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卡住了。门实在太窄。罗伊吃了一辈子的巧克力、香肠卷和当夜宵吃的比萨致使他的身躯太宽,从门里进不去。
“该死,”雪儿说道,然后扔下她的那一角。一个声音从小屋里传出——一个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的声音——她马上明白是托马斯,由于没有意识到这突然的暂停而失去重心,向后摔到地上。
“不,”雪儿说道,“别是现在,去他妈的。”
她听到他哼哼唧唧地爬起来,然后另一端又被拉起来。雪儿和侯赛因打起精神,奋力向前推。他们的负担只是在门框处挤作一团,越挤越厚,木制的门框越加嵌入他的身体。
“停下。”托马斯的声音在夜晚的空气中出乎意料地响亮。他们屏住呼吸,停了下来,等待着警报的声音。现在肯定有人听到他们了,走到他们卧室的窗户前,查看他们的邻居在做些什么。她环视着四周,抬头看着有钱人家那好几百英镑的遮光窗帘,但是没有声音从这些花园里传出来,没有人影出现在窗前。
他低声地再次开口说道:“把他翻过来侧躺。”
不明白这会有什么帮助,雪儿心想,但他们照做了。身体依然卡在那里,像是瓶子上的瓶塞。但是那都是软组织,没有皮肤下的髋骨那么坚硬。
“把他塞进来。”一个声音传来。
“什么?”
“把他塞进来。抓紧时间。”
哦,天啊。她看着侯赛因,而侯赛因也在看着他。他就在另一边下垂的肚子那里。他可以伸到那边去拉,但是那就意味着塞进去是她的任务。她哽住了。我十五岁,她在心里再次想着。在这之后就容易多了。
他的身子已经进去一半,肚子被门框挤得快要上翻到他的胸部。雪儿把她的双手紧握成拳头,闭上眼睛用力推着。她从来没有揉面做过面包,但她觉得这大概是一样的感觉吧。
第三十二章
隔壁的有钱人家正在开派对。在下午两点钟,侯赛因正用托马斯信守承诺从HSS租赁公司租来的管道疏通器冲刷下水道,嬉笑的声音开始从篱笆的另一边传过来,空气中弥漫着周六烧烤的诱人香味。街上停满了SUV,托马斯那辆破旧的本田就像平房在高楼大厦面前那么显眼。
侯赛因无法相信有人会愿意在传来的阵阵恶臭之中吃东西。但是他发现英国人是一个奇怪的民族,哪怕做好准备忍受任何事情也不愿意和陌生人打交道。这是在他刚来到这个冷酷阴沉的城市时令他沮丧和困惑的事情之一。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不把这种态度看作是针对他个人的。但是现在他已经习惯了,而且他能看出这态度的优势。当然,这给了他信心,相信他们处理罗伊·皮尔斯尸体的计划应该能够成功,至少是在短时间之内。房东的邻居将很可能花几个月啧啧地抱怨,用纺必适喷雾清新空气,也不会去按他的门铃,担心不得不处理潜在的无礼和粗鲁。
他弯腰继续手头的工作。他们的全部计划最终都取决于这些下水道是否通畅。他们需要给皮尔斯洗个澡,使他在换上干净的衣服之前不再是脏兮兮的,确保他不会弄脏最终丢弃他的目的地。然而使这个计划能够实施的唯一办法就是确保他们清洗他的地方本身是干净的。在那之后,如果他们还住在这里,一切如旧但很长一段时间不用付房租,他们会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这热闹的人群里……
侯赛因是被训练出来的经济学家,是有声望的闹事者。他一直得意自己的能力。但是坐在电脑前和为伊朗的绿色运动游行对他来到伦敦之后所需要学习的技能一点帮助都没有。有一个像皮尔斯这样的房东,本身就是个吝啬和懒惰的结合体,就意味着除非自己亲自动手,房东是不会来修理任何东西的,他必须集木匠、水管工、锁匠、玻璃工匠于一身才能生存下来。现在看来,他似乎是一个下水管道清理的专家。
他想知道罗莎娜会把他看成什么,看到他蹲在一个下水道检修孔旁边,手里拿着一根不锈钢软管,等待着任何情况发生的迹象。她曾经取笑他卷袖子的方式,假想出一种展现强壮能力的感觉,尽管这感觉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他曾经有段时间非常厌恶她这一点——但是现在他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回那段时光。她漂亮的双手,她机敏的反驳,她的勇气,她反抗束缚的方式。他一直试着不要太过思念她,因为每次思念她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到孤独席卷而来。
他承认修下水管道并不是他的专业领域,但是尽管如此,这样的堵塞似乎非常令人匪夷所思。当他揭开检修孔的井盖时所看到的东西和他预想的一汪发黑的污水似乎完全不一样。
在那里的的确是下水道污水,但是那污水很油腻,仿佛混进了一两加仑的食用油,而管道的內膛好像是结结实实地凝结了看上去像是猪油的令人恶心的东西。即使这房子里住了六个人,每个人都用他们的小厨房做饭,他也很难相信会制造出这么多的脂肪。在这些都被清理干净之后,我必须和他们每个人都谈谈,他心想。他们也许不了解脂肪:油脂凝固之后会变成类似石头一样的东西,覆盖在下水管道的管壁上。他自己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在他刚刚成为新闻记者的时候,曾跟随一队管道工人下到城市的肠道里亲眼所见,看着他们从墙上把那些东西刮下来,就像在刮附着在船底的藤壶。
“这有点奇怪?”
他抬起头来,发现科莱特站在厨房的门口。
“你看着觉得奇怪吗?”
“是啊,”科莱特说道,“那是脂肪吗?看上去是脂肪。”
“我觉得是。”
“那它动没动?”
“我不知道。感觉像是没动。”
“小心,你可不想反吹回来溅你一身。”
“谢谢,”他略带讽刺地说道,“我尽我所能吧。”
隔壁爆发出一阵欢笑声,男人女人欢聚在一起,用自信响亮的声音聊着天。他注意到,这个国家受到良好教育的人似乎连声音都变得不同。不仅仅是口音,而且是实际的音色。好像金钱能赋予你额外的底气,女人们的声音更加深沉,而男人们的发声方式就好像他们的喉咙一直深入到腹腔里似的。
“听上去有人正在度过欢乐时光呢。”科莱特说道。
侯赛因看着她。他知道他们在想同一件事情。这可不是他们计划中考虑到的因素。
“没关系,”科莱特并不确定地说道,“他们在晚餐之后就应该结束了。”
“但愿如此吧。”侯赛因说道,随后弯腰继续他的工作。
在地下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塌了下来。他能通过他的手感觉到:不锈钢软管猛地震了一下,随后那顽固的硬物些许软化些。管道内能看到的部分突然迅速地排空,就好像另一头有一张巨大的嘴将它吸走。在四周的管壁上,那些油脂还附着在上面,呈略微灰暗的白色,一块一块地凝结。
“太好了!”科莱特说道,“通了吗?”
“看上去是通了。”侯赛因回答说。
“谢天谢地。”
“我想我还是让这玩意儿再工作一会儿,”侯赛因说道,“如果那些玩意儿全部都粘在管壁上,我觉得我们需要尽可能从管壁上清除干净。”
“那是什么?”她走过来蹲在他身边,有些厌恶地向下看着那沉淀物。他突然猛地感觉到她的靠近,她从背心裙中露出柔软圆润的肩膀,她脖子的光滑曲线,垂在她耳旁的金色卷发。她很好闻:像是新熨过的床单和烤过的面包。他感觉自己脸红了,随即故意将眼神转移到下水道上。“这些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
“这不像是任何我曾经……我们应该把它挖出来,你知道的。我们不能直接把它留在那里。这东西还会再次堵住下水道的。”
侯赛因突然有股想破口大骂的冲动。这油脂看上去有种莫名其妙的邪恶感,很不自然。而现在那些液态的污水排空之后,他更加不想再去触碰这玩意儿。但是他知道科莱特说的是对的。在这地下室外平台的角落里有个旧塑料桶,表面覆盖着油漆。如果他用维斯塔厨房里的长柄勺去挖的话,那塑料桶也许能作为一个容器。他们可以把它倾倒在花园的尽头。挖个洞倒进去,如果他们还有力气的话。
“其他人都去哪里了?”科莱特问道。
“雪儿和维斯塔正在花园里——而且我觉得杰拉德·布赖特回到他的房间了,我今早听到他回来的。托马斯,我不知道。”
“维斯塔怎么样了?”
侯赛因耸耸肩:“我想就像你所料想的那样吧。”
“是啊。”她用手抓了抓颈后,不安地盯着下水道。“我去拿塑料桶。”她说道。
“哦,不用,”侯赛因说道,“没关系的。我能搞定。”
“别傻了。”科莱特说道,给他一个像阳光般的甜蜜微笑。
他再一次推了推不锈钢软管,发现他又能把它往下水道里塞进三英尺。
在阴凉处围着那些污水转来转去,侯赛因和科莱特都不知道外面的天气变得多么炎热。坐在太阳底下就像是待在烧烤架上。那小屋的里面一定热得就像是烤箱一样,里面的东西就像是正在慢烧锅里烘烤的烤肉。维斯塔和雪儿坐在帆布躺椅上,背部坚定地朝着阳光,安静地闭着眼睛。维斯塔看上去很苍老,就好像她在一夜之间苍老了10岁,深深的皱纹蚀刻在她的嘴边,她的皮肤灰白没有血色,尽管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夏天。
雪儿用一副熊猫眼形状的太阳镜遮住她的眼睛,但她脸上的青肿在太阳镜的边缘还是隐约可见,开始渐渐地变成青色。她的嘴唇已经结痂,看上去比托马斯把她带回家时要严重得多。她这个瘦弱的小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小鸟穿着印有枝状花纹的棉布背心裙,脚上穿着带防水台的坡跟鞋。她们两个都没有动,但是都没有在睡觉。
篱笆另一边的派对渐渐活跃起来,就像所有英国中产阶级的派对能达到的活跃程度一样,碰杯的叮当声和自信的说话声在这炎热的空气中响起。女人们的笑声听上去好像是教堂的钟声。如果他们知道,维斯塔心想,躺在那水泥地上的东西就在距离他们几十码的地方,他们的声音就不会再那么确信他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了。那一定很棒,生活在一个没有什么能暗中破坏你自我信念的世界,在那里退休金和房屋抵押贷款之于你十分重要,因为你觉得自己会一直活到90岁。在那里,你对夜晚的预期不过是喝醉或者带着白天晒伤的皮肤睡去,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也不过是下周上班的时候感觉疲惫不堪,而不是搬着一具尸体走在黑暗的街道上,将尸体塞进汽车的后备箱。
阳光呈现出奇怪的黄金色,这只能在城市里面看到。大概是污染吧,但是眯着眼睛看还是挺美的。维斯塔转过她的头,吸收着这阳光。她听到管道疏通器被关掉,它那嗡鸣声随即被一阵有节奏的刮擦声所替代。哦,亲爱的,她心想。我知道我应该去帮帮他,但是我做不到。人们看着我认为我可以掌控一切,他们总是那么想,但是他们想错了。
现在发动机的声音消失了之后,她能更清晰地听到隔壁的谈话声。一个女人正在讲述一个又长又无聊的故事,是关于他们去泰国一家套餐式度假村酒店的经历。“哇哦,那里好极了。全天都供应优质品牌的酒水和食物。我们基本没离开过游泳池,除了吃饭的时候。而且我们的房间里有一个瀑布,想象一下,你拥有一个瀑布!”
“你有没有去哪儿逛逛?”
“那里有个去大象自然保护区的旅行。我们参加了那个旅行,但是除此之外我们就是睡觉和晒日光浴。”
“好吧,我们都非常努力工作呢。有时候我只想牺牲一切换来一段时间的休整。”
“我知道。完全是这样!而且说真的,当那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酒店安排好,似乎就没有什么意义去做那些游客才会做的事,对不对?”
“甚至都没去购物?”
“哦,不,很显然去购物了!”
食物闻上去棒极了,又香又干净又新鲜,就好像是直接从农场里运过来的。当一阵阵令人愉悦的香料味从篱笆那边飘过来,飘进她的鼻孔里,维斯塔的嘴里开始流口水。这个世界的变化还真是奇怪啊。我是吃着布丁卷长大的,那时候欧芹酱还被认为是异国的食物,还有你在星期日的烤牛肉上放辣根,如果你有的话。妈妈和爸爸曾经在亚洲人搬进这条街之后整个花园都是咖喱味的时候,真的就在脸上裹上湿毛巾,但是那味道之于我就像是奇异的经历。我还记得第一次吃加勒比烤鸡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天堂里。所以真有趣。放在从前,从篱笆那边飘过来的味道是你在社会最底层人身上闻到的味道。而现在这些食物连同他们自己和他们巨大的家用客车一起回到了这里。他们做饭的时候已经不能不放蒜,就像不能不放盐一样。
我想知道,她心想,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我会怎么看待这一天?它那不真实感,那被强迫的迟钝,我们所有人都在等待夜晚的降临。这就是人们在杀死某人之后的感受?没有不安,没有害怕,没有悲伤,只是麻木?
在他高高的阁楼里,托马斯站在窗前,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隔壁正在开派对,而他能从阁楼的天窗看得清清楚楚:小孩们穿着那种棉布围裙和彩色的工装裤,就像是你会在《星期日泰晤士报》里夹着的小册子上看到的那种,有的小孩在一个充气的儿童游泳池里嬉戏,另外一些则在一个围着网布的蹦床上蹦蹦跳跳,而成年人们则站在一旁倒着白葡萄酒,葡萄酒都被冰镇在一个满是冰块的旧搪瓷洗脸盆里。花园里的每个人都在肩膀上系着一件开衫,就好像在他们进门的时候,这就是他们每个人的名牌一样。那就是某种形式的制服。当然,和棒球帽或者套头衫一样容易辨认。这使他们知道在大街上冲谁微笑,向谁问路,或是穿过马路躲避着谁。六只一模一样的可卡犬在一棵梨树的阴影下喘着粗气。
他对事情的发展感到出乎意料地放心。对他们今天晚上要做的事情还是有些紧张,但是如果一切都进展顺利,维斯塔·柯林斯帮了他一个大忙。其他人也许对下水道的堵塞感到困惑,但他看了第一眼之后就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而且如果房东按照那个愚蠢的老女人一直要求的去做,叫来一个专业的管道清理队伍,他们也很可能猜测出这是什么。毕竟在伦敦的近代史上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下水道被皮下脂肪所阻塞。
我实在太粗心了,他心想,愚蠢自大、粗心,觉得因为我的泡碱在消融那些东西上做得如此漂亮,就觉得它可以把这些东西一直带进下水道。想一想,因为当今你可以花费比一顿咖喱还要少的钱就可以买一个搅拌机,你就可以直接把这些内脏一杯一杯地倒进马桶里。百分之六十的大脑都是由脂肪组成的。我以为它会去到哪里呢?
他需要一个新的计划——这很明显。当他意识到罗伊·皮尔斯死了,而警察很快就会聚集在这幢房子里的时候,他几乎快要吓死了。如果他的思维能敏捷一些,如果他能够少考虑当前的状况而多关注他未来的发展,他就会冲出那间厨房,离开那具吓人的尸体还有那些愚蠢的邻居,懒洋洋地倚靠在那里等人去告诉他们如何去做,然后逃回到楼上去,赶紧把他的女孩们藏起来。现在爱丽丝已经不在了,床箱里有足够的空间容纳她们两个人,这样很好,但整间公寓到处都是他懒得去找储存地点的工具,而更甚的是,尽管他近距离地生活在这样的气味之中,他也知道这个地方的所有东西都还存在着尼基转化过程中气味的痕迹,我不能就这样把我的弱点暴露出来,他心想,我还真是个傻瓜。
他踮起脚尖,从窗户探出身子,去查看天井里的情况。那个伊朗人侯赛因似乎已经使用完管道疏通器,正在把下水道里的剩余沉积物舀进一个桶子里。他找到一块布系在脸上,看上去就像是西部片里的土匪。他的动作十分从容,很讲究方法。根据托马斯了解到的他的历史,他是个在秘密需要被保守的时候能坚守秘密的人。托马斯在他邻居搬进来的时候,会在网上进行一番调查,只为了确认一下,而且他发现的东西很少能使他感到吃惊。但是侯赛因·赞贾尼很明显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至少在伊朗当前的政权下。实际上,他不受欢迎的程度足以使特赦网站上完全没有他的名字。他并不担心这会危及侯赛因的庇护请求:他只是不想那些人拿着刀或是枪或是带毒针的雨伞,又或者是任何今年穆拉们流行用的东西,知道到哪里来追捕他。他很有趣,托马斯心想,是一个律己的男人。在其他的情况下,他也许永远不会去做这件事,但就算是受欢迎的英雄在他盯着AK47的枪口时,也是会改变初心的。
像二十三号这样的房子里的房客很少出现在网络上。据他所知,他是搬到这里来的所有房客中唯一一个有电脑的人,但侯赛因似乎时常为一些政治网站写文章,这就意味着他最起码有一台能够使用的电脑。杰拉德·布赖特只是简短地出现几次,都是当地报纸里没有重要新闻的时候出现在头条——基本上都是一个私人学校的音乐老师犯了滑稽的错误,当地报纸刊登出戏弄他的头条——但除此之外他的中提琴和他自己只是在几个十分业余的音乐会项目里有些特写,那些主办方从来都没抽出时间来把那些照片从网页上删除。实际上,这周他似乎在伦敦的东南部当地场所里举办一系列廉价的室内音乐会,幸运的是最后一场就在今晚。天知道如果他昨晚在这里的话会发生什么,或者如果他今晚在家的话。一系列新的后果简略地闪过托马斯的想象。他赶忙把这些想法摒弃掉。不能去想那些事,他心想,我有太多事情要处理,有太多事情要安排。
网上也有几条提到维斯塔·柯林斯,但是她出现在诺斯伯恩广告商每次的大赦年刊里,戴着一顶晚会礼帽勇敢地笑着。他吃惊地发现他查不到任何关于雪儿和科莱特的任何信息,但现在他追查到了雪儿,或者说至少是那个可悲的寻找谢里尔·法雷尔的脸书页面,是由社会服务部建立的,这似乎是所有人寻找她所做的唯一努力。页面几乎还是18个月之前更新的,那个阴郁的12岁(很明显这是最近一张有人费心去拍的照片)的脸穿着学校制服紧盯着镜头,几乎不能认出来是她。谢里尔·法雷尔曾经是一个矮胖的黑人小孩,头顶卷曲的黑发用橡皮筋扎成两个羊角辫。
她根本就不像现在这个腿长、棕色皮肤、留着螺旋卷发的女孩,那女孩正坐在花园里的帆布躺椅上。
他感觉自己在他们分享经历之后更加了解他们了。他现在确定而不是怀疑,科莱特在逃离某个人,而且他们所有人准备好听从他所安排的一切,只要不让别人找到他们。昨天晚上他讲话的时候观察了他们的脸,在他控制住局面的时候看到宽慰的感激之情流露在他们的脸上,然后他便知道他们会做他想要的任何事。我现在是他们的朋友了,他心想。他们曾经见到我都躲着我,为他们不得不去别的地方而寻找借口。但是现在我是他们的救世主。在今晚之后,当所有的一切都完全结束,每个人都安全地回到家,细数他们的幸福时,我将会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将会被接纳,到他们之中。一房之父,而维斯塔则是祖母。
我真的获得了一个幸运的解脱。他们永远都不会讲这件事,永远都不会告诉别人。他们将会把这一切清除干净,而我则会更加谨慎,再次和我的女孩们安全地在一起。
他转身回到房间,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觉到无比轻松。他还有事情需要解决——尤其是如何处理掉冰箱冷藏室里的那些东西,很明显搅拌机已经不能再用了——但是他觉得自己被赋予了另一次生命。
女孩们并排坐在他的小沙发上,中间留了一个人的位置。尼基已经从她40天的沉睡中粉墨登场。身上有一点皱纹,而且她的嘴巴比我们理想中喜欢的样子稍稍张开一些,但是除此之外她完美无瑕。她们平和地坐在一起,睁大的眼睛,卷曲的头发,涂上亮色指甲油的指甲,好像在等着他的加入。他看了一眼手表:四点钟,派对进行到高潮阶段,楼下的所有事情都在控制之内。
今晚等到天黑之后,等客人们都散去,灯光全部暗下来,不再有火车运行的时候,他们将有任务去完成,但是现在一个慵懒的下午正朝他迎面走来。
他轻轻地坐到沙发上两个美人的中间,将双手分别握住两个女孩的一只手。把他的头靠在沙发靠垫上,从一个看向另一个,为她们安静的美丽而着迷。这快要成为一个精彩的夏天。
Keystone Cops,1914-1920年年初由美国启斯东影片公司拍的默片喜剧中经常出现的一队愚蠢而无能的警察。
侯赛因说的“尸斑”英文为“Livor mortis”,与“肝脏”一词“liver”发音相近,所以雪儿错以为是“肝脏”。
第三十三章
当他们打开后备厢,一股臭味——屎味儿、卡芒贝尔奶酪味儿、卸甲油的味儿和烤榴梿的味儿——从封闭的空间里爆发出来,仿佛这味道是活的。它像雾一样弥漫在他们的四周,使得他们大口喘着粗气快要窒息,把手放在嘴巴上强迫自己不要发出声音来。科莱特的眼睛被呛出来的眼泪模糊得看不清楚。她疯狂地环视着四周,感觉这味道也扑在侯赛因的脸上。托马斯已经将他的眼镜摘掉,野蛮地用他的衣角擦了擦。只有雪儿还保持着毫无感觉的样子,只是站在那里,脸上浮现出一丝类似冷笑的表情。她不耐烦地晃了晃脑袋,走上前去拿起塑料布的一角。
他像面糊一样塞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今天下午他还因为尸僵的缘故而身体僵硬,但12个小时待在闷热不通风的小屋里,尸僵已经消失了。他像没有骨头一样陷落下来,最终像蛋糕糊倒进模具里一样软塌塌地摊成一片。
但是把他抬出来就像是在移动果冻一样。四肢、头发、肚腩、肥厚的大腿、滑靠在后备厢边缘耷拉着的脑袋,都在拒绝回应他们的拉扯。他们奋力挣扎一小会儿,怕吵醒邻居而保持安静,互相碰着对方的手肘,将他们的胳膊像《启斯东警察》中演的一样挽在一起,但是房东很快就卡住了。
托马斯嘘的一声,握了握科莱特的大臂,接着摇了摇头,示意她退到后面。她温顺地按照他说的去做。她又惊讶又释然地看着托马斯承担起权威、委托的任务——当他们其他人都在惊慌中茫然失措时,他就知道应该做什么。她轻轻拍了拍雪儿的手肘,用大拇指指向胸部示意她移开。
托马斯站在车子后面,一只手搭在后备厢的箱盖上,俯视着这具尸体,仿佛这就是一个逻辑谜语。然后,只用了一个简单流畅的动作,他双手抓住塑料布的一角,用力向上拖拽。就像是《行尸走肉》里的临时演员,罗伊在他的塑料包装里坐起来,侧过身来重重地摔在后备厢的边缘,就像是一个玩偶盒。一开始很慢,但随着他重心的转移逐渐加快速度,最终他从后备厢里滑出来,跌落在柏油路上,像是一只蓝色的蛆。
他们将他颠簸地拖下台阶,每一次塑料布的刮蹭和鞋底的摩擦都吓得他们立刻安静地站住。我们现在已经走了这么远,科莱特心想,上帝保佑我们千万别在这个时候被抓到。除了一直往前走,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她希望他们可以加快速度,但他们不得不谨慎行事。四个人和一具发臭的尸体:你根本不可能将自己从这件事里解脱出来。在门口,托马斯翻找着他们从波尔斯潮湿的口袋里找到的一串钥匙,寻找着能打开房门的那一把。科莱特又登上几级台阶,巡视着街上。现在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一群晃悠着手电筒的房主们,她知道那会发生的。一盏灯光亮起,接着另一盏灯,然后一个声音会质问他们在干什么,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