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殿内转了一圈,发现南边四点钟方向那根承重柱的底部有个不太明显的凿痕,像是用匕首削出来的,大小正好能把信叠成细条状嵌进去。这封信丢在一旁,被揉皱过又铺开,可见在我之前发现这封信的人至少有两个,幸好睚眦留的是密文,要是给居心不良的人看到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掏出那张“杀人通知书”。睚眦认为“终末”山神庙的出现机制与这张打印纸有关,这个系统必须确保我们拿到它,而且所有人拿到的时间都差不多,所以如果我失去这张纸,通往终末庙宇的楼梯很快会被自动推送到我面前。
睚眦说,如果他在群里给我点了“赞”,那就说明实验成功:他烧掉了那张打印纸,顺利地与钢笔杀人狂共处一室。
我没带打火机,就把打印纸揉成团扔在庙宇的角落,找到楼梯匆匆离开。进入位于新时间点上的山神庙后,我在墙上再次摸索到神出鬼没的通道口,沿着石阶直走到底,微弱的白光给我面前紧闭的木门镶上了一圈毛边。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景象,斜刺里蓦然蹿出条人影,捂住我的嘴巴,把我拖进了节能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快得天旋地转,所有的景象都眼花缭乱地朝我脸上扑来。化疗男狰狞的面目在我脑海中闪现,我奋力挣扎,冷不丁那人抬起膝盖,在我尾椎骨上撞了一记,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疼得我眼角喷泪,又不至于让我落个终身残疾。
这是钟致远特有的打招呼方式,我的回报通常是一胳膊肘狠狠顶回去,能把这家伙的肺叶戳个对穿我就此生无憾了。
我碰碰他肩膀,他在我手里写了个“1”,于是我知道用钢笔杀人的化疗男还潜伏在这里。我又像敲门一样叩击钟致远的肩膀,钟致远在我脖子上比了个十字,意思是他试过制服那个人,但是没有成功。然后他用食指关节敲敲我太阳穴,意思是敌人“狡猾狡猾地”。
现在怎么办?我用手势问钟致远,他拍拍我膝盖,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耐心等待。
庙宇里一时非常静,钟致远蹲在我身边,呼吸轻得像狩猎的豹子。正当我屏气凝神时,“吱呀”一声,门忽然开了,传来一声轻一声重的脚步声。我动了动,但没冲出去:化疗男现在忌惮我们两个,应该不敢贸然出手。
钟致远和我想法一致,只盯着门内出来的人看。当一袭柠檬黄的裙角进入节能灯的光照范围内时,我顿时两眼瞪圆,下意识地死死捂住嘴巴:黄裙子,长发披肩,这女的正是我之前见到过的那具女尸!
惨死的女尸竟然活着出现在我眼前,那感觉就像一屁股跌坐在寒气滚滚的冰窟窿上。
钟致远注意到我的异样,但我一时半会儿无法用简短的暗号告诉他,唯有死死盯着那姑娘,生怕她一扭头,露出血肉模糊的真容。意识慢慢回笼以后,我想到这正是因为各个时间点上的山神庙并不是按照顺序排列的。我见到的尸体是她几个小时甚至一两天过后的样子。
她的脚踝似乎扭伤了,有红肿的迹象,走路一脚轻一脚重。发现昏暗的大殿内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后,她做了一件颇为奇特的事:就着节能灯光拉下了连衣裙侧腰上细细的拉链。
布料掀开,白皙的皮肉上竟印着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瘀青,似乎还在往外渗出细小的血珠。我不明白她受了伤为什么没在群里说,这时她对着自己的瘀伤微微一笑,从包里拿出纸巾吸干血珠,拉上拉链,手在腰侧轻抚两下,似乎颇为满意。
门上的铰链再次令人意外地响起干涩尖锐的摩擦声,进来的还是个女的,那身打扮好像刚参加完一场朋克音乐会,眼睛涂得乌青,嘴唇血红,身上像开了家五金店,挂满了亮闪闪的金属装饰。
她横了那姑娘一眼:“你来得倒挺快。”
“小雨……”穿连衣裙的姑娘蹙起秀气的眉毛,声音带着一丝祈求的意味。
我恍然,心说原来江夏和顾雨萌真人长这样。顾雨萌瞥到江夏身上的眼神像在看某种讨人厌的寄生虫,我想到江夏的死状,有点担心别是夺爱之恨让顾雨萌肾上腺素激增,一瞬间爆发神力把江夏拧成麻花。
这时钟致远用肩膀碰碰我,指着西北角落,一丝极其细微的闪光飞快地一晃,我意识到那是化疗男手中钢笔尖的反射光。顾雨萌和江夏说话声音越来越大,我们俩趁机沿着墙壁悄悄地往西北方向挪。距离化疗男十步左右,钢笔尖又闪了闪,我们立刻止步,以防打草惊蛇。
江夏和顾雨萌吵了起来,准确说来是顾雨萌单方面在气势上碾压小黄花一样的江夏。我指着江夏,对钟致远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钟致远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要干掉江夏,立刻用大拇指戳我心口,起手给我两记毛栗子,又在自己胸口抓了一下,最后隔着空气虚扇了我两巴掌。
我顿时哭笑不得,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记得这一套,我们暗号中唯一的长句子:你这兔崽子良心都给狗吃啦,脑子进洗脚水了是不是,党和人民和你哥我都白教育你了。
我摇摇头,回了他一胳膊肘,无视他龇牙咧嘴,指指顾雨萌,又指指江夏,抹脖子。意思是杀江夏的是顾雨萌。钟致远有点吃惊,我扯扯耳朵,告诉他我也不太确定。
角落里两人猫着腰手舞足蹈的时候,节能灯光里那两个人拉扯了起来。顾雨萌看上去气坏了,一边转身要走,一边对江夏说着“后悔把密文的内容告诉你”。我和钟致远都很意外,没想到顾雨萌居然把钟致远的信翻译出来了,怪不得她们两人先后返回这间山神庙。我想起信纸背面确实有些不明所以的笔画,当时只当是瞎涂抹的。
顾雨萌要走,江夏拉住她的胳膊哀求。但不知是故意还是她真是这么想的,这姑娘一边哀求还一边信誓旦旦地说着她的“真爱”。于是江夏越是挽留,顾雨萌越是坚决要走,两人像扭股糖似的难解难分,从殿内缠到了门口,下了楼梯,怒不可遏与苦苦哀求的声音在甬道里嗡嗡回响,钟致远头疼地用手指头堵住耳朵眼,两个女人吵架的威力不亚于一个交响乐团,我似乎听到化疗男也在做自救深呼吸。
尖叫是骤然响起的,声音无比凄厉,听上去声带都撕裂了。我蹿了出去,一时间忘记了黑暗中的化疗男,也忘记了这会暴露我们的位置。我的余光扫到化疗男像一把斧头朝钟致远不顾一切地狂斫过去,钟致远跳起来,身上每块骨头都像会飞,衣服里也灌满空气。
我只顾着向前,冲出门,准备把江夏从顾雨萌手里抢救出来,但眼前的一幕瞬间把我镇住了。这几秒钟里,头脑没有想法,心里没有情绪,我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方,感觉要瞎掉了。
江夏没事,顾雨萌在我面前被一股完全无形的力量扭成两段,下身不动,上身拧转一百八十度。
我几乎是靠着身体的自主行动力把江夏拖回大殿,钟致远和化疗男不知所终,江夏蹲在地上,嘤嘤地哭,渐渐号啕起来。但我碰都不想碰她,我想起她腰上的瘀伤,她莫名的微笑,和我跑到楼梯口一瞬间看到的那张如释重负的侧脸,尽管她下一秒就换上了一副极度震惊的面孔。
这个女人,她有计划地谋杀了顾雨萌。
第十一章 赵钱孙的秘密
赵钱孙请了一个月的大病假。
周一,海城市东城区刑警支队支队长公布了这个消息,赵钱孙病假的理由是去做短期药物戒毒,疗程一个月,并出具了戒毒所的相关证明。群情哗然,韩江雪在人群中默不作声,她在一天前还和赵钱孙一起看过电影,此时面对众人探究与同情的目光,一言不发地拿走赵钱孙办公桌上的茶杯,回技侦科去了。
孙猴悄悄地给大家解释:“这是她送给赵钱孙的杯子,我亲眼看见的,就在上个月。”
王一横听了这段八卦,回到科室里,发现韩江雪把杯子放在透明的证物袋里。王一横眉头皱成了一条没有缝隙的浓重横线,说:“吸毒不算犯罪。”言下之意韩江雪若要大义灭亲,恐怕是办不到的。
韩江雪勉强笑笑,一言不发地拎着证物袋走出办公室。下午她就收到了省毒物毒品检测实验室的朋友打来的电话:经过杯子上的唾液检测,赵钱孙至少三年内没有服用过任何毒品。撂下电话,韩江雪就给赵钱孙的手机打了过去,意料之中的关机,也就意味着韩江雪无法用她权限内的任何通讯监测手段找到赵钱孙的地理位置。但也并不是无法可想,韩江雪起身,在技侦科冷冰冰的走廊里踱着步,感应门随着她时而靠近时而远离而开开关关,最后韩江雪走到检验室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着尸体陈列台上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女尸,盯了半晌,转身回办公室拨通了电话:
“张主任,您的提议我考虑过了,我想有条件地接受。您看能不能让我既在毒检室帮着忙,刑警支队这边我也不想离开,双薪我倒不在乎,我可以不拿薪水,只要您给我开一个月的高级权限。……您放心,我绝不会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我只是对一些保密案例很感兴趣。”
“小韩,十分钟以后,案情讨论会!”王一横在办公室门外叫了一声,韩江雪点点头,挂了电话。
刑警支队大会议厅里,“没头脑小姐”、杜冰、黄裙无头女尸的照片依次投影在墙上,有刑警建议为了区别,可以称第二具无头女尸为“没头脑的黄小姐”,但鉴于女尸腰部以下直接拧转到后背去的惨状,大家最后决定称她为“血腥麻花”,听起来和“血腥玛丽”似乎有某种令人不快的联系。
王一横作为技侦科长,通报了法医检验结果:“血腥麻花小姐”,女,二十至二十五岁之间,尸体于海城肿瘤医院后花园外垃圾箱中被发现,装在黑色垃圾袋中。死因是腰部为外力挫断导致脊柱断裂、多处内脏破裂,腹部有一道旧疤,应为阑尾炎微创手术所致,与案情关系不大。值得注意的是,死者胸前、上肢、下肢均有喷溅血液,部分方向与致命伤方向不一致,可认为死者颈部以上受过伤,推测很可能是颈动脉穿刺伤。
说到最后,王一横横着粗重的眉毛扫视整个会场,照例毫无感情,像个铁皮机器人似的说:“这部分喷溅血中未见内脏组织,更证实了这些血液不是由腰部重伤处而来。”
陈员外沉思地望着那三张布满尸斑的尸体照片:“‘没头脑小姐’,死因未知;杜冰,自杀;‘血腥麻花’,腰斩加被人抹脖子。这三个人除了死亡时间相近,又都不巧死在海城市内,还有什么共性呢?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吗……”
会议室的门被人怯怯地敲响,信息部和韩江雪关系挺好的女同事莺莺探进头来,小声却引人注目地朝韩江雪挥手:“小雪姐,你要我查的——”
韩江雪小跑过去,两人咬了一会儿耳朵,韩江雪走回来,站在座位前直接发言道:“我想,三名死者之间或许有一个联系。”
“‘没头脑小姐’死在城市涂鸦——毕加索的名作《格尔尼卡》的临摹作品前,而涂鸦的作者杜冰的尸体不久就被人发现,我们之前认为这可能是偶然,也可能是必然。但我请信息部的同事帮了我一点忙,她帮我查到了江夏的一些信息。”
在众人一头雾水的目光中,韩江雪说:“江夏很可能是黄裙女尸的真实姓名。黄裙无头尸的尸体一到,我就启动了电脑自动DNA比对,在全市范围内进行搜索。可能是直觉吧,我总感觉像前两次那样,在失踪或通缉人口中进行死者DNA比对将会是做费时费力的无用功。然后我就在普通居民人口中找到了江夏。不过到底死者是不是江夏,还要最后走访调查以后才能确定。所以我没有走程序,而是让信息部的同事直接帮我查了我想要的东西,结果证明,江夏确实在杜冰自杀的那间废弃工场工作过。”
顿时有人惊呼:“难道——”
“没错,我个人认为,凶手在炫耀。”韩江雪说,不知为什么,她说到“炫耀”两个字时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一口苦涩的饮料,但她很快地恢复了常态,说,“‘没头脑小姐’——其实我们几乎可以认定她就是失踪的司露,死亡地点指向下一个被发现的死者杜冰,而杜冰的死亡地点指向江夏,我想这绝不是什么偶然。”
“那江夏死在肿瘤医院前面,难道说还会有下一个死者?”有人问道。这话一出,刑警中间就弥漫开了一股紧张的气氛。
陈员外的资格老一些,也算见识得最多,他喝止道:“胡扯,杜冰明明是自杀的,难道凶手还能强迫杜冰自杀?查案要拿证据说话,别自己先乱了阵脚,瞎咋呼。”
“自杀的杜冰,还有三个死者不同的死亡方式确实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韩江雪说,“信息部的同事还查到一件事:江夏的户籍所在地是驴耳朵胡同。”
有人立刻想起来:“司露也是驴耳朵胡同,只有杜冰——”
“杜冰这头继续查,江夏那边也得有人跟,然后是驴耳朵胡同,把那条胡同好好地翻一遍。”支队长说。他不禁向韩江雪多望了两眼,这个进刑警支队当法医不足三年的年轻姑娘,平时除了被年轻小子们念叨两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今天倒让人眼前一亮,怪不得毒检室那边抢着要,自己可不能当冤大头。支队长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但他会后找韩江雪谈的时候却意外地得知韩江雪已经被部分地撬了墙脚,她答应实验室那边每周末去帮忙,由于不拿工资,纯粹义工性质,支队长倒不好指责什么,脸色就有点不太好看。
“我自己对毒品对人体的影响很感兴趣,这块对我来说一直是空白,我想补补课也没什么坏处。”韩江雪态度自然地说。
支队长一走,莺莺就笑嘻嘻地从门背后溜出来:“小雪姐,请客吧?说好的寿司哦!”
韩江雪笑着说:“没被别人看过?”
“用我对着三文鱼刺身发誓吗?”莺莺手里举着一张打印纸,得意地扇来扇去。
韩江雪把纸拿到手:“好了,定餐厅去吧!”望着莺莺满心欢喜离开的背影,添了一句,“别打算吃穷我啊!”
打印纸上只有一串莺莺的个人数据库名称和登录密码,韩江雪打开电脑以后,很快在一个名为“没头脑小姐的纤纤玉手”的文件夹里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一张清晰简洁的三维立体图呈现在她的面前,手的形状、角度与“没头脑小姐”的如出一辙,韩江雪把鼠标轻轻划过去,单击,一列数据立刻在左边空白处跳了出来——正是她传给莺莺的那组数据,然后三维图像就按照这些数据慢慢收拢,定格。韩江雪不禁伸出手去模拟那只手现在的形状,食指笔直向前伸出,指尖回扣,剩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并拢向内稍稍蜷曲,拇指向前微弯,指尖正好搭在中指上。
韩江雪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鼠标再次点击三维图像,一把小型手枪落进模拟的手中,大小、角度、厚薄严丝合缝,手掌上两道平行的压痕、“曰”字纹与枪柄、枪柄底端一颗螺丝的位置一点不差。右边空白处跳出一列资料,包括枪支名称、口径、重量和弹夹容量等,韩江雪虽然对武器不甚了解,在刑警支队待了几年,也能从这些数据上看出这款名为PPK的手枪是一款小巧可靠,却具有不错杀伤力的武器。
那只被赵钱孙改造成笔筒的石膏模型就在手边,每天都会烘干一次以保持形状。韩江雪把它拿在手里,望着模型因手指弯曲而形成的棱角,这棱角被磨成了较为圆润的弧度,不对着阳光仔细看很难发现。赵钱孙是否早就知道这只手里握着的是什么,才会无心地反复摩挲这几道棱线?韩江雪想起那具没有致命伤,唯独失去了头颅的无名女尸“没头脑小姐”,她真的就是司露吗?如果她拿着手枪,那枪里的子弹是否曾打中过什么人,还是射向了她自己?赵钱孙是否知道她是谁,死因是什么?
那个男人,他为什么总像只固执而神秘的蚌壳,紧紧闭着嘴巴,无论是他知道的,还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一丝一毫讯息都不往外泄漏?这个让人看不透的男人,他到底在隐藏些什么?
韩江雪冲动地拿出手机,再次拨通赵钱孙的电话,仍旧是令人心浮气躁的关机提示音。握着手机的手颓然地放了下来,韩江雪目光急切地望向窗外,像是天真地想凭自己的精神力把赵钱孙从来来往往的灰色人潮中辨认出来。
好似人间蒸发的那个人此刻距离韩江雪并不远。他面前放着加了腌渍冰薄荷的红酒热巧克力,他尽量坐得距离这美味的饮品远远的,只望着袅袅的水雾出神。
欧阳教授今天的情绪也不大高,在无奈地笑了几声后,推了推他时髦的红框圆眼镜,手在背带裤的牛皮背带上来回滑蹭,最后,他说:“小吴,我看你不应当学物理,要不我帮你写封介绍信,你学哲学去吧?”
话虽是说笑,倒也有几分认真。用西方世界的眼光来看,哲学是所有学科的源头,赵钱孙对于一些物理知识掌握的程度非常不错,却在因果关系上陷得有点深。欧阳教授可以向一个愚笨的学生讲清相对论公式复杂的推导过程,而在这个叩问物质世界本质的问题上,教授却无法给予这个聪明学生什么帮助。
“还要热巧克力吗?”欧阳夫人端着瓷壶笑吟吟地走进书房。
“再来半杯吧。”欧阳教授心不在焉地递出杯子,手不小心晃了晃,滚热的饮料浇到他手背上,吓了他一跳,手一松杯子落地,四溅的饮料顿时把铺着花纹地毯的地面弄得一片狼藉。
“哎呀,你看你,”欧阳夫人不禁埋怨起来,又是心疼地问丈夫,“烫到没有?你总是这样,想起你的‘物理问题’什么都抛身后去了,刚洗过的地毯,又要叫清洗工来换,这样我下午只好待在家里,插花学习班也去不了。你能不能就听我一次,哪怕这辈子就这么一次呢?如果你下一次想你的科学大道理的时候稍微注意那么一点,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小吴你说是不是?”
“你说什么!”欧阳教授忽然从单人沙发上跳起来,激动地对妻子嚷道。
欧阳夫人吃惊不小:“我说什么了?我说如果你注意力集中一点也就不会被烫到……”
“说得对极了!”欧阳教授大声说道。
“什么?”赵钱孙和欧阳夫人都一头雾水地望着他。
“小吴,别管地上啦,你坐过来。”赵钱孙正蹲在地上帮忙收拾,欧阳教授却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起来,拿过一张空白的稿纸,用钢笔写道:丈夫注意力不集中——没拿稳玻璃杯——饮料洒到手上——手被烫到、松开——玻璃杯和饮料落到地上——弄脏地毯——叫清洗工来收拾——妻子在家中等待清洗工上门——耽误插花学习班。
欧阳教授龙飞凤舞地写完,用钢笔尖点着稿纸:“看,你发现了什么?”
赵钱孙迟疑地说:“这难道不是最简单的因果关系吗?”
“没错,你再看。”欧阳教授说着另起一行,飞快地写道:丈夫注意力集中——拿稳饮料杯——饮料不会掉到地上——妻子顺利去上插花班。
“你看见了什么?”欧阳教授问赵钱孙。
赵钱孙面对着连小学生也看得懂的逻辑关系,不明白欧阳教授到底要向他表明什么。欧阳教授却眉头舒展,笑呵呵地说:“我知道你的问题,你的问题不是不能理解哪一种物理模型,或者不会使用某一种数学工具。你的问题更现实,你担心你选择错了模型或者工具,导致实验的不正当性。选相对论还是量子力学,还是探索把两者结合起来的、更困难和复杂的量子引力学,这我帮不了你,路要你自己走。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说因果论里有什么是确定的,是放眼宇宙皆准的,那就是逻辑关系。”
“逻辑关系?”赵钱孙问。
欧阳教授推推眼镜,指着稿纸:“我们看这个例子:玻璃杯掉在地上,我夫人必然不能去学插花;玻璃杯没掉在地上,我夫人必然能去学插花。在‘倒热巧克力’这个事件发生以前,玻璃杯是否会掉在地上是不确定的,我夫人是否能去学插花也就是不确定的,但唯一确定的,是‘玻璃杯是否掉在地上’与‘能否去学插花’的对应关系,这就是逻辑。”
“什么都是不确定的,只有逻辑是确定的。”赵钱孙喃喃地说。
“没错。”欧阳教授拍拍学生肌肉结实的宽阔肩膀,“小吴啊,我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困扰着你,但我猜想这件事肯定不是简单地建个模型开个实验室,花上十年或一百年就肯定能有个结论的事。但以我这半老头儿不多的一点经验来讲,不管在实验室里面,还是比实验室宽阔得多的现实环境里,事情发生之前,不要害怕,事情发生以后,不要后悔——这么做总是没错的。”
黯淡的天色酝酿了很久,终于下起小雨,欧阳教授站在落地窗前,目送他的学生走进透明的雨幕中,越来越远,最后化为一个灰色的点。欧阳夫人又泡了一杯红酒热巧克力递到丈夫的手中:“你刚才可把我吓得够呛。”
教授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捋着背带裤上的牛皮背带。
“不过你的话倒是不错的,”欧阳夫人也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景,“我希望啊,那个小钟要是也能听到你刚才那些话就好了。我还怪喜欢那个漂亮小伙子的。”
“你呀,喜欢你这套薄荷、红酒、巧克力的小年轻你都喜欢。我叫我的学生以后来,都对你的特制热饮大大吹捧一番,大概你就不会对他们发脾气了吧?”
欧阳夫人嗔怪地说:“是不是真心喜欢我还看不出来?吹捧,呵,我还不舍得给他们喝呢!话说回来,那个小钟说起话来可怪有意思的,那张嘴呀,比说相声的还有乐。他真跟你说再也不来旁听你的课了?”
欧阳教授惋惜地叹了一声,说:“说是工作调动。我的学生里面啊,也就是他这个蹭课听的旁听生、柳梦龙,再加小吴,这三个人最爱钻研了,MHC的合作项目……”
飞机的轰鸣声湮没了欧阳教授絮絮的闲话。这种铜皮铁骨的飞行器是人类超凡智慧和想象力的结晶之一,是无数公式和实验打磨出来的杰作。在飞机产生之前,人类对于飞行充满孩童式的向往,当这种冷冰冰的钢铁器械面世以后,我们不仅享受飞翔的过程,更享受飞翔带来的一切便利,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变革和事件就像原子弹爆炸后的辐射波那样无穷无尽。在这些纷繁复杂、连精力最旺盛的小说家也无法详尽描述的故事中间,或许有一百种开头,一千种人物性格,如果有什么是唯一确定不变的,那就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和摆脱不掉的逻辑关系。欧阳教授说,不要害怕,不要后悔,人类既然能在没有翅膀的情况下搞定狡猾的空气动力和什么连续性、伯努利原理,那么就不应该害怕逻辑和因果。
赵钱孙在失重带来的微微眩晕中走下飞机,快步走出晨光熹微的戴高乐机场。
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位于塞纳河左岸,学院门口立有古典雕塑和铁艺栅栏门,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正从校园里匆匆走出来。他中等个子,偏瘦,亚洲人长相,五官纤细得有几分少女的轮廓,面色苍白,穿着浅灰色的圆领T恤、牛仔裤,双手手指上蹭着几道不太明显的油彩。他出现在美院门口,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这是很幸运的,如果此刻他出现的地点不是巴黎的街头,而是海城市任何一个人流量比较大的地方,必将引起一阵尖叫和恐慌。因为在海城东城区刑警支队的技侦科检验室内,躺着一具和他一模一样的尸体,只是没有他这么有生气罢了,死者的照片早就在媒体和网络上传遍了。这个年轻人的目光在学院门口来回搜寻,同时打着电话:“我已经到了,您在哪里?”
“你好。”赵钱孙出现在他面前,脸上带着长时间坐飞机的疲倦,向这个美院学生伸出手。
“你好,我是杜冰。”杜冰看着手上的油彩歉然地笑了笑,“刚从画室出来。请问您说的急事是什么,我父母托您带什么话?”
“实际上,你的父母很好,”赵钱孙斟酌着字眼,因带有某种诡秘的目的而表现得小心谨慎,“你父母也没有托我带消息,但我确实有些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告诉你。我们应当找个地方坐下来谈。”
一个多小时后,赵钱孙和杜冰从美院旁边的咖啡厅出来。临分手前,赵钱孙想起一事,回头叫住杜冰:“你闭关归闭关,用网络视频跟家里报声平安的时间总有吧,光发条短信太糊弄事。你爸妈不敢耽误你学业,又担心,估计最近降压药没少吃。这事儿回头别忘了。”
大洋另一头,海城市正笼罩在傍晚的绚丽余晖中,刑警支队的同事陆续下班,韩江雪还没走。她坐在办公桌前面,手里把玩着石膏模型,眼神飘忽地盯着内线电话。电话铃终于响起来了,只响了半声,韩江雪就敏捷地拿起听筒:“莺莺,查到了没有?”
莺莺的声音压得比平时低:“小雪姐,我让国安局的朋友帮你查了,小赵的电话半个小时前确实能打通,但现在又关机了。我朋友查到了,小赵的手机信号的确不是从海城戒毒所里发出来的,甚至也不在国内。信号定位在法国巴黎,但具体的地点他就没办法了,他没有那个级别的权限。”
“小雪姐,你到底在查什么?小赵怎么会去了国外?”莺莺担忧地问,“你们俩没事吧?”
“没事,挺好的,”韩江雪敷衍地答道,“回头请你和你朋友吃大餐。”
“小雪姐,你那边听起来很吵,你在忙?”莺莺问。
“没事,我正在收拾东西下班。”韩江雪说完,挂断电话,抓起拎包朝技侦科外走去。经过一楼传达室时,值班的大爷向她招呼道:“又加班啦,回家啊?”
“嗯,回家了。”韩江雪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南城区停岳路,省毒物毒品检测实验室。”司机点点头,踩下油门,朝省毒物毒品检测实验室的方向绝尘而去。落日西沉,黑暗从天际拉开帷幕,缓慢、沉重、充满权威地朝前推进,疾驰中的出租车看上去就像一叶扁舟,义无反顾地扎进黑色的汪洋之中。
第十二章 木乃伊(上)
后来,这段视频出现在欧阳教授的电子邮箱里。
乍一看像是个趣味物理游戏。
尽管开篇铁锈红的背景色和游戏中灰蒙蒙的光线让欧阳教授的老花眼看起来颇有些费劲,但看到有人把物理学和游戏结合起来,又做得挺讲究,欧阳教授还是很欣慰的。
但随着视频的播放,欧阳教授想,也许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否则那个姓史的研二学生也没必要把这段游戏视频发到导师的邮箱里来,还特意注明是从柳梦龙那里拷贝来的。小史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到了欧阳教授这个年纪,除了物理问题,很少有什么能让他真正挂心,许多事情无论水深与浅,以欧阳教授对人生的一丁点心得来看,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等到水落,自然石出。
那么姑且看之。欧阳教授捧着夫人调配的红酒热巧克力,推了推鲜艳的红色镜框,不慌不忙地点击播放键。
钟声先于画面出现。这倒是不错的,因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总是先听见声音,然后才学会睁开眼睛。作为游戏的背景乐,看不见的黄铜大钟拖长了调子一下接一下地敲个不停,一波波的声响像是狭窄的甬道里从天而降的一只只比人还大的铁球,朝观众轮番滚碾过来。
不久,暗红色的背景褪去,皱巴巴的稿纸铺满屏幕,一支破旧掉漆的钢笔在纸上写出如下内容:
这个方程对于搞量子力学的欧阳教授来说一点也不陌生:著名的杨-米尔斯方程,曾是世界七大数学难题之一,十一年前被解开,九年前权威的美国克雷数学研究所确证了算法的正确性。正是这个难题的解开推动了MHC——微型强子对撞机研究的突飞猛进,正如几十年前核聚变技术的突破使得车载核反应堆成为可能。
欧阳教授不觉陷入对往事的追忆,游戏里的问题他闭着眼睛也可以答出来,不光是因为杨-米尔斯方程和他的研究相关,而是教授本人实际上就是十一年前解开杨-米尔斯方程的研究小组成员之一。
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与欧洲粒子物理研究所合作研发MHC的德国波恩大学,才会把近半的研究任务委托给海城理工大学,并聘请欧阳教授为总负责人。
玩这个游戏的——不管是不是小史,看来对物理学多少有些了解,答案很流畅地写了出来:
结果正确,对话框消失,稿纸的中央起了某种变化,渐渐变得透明,映出一副古怪的景象。欧阳教授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在一个狭小房间的内部。墙上糊着泛黄发污的报纸,房间中央立着一具裹着层层绷带的木乃伊,木乃伊面前,某种灰色的生物坐在一把瘸腿的矮凳上,看上去像个影子。影子的心脏部位嵌着一枚橙色的心脏,形状有点儿像水果摊上常见的、卖得很便宜的小蜜橘。
影子低垂着头,两条软绵绵的手臂不安地相互绞缠,木乃伊呆愣愣地望着它,转动头颅时发出机械部件磨合时的那种声响。不知所措地站了一阵后,木乃伊转过身,耸着背走到一张乱糟糟的桌子前面,坐下,埋头写起什么来。
影子一动不动,好像打定主意和背景融为一体,过了几分钟,影子头顶冒出一行选项:行动/保持静止。游戏玩家选择“行动”。
影子试探地朝伏在桌子前的木乃伊走了两步,见木乃伊没有反应,便好奇地沿着墙根挨过去,脖子抻得又细又长,这让影子的头颅看上去像是一只氢气球。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影子的头脑里冒出一堆乱糟糟的黑色线团。木乃伊察觉到了,愣愣地抬起头来,影子赶忙缩起脖子假装对墙上的旧报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木乃伊继续在稿纸上忙碌地涂写,影子的脑袋又伸了过去,脑子里的线团兴旺地生长。不一会儿,木乃伊把稿纸揉成团,正巧砸在影子额头。影子发出猫被踩了尾巴的惊叫声。
两人眼睛对着眼睛互相盯了一阵,影子怯怯地垂下头。
“提问/不提问”,选项跳出来,玩家选择“不提问”。
黑色的线团在影子头脑里转动,像是一台高速离心机,线团中间部分的黑色越来越致密,转速越来越快,最后砰的一声炸开来,影子碎成无数片飞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空气里。
游戏结束。视频还在继续播放,玩家接入了另一段游戏视频,这次选择的是“提问”。
影子仍旧垂着头,不知道是否经过了某种思考,它抬起软绵绵的手臂,把头脑里乱糟糟的线团捧出来,轻轻地搁在木乃伊的桌角上。木乃伊僵硬地弯下脖子,发出齿轮咬合般的“吱嘎”声。木乃伊盯着线团看了一会儿,笨拙地运动起缠满绷带的粗胖手指,拿起线团,用和形象不相配的耐心慢吞吞地拆解起来。
太阳从窗外落下,月亮升起。
线团在木乃伊手上被拆解成一串串清楚明白的公式,递给影子。眨眼间,那些公式轻快地溜进影子半透明的手臂,复杂如狄拉克方程,简单如速度时间公式,都沿着半透明的手臂内部向上滑入影子的头部,进行排列组合,最后变幻为一个活灵活现的大脑。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杨-米尔斯方程,它和一些量子力学常用的公式一起,盘踞在大脑的核心位置。
欧阳教授喟然感叹:“这木乃伊还是个老师哟!”
画面又回到稿纸,出现新的题目:
1=-1,证明。
视频前,欧阳教授微微一笑:这是个著名的平方根悖论,有证明上的漏洞可钻。游戏玩家显然也知道这一点,随着正确答案输进电脑,稿纸随之消失。
隆隆的炮火声响起,像是误入了战争游戏。很快,欧阳教授发现炮火声实际上只局限于一间手雷形状的房子里,房子里外都是一片漆黑,看不清状况。声音时大时小,过了半分多钟才平息下来,一团花里胡哨的东西从房子里滚出来,在地上弹了几个来回,慢慢舒展开来:还是那个影子。
它右手手掌心插着一只红色的高跟鞋,身上琳琅满目地挂着筷子、笤帚、红色的抓痕等各色各样的东西,它呆呆地坐在街上。一张女人的脸从手雷房大门口探出来,欧阳教授感到胃里有点不舒服——这个女人脸上没有五官,脖子上孤零零地顶着一个扁平的椭圆形,一半乌青,一半血红。尽管这张脸上没有眼睛,但影子显然是感受到了什么,颤抖着缩到原来的一半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