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门开了,托马斯弯下腰,开始将皮尔斯拽进屋子里。
科莱特飞快跑下楼梯,加入其他人之中。
今晚就是混合着各种异味的夜晚。她能感觉到他们已经直接走进了一个房间,有着坚硬地面和墙面的闷热房间里弥漫着油炸食品、洋葱、汗和陈酒的味道,就像是房东活着的时候他身上的那股味,只不过房间里的味道更浓烈,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在她脚下的是强化木地板,而在她的左手边有一个类似储藏间的小屋。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吸收声音,他们恐慌的呼吸和拖曳的脚步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着。
拖拽着她肩膀的重量忽然变沉,接着她意识到托马斯已经放下他手里那份重担。她也照做了,听到房东的头骨重重地磕在地面上。门被关上了。
“灯在哪里?”雪儿小声说道。
“等一下,”他用正常音量说着话,很自信他们不会被人偷听。她听到他穿过房间走到窗前,卷帘被放下来之后,他们便陷入一片黑暗。
他的一只手触碰着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在这房间和死人的味道之上,她闻到侯赛因身上一丝干净的檀香味。他一句话都没说,但她感觉到了安慰,忽然觉得更加安全了。她现在更加镇定地等着托马斯摸索着回到门口,伸手在墙上寻找着电灯开关。
他打开灯,他们立刻沐浴在明亮的光线下,科莱特赶紧把手抬起来挡住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看到她的三个同伴眨着眼睛,他们的身影在光线的照射下褪了色,由于害怕和疲惫面色苍白,睁大眼睛检查着他们的四周。雪儿还抓着她那一角的塑料布,当她意识到只有她还这么做的时候放开了双手。她看着这四周使她遭受苦难的人的巢穴,说出了她的评价。
“什么鬼地方。”
科莱特看向四周。这是一个挺大的房间,有整幢楼的宽度,也许有这房子一半的纵深。墙壁曾经是浅紫色的,是那种在哪里都受地产开发商欢迎的颜色,但是现在已经随着时间变成深褐色。油腻的黑手印遍布在电灯开关的周围,看得出他曾经在黑暗中摸索着开关,但从来没费心用湿纸巾擦干净。
一个毫无特色、毫无乐趣的房间。她根据这缺乏装饰的空间来猜测,这房间应该是在80年代特干夏顿埃酒流行的时候装修的,那时候每个人喜欢去想他们渴望拥有一间极简主义风格的公寓,但却忘记他们需要储藏间来实现这一点。这是一间单身汉公寓,她心想,在现实生活中的一间,而不是你听到这个词之后应该想象到的那些时尚的宫殿。这个地方住着一个从来都不费心使他看上去漂亮一点的男人,因为那是女人才会做的事情。他只是在生活继续的时候买些东西回来,直接把旧的丢在角落里。
这里甚至都没有一件普通人称之为家具的东西。相比之下,她的那个小公寓简直设备齐全。他已经住在这里多久了?她很想知道。什么时候都有可能,但从堆在原本是壁炉的地方的那一堆音响设备来看,他已经住在这里很多年了。他把买的东西随便摆放,但从来没想过找些东西放在上面作为装饰。
一个沙发摆在她面前,管式桩腿和黑皮表面,铬合金的框架满是刻痕,污迹斑斑,沙发坐垫的中间深深地塌陷下去,是他在千万个夜晚坐在这里看电视的痕迹。沙发的对面有三台电视,似乎分别接通DVD播放器、录像机和天空电视台机顶盒。为什么一个男人需要不止一台电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但她不是男人。在沙发和电视的中间距离沙发只有一脚宽的地方,有一张漆成黑色、台面是烟灰色玻璃的中纤板茶几,这样坐在沙发上的人不用伸手就能够到茶几上的东西。
是的,80年代,她心想。他直接从开发商那里买了这公寓,然后去MFI家具商店买了一些男人用的东西,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装饰过这间公寓。沿着墙边排列的是贮藏空间的大杂烩:在汽车修理厂里才能见到的那种金属架子,还有曾经风靡一时的深色胶合板梳妆台,那还是在宜家那些桦木的调色板涌入市场之前的事了。几个靠垫明显只是用来使他靠着舒服些,而不是沙发的装饰品,涤纶面料的窗帘也是黑色的。在原本应该放桌子的空地上,一辆健身脚踏车放置在那里,旁边还有一个看上去曾经是划船机的东西。这些都是罗伊·皮尔斯值得纪念的瞬间,在他还觉得自己能够重塑身材然后娶老婆的时候,但在很久以前,那里就变成了放脏衣服的地方。架子上一排一排地放置着多媒体产品。最远处的一端放的是录像带,旁边是一堆一堆的DVD光盘,完全没有整理过的痕迹,也不在乎看上去乱不乱。大多数的光盘盒上都没有封面,但是她能在一些有封皮的光盘盒上看到以前看到过的封面,知道房东躺在沙发上看的可不是言情剧。
侯赛因一脸厌恶地接受着这一切,看了看茶几的下面。那里散落着一个单身汉忽略的存在的垃圾:铝制外卖包装盒的四周还粘着一道道咖喱的痕迹,吃了一半的烤肉串还放在泡沫塑料包装盒里,揉皱了的灰卡纸,散落在四处的硬纸盒,几个遥控器,一个银色外壳的安卓平板电脑,一瓶婴儿润肤乳,还有一盒舒洁纸巾。在茶几的下面,科莱特看到一个露出一角的垃圾袋,半满的袋子里都是一样的东西。侯赛因礼貌地看向一边,好像这样做能在某种程度上尊重死去的男人。
雪儿说出他们所有人在想的事情。“呃。”她说道。她俯视着脚边被覆盖的形状,做了个鬼脸。
不要,科莱特心想,别说出来。我们所有人都在思考着这件事。我们不需要谈论这个。
“三台电视,”雪儿说道,“他究竟为什么需要三台电视呢?”
“我不知道。”科莱特说道。
“你不认为他以前都是三台一起看吗?呃,天啊。”
“够了,雪儿。”她坚定地说道。她确实不愿意再去想这个了。
雪儿看上去在沉思。“我想我没……”她开始说道。
科莱特知道她想说什么。“不行。我们不会带走任何东西的。”
“但是我需要一台电视,”雪儿抱怨道,“你知道我需要一台电视。”
“我说了不行,”科莱特回答道,然后她忽然想到:哦,我的天啊,我听上去就是她的妈妈。她马上就会反击说她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了。
“但是——”
“不行,雪儿,”侯赛因说道,“我很抱歉。但是不行,那是不会发生的。”
雪儿看上去很不高兴。瞧瞧现在的她,科莱特完全能够相信她才15岁。如果你仔细观察她的话,就知道她世故的外表是多么脆弱。她现在正在犯罪,然而她脑子里实际在想的居然是指甲油和睫毛膏。“好吧。”她说道,声音里满是“你会后悔”的语气,科莱特记得她还是青少年的时候会用这种语气。她向上扬了扬她的下巴,做了一个鬼脸。“那就赶紧的。我们可没有整晚的时间。”
在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动身的时候,她已经跨过尸体,猛地一拉塑料包装布松开的一边。房东像从地毯里钻出来的怪物一样滚了出来,侧躺着撞击到了墙上,然后停下来盯着他们的脚。他的眼睛已经开始暗淡,他的皮肤在他们把他扔进车里之前已经用管道疏通器冲洗干净,开始渐渐变成黑色。
雪儿开始将塑料布折叠起来,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做完,她开始感觉到安全。“那么走吧。”她说道,开始朝着门口走去。
“等一下。”托马斯说道。
雪儿停下来。“还有什么事?”
“我们不能就这样把他丢在这里。”他说道。
雪儿双手叉着腰。“现在说些什么‘尊重死者’有点晚了吧,”她说道,“我们不得不把他压扁才能把他塞进后备厢里。”
“不,”托马斯说道,“不是那个原因。瞧瞧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一齐看向那具尸体。一个像是膨胀了的鲸鱼的男人背靠着壁脚板躺在地上,他那八层的下巴从托马斯给他买的绿色T恤衫的领口耷拉下来。一条舌头从松弛的苍白嘴唇里伸出来,他的脚和胫骨上血液停止循环之后的地方覆盖着片片剥落的粗糙死皮。
“什么?”雪儿问道。
“看看他的颜色。”
他们全都看过去。正面是灰白色,然而他们注意到背面是红色的。从他们能看到他皮肤的部分,从褶皱的衣服下面肥肉被挤出来的部分,罗伊呈现出两种色调。他变成了一块巴腾堡蛋糕:一面呈现出柔软苍白的质感,另一边则呈现出粉紫色。他看上去像是有人拿着擀面杖站在他身上,从头到脚将他的肉敲松。
雪儿摇了摇头,皱着眉头:“那他妈的是什么啊?”
侯赛因清了清嗓子。“尸斑。”他说道。
“肝脏什么?”
“尸斑,”他说道,“那是人死后血液停留的地方。血液是不会留在血管里的,它会……流出来。然后就会在皮肉上呈现出这种颜色,在血液停留的地方。”
“天啊,”雪儿说道,“你他妈的是怎么知道这样一个单词的?”
“这是拉丁语,”侯赛因说道,“在任何一种语言里都是一样的。”
“好吧,”雪儿说道,“那么你想让我做些什么?把我的化妆品拿出来?”
侯赛因摇了摇头:“托马斯是对的。我们不能把他就这样丢在这儿。”
“那就继续说啊,教授。为什么不可以?”
“当他们发现他——”
“如果他们发现他。”
“他们最终肯定会发现他的,雪儿,”他说道,“然后当有人发现他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他被移动过了。”
“他们怎么知道的?”
“血液流向重力的方向。”他说道。
“你现在是在英国。”她说道。每当她觉得自己又蠢又无知的时候,她总是会变得粗鲁和无礼。这是她很久以前学会的防御系统。“说英语。”
“哪里是身体的最低点,哪里就是血液流向的地方。在你死以后,血液是不会留在死时的地方的。”
“这样啊。”她说道。
“所以他们就会知道他曾经是躺着的,”他继续解释道,“所以他们就会知道有人移动过他。”
“那又怎样?有他头上的那个凹痕,他们肯定不会以为他是心脏病发死的吧?”
“不,他们是对的,”科莱特说道,“如果我们就这样把他丢在这里,他们就会知道这不是入室抢劫。他们就会知道他不是在这里死的。”
“那不管怎样他们都会知道他不是在这里死的,对不对?”
“为什么?”托马斯问道。
“妈的,没有血迹。”
“他的头皮并没有裂开,”托马斯说道,“你注意到他在维斯塔的地下室里有没有流血?”
“没有。”
“那就是了。”
“那么赶紧的,”科莱特说道,“一起把他翻过来。”
原谚语为“He's the devil's advocate”,意为“他是恶魔的律师”,比喻某些人假装反对大多数人支持的观点,目的是为了人们讨论和思考问题更加全面,但维斯塔的母亲显然误将“advocate”听成了“apricot”。


第三十四章
星期天。维斯塔通常非常喜欢星期天。她喜欢街上安安静静,喜欢这房子在上午时分渐渐恢复生机和喧闹。她每个星期天的日程都是一样的:睡懒觉到九点钟,丰盛的早餐是溏心蛋配马麦酱抹烤面包,之后前往诺伍德路的诸圣教堂参加圣餐颂唱礼拜,在教堂的小礼拜堂里和教友们喝一杯雪利酒,然后在回家的路上改道去莫里森超市,看看打折品冰箱里有什么可以买的东西。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他们常常会觉得星期天午餐的消费人群已经散去,便将剩下的几块肉打折到半价。这是现在这年月的好事之一—超市里的块肉大小都有,包括足够一个未婚老女人吃的分量。她喜欢花费一整个星期日的下午在厨房里闲逛,做些烘焙,确保所有事情都准备好迎接下一个星期的到来,然后期待着她的晚餐。
这个星期天,她早上六点钟就醒了,闻到了下水道的臭味——侯赛因已经清理干净,但这味道散去还需要一段时间——而所有这一切猛烈地撞击着她的思想。两天前,我杀了一个人,她心想。我不能带着这一身的罪恶去教堂。我不能混在那些好人之中,同他们一起吃圣餐,不能再笑着谈论干酪片了。那一切都结束了,我从前所了解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仰卧在自己的单人床上,干涩的眼睛盯着天花板。那个悄悄出现裂纹的天花板已经是她近三十年来每天早上欢迎她的第一个景象。它已经成为她的安全感和满足感。不是举足轻重的一生,但是很美好的一生,尽管我从来都没有结婚,没有孩子,还有那些孤独的瞬间。这比很多人的生活都要好很多,而且我尽我最大的努力活得精彩。但现在这些都不复存在了,永远不复存在了。
我不会再在这里感受到快乐,她心想。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但现在我的家已经不在了。
她坐起身来,穿上她的晨衣。最好还是起床吧,她心想。躺在那里毫无意义。躺着又不能让任何事情自己做完。
她脑海里这措辞使她突然间感到悲伤的痛苦。这是她母亲会用的措辞之一,那些稍微曲解的陈词滥调用她自己的方式说出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其中的区别。你不得不去做必须要完成的事情,你不得不面对现实,别听他的:他是上帝的杏子。每次她说这些的时候,即使是在她的脑海里,她听到的也是她母亲的声音,然后她母亲在那一瞬间回到这房间里同她在一起。她亲爱的母亲。她那常去教堂、讲究家里的陈设、令人愉快的母亲,穿着印花的围裙,头发坚硬花白。她一定会以我为耻的,她心想。一定会为她房子里发生的一切感到羞愧。
接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科莱特睡不着。她不得不像往常一样去探望亚尼内,保持常态的行为同平时一样,就像他们所达成的协议一样。她希望有那么一天,如果她拜访的次数足够多时,亚尼内会记得她。但今天将会使她筋疲力尽。她昨晚一整夜都没睡,前一天的晚上也几乎没有睡,现在她感觉就像是骨头里的钙质都被抽了出去,哪怕最轻微的一击都能使她散架。
我应该逃走,她心想。我应该马上打包逃走。她甚至都不认识我是谁,我留在这里之于她没有任何区别。我现在的所作所为只会使我变成更易寻找到的目标。但是,哦,上帝啊,哪怕我能再和她聊一次天,哪怕我能再见到她看我时眼神发亮,知道她记得我是谁。她并不是个糟糕的妈妈,她真的不是。她并不愿意变成那样的。我在大半生中都在埋怨她,但是我们之间也有美好的时光。在那些叔叔、新爸爸还有她“他拿走了你的午餐钱”的抱怨之外,还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我们深爱着对方。我好高骛远、决定走捷径赚取可观的收入又不是她的错。而且现在我已经离开了三年了。我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抛弃了她,我不能再让她孤独地死去。
她记起其中一段美好的时光,那时候她还是年幼的莉莎:她们去马尔盖特度假,用的是登在报纸上的一个降价套餐。亚尼内花了三个星期每天都去图书馆剪下打折券,最终她们得到度假村里的一间小屋。那时阳光暴晒着肩膀,在她去玩滑梯和转盘的时候,亚尼内和其他的妈妈坐在一起,然后在一个非常大的公共游泳池里教她游泳。她还记得看着她妈妈在才艺大赛上站起来,唱了一曲《支持你的爱人》,准确地唱出了每一句歌词,她看上去是那么闪闪发光,莉莎为她骄傲得快要爆炸了。我不能离开她,她心想。我不能。没有人应该孤独地死去。而且如果我不打算离开的话,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儿呢?
我还能找到什么地方没人想知道我是谁,没人会将我登记在案留作记录呢?
但是他们会找到你的。你疯了,待在伦敦,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如果托尼没有找到你,切恩探长也会找到你的,而那基本上是一样的,只不过更加曲折一些。他想要我是因为他知道她想要我,而她想要我是因为她觉得我是扳倒他的途径,但是无论是哪种情况,我都死定了。你只需去看看《新闻国际》就能知道伦敦警察厅有多少漏洞。一旦他知道我检举了他,再多的证人保护措施也不会保证我的安全。我需要离开。我必须这么做。这是我能活下来的唯一方法。
但是亚尼内,她心想。我不能离她而去。我在她去世之前都不能离开。
侯赛因像被钉住一样躺在床上,为他死去的妻子而哭泣。将近五年了,她出门去参加妇女小组集会,再也没有回来。然而每天他醒来,仍会为她不在身边而哭泣。基本的情形对他来说并不是秘密:一定是秘密警察将她带走,而秘密警察永远都没有把她送回来。剩下的事情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而那痛苦通常都比他觉得自己能承受的要强烈得多。
有时,他会在他的空房间里同她对话,好像这样做会将她带回到他身边。他说着她的名字,“罗莎娜,罗莎娜,罗莎娜”,像是一句魔法咒语。然而当房间安静下来,当没有温柔的声音回应他时,他痛苦地跪伏在床上,用手掌去揉搓着自己的眼睛,为逝去的过去而啜泣。
我宁可,他对她的鬼魂说道,我宁可被带走的是我。我宁可我们当初一起去,宁可我当初跟着你。
如果我知道失去你是什么滋味,我宁可和你死在一起,我的爱人。对不起,对不起。我是那么爱你,但我没办法保护你。我的勇士,我的美人。我的罗莎娜。
自从他从庇护中心搬到这里已经超过一年了,这里更好一些,毋庸置疑更好一些,但是这房间是那么无精打采,而他没有心思想着去改善一下。他想起他们在德黑兰的公寓,那些居家的东西,那些小地毯和陶器,她种在阳台的玫瑰,那呼罗珊的阳台比周围的树都要高。他很想知道她会怎么看这乳白色的墙壁、深蓝色的床单还有他那只有两个锅的厨房。
他只留下两张照片:来自他们建立起的生活的两张照片,只有这两张照片陪伴着他一直到他旅行的终点。一张正式的照片拍摄于他们婚礼当天,两个人都那么年轻,肩并肩坐在一张华丽的王座上,十指相扣,当时他们正在等待落座,然后开始他们的喜宴。另一张是他最喜欢的一张照片,由于这一路旅行他都放在胸前的口袋里而有些褶皱。照片里她穿着西式的服装——短衬裤和一件干练的白衬衣,衬衣蕾丝绉边的领口一直延伸到她的耳垂——倚靠在里海边的白色栏杆上,一缕风将她浓密的头发吹到她的眼睛上,她转过身朝他莞尔一笑。罗莎娜从黑色头巾的束缚中摆脱出来,正在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将她的皮肤、她棕色的柔软嘴唇、她健美的身姿和她优美的双手暴露在空气中。照片里她戴的金耳环和她的结婚戒指都已经踪迹难寻,什么都没有剩下。他小心仔细地给这两张照片裱上相框,保护它们不再受到侵害,但四年过去了,他依旧无法直视着它们而内心不会感到痛苦。
我必须活着,他心想。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不会一直在这儿,不会永远困在这等待的牢笼里。总有一天我的申请会排在最前面。一天天过去了,那个日子越来越近,但是然后我要做什么?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任何我写的书、我的演讲、计划、旅行、示威游行能够再把你带回我的身边吗?假如我们有孩子的话,罗莎娜……他们说痛苦会随着时间消失,但是时间除了把痛苦沉淀到心底什么都做不了。我思念你。哦,我想你。如果你和我在这里的话……
雪儿在哪里都能睡觉,这是她不得不学会的一项技能。她在刚刚黎明的时候回到家,在清晨的微凉空气中钻进她单薄的被单中,立刻就睡着了,那只猫在她睡着的时候偷偷溜进来同她一起睡。她需要睡觉,睡觉会治愈一切的,但是在睡梦中他们还是会回来。她已经发现你可以摆脱任何事情,除了在你睡梦中的时候。
她在睡梦中喃喃自语。她冻僵的肌肉紧绷着,她准备逃跑,准备战斗。有时她在下午的早些时候从睡梦中醒来,会觉得全身又酸又痛,仿佛她刚刚跑完马拉松一般。
微弱的晨风吹拂着她轻薄的窗帘,吹凉了她滚烫的额头。在她的脑海里,她又回到了那个阁楼。她再一次设法进入房东的壁橱里面,爬上台阶,接着她便置身满是灰尘、用布遮盖的家具中。只是这一次,她外婆的家具也在那里。她能看到那些老旧熟悉的形状,便特别想哭:威尔士餐具柜上排放着不成套的瓷器,别人不要的餐具已经过时了,光亮印花材质的柔软沙发被外婆保养得像新的一样。那张褪了色的小松木桌子放置在厨房的墙边,是雪儿吃每一顿饭的地方,挂钟的指针后面的表盘上画着旋花植物。一只红嘴椋鸟塑像在外婆的小屋花园里洗澡,女神的雕塑怀里抱着一个海螺壳而不是从中半裸着走出来,许多滑稽的猪凌乱地摆在所有表面上。
雪儿正躲在一张铺着落满尘土的桌子下面,因为她听到她父亲走上楼梯的声音,而这是她外婆叫她躲进去的地方。别出来,她说道。发生什么事情也别出来。我已经报了警,他们正在来的路上。千万别出来。
星期五的晚上,雪儿向科莱特撒了谎。她确实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并且她也知道他在哪里。他因为谋杀她的外婆而被关进了监狱。
哦,不,她朝着闷热的卧室喃喃道。哦,不,不,不。别再重复了。别再是外婆。哦,救救我。她的双手慢慢抬起盖住脸,她开始在睡梦中发抖。
现在在她的梦境里,他们甚至不再说话。当雪儿还是12岁的时候,梦里有很多的交谈。那是来自她父亲的吼叫和来自她外婆的哀求。她叫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丹尼。哦,丹尼,别这么做。等你酒醒的时候再来,也许那时候你就能见她了。但是过去这么多年,每次她在梦境里再次体验,序幕变得越来越短。现在直接进入主题。她外婆的黑鞋子,那矮小的鞋跟,那带扣的皮带,然后是他的运动鞋,被外面下的雨打湿呈灰色,大步跨过干燥的地面站到她面前。
然后便是各种噪声。单调的硬拳击打在脸上的声音。然后一次又一次,她外婆的脚跟从地面上升起来,无助地胡乱蹬踢着,而他就像拳击沙袋一样将她抓在空中。她的外婆一遍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丹尼,哦,丹尼,不要啊丹尼,丹尼,求求你了。”雪儿用手指完全堵住耳孔,但她还是能听出击打的声音仿佛击碎了什么,接着声音变得好像击打在稀泥上。然后当那双脚不再乱踢,她看到一双脚踝在他放下外婆的时候瘫软下来。她的外婆瘫倒在厨房的地板上,她的脸湿乎乎地撞在地面上,因为她的胳膊已经没有力气支撑住倒下去的身体。而后她便不再是她的外婆。
她是一张满脸是血的古怪面具和被击碎的骨头,她的所有牙齿都不见了。但是,当他向后抬起腿准备踢她的时候——那双运动鞋现在已经染成红色,鲜血深深地染红了鞋上的网眼——她举起一根手指贴在她裂开的嘴唇上,用她受伤的眼睛看着她。
然后是她父亲的声音,平静得就像是参加一场茶话会。“你现在可以出来了,谢里尔,”他说道,“爸爸在这里。”
在那床单下,雪儿胡乱地抓着空气,嘴里呢喃出一声安静的惊呼。然后那个梦境消失不见,她蜷缩在那只猫的身边再次睡去。
这实在太奇怪了,托马斯心想,一个简单的经历是如何永远改变你对某个人的看法。五天以前,她还只是住在楼下愚蠢的小姑娘,大声说话、态度生硬,行为还有些不检点,总是惹是生非——然而现在他理解她,第一次真正地理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