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梦到她还在楼上雪儿的房间,她俩用床抵在门口。有人试图闯进来。门把手被人用力转动着,手指的指甲抓挠着、抓挠着、抓挠着门板。而且她们听到呼吸声,呼,吸,呼,吸。
紧接着,在黑暗中,有什么在告诉她这些声音都是真实的。
她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惊醒。她仰卧着,膝盖在毯子下面靠在一起,用她渐渐耳背的耳朵搜寻着整个黑夜。她疯狂地环视着四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随即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关系的,她心想,又躺回到沙发的坐垫上。只是街上的一个声音和一个愚蠢的噩梦,有人路过而已。你还没习惯睡这里,你已经在同一卧室睡了太长时间,你一定是——
公寓的后面传来一个声音,不会错的,是她后门被打开的声音。
不要。不,不,不。这只是你的心理作用。只是——
厨房的地板发出吱呀的声音。有人进来了。
维斯塔的身体马上像婴儿一样蜷缩在沙发坐垫上,毫无意义地将毯子拉上来盖住她的脸,好像这样就能保护她。哦,不要啊。哦,不要。我要怎么做?我不能出去。他就挡在我和外面之间。我又老又不灵活,如果我试图跑上台阶的话,在我还试着把门打开的时候他就会抓住我的……
慢慢地,慢慢地,她从沙发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至少,我也许能让门关紧点。如果他朝这个方向走来而我用我全身的力气倚在门上,那么他也许就不能……
她将一只耳朵贴在门上,屏住呼吸。她除了一件睡袍什么都没穿,她的晨衣还挂在卧室门的后面,她的衣服在黑暗中不知踪影。也许我应该打开灯,再弄出些动静?也许如果他知道我在这里,他就会跑掉?
或者也许他就会来这里找我。
他现在在厨房,但没有开灯。她之前清空了底层的碗橱,将平底锅、餐盘、蛋糕烤盘堆在台面上,以防泛滥的污水变得更糟糕。那里堆满了东西,一片混乱,很难从其中穿过来,尤其还是在黑暗中。她听到他的身体碰到什么东西,听到那东西掉在地板上,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似乎一直在回荡。
一片沉静。哦,天啊,他在听动静。
维斯塔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听到心跳声在耳朵里回响。别吵了,别吵了。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在这房子里,什么都没动。她甚至不知道科莱特是否还在,但是楼上一点动静都没有。从窗外吹进来的一丝微风暗示着天色已晚。没人听得到我,她心想。没有人醒着。哦,天啊,我为什么在那些窗子上加上这些护栏?我以为他们能把别人挡在外面,却从没想过会把我自己关在里面。
入侵者再次移动着,更加肆无忌惮。他一定知道没人听到他。他认为没人会来,就像上次一样。没人前来。那他们现在怎么会来呢?
他转身离开,朝着房子的背面走去。
他在干什么?那里只有一个卫生间。那里什么都没有。
一旦他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就会朝这个方向来。
突然,随着一开始的慌张消失殆尽,她感觉到内心一股想反抗的浪潮。等一等,她心想,这是我的家。这人和上次闯进来的是一个人,回来再偷更多的东西,回来再从这个小老太太这里抢走更多东西,从我的房子里。
好吧,他不会得逞的。如果他想他能这样就吓到我,那他无疑还要再三思一下。我的妈妈爸爸在这房子里经历过闪电战的。我刚住在这里的时候,这条街除了吸毒的和卖毒品的人什么都没有,有一半的房子都是空着的,时常有流浪汉去借宿——那时都没人敢试图闯进这里来。你这到底是怎么了,维斯塔?你的斗志都哪里去了?
她在房间里搜寻着可以防身的武器。被擦亮的黄铜火钩还放置在壁炉旁边,虽然那个壁炉在60年代就被煤气所代替了。我要给那家伙猛然一击,她心想,然后把他赶走。就用他拿来砸碎我母亲那些雕像的那根拨火棍。那就是我要做的。这个房子里已经有太多受伤害的女人了,不差我这一个。我要给他一个重重的耳光和骇人的惊吓,看他还敢再次尝试。
但是尽管她有这些奋起反抗的想法,她还是缺乏勇气穿过房间,而使房门无人把守。她幻想着在她在壁炉前弯下腰时,他闯了进来,在她还没来得及直起腰就已经扑到她身上。她紧紧倚靠在门上,搜寻着她从卧室带过来的东西,寻找伸手能够到的武器。她的目光定格在熨斗上,就放在那个折叠桌上,笨重、老旧但是个完美的武器。
她抓起那熨斗,将电线缠在手上,再次贴在门上倾听。是的,他还在后面的卫生间里。她能听到他朝那个方向移动过去,接着便是金属撞击金属的叮当响声,她也没分辨出到底是什么。她出门走进潮湿的走廊,偷偷地朝他走过去。
现在门都打开着,房间里弥漫着恶臭味。40摄氏度的高温和站在污水里可不是好事。
如果不是在这几个小时里已经习惯这个味道,她肯定会再次吐出来。我实在太恨你了,罗伊·皮尔斯,她心想。如果明天早上管道工人在八点之前没到这里,我第一件事就是直接去你家,砸你家房门直到你这该死的过来把它修好。
更多奇怪的声响发出。她现在看到他带了一个手电筒,放置在水池上,为他在房间后面做的事情照明。那里就只有一个老旧的热水器,又大又笨重,都用了40年了,挂在外墙上,这样它的排气管道就能伸到外面去把煤气放出去。他在干什么?他到底在干什么?
维斯塔光着脚缓慢地走进厨房,感觉到脚底那油腻腻的污水便缩回来。她踩到什么半固态的东西,感觉它在她脚趾间湿滑的触感,不得不将一声恶心的干呕强压回去。脚下又腻又滑,像是穿着皮底鞋走在冰上。现在她走近他,可以在黑暗中看到他那模糊但庞大的身形,她越发感觉不确定怎么做。紧紧抓着熨斗的把手,把它举在胸前作为盾牌。借着照进房间的微光,她可以看到这个男人的身形太大了:他的身体在卫生间里就像卫生间是一个壁橱。他脚边有一袋东西,手里拿着一个类似扳手的工具。现在我来了,她心想,除了睡袍什么都没穿,还想把他赶走。
有那么一瞬间她考虑转头回去。如果我保持安静,我还是可以做到的,她心想。从那扇敞开的厨房门出去,跑过花园,然后绕到房子前面,敲门把其他人叫醒,然后……然后让他们来帮忙。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维斯塔,你已经69岁了,不是39岁。
然后他转身从他的包里找着什么东西,瞥见盖在她大腿上的白色棉布。
时间慢得像是在爬行。维斯塔感觉她自己从身体里飘出来那么一瞬间,从背后看着自己,一个年老虚弱的女人畏缩着,那个巨人正在黑暗里站起身来。看到她自己即将死去,身边满是污水,明天早上被人发现,面色灰白,早已去世,已经开始腐烂。
她向前冲过去,像权杖一样挥舞着那熨斗,感觉到它撞在什么东西上。接着她听到从窃贼的嘴里喊出一句“哎呀”,吃惊地发现她挥动的手臂突然地击打在他坚硬的头骨上停了下来。
她的脚没有站稳而滑倒了。她像卡通人物一样飞进半空中,手臂胡乱扑打着,摔倒在地上撞到她的脑后。
世界陷入了黑暗。
侯赛因刚刚骂出来的那句话为“shit”,还有“屎”的意思。
第二十九章
科莱特被恸哭的声音吵醒。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恐慌地高声喊着:“不!不!哦,天啊,不,不,不,醒醒!哦,天啊,醒醒!救命啊!求求你!来人帮帮我!”
科莱特穿着上衣和打底裤从床上爬起来——她逃跑时穿的衣服——在她完全清醒之前。她不得不停下,一只手扶着墙,等待血液瞬间冲进大脑引起的眩晕渐渐淡去,听到侯赛因的脚步声咚咚地穿过她的房顶。然后她把脚蹬进科迪斯运动鞋里,在楼梯底下同他相遇。
侯赛因的脸还因为没睡醒而松弛着,他那一头黑发一撮一撮立在头上。“发生什么了?”他问道。
“我不知道。”
“那是维斯塔吧?”
“我想是她。”
“我听到有人大叫。所有人都还好吧?”
他俩吓了一跳。托马斯随着侯赛因下了楼,脚步声如此安静以至于他俩都不知道他站在那里。他看上去和平时一样——格子花纹衬衫,黄褐色宽松长裤,稍稍着色的眼镜——好像他在晚上只不过是进入关机状态而不是睡觉。
“有人受伤吗?”
侯赛因皱着眉头,用波斯语说了句什么。大步从他身边走过去,用他的手掌猛拍维斯塔公寓的门。“维斯塔?你还好吗?维斯塔?”
不管她是否还好,她都没听到他,只是在黑夜中大声痛哭着:“哦,天啊,哦,来人帮帮我!醒醒!醒醒!我抬不动他!醒醒!”
科莱特转身看向身后,期待那个神出鬼没的杰拉德·布赖特从门里探出头来,用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们,但是他公寓的门始终关着。她注意到电话从挂钩上被拿了下来,听筒挂在电话线上在半空摇晃着。奇怪,她心想,这是怎么发生的?
他们在昏暗的玄关里面面相觑。托马斯轻轻地转了转门把手,好像他觉得这扇门会神奇地自己打开。“后门?”
侯赛因摇摇头:“后门更麻烦。在那次入室抢劫发生之后,我就加固了门框。”
他抬起手再次砸着门。“维斯塔!”然后整个身子撞在门上,又被弹了回来,抱着他疼痛的肩膀,又试了一次。
“有人有门钥匙吗?”托马斯问道。
侯赛因睁大眼睛瞪着他,摇了摇头,那样子你会在夜总会看到,就在要开始起冲突之前。“有人有你房间的钥匙吗?”
科莱特说道:“去他妈的。”她从托马斯身边挤过去,眼睛盯着那扇门,然后单腿站立着,用另一只脚猛地踹向门锁。侯赛因听到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科莱特又踹了一脚。
她的身材只有我的一半,侯赛因心想。这太丢人了。“等一下,”他说道,把她替换下来。用他光着的大脚重复着她的动作,用尽他全身的力气。门锁在他的第三次重击下被踢开,门猛地被甩开,重重地拍在墙上。
科莱特从他身边挤过去。在他恢复平衡之前,她已经下到楼梯的一半。“维斯塔?”她大声喊道,“维斯塔,你在哪儿呢?”
侯赛因停下来打开电灯的开关。科莱特已经下到楼梯底下,疯狂地环视四周寻找着她。那股臭味像蒸汽火车一样朝他们席卷而来,粪便、尿液还有……什么已经死去的东西。芳香但已经死去,似乎已经这个样子很长时间了。侯赛因从她身边走过去,而她跟在他后面朝房子的后面走去,维斯塔的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在卫生间,瘫坐在地板上,有个像是蒸汽熨斗的东西从她大腿中间突出来。她满身都是棕色绿色的污秽,她的头发粘上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纠缠在一起。她的眼睛疯狂地恳求着。“帮帮我,”她再次说道,“哦,我的天啊。我搬不动他。他太重了。我没法——他会淹死的。”
在她身后,在没亮灯的卫生间的黑暗中,两半巨大的屁股从一条下坠的长运动裤滑露出来出神地盯着他们。那屁股的主人跪在地上,向前弯着身子做祈祷状,脸朝下浸在满是污水的坐便器上。他没有动。
“我袭击了他,”维斯塔啜泣着,“我袭击了他!我当时不知道是他。我怎么可能知道是他?现在可是大半夜。他在这里做什么?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然后我就滑倒了,在这……这……这些……很滑,之后我撞到了头。等我醒来的时候,他就……哦,我的天啊,我杀了他!我试着把他拉出来,我试过了。但是我没法把他翻过身来。哦,天啊,救救他!来人啊!救救他!”
“狗屁。”侯赛因说道。
没有更贴切的词了。“你可以再说一遍。”科莱特说道。
维斯塔无望地拽着那个男人特大号T恤衫的背面。衣服被抻得老长,把肥肉都挤压在一起,因此裸露的屁股看上去似乎又臃肿又肥大。他的身体移动了一点,但头部上下跳动了几下还是跌回到坐便器里。
“那是房东吗?”科莱特问道。
“我想是他,”托马斯回答道,“看着像他。”
他们所有人都在生命的某个时刻跟在这个背影后面走上门前那段台阶。那可不是轻易能够忘掉的记忆。
“他在这里做什么?”托马斯问道。
维斯塔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们。泪水在她绿棕色的面具下蚀刻出几条粉红色的条纹,她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白色的光。“别只是……帮帮我,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托马斯看看侯赛因,侯赛因看看科莱特。科莱特又看托马斯,然后把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不自然地把重心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上。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碰他的。假如要是有人决定他需要嘴对嘴人工呼吸呢?
“他像这样已经有多久了?”托马斯问道,呼应着她的想法。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好吧,那你昏过去多长时间了?”
维斯塔突然又变回她的老样子,翻了个白眼,啧啧地说道:“好吧,如果我知道时间的话,我就不应该是不省人事了,不是吗?”
“对不起,”托马斯说道,“那只是——哎,那就会有所不同。为了,你知道的,是否值得……”
趴在马桶上的男人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他埋在污水里的脸只露出耳朵,胳膊松弛地垂着,手指像香肠一样拖在地上。裤子的前端已经滑落下去,科莱特可以瞥见围裙似的肥肉一直耷拉到他大腿上。
“我很抱歉,”她说道,“但是你期待我们做些什么呢?”
“把他抬出来。救救他——做点什么。”
“我想他已经死了。”侯赛因简洁地说道。
“我们还是应该把他抬出来,”科莱特恳求地看着他。当我说“我们”的时候,我是指你们男人。在这种情况下,我完全赞成性别分工。“我们应该这么做,以防万一。”
“他在这里做什么?”侯赛因问道,“现在可是凌晨两点钟。”
“淹死,”维斯塔回应道,“我们能不能过会儿再谈论这个?”
“好吧,”侯赛因说道。然后深深吸进一口气,伸出手帮她从地板上站起来。她光着的脚板打滑两次才站起来,身子靠在墙上。她穿着睡袍的时候显得又瘦又小,那个强壮的女皇战士形象渐渐消失,而每一秒钟她将近70岁的气质便一点点镌刻在她的脸上。侯赛因把他的拳头支在胯上,盯着这具尸体。它确实很庞大,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独角鲸从下水道爬了上来,然后倒在那里不省人事。
“这里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一个声音说道。雪儿顶着青肿的眼睛和裂开的嘴唇站在厨房里,身上穿着一条打底裤和一件粉红色的凯蒂猫T恤衫,她的额头因疑惑而皱在一起,一只手搭在门框上帮她站稳,受伤的脚抬起悬在半空中。
维斯塔又开始哭泣起来:“我以为是那个窃贼。我怎么会知道是他呢?都这么晚了,他来这里做什么?”
科莱特克服她对污秽的恐惧,走过去将一只胳膊搭在维斯塔的肩上。在她的睡袍下面,她只有一身皮包骨,浑身颤抖着,仿佛这房间的温度骤然下降许多。可怜的维斯塔,她心想,我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感受。
“我不知道,”侯赛因回答说,用脚踢了踢那个工具袋。热水器的底部已经被拆下来,靠在浴缸旁。“但我觉得不会是来串门的。”
“他身上都是屎。”雪儿说道。
“谢谢你指出这一点。”侯赛因回应道。
“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我用蒸汽熨斗袭击了他,”维斯塔说道,“我以为他是窃贼。”
“拜托,”托马斯开口道,“我们得把他抬出来。”
侯赛因的脸沉了下来,仿佛在说他宁愿回到伊文监狱也不愿意在这里,接着走过去给他搭把手。他们两个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勾住一个腋窝,用力举起来。坐便池里的液体呼噜噜地响着,像流沙一样吸住了他的脸,接着发出火山喷发一样的声音和刺鼻的气味。房东从坐便池里被解救出来,然后从他们紧握的双手间倾斜着倒了下去,面朝上躺在门口。
他的眼睛和嘴巴都是张开的,皮肤呈青紫色。
“哦,天啊,”雪儿叫唤着,“哦,天啊。哦,天啊。哦,天啊。”
他们安静地聚集在尸体的周围。他靠着墙砖躺着,身上还在滴水。下水道的污水缓慢地从他的嘴里和鼻孔里流出来,那绿棕色的口水像是僵尸吐出来的。他的眼镜不见了。一定还在坐便池里,但没人主动去把它找回来。而从他们把他拉出来之后,他的眼睛就一直睁着,很明显他不用再戴眼镜了。
“我猜没必要再尝试做心脏复苏了。”科莱特说道。
“是没必要了,”托马斯说道,“我敢说他已经死了好一阵子。你一定昏迷了挺长时间,维斯塔。你感觉还好吗?”
“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感觉?”
雪儿站在炉灶边,用手指玩弄着她自己脑袋上的那个肿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她问道。
来自莎士比亚的《麦克白》,麦克白夫人杀人后双手沾满鲜血,她努力清洗干净,但总是能看到血迹还在手上。
第三十章
沉默似乎持续了几个小时。五个人聚在一具尸体周围,忽然没人想与任何人对视,甚至维斯塔也垂下头来。她感觉不舒服:由于头上的重击,由于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由于在这本应该安全地流进地下的污秽里滚了一圈,由于她的世界瞬间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胳膊,但发现这只会使皮肤上的黏液铺展开来。她拿起一张厨房纸绝望地擦着她的脸。这永远也洗不掉了,这就是她麦克白夫人的污渍。
她透过睫毛看着其他人。科莱特已经走开,站在炉灶旁边咬着她指甲上的倒刺。大概不应该那么做吧,维斯塔心想,但是没有指出来。侯赛因在他红色的衬衫里正在忧郁地沉思着,他那老式的条纹睡裤上有一条棉绳腰带。雪儿蜷缩在洗碗池旁边,看上去吓坏了。托马斯站在门口看着……什么?我的老天爷啊,她惊讶地想。他看上去很好奇,好像这是某种心理学实验,而他是策划者。
他们会把我扔进监狱里的。我杀了人,所以我会去蹲监狱。所以最后的结局就是:他总是要我离开这里,现在他可以心满意足了。
他要是知道他没有从中受益的话,一定会大病一场的。
她环视一周她被毁掉的家。妈妈死后也会不得安生的。她总是十分讲究家里的摆设,我也尽最大努力保持着她喜欢的样子,总是因我没有她的用心和眼光而伤心难过。但现在瞧瞧啊,这个家全被毁掉了。如果她知道的话,她肯定会以泪洗面的。她还在世的时候,每一天她都会清洗这地板,她无法忍受灰尘的存在,而且天知道我小的时候这里可比现在要脏得多。
托马斯开口说话了:“你想叫一辆救护车吗?”
“我不觉得那会有什么用处,”雪儿说道,“他已经死了,不是吗?”
“是的,但事情总是有一定的解决方式,”他回应道,“那就是通过正常途径解决。”
侯赛因离开房间,几秒钟后又折返回来,手里拿着维斯塔老旧的间棉晨衣。他伸手把晨衣递给她,她心不在焉地把晨衣套在身上,站在房东肿胀的脚边,紧紧地抓着自己贴在脖子上的衣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她重复道,“我不知道。我没想杀了他。”
“我肯定他们会理解的,”科莱特说道,“这只是个意外。你怎么可能知道他大半夜会出现在你的公寓呢?”
“我不太确定,”托马斯说道,“尤其他头上还有那么大一个凹痕。”
维斯塔再次放声大哭。在过去的几分钟里,她麻木地对待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但现在情绪向她席卷而来,让她感到刺骨的冷。“我不能,我不能进监狱。我不知道……他在我的卫生间走来走去。他有可能是任何人。”
“你应该会没事的,”托马斯再次说道,“人们确实会去蹲监狱,但通常都是因为枪支……”
“你这么说可并不是在帮忙,托马斯。”侯赛因说道。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他回答道,“现在我们都得现实一点。”
她能看到自己穿着灰色的制服,端着一托盘软塌塌的灰褐色食物,穿过一整屋子怒目而视的女人。她能感觉到煤渣砖墙向内迫近,在双层床的限制下感到窒息。“我不能。我不能进监狱。我会死在监狱里的。我这辈子都没有惹过任何麻烦。”
科莱特大声地说:“而且他们想审问我们所有人。”
房间再次陷入安静。
哦,我的天啊,维斯塔心想。我都做了些什么?
“他妈的,”雪儿说道,“那我大祸临头了。”
托马斯那好奇的表情更加强烈:“为什么会那样呢,雪儿?”
“因为我只有15岁,你个愚蠢的家伙。”她厉声说道。
“别说脏话,雪儿。”维斯塔不假思索地说道,根本就没有过脑子。
科莱特的嘴张得老大。
“你才15岁?”
“你也傻了是吗?”
科莱特的脑子里全是蜜蜂在飞。在那嗡嗡的声响下,她几乎听不清楚她的邻居在说什么。我必须离开这里,她心想。很快这里就会到处都是警察,而一旦警察来了,板上钉钉地就会有媒体前来,尤其他还是那样死的。那就是报纸喜欢报道的东西。如果警察不能根据事实做出推断,那托尼找到我就只是个时间的问题。只要有那么一个粗心的瞬间,在我出门倒垃圾的时候被守在外面的记者偷拍到,我就完蛋了。但是我要做些什么呢?我要拿亚尼内怎么办?我现在不能离开伦敦。我不能离开她,她都快要死了。我会一辈子心怀愧疚的……
“但是……”她说道,这声抗议本不是承接雪儿说的话。那个女孩把这当作对她所陈述的事实的回应,盯着她看。当然她只有15岁,科莱特说道。像那样的态度,她不可能是成年人。我到底为什么没看出来呢?
“你在抚育院待过吗?”雪儿问道。
“我……嗯,是的,是这样的。”
“那好吧,”雪儿刚开始说,随即看上去有些恼怒,好像科莱特偷走了她解释的机会。她单腿跳着走开,从她打底裤的后面掏出一盒万宝路香烟。站在通往花园的门口,用插在玻璃纸包装里的一个比克牌打火机点燃一支香烟。“第一个跟我说我还太小不能吸烟的人,我要把烟头掐在他的眼睛上。”她说道,手不停地颤抖着。
“罗伊·皮尔斯,”托马斯说道,低头看着房东,“你觉得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想让我离开,”维斯塔说道,“他这些年一直想把我赶出去。”
“好吧,在我看来,他好像在鼓弄你的热水器。”托马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