显眼,因为它们又新又亮,而且每一把都有三个以上的钥匙齿。她打开榫眼,转动打开弹簧锁,高高兴兴地走了进去。
进门的瞬间她开始干呕。她从车子的后备箱里闻过这个味道,而且已经预料到不得不去适应,但是八天的时间无限加重了这股恶臭,以至于使她完全无法呼吸。她的喉咙完全闭合,感到一阵阵反胃。她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味道。相比之下,维斯塔卫生间里那难闻的排泄物简直就像是花香。她的肺似乎不想吸进这腐臭的空气。每次她尝试着去呼吸,肺部都强烈地反抗着,只有一点点的空气被吸进去,然后会厌恶便强行关闭,呼吸系统不再工作。
邻居怎么可能闻不到这臭味?她心想。这不可能。也许是……天啊,我从来都没闻到过这样的味道,这么臭的味道。也许他们只是不知道这味道是什么。
她打开电灯的开关,发出一声巨大的咳嗽,那种咳嗽很容易变成呕吐反射。但是一旦这咳嗽放出来,她发现她能够呼吸了。并不是正常的呼吸,远远不是正常的呼吸,而且她不得不保持嘴唇紧紧地闭上,但是足以使她不必逃离这个房间。
房东一直都在渗着体液。地板上由于那些液体而变得黏稠。
那些体液在山毛榉的复合板上蔓延了几英尺,在他右胳膊紧贴的墙壁上留下污渍。现在第一波的恶心已经过去,她开始觉得感兴趣。他不是她第一次见到的尸体。但是在她见到她妈妈和她外婆的时候,她们才刚刚死去,而且她并没有多长时间去仔细研究,她们就被法医清理干净并带去做尸体解剖,然后被一个送葬者用化妆品做了美化。等到下葬的时候,她们看上去就像是蜡像,被过分地粉饰,她们的容貌就像是细致地缝上了蒙娜丽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