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没说他在这里做好事是不是?”
“他以为我不在这里,”维斯塔说道。“就是这样!我告诉他因为那些下水管道,我打算去住宾馆。就在今天下午。他一定是认为我不会在这里。就像那次入室抢劫,还有我的花园被毁掉的那次。每次他都知道我外出不在。”
侯赛因皱了皱眉,走进洗手间。他们安静地站在原地,听着他移动东西,在他翻开热水器外罩的时候,发出一声金属碰撞瓷釉的叮当声。“我不能在这里,”科莱特说道,“如果警察会来的话,我必须今晚就走。对不起。对不起,维斯塔,但是我必须离开这里。我想帮忙,你知道我想帮忙的,但是……”
“我知道。我能理解。”除去她脏兮兮的脸、老旧的晨衣和纠缠在一起的头发,维斯塔那高大的骨架忽然在她遭到破坏的厨房里显得十分庄严。她站直身子,把她的衣领拉紧一些,看向远方。认命,科莱特心想。她看上去已经认命了,好像她已经准备放弃。“这是我要处理的烂摊子。把你们卷进这件事里是个错误。”
“我们已经卷进来了,”托马斯说道,“你知道这是事实,是不是?”
“是的,”她说道,然后停下来强忍住泪水。“是的,我知道。对不起。”
托马斯叹了口气,走过来站在她身边。他奇怪地握了握她的胳膊。看上去好像这个姿势对他来说不是很自然。他看上去,科莱特心想,就像有人模仿电视上看到的表达出同情之情。我希望他别去抱她。她可能会尖叫的。“可怜的维斯塔,”他开口说道,“这不是你的错,你知道的。”
“我以为他是个窃贼。”维斯塔重复地说着。这句话现在不假思索就能说出来,好像她在排练自己的当庭陈述。
“他还有什么家人吗?”托马斯温柔地问道。
她摇了摇头:“没有了。曾经有三个姐姐,然后他爸妈在那三个孩子后又生了一个。我想这确实能解释很多事情,如果你仔细去想的话。为什么他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小的时候被惯得不像样子。总是恨不得把脸都埋在巧克力里。天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零花钱,我每次看见他,他手里都拿着一本漫画或者一件小玩意儿,要不就是一些时髦的玩具。但他妈妈不允许他和其他的孩子玩,她觉得他们都是脏孩子,所以我觉得他没有什么朋友。以前他放学之后就来到这里,独自在花园里用板球拍玩击球。总是打碎我那种着植物的花坛。
“那时候,他的姨妈们住在这里,就住在楼上。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人来看她们,除了罗伊和他妈妈。这挺不正常的,是不是?”
似乎没人知道要对此说些什么。他们敷衍地哼着声表示赞同。作为悼词,这可不是很长,科莱特想。罗伊·皮尔斯:他生前吃了很多巧克力,爱看漫画书。我想知道我的会写上什么呢?我想知道我是否会有墓志铭?只有有尸体埋葬的时候,你才会享有悼词。
侯赛因出现在门口。“维斯塔,你认得出这个吗?”
他拿出一件男式短袖衬衫,白色的衬衫已经旧得发灰,黏满了油腻的污渍。维斯塔看着那衬衫,就好像它在100码以外似的,然后摇了摇头。
“只是它是在……”他想不起来那个单词,眨了眨眼睛,那表情仿佛是在寻找合适的字眼,“……孔里。你知道的,在墙上,让煤气散出去的管状物。”
“排气孔?”科莱特问道。
“是的。排气孔。”
“热水器上的?”托马斯问道。
“是的。”
“你可不想那么做,”托马斯对维斯塔说,维斯塔还在慢慢领会着,“你还不如直接把自己锁在车库里,让汽车引擎发动着。”
“我想喝点酒。”维斯塔说道,接着又哭了起来。
英文“filthy”和“feelthy”的发音相近,前者意为“肮脏”,后者意为“猥琐”。
第三十一章
当她们走下前门的楼梯时,雪儿由于疼痛倒吸一口冷气,科莱特这才想起来,赶紧抓住了她的胳膊。“你感觉怎么样了?”她耳语道。
雪儿单脚跳下一级一级的台阶,脸上呈现出痛苦的表情,当她跳下最后一级时,耳语道:“感觉就像我被打了一顿,谢谢关心。”
她故意口齿不清地说着,以防止声音在这漫漫长夜中扩散开来。这是在抚育院里口口相传的老把戏,同时还有像开锁和使用喷雾器这样的技能。但是她们两个紧张地盯着她们的左手边,看着临街的前窗,好像她们期待看到那个连他们在维斯塔门前大喊大叫都没出来的人正透过他的窗帘向外望着。但是杰拉德·布赖特的推拉窗是关着的,玻璃窗里一片黑暗。他一定是出门了。今天一整天都没有音乐从他的公寓里传出来,科莱特回想起来。也许他出门了,也许这个世界最终给了她们一个机会。
比乌拉果园一片漆黑。尽管所有楼上临街的窗户全部被打开,似乎维斯塔救命的喊声在二十三号之外就没人注意到。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在伦敦,只有被偷盗的威胁才会使住户从睡梦中爬起来。
“我可以自己做这件事的。”科莱特低语道。雪儿看向她的身侧。
“不行,”她回答道,“我们两个人更容易一些,另外我知道那东西在哪儿。你可不想大半夜在那里笨手笨脚地找东西。”
“好吧。谢谢。”
现在雪儿的脚踝真的非常痛。躺在床上的时候,她都已经开始觉得它有所好转了,但是现在当她一瘸一拐地走在大街上时,那脚踝感觉有些松弛,又热又站不稳,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被撕开了一样。我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跑步了,这是肯定的,她心想,然后感觉到一瞬间的放松,想到她抢劫再逃跑的日子即将结束。这是一个愚蠢的谋生方式,实际上比直接卖淫要危险得多。从她付出的代价得知,一个愤怒、被欺骗的顾客是这世界上最糟糕的顾客。她走的每一步都从头到脚刺激着她的身体。没时间小题大做了,她心想,然后咬紧她疼痛的牙齿,只能继续走下去。
“你感觉好一点了吗?”科莱特问道,“抗生素起没起作用?”
“希望如此吧。”她冷酷地回答着,不去想最坏的打算。即使是雪儿也知道抗生素是不能作用于病毒的。她的下腹部有痛感,但她并不在意;这也证明科莱特昨天早上在药店买的防止意外怀孕的避孕药起了作用。“不管怎样,头已经不痛了。所以感觉还可以。”
“那就好,”科莱特说道。
“很抱歉我没有告诉你,”雪儿说道,“你只是……在这里,你不知道你应该信任谁。”
“我知道。没关系的。我自己也没完全公开我的事情,是不是?”
他们到达了二十七号门前那个破旧的花园。这里堆满了碎砖石,一个树状曾经被当作支点翘起房前混凝土路面的小径,被砍断的切口未经加工便被涂上一层毒药。没有玻璃的窗户打开着,外墙上还是装有脚手架。新住户似乎把楼上的每一面墙都凿了。雪儿不太了解这是怎么做到的,但这对她来讲似乎整幢房子快要倒塌了。
她带头走进侧门,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盛水泥的桶子和一堆堆旧砖块。在花园的尽头,即使在黑暗中也很明显地出现一抹亮蓝色,一张叠起来的防潮膜靠在紧闭的房门上。雪儿几天前路过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还记得是因为她很惊讶这防潮膜没有被经过的吉普赛人拿走。也许这只是用剩下的,而且建筑工人不太在意,但对于她们的目的来说这绝对是完美的选择。
她用手指了指。科莱特点点头,走过去把它捡起来。“天哪,这玩意儿还真挺沉的。”她低语道。
“就是需要这种,”雪儿回应道,“房东可不是奇妙仙子。”
当她们从门廊里走出来,她抓起防潮膜的一端,然后她们两个开始往回走。“我还是不太明白那件T恤是干什么用的。”雪儿说道。
“啊,”科莱特说道,“一氧化碳。”
“你说什么?”
“煤气。”
“从热水器里?她肯定会闻到的,是不是?”
“不会。这是燃烧东西之后的副产物。这也是为什么这样的东西总是放置在外墙上,这样就能开一个排气孔把它排出去。
“你知道每年总有一个英国的家庭在塞浦路斯的度假出租屋里死去是吧?那就是这个。你闻不到它,你看不到它。而且如果你不将它及时排放出去,它就会越积越多,最终把你杀死。但到那个时候你已经睡着了,因为它能把你弄晕。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任何事情了,你知道的。”
“所以他是……”
“是的,看上去是这样的。很难想象他还可能是做什么别的事。令一个老妇人死在她的浴缸里。”
“我的老天啊,”雪儿惊呼道。她们在人行道的边缘停下来,左右仔细查看着街道。她们只需要再走一小段距离,但这个时候被人发现会给他们留下祸根。街道依然安静。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没有一扇窗帘在动。三点钟,死寂的时间。她们出发向二十三号走去。“人渣,”她接着说道,“我真高兴他死了。”
科莱特没有说话。她不是特别确定,然而她和房东打交道的历史可没有他们长。雪儿的伤还是新鲜的,既有身上的伤口也有心灵的创伤,而且很明显她把维斯塔看作是奶奶的形象。她有资格感觉到愤怒。
他们飞快地经过二十五号,闪身躲进她们自己的门廊。当她们走进大门的后面,她们立刻松手放下那塑料布,花些时间喘口气。“那么你在抚育院待了多长时间?”雪儿问道。
“哦,断断续续的,你知道。每次只是几个星期。最长的一次也许有几个月吧。我妈妈不太能够处理好照顾我和她自己。有时候生活对她来说太过艰难,她就会把我送去抚育院。”
“是啊,我明白。”雪儿说道,但她感觉到一丝失望。她从来都不认识一个现实生活中的成年人有着同她一样的遭遇,一直希望她最终能遇到一个。
“可那里的生活太糟糕了是不是?我总是被吓傻了。那你呢?”
“自从我十二岁。”
“呀,”科莱特惊讶地说道,“那你的家人呢?”
“我妈妈去世了,”雪儿说道,“在我九岁的时候。我和我外婆住,那段日子还可以,她人特别好。”
“那你爸爸呢?”
维斯塔才会问的那种问题。雪儿不介意是维斯塔发问。她来自一个人们了解自己父亲的世界。她让雪儿想起外婆,那么善良,给她做蛋糕吃,时常不能明白这个世界上的黑暗。科莱特似乎是来自一个更宽广的世界,也许不是。雪儿耸耸肩:“谁知道呢?”
科莱特给了她一个同情的表情。她成长的过程中有太多的爸爸和叔叔,她都已经忘了有些人根本就没有爸爸。“对不起,”她悲哀地说道,“那很艰难。”
雪儿心里涌起一股出乎意料的愤怒。很好,她心想,同情。那就是我所需要的。她捡起塑料布的一端。“走吧,”她说道,“我们可没有整晚的时间。”
在维斯塔厨房外的那一小块区域,侯赛因已经尽最大努力用扫帚清理干净最难清理的泥浆。他和托马斯站在门口,留心着她们的到来,等着她们粗暴地拽着那重担走下楼梯,将它扔在地面上。“哦,这很好,”托马斯说道,“太好了。”
“防潮的。”科莱特说道。
这样就不会出现渗透的情况了。
他们打开防潮布铺在地上。尽管已经被对折起来,它还是能覆盖住大部分地砖。科莱特看了看她的手表。他们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就从受害者和救助者变成了同谋。“我把那个小屋的门打开了,”侯赛因说道,“那个锁头用砖块砸了几下就开了。那小屋一定在那里几十年了。”
“是啊,”托马斯说道,“维斯塔说她甚至都不记得那房子什么时候打开过。”
“里面有什么?”
“没多少东西。一个生锈了的老旧剪草机,一些花盆。还有一个扶手椅,看上去已经被老鼠当作世代的聚集地,上面还有一个烟灰缸。”
“维斯塔在哪儿?”科莱特问道。
“坐着呢。”
“我去看看她。”
男人们站在塑料布旁,双手叉着腰。“好吧,”托马斯说道,“我们最好继续干活。”
当女人们出去完成她们搜寻的任务时,他俩把房东抬进浴缸,用花洒把它洗干净。这一过程只成功地完成了一半,浴缸的地漏排水速度实在是太慢,使得他在四英寸的脏水里打着滚儿,但他的脸和身躯冲掉表面上的脏东西,还是比较干净了。他面朝天花板张着嘴,胳膊歪斜地摔在身旁,好像里面的骨头已经被剔除了。他面色苍白,就像生长在地窖里的蘑菇,他衣领下面的皮肤几乎是白色的,像海绵一样柔软。一只绿头苍蝇从静止的状态醒来,慵懒地从他头上嗡嗡掠过,寻找着一个可以爬进去的孔洞。侯赛因挥挥手把它赶走。
雪儿能听到低语的声音从前面的房间里传出来。她循着声音找过去。她心里的某个部分感觉移动尸体这样的活儿是男人的工作。她惊讶于做出决定后,现在所有人似乎都满怀希望。房东已经不再是房东:他已经是一个需要搬走的庞然大物,一个在黎明唤醒邻居之前需要解决的麻烦,他类似灵魂的东西早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
但是她不再想去触摸那死去的像马苏里拉奶酪一样苍白的皮肤,就像在他生前她也不想去触摸一样,而且光看着那皮肤就会让她全身发麻。
维斯塔坐在她前面房间的沙发上,目光呆滞面色苍白,身边全是她这辈子收集的纪念品。她一只手拿着一个白兰的玻璃杯,另一只手松弛地被握在科莱特的双手间,眼睛盯着前方。科莱特在说话,所以雪儿停在门口,不确定她是不是可以打扰。
“……照顾你,维斯塔。这不是你的错。你会好起来的,我发誓。我们会把这一切都清理干净,没有人会知道的。”
“你们太善良了,”维斯塔冷淡地说道,就像是女王在一天里收到第三十束水仙花,“你们所有人都太善良了。”
那么我们真的是这样吗?雪儿心想。是因为我们真的关心维斯塔,还是因为我们不希望人们来插手我们自己的事情?在这里唯一一个我想不出任何原因包庇这件事的就是托马斯,但天知道他在隐藏着什么,在他扮演一个好邻居的同时。我爱维斯塔。她对我来说就像是外婆一样,但如果我觉得她可能会导致我被抚育院带走,我马上就会丢下她逃走。而且这个人,坐那儿的那位:她正在逃离某个地方的某个人,她在躲着——这不能再明显了,我现在明白了,就像她穿着橘黄色连身衣裤那样明显。而且侯赛因还有好几个月才能通过他的政治庇佑申请,天知道《每日邮报》工作人员正在寻找制造事端的外国人。我们最终都是在保护自己,没有一个人是真的为了维斯塔。
维斯塔拿起酒杯,一口气喝掉一英寸的白兰地。雪儿可以听到她身后传来努力的咕哝声。“向左,”侯赛因说道,“不是,我的左边。那样就卡在炉灶那里了。不是,不是,退后,然后抬起来。”她走进房间。
维斯塔和科莱特抬起头来,就像小孩子被抓到偷吃糖。他们的脸在看见是她之后放松下来。“你怎么样了,维斯塔?”她问道。
维斯塔做出一个介于哭泣和微笑之间的表情。“哦,你知道的,亲爱的。我好多了。”
“他们现在正在把他搬走,”她说道,“他很快就不在这里了。”
“你们太善良了,”维斯塔机械地说道,“你们所有人都太善良了。我真应该帮忙的。我不应该让别人帮我收拾我的烂摊子。”
“没关系的,维斯塔,”科莱特说道,“他们都是强壮的小伙子。”
“但说真的,”维斯塔说道,欠了欠身子好像要站起来,“我从来没要求别人收拾我的烂摊子,现在我也不会这么做。”
科莱特伸出一只强壮的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按回到座位上。这实在是太奇怪了,雪儿想到。明天——今天的晚些时候——我醒过来之后,会觉得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罗伊·皮尔斯在洗手间的地板上死掉了。这本身就感觉像是一个梦了。
“也许你应该上楼,今晚就在我的房间休息一下。”科莱特说道。
“哦,不行,我不可以,”维斯塔说道,依然像是自动驾驶仪一样不假思索地说着话,坚持着已经消逝的独立,“我不想再打扰你们了。”
科莱特冷着一张脸看着雪儿,用她空闲的那只手示意她离开。这里交给我吧,那个表情说道。你在这里帮不上忙。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让她保持冷静。
“这不算是打扰,维斯塔。”她说道,雪儿转身回到那两个男人那里。
他们已经把他弄到塑料布上。他侧躺着,身上的赘肉像融化的烛蜡一样摊在地上。汗珠从他们的脸上滑落下来,他们的衬衫紧紧地贴在胸膛上。
在黑暗中的某处,在临近铁路的地方,一只狐狸在嗷叫。在外面的街道上,有汽车引擎的声音呼啸而过。这里到处都是人,雪儿心想,在伦敦,无论什么时间都是有人的,即使是这死寂的黑夜。也许住在一号公寓的那个男人正躺在那里,听着他自己的心跳,心想我们拆掉维斯塔的门做什么。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外出,也许他只是太过害怕,不想承认他在家。她盯着挂在厨房墙上的那个太阳时钟,极细的指针正指示着秒数。将近三点半了。一个小时或者不到,天就亮了。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人们都会早起去诺斯伯恩公园的池塘里钓鱼,然后再去上班。孩子们会被他们闷热的卧室热醒,然后看着朝阳的升起,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下水道污水的恶臭和温热的男性汗味,她能闻到房东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那股味道混合着发霉发酵的气味,还有三天之前吃的咖喱,这些味道充斥着她的房间,使她好几个月以来都提心吊胆。我以为那是世界上最难闻的味道,她心想,但他很快就会比这还要难闻,然后她不得不努力憋住异常兴奋的笑声。我的天啊,我才十五岁,她心想。我本应该和我妈妈吵架,攒钱去听单向组合演唱会。我本应该去选择普通中等教育证书的课程。
托马斯抬头望向天空。在他的变色眼镜下,他看上去觉得自己很重要,好像他在经历着一生最重要的冒险。但是谢天谢地我们有他,雪儿心想。他似乎是我们这里唯一一个看上去准备好计划一切的人。“来吧,”他说道,像战时一样催促着自己的队伍往前冲,“最后加把劲,我们就完成了。雪儿,你觉得你能帮着抬一个角吗?”
雪儿哽住了。是啊,用我扭伤的脚踝、青肿的肋骨,还有我这张一用力就裂开的脸,好啊。
随时待命。她乖乖地弯下腰,抓住塑料布的一角。总要找个解决的方法。度过今晚,吃几片药,然后再睡一觉。这怎么可能会更糟糕呢?
托马斯弯下腰,将房东翻过身来仰躺着。一撮又长又黑、梳在头顶的头发散下来,缠在他肥肿的脖子上。托马斯用两根手指将它拿起来,轻轻地放回原来的位置,那动作近乎温柔,头一次有人透露出对罗伊·皮尔斯的尊重。没有为他准备的葬礼仪式,没有芳香的液体或者百合花,没有教堂的蜡烛被谨慎地燃起以掩盖甲醛的味道。
雪儿想起她的外婆,躺在她涤纶缎子内衬的棺材里,身上穿着她最好的衬衣式连衣裙,纽扣一直扣到她的脖子上,她的嘴角上扬着,脸上的痕迹被化妆师奇迹般地遮盖住。然而雪儿就站在那里,身边有两个社工,仿佛她随时可能崩溃,而后所有那些老年人走过来,告诉她她的外婆常常在退休俱乐部里谈论她,嘴里含着太妃口味的硬糖,把这葬礼当作是一天中的旅行。突然,她特别想哭,想朝着月亮大声喊叫,我的外婆去世了,再也没有人来爱我。她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强迫自己摆出一副冷酷、平静的表情,就像她身边这些人一样。只有小孩才会哭,她心想,只有愚蠢的小孩子才会。你现在是和成年人待在一起。
托马斯拿起塑料布的一角,拉过房东的身体来隐藏那张松弛又目光呆滞的脸。那动作似乎在刺激它们恢复生机。他们跨过房东的身体,把塑料布完全拉过来,像睡袋一样掖在他身下。托马斯和侯赛因抓住另一边,朝她的方向拽过来,忽然间他就不再是房东了。
他不再是那个用流氓一般抽搐的嘴唇来暗送秋波的罗伊·皮尔斯,他那向上提裤子的方式显得又可悲又猥琐。现在他只是裹在肮脏的蓝色防潮膜里笨重的一捆东西,一个花园里的麻烦事,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他身上还是脏兮兮的,”侯赛因说道,疲惫使他的口音更加浓重,所以那个单词说出口来像是“猥琐”。“我们不能就这样把他扔到后面。”
托马斯有些近乎期待地搓着两只手。“我明天去工具租赁商店,”他说道,“租一个动力喷嘴。只要我们通了下水道,我们就能把这一切都清理干净。我们可以用水管把他冲洗干净,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了。来吧,不要浪费时间了。”
侯赛因看上去有些怀疑,但弯腰去抬他的那一角。“记住要屈膝,”托马斯说道,“我们最不想发生的事情就是有人伤着后背。”
他们围着尸体转悠,试图想出最好的方式抬起来。最后,他们决定由托马斯抬脚,侯赛因和雪儿一起抬上半身。托马斯倒数着:三……二……一……然后他们一起站起来。雪儿由于他绝对的重量和从脚底传来的剧痛而发出一声惊呼。他就是一辆叉车,一辆加固的救护车,一台超大号的手术台。他不再是个人,雪儿心想,然后感觉她吃垃圾食品长出来的肌肉在她所抬的那个角下紧绷起来,汗水顺着她的头皮流下来,就好像有人打开了水龙头。这里还有别的东西,一定是这样的。一只鲸鱼,一大堆水泥。但她看到一条水母的触手从折叠起来的塑料布里伸出来,而且她知道这不是真的。
他们似乎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走上花园的台阶。尽管他们向上拉紧塑料布,但塑料布还是在他们经过时剐蹭到每一级台阶的边缘。她的牙齿快要被咬碎,挣扎着控制住疼痛,至少她那被打掉的牙齿发出来的抗议把她的注意力从来自腿部愤怒的咆哮里转移出来。他们停下三次,把这包裹放在砖块台阶上,这样他们能喘口气,伸伸酸痛的后背。她现在明白人们用死沉这个词的含义了。即使是罗伊·皮尔斯生前也不会像现在这么重。她眩晕了几次,什么都感知不到,只有她身体内部核心处深红的剧痛,但最终,尽管她早已不在留意自己的周围,当她的人字拖踩在柔软清凉的草地上时,她知道他们已经暴露在外面。
“继续前进,”托马斯催促着,他的声音里满是急迫。现在已经没有隐蔽的机会了,再也不能假装他们不在这里。一个失眠症患者随意从窗帘缝隙里一瞥就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快点。没多远了。加把劲。”
她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她的脚似乎已经放弃,决定疼痛的抗议是没有用的,渐渐变成严重的脉动似的疼痛,她知道明天一定会变得非常糟糕。他们现在走在平地上,可以稍稍放松他们酸痛的胳膊。他们笨拙地穿过维斯塔的花盆,然后像螃蟹一样横着蹒跚穿过那片没人修剪的草地,时不时地被绊一下,摇摇晃晃地失去平衡。她很想知道在那黑暗之中,我们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但她知道答案是什么,便不再问自己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