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头的尸体和自杀身亡的年轻画家的照片出现在投影仪上,掌握在警方手里的线索少得可怜,唯一知道的是“没头脑小姐”的死亡时间要晚于“不高兴先生”的出国时间,事实上,在法医鉴定报告出来以后,他们才知道“没头脑小姐”的死亡时间甚至晚于杜冰的死亡时间,所以杜冰必然不可能是凶手。
那有没有可能是杜冰谋划了“没头脑小姐”的死亡,自己事先畏罪自杀、制造不在场证明?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从目前的调查结果来看,刑警在翻阅了杜冰的网络日志、走访了他的朋友之后认为这个小伙子大概捏死一只蝴蝶也不忍心,凶手应当另有其人。这过程中,由于赵钱孙对杜冰父母撒善意的谎言,为调查工作带来了一些不便,好在并没有人为此怪罪他。
现在让警方头疼的问题有很多,其中最主要的是凶手究竟是一个还是两个,意外杀害还是谋杀。刑警们的意见倾向于一名凶手,且是谋杀,但缺乏支持这一推断的证据。今天开的例会也主要围绕这个问题展开迷宫般的七嘴八舌的讨论。
也不知哪个缺心眼的把韩江雪推搡到赵钱孙身边,等她满脸不快地想换位置时,大家已经都坐定了,对她投来高深莫测又心照不宣的眼神。现在所有人都认定韩江雪一定是在和赵钱孙谈恋爱,除了韩江雪自己。吃了几顿饭算是谈恋爱吗?
饭桌上赵钱孙倒是少有的风趣幽默,甚至有点贫嘴,让单位同事们看见了肯定要大跌眼镜。但在这讨异性喜欢的、花花公子般的表现下面,总像是隔着点什么。在单位时,韩江雪认为自己有那么一两次窥见了赵钱孙温和得几乎有点老好人的外表下,有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但当这张充满魅力的面孔无遮拦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又像得了色盲,不确定她看到的和真实的情况有多大的区别。
赵钱孙带她去的餐厅,没有一家是她不喜欢的,点的菜品没有一道是她不爱吃的,甚至连座位的位置,都让她挑不出一点不满意来,如果不是笃信科学,她还真要以为面前这个英俊的男人能掐会算,天赋异禀。
她还记得有一次吃完饭,他们两个在步行街上溜溜达达,霓虹灯闪耀,行人来来往往,韩江雪心里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空落落的感觉,这时她眼前多了一对耳机,赵钱孙正冲她挤眉弄眼。韩江雪狐疑地戴上,流水般舒缓安宁的小调和弦像一阵轻柔的晚风滑进她的耳朵。吉他的弹拨中,刻意录入的唱片杂音一下子俘获了韩江雪的听觉,随后响起平淡、慵懒而毫不卖弄的女声。
“以前有个姑娘跟我说,逛街的时候听这首歌,感觉自己像个颇有内涵的艺术家。”赵钱孙挑起眉毛,露出一个胸有成竹又带点儿玩世不恭的微笑。
Ride on,See you
I could never go with you
No matter how I wanted to……
直到很久以后韩江雪才明白,当时体内那种一瞬间空落落的感觉是什么。好像某种维生素突然全部流失,体内感到某种意义上的空虚,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药物来补充。而赵钱孙居然知道,这简直令人毛骨悚然。直到很久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像检验报告那样清清楚楚地被韩江雪所了解以后,她才明白那一瞬间不是她感到了失落,而是女性天生的、巫卜般敏锐的洞察力让她觉察到一种近似悖论的体验:她失去了身边这个男人,是的,在她还没得到他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他一次了。
而赵钱孙给她听的这首歌,更像是一针镇静剂。这种她第一次听到名为Trip-hop(神游舞曲)的音乐,它用迷幻的调子稀释了她的思想,消除了她的失落和紧张。后来韩江雪就迷上了这种音乐,蓝光唱片积攒了一大摞,成了忠实的发烧友。
赵钱孙好像有这种能力,像技术高超的外科医生找到病灶那样,精准地摸清她的喜好。在这一点上,他几乎是韩江雪的克隆怪物。
但更重要的是,有那么一两个瞬间,韩江雪的注意力正被别的什么所吸引,她突然先知般地感到赵钱孙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再是满脸跑着潇洒劲儿的那副花花公子的模样,而是很不同寻常的。就好像他也不得不失去她了,在他还完全没有得到她的时候。
“小韩,小韩?”王一横作为技侦科主任,叫着韩江雪的名字。
赵钱孙在桌子底下轻轻地踢了她一脚,韩江雪才恍然回神:“什么……是的,我们联合信息部做了一个数据模型,把‘没头脑小姐’呈爪形的手与她可能抓握的一切东西进行比对,目前还没有有意义的结果。”
“我们小韩的工作能力很突出啊,想法非常好。”支队长表扬道,“我听缉毒大队那边的消息,省毒物毒品检测实验室想借你过去半年,开的条件是双薪酬,条件很丰厚啊。”
韩江雪笑了笑,没有作声,赵钱孙面无表情地听着例会内容,左拳压在右胳膊底下慢慢握紧,直到骨节发白。
“所以我们现在面临的局面就是这样,”支队长总结道,“‘没头脑小姐’和杜冰肯定是有联系,但这联系是偶然还是必然,将对我们的破案过程产生很大的影响。我们的‘没头脑小姐’确定是凶杀,西城区兄弟支队的杜冰却是自杀,所以重担肯定是落在我们肩上,希望大家一定要顶住压力,争取早日破案,大家都辛苦了,散会。”
众人敷衍地应和着,陈员外正和另一个刑警说话。那刑警负责调查抽象派画作《格尔尼卡》的含义,看能不能调查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这人奔四的年纪,平时上网就喜欢打个麻将,这两天泡在毕加索和现代艺术里苦不堪言,那脸色跟常年胃溃疡似的:“查出来的倒是很多,毕加索光情妇就有七个,当年老婆打小三闹离婚那是闹得满城风雨……”陈员外最喜欢桃色八卦,便津津有味地听起来,一时聚集了好几个听众。
韩江雪对赵钱孙一笑,朝那伙人努努嘴:“支队长如果知道他查的是这些东西,估计要气死了。不仅支队长,连凶手也要气死。”
赵钱孙漫不经心地说:“凶手的水平比他们高不了多少,他看《格尔尼卡》跟我们看也差不多。”
“那你说凶手为什么把‘没头脑小姐’费劲地搬到那里去?”韩江雪问。
“炫耀。”赵钱孙说。
韩江雪一点就透:“炫耀……你是说,犯罪心理学上常说的那种‘炫耀’?”
赵钱孙点点头:“我猜的。”
韩江雪思索着他的话:“就算没有杜冰的出现,我们根据《格尔尼卡》也能查到这个人,早晚会找到杜冰的尸体,案情还是会像现在这样,陷入死胡同。所以从凶手的角度来说,他难道……是想引导我们找到杜冰?然后看着我们一筹莫展,他在两处发现尸体的现场和尸体身上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却留下《格尔尼卡》这个再明显不过的线索让我们查……天哪,他真的是在炫耀!就像大师炫耀他们的艺术杰作那样!”
那样一幅画,震撼、争议、猎奇,种种元素俱全,这不仅是一个凶杀案,甚至称得上是暴力美学的行为艺术,这与《格尔尼卡》所体现的战争的残酷与绝望不谋而合,而凶手的炫耀心理,正如艺术家用巨型画作的方式向人们宣告战争的本质,不仅要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更要震得所有心脏都心律失常。只不过一为真正的艺术,一为彻底的病态。
“你在会上为什么不说?”韩江雪问赵钱孙。
“没有证据的推论不值一提。”赵钱孙说。
韩江雪正要反驳,赵钱孙却抢在前面问道:“你要去省毒检实验室?”
“他们请我去帮半年忙 ,”韩江雪说,“但我还没想好。”
“别去。”赵钱孙想也不想就说。
韩江雪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赵钱孙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专横,他有些焦躁地挠挠头发,缓了缓,说:“我是说,你能不能别去?”
“为什么?”韩江雪奇怪地问,“我对毒品在人体内的作用机制还挺感兴趣的。”
赵钱孙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嘴巴张了几次,最后做了个毫无意义的手势。韩江雪等得失去了耐心,微笑着说:“好了,你有心的话周末请我吃饭,别总挤在工作日。我回科里去了,回见!”
下午信息科的同事给韩江雪来电话,问她添加“没头脑小姐”手部数据模型的事宜。韩江雪手里拿着一把角度尺,无意识地敲着石膏模型,说:“莺莺,那些匹配项目先别做,我这里有一组数据,我马上传给你,你给我看看这些数据加上她手上原来的那个‘曰’字形图案和两条压痕,能弄出什么结果来。还是像上次那样,结果别和别人说,先告诉我,我请你吃寿司!……哎,我这里进电话了,寿司的事说定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告诉我一声,谢啦!”
挂了电话又接,“喂”了两声,那头才传来赵钱孙的叹气声。
“你怎么了,唉声叹气的?”韩江雪问。
赵钱孙又叹了一声,韩江雪笑了:“怎么,这是要作诗?”
“如果没有理由,只是我个人的希望——我希望,你不要去毒检室,而且希望你不要问原因,你会答应吗?”
韩江雪握着听筒发起怔来。倒不是因为赵钱孙的话,而是他说话的语气里有一种超乎语言之上的更加真实的声音,这种声音抛开语言的束缚直接在两个灵魂之间沟通。韩江雪想起那个夜晚,热闹的步行街上他给她听的那首过分安静的歌:I could never go with you,no matter how I wanted to……“喂?”赵钱孙说。
“好吧,我答应你。”韩江雪说。
赵钱孙还没来得及高兴,韩江雪又说:“但作为交换条件,你得告诉我你每个双休日都干什么去了,同样的,你别问我为什么想知道。”
她很快如愿以偿,见到了赵钱孙瘫痪在床的父亲和患白内障的母亲。
“所以我周末还是希望尽可能多地陪陪他们。”赵钱孙说。但韩江雪走后,他就付钱把两人打发走了,两个临时演员无知无觉地走出巷子,韩江雪藏在一棵茂盛的梧桐树后,目送他们走远,然后目光复杂地望了望赵钱孙那间公寓黑漆漆的窗子。
对于赵钱孙来说事情是得到了完美的解决,他戴上面具,匆匆赶往海城大学高能物理实验室,周末学生不多,又是午饭时间,只有柳公子一个人在忙碌。赵钱孙很自然地向柳公子伸出手:“你好,欧阳教授应当已经跟你提过我,我是吴明,很高兴认识你。”
“柳梦龙。”柳公子作为MHC子项目M-ATLAS的负责人,表情冷淡,态度骄傲。他没有理会赵钱孙伸出来的手,甚至连头也没有回,他不耐烦地放下手中的事,带赵钱孙参观实验室,做了一番异常简洁的介绍。他说话走路时始终稳稳地朝向前方,似乎赵钱孙是一蓬缭绕在他周围的氧气分子,他是否回头看一眼,丝毫不影响彼此间的交流。
“这个项目进行了多久?”赵钱孙问。
“波恩大学那边是2024年开始的,我们这边前年才开始参加进来。”柳公子说。
“也就是2028年才起步……”赵钱孙喃喃自语,“美国则是2021年,核心问题杨-米尔斯方程宣布正式解开前就成立了国家实验室。”
“但是技术攻坚部分的微型加速器通道系统已经越过了理论证明阶段,投入了实验性建设,”柳公子不屑地说,“在这方面,德国已经赶上了美国。”
“目前的难关在于碰撞点与探测器在微型条件下如何安排和平衡,对吗?”赵钱孙问。
“没错,我们这里就负责其中的微型超环面仪器M-ATLAS,ATLAS是通用型粒子侦测器,”柳公子说,“现在就是一场竞赛,看谁先发现上帝粒子。”
“但你的兴趣比较特别。”赵钱孙语气肯定地说。
柳公子吃惊地回头,发现赵钱孙正拿着自己刚打印出来的一叠光子触发效率实验数据的物理分析材料,笑嘻嘻地在手里翻看,丝毫不觉得随意翻动私人物品有什么不妥。柳公子一把将材料抢过来:“我研究什么和你无关。”
赵钱孙摊开手,耸耸肩膀,笑得相当和蔼可亲:“看看嘛,学术交流。”
“我没兴趣和一个在职研究生交流心得。”柳公子不客气地说。
赵钱孙对柳公子的挑衅置若罔闻,他放眼环顾近百平方米的实验室,感叹道:“不错的地方,待在这可真过瘾。光子是个不错的粒子,柳公子,这点我和你看法一致——光子相当不错。”
“等研究课题在导师那边过了,你再来这里添乱吧。”柳公子语气生硬地下了逐客令,赵钱孙却丝毫不以为忤,他照例耸耸肩,手背在身后,像个好奇的观光客一样眼光四处乱扫,踢踢踏踏地走出了实验室,出门前还冲柳公子挥手:“留步,送君千里终有——”
柳公子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赵钱孙低头一笑,揉揉鼻子,不幸越揉越痒,他呆了呆,猛拍了一下脑门,摊开手,手心亮晶晶的,纵横的纹路里蓄了不少手汗——从阴凉的实验室出来,初夏的阳光很快让他感到燥热。他重重地叹了一声,快步走出物理实验大楼,转到树荫遮蔽的角落里,拿湿漉漉的手心在脸上抹了两把,半透明的肉色面具就像蝉蜕似的落进手中,倒挂眉小眼睛、满脸痘印的“吴明”消失了,赵钱孙的真实面目暴露在温热的风里,满脸懊丧,挺拔的鼻梁上挂满细密的汗珠。
手机响了,韩江雪在电话那头轻快地说:“你还在家里吗?偶尔请个假,陪我看场电影行不行?我请客。”
赵钱孙沮丧地看着手里的面具,回去用转换剂处理怎么也得半天时间,海城理工大学今天是待不下去了。缕缕阳光斜穿过郁郁葱葱的榆钱树叶,赵钱孙索性把面具团成一团扔进包里,一笑:“想看什么电影,我订了票去接你。打扮漂亮点,姑娘。”
“我不打扮就不漂亮了?”韩江雪反问。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然后才传来赵钱孙带着笑意的低沉嗓音:“漂亮,你最漂亮。”
韩江雪的笑容僵在脸上,过了好一会儿,好像她脸上也戴着一张失去黏性的面具,一牵动肌肉就会掉下来。她把手机从右耳换到左耳,捋了一下头发,说:“那半个小时后,我们在海星影城见面。”
“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赵钱孙说。
“我在逛街呢,直接去影城吧还是,既然拉你陪我看电影,怎么着我也得拿点诚意出来是不是?”韩江雪说。
挂断电话,韩江雪回头看了一眼刑警支队蓝色外墙的办公大楼,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海星影城。”她说。海城市内又出现了一具无头尸体,但韩江雪在车上决定一会儿见面以后不告诉赵钱孙这件事,陈员外周一要是问起来,她会说她忘记通知了,赵钱孙不是骨干刑警,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那具无头尸现在就躺在技侦科的检验室里,尸体随身物品照例被掏得干干净净,死亡时间确定为今天清晨六点到八点。在她离开之前,工作狂王一横已经接到电话赶到单位里,做进一步解剖,不知他会发现什么新的线索。但这不是韩江雪所关心的,眼下她最关心的是,今天早晨六到八点之间,赵钱孙在哪里。
一想到这个,她匆匆补妆的手就停了下来,透过出租车的反光镜,可以看见她白皙姣好的脸庞上,一双漂亮的杏核眼像是一个技艺高超的画家精心描画出来的,但画家粗心地忘记给这双美丽的眼睛点上最关键的光彩。韩江雪手里拿着口红,这时还没往嘴唇上涂,看起来倒好像是这支口红吸走了两片丰满的嘴唇上的血色,她的嘴唇因而微微发白和颤抖。
赵钱孙还是在周一之前就知道了另一具无头尸出现的消息。尽管官方媒体上还没披露,消息在网络上不胫而走,没过多久就传得沸沸扬扬。周日,赵钱孙在高能物理实验室里晃悠的时候,四五个同学正在讨论这件事,所幸欧阳教授没有向任何人提及赵钱孙的工作。赵钱孙一边琢磨着微型超环面仪器M-ATLAS探测到的光子、底夸克或轻子的衰变和相联过程,手里拿着费曼图进行对照,一边竖着耳朵听那几个全日制的研究生讨论社交网络新爆出来的无头尸消息。
很快,他的目光不再专注于手里的事情,现出思索的神态,并拿出手机刷起社交网络。柳公子走过,见他不务正业发出一声极为明显的嗤笑。照片是网友偷拍的,很模糊,但无头女尸鹅黄色的连衣裙和腰部血肉模糊的惨状却不难看出来,赵钱孙盯着手机上显示出来的图片看了片刻,然后把手机揣回口袋,匆匆推门离开。
“喂,你看他像不像?”实验台前一个戴紫色镜框眼镜的女生悄悄拉扯同伴的袖子,指着赵钱孙的背影,被她拉扯的扎着马尾的同伴顺着目光看过去,不由得捂住嘴,小声惊呼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
两人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紫色眼镜清楚地记得,昨天晚上她手机落在实验室,央求同宿舍的马尾陪她一起回来取。走到通往实验室的长廊转角时,恰巧瞥见一道人影扛着一只大纸盒子从实验室里快步走出来。今天早上她留了个心眼,发现一箱子备用的MHC精密元件不翼而飞了。回想起来,那人挺拔颀长,在昏暗的月色下步伐很大很快,但异常镇定,箱子和夜色一起遮住了他的面目,感觉很像是柳公子。现在望着赵钱孙匆忙离开的背影,两人却又不那么确定了。
这两人身高和胖瘦都差不多,柳公子向来冷着脸,好像出生以来就没笑过,吴明倒是笑嘻嘻的好像总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他,这让他猥琐的长相顺眼了一些。但两个人走起路来都像是背负着什么使命似的,又快又稳,脚底带着风。
“他去哪里?”另有人对赵钱孙大步流星的背影投去好奇的目光,“他才来不久吧?”柳公子斜睨了一眼,冷冰冰地说:“这种人就是来混个文凭,走了更好。周一我们就要和德国的团队进行合并研究了,这次可不是前两次那种实验性的接洽,我希望除了那些来混日子的,谁也不要心不在焉。”
“那我能把资料带出实验室吗?”说话的人姓史,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显得善于钻营。他虽是高柳公子一年级的学长,但柳公子是实验室负责人,和实验室有关的事不得不向柳公子请示。
“不行,实验室有保密条例。”柳公子断然回绝,无视史学长尴尬和愤恨的目光。他走过赵钱孙空出来的实验台,投去无心一瞥,冷笑一声正要离开,却想到了什么似的不禁停下来多看了两眼。
实验台上,电脑工作站还停留在赵钱孙离开前的页面上,那是极其浅白的MHC原理综述,柳公子敢打赌这个页面从这间实验室建立至今,没有哪一个学生在电脑工作站上打开过,它太基础了,就像任何一个数学家都不会去研究四则运算法则。柳公子走到电脑屏幕前,在三维投影键盘上简单地敲了几个键以后,这台工作站的历史记录被翻了出来:量子泡沫、光子MHC探测结果、MHC内CTC(时间旅行环—封闭类时曲线路径)模型……近十个页面里的内容像被磁铁吸引的铁箭一样,都指向同一个结果,尽管这个结果对于一心借助MHC研究希格斯波色子——也就是上帝粒子的物理教授和学生们来说,不那么重要,也有些不切实际,但它所散发出的极致的吸引力,却一点也不逊色于上帝创世纪的秘密。
“柳公子,你来看一下这条曲线,是不是跳得太高了?”
听到喊声,柳公子的表情现出刹那的慌乱,迅速关上所有页面,倒好像被窥破心思的人是他自己。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掏出手机,确认自己保存在个人储存空间内的资料的确没有被别人偷窥和盗取,这才朝赵钱孙的电脑界面满腹猜疑地看了最后一眼,走开了。这时捏在他手里的电话震了一下,继而响了起来。
“我先接个电话。”柳公子说着走出实验室,“喂?”
“柳梦龙先生是吗,这里是海天康复中心,”甜美而程式化的女声说道,“您于年初缴纳的看护费用,剩余款项已全部返入您的银行账户中,请您及时查收。”
“好。”柳公子说。
“请问,患者的遗物您何时来我中心取回?”女声问道。
“不要了,扔了吧。”柳公子面无表情地回答。
“好的,海天康复中心感谢您的信任与支持,祝您生活愉快。”女声笑容可掬地做出标准回答。
柳公子点点头,将要挂断电话时忽然想起一事:“等等,有一样东西——”
电话那头传来冷淡的忙音。


第十章 身份曝光
“除了一起想办法,目前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我说。现在群里确定活着的只有六个人,钟致远、我、娥皇、女英、南柯太守和神秘凶残的化疗男。司马相如和董双成殉情,刑天和九天玄女下落不明,很可能已经死于化疗男的杀人钢笔。
娥皇的消息跳了出来:“我发现司马相如和董双成暴露个人信息后没有被立刻灰掉,我记得嫦娥灰得很快。这是不是说明我们暂时没有被监控?”
“没错!也可能凶手已经离开一段时间而我们没有发现。总之现在是难得的机会。”我心中一动,决定身先士卒,把自己目前所知道的坦诚相告,“我认为凶手认识我,或者至少比较深入地了解过我,因为他扮成我的远房表亲才把我骗到了这里,可能和我有过节。我是海城的医生,叫钟致恒,如果有人受伤可以告诉我,我会提供帮助。”
“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叫钟致远,爸爸是汽修厂的电工?”女英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问。
女英心存戒备,没有回答。娥皇说:“因为她是驴耳朵胡同最里头老江家的丫头,叫江夏,我家在她家隔壁,我叫顾雨萌。你可能不记得我,因为我们家住了半年就搬走了。”
我的确不记得顾雨萌和江夏,但一说老江家的丫头我就想起来了,她妈妈在一家西餐厅里当服务员,时常会带西点回来,那丫头一拿到点心立马分一半端到我们家,叮嘱一定要留给她“小远哥”。当然,钟致远从来不稀罕,转过脸我就连盘底一起舔了。
我、钟致远、顾雨萌、江夏,难道说,山神庙里所有人都来自于我小时候住的那条陋巷?
“女英,”娥皇已叫习惯这里的代号,就没改口,“这么一说,你记不记得‘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杜冰?”女英说。
“谁?”我问道。
“一个男孩,年纪比女英大两三岁。住在巷子口,离我们都挺远,他们家搬来时你应该是读大学去了。”娥皇说,“我是听女英说的。”
“那个男孩子细皮嫩肉的比女孩还漂亮,人也特别文静,周末经常看到他背着画板去上课,”女英说,“巷子里的男孩给他取外号叫‘白雪公主’。”
“你们的意思是,董双成就是杜冰?”我仿佛看到真相终于从黑色的帷幕下透出一线微光。
不仅是“白雪公主”杜冰,由于女英家在巷子里住得很久,她还想起来有个长大参军的女孩子,很像司马相如。
“睚眦呢?”女英问。
“他就是钟致远。”我回答,女英“啊”了一声就没话了,似乎在那头的黑暗中捂住了嘴,窘得满脸通红。
“南柯太守你呢?”娥皇叫道。
“我叫张磊。”南柯太守说。
“天啊,麻秆儿!”江夏叫道。
“没想到你还活着啊。”娥皇说,“身体怎么样了?”
说起麻秆儿气氛悄然活跃起来,这小子名字里虽然有三块大石头,人却瘦得如细竹竿一样,一点不夸张地说,刮大风的时候要不是垃圾桶、电线杆子之类的拦着,真能给刮跑了。据说张磊早产两个多月,先天不足,后天还补不进去。当然这也可能和他家穷买不起补品有关。穷是驴耳朵胡同千年不变的底色。
说起张磊我的印象比钟致远还要来得深刻一些。那时候钟致远是当仁不让的孩子王,带头干坏事时总是让张磊跟着我先跑,因为麻秆儿战斗力太弱,要是被“敌人”——受祸害、气冒烟的街坊邻居抓到,会拖大家的后腿。所以我记忆里总是抓着一片树叶子似的张磊在狂奔,大部队“哇哇呀呀”地跟在后面,再后面是成年人举着笤帚疙瘩和拖鞋底,比过年都热闹。
还有一次我没看住,把人落在后面,还是钟致远咬咬牙,又回过头一脸悲壮地把张磊从疯子手里救回来。驴耳朵胡同有个出了名的疯子,疯疯癫癫,脏兮兮,看起来很凶恶,平日里谁也不去惹他。
对于我们热切的回忆,张磊也许是感到不好意思,没怎么接茬。
九天玄女和刑天不用说,十有八九也是那条巷子里出来的。这条深巷在我记忆里总是垃圾和花草堆在一起,老爹们穿着挂满破洞的老头衫,扬着笤帚疙瘩,被追赶的兔崽子们撇着塑胶破拖鞋一溜烟地疯跑。当年的孩子如今天南海北,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把我们聚到一起?
“这个人恨我们入骨,”我推测道,“难道说我们一起得罪过什么人?”
“大家都列个名单看有什么交集好不好?”女英提议。
“哈,”睚眦说,“那我直接列个没得罪过的人的名单得了。”
我苦笑,确实,小时候睚眦在驴耳朵胡同是有广泛群众基础和口碑的“过街喊打”,砸破谁家窗玻璃那都不算事儿。
“我好像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呀,”女英说,“会不会只是一个我们都认识的疯子?”
这似乎也有可能,唯独娥皇不认同:“不可能,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都有罪。”
刑天、九天玄女、娥皇、女英、司马相如、董双成、南柯太守、睚眦、相柳,还有早前死去的嫦娥。睚眦是龙的儿子,好战残忍,主凶;相柳听起来文绉绉,实际上却是古代凶兽;刑天想带兵偷袭黄帝,却被黄帝砍了脑袋,只能用双乳当眼;嫦娥偷了灵药丢下后羿独自长生不老;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虽说传奇,但其间这位大才子也曾移情别恋。
九天玄女和董双成看起来都是仙女,但一个帮黄帝打仗立功后,不小心造成大旱,传说中妖怪旱魃的始祖就是九天玄女。董双成也不算清白,雨师偷王母的蟠桃时她是帮凶。
“娥皇、女英不是谁的两个媳妇来着,违反现行婚姻法也算罪过?”睚眦问。
“我一开始也不明白,”娥皇说,“实际上在传说里,她们为当舜的正宫夫人而争风吃醋,为女英拉车的骡子在比赛中因生产而落后,为此她下令从此不让骡子生育。”
“那南柯太守呢?”我问。
“南柯太守名叫淳于棼,因喝酒撒疯冒犯主帅而被贬职,才做了南柯一梦。”娥皇答道。
尽管如此,我们几人仍然回忆不起来做了哪件事,让人处心积虑地想把我们弄死,更别说是这么多人一起干的恶事。
“为什么这样的事会落到我头上?”女英情绪波动的频率比我刚来时大了不少,现在一点小小的刺激似乎就能让她失控,“我连鱼都不敢杀,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为什么……”
“真的吗?”娥皇忽然问道。
“……什么?”女英茫然地回答。
“呵,你什么坏事也没做过,是真的吗?”娥皇的话里似乎带着一丝冷笑。
“我……”女英委屈地说,“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们认识这么久,我……”
娥皇不耐烦地说:“行了。收起你的委屈和真爱给你下一个瞎了眼的‘闺蜜’吧,我忍耐度有限,再说可就要吐了。”
“你这样说,我和齐峰都会很伤心的……”
“呵,我的好闺蜜离间我和男友自己上位,我还得祝你们百年好合?抱歉,我不是带着天使光环投胎的。”娥皇字字犀利。
“我和齐峰真的是真爱!”女英急道。
“真爱?”娥皇说,“知道齐峰的老爸是富商之前你怎么没发现这份‘真爱’?现在还跟我这装纯情,不累吗?”
“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害别人……”女英看上去快哭了。
“我注意到司马相如和董双成殉情期间你似乎一个字也没说?”娥皇问道。
“我吓坏了……”
“吓得只能看别人眼睁睁死了?”娥皇毫不留情地反问,“我现在只后悔把那封信的事告诉你。”
“我……”
“闭嘴吧!奥斯卡影后非您莫属,我只希望你接下来别扮可怜也别装疯,安安分分地活着出去再祸害人。”娥皇语气中火药味儿越来越浓。
“打住,”我插话道,“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出路,其他的出去再谈。”
“但是……”
“没有但是,”我打断女英的话,对永无止境的嘴仗感到头疼,“你受伤了吗?”
“没有,但……”
“你有新发现?”
“没有,可是……”
“行了,我不需要知道别的事。”我无心照顾她们那点小情绪,把山神庙时空两方面特性的推断在群里做了简要说明后,说道,“这座山神庙并不像它看起来那么神秘,也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可怕。现在开始,我们以一个小时为限,看看能否找到聚在一起的办法。一小时以后在群里会合,有问题吗?”
“没有,斯大林同志。”睚眦说,我发现一不留神他给我的消息上点了个“赞”。
我下了四趟楼梯,仍然没有找到睚眦的信。第五次推开门板,我照例先用手机光扫了一圈——对那个化疗杀手仍然心有余悸。东南角落一样白色的东西扣在地面上,乍看像一只大海碗,实际上是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圆珠笔写满拼音,字迹陌生又熟悉——这是来自睚眦,我哥哥钟致远的信。我迫不及待地读起来。
他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我,直到发现我能听懂他那些摇滚,本身却对此不感兴趣,他才起了点疑心。娥皇和女英彼此认识,司马相如和董双成关于“结香”的讨论听上去也巧得很。九个人里面有四个人互相认识,偶然还是必然?于是他假装摔倒,探听出我对手骨方面的医疗知识。他在信里语带挖苦地说,想不到小混混也能当医生,真是世风日下云云。我在意的却是他从哪里打听到我的情况,不仅知道我在骨科,还细致地了解到是手骨方面。睚眦的信里没有提及这个问题,三言两语后开始分析山神庙本身。
睚眦关于山神庙的时空二维性的推测和我类似,让我眼前一亮的是:他认为既然每一座“山神庙”都是一个固定的时间点,那么或许这个时间点只能容纳一种不属于它本身的“有时间性的生物”。证据就是所有人都碰不上面,就像同极相斥一样,是这个系统的自然排斥反应。
他随后也提到那间有獬豸石像和化疗杀手的庙宇,一间屋子里能同时存在两个人,适用于所有时间点上的山神庙的原则在这里不适用,那这很可能是个“奇点”。他解释说,奇点是大爆炸理论中宇宙诞生的起点,有一系列神奇的性质,相对于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而言,奇点就像个魔法世界,人可以飞,一滴水可以比一个太阳系还重。
宇宙中的奇点不是单一的,山神庙的奇点看来也有两个,一个是我们所有人进入时的那座山神庙,一个就是我们拿到杀人通知的那个地方。睚眦在信上把这两个点“错误地”(照他的原话)定义为“起始”和“终末”,因为时间是没有所谓开始和结束的,这个错误的定义只是为了方便讨论,要抠字眼的话,可以把这两个点想象成从时间这条无限延伸的射线上截取的一个线段,线段的两头便是所谓的“起始”和“终末”。
从真正定义上来说奇点应当是不稳定的,要么向外发展要么向内坍缩,山神庙的奇点却奇异地保持了稳定的状态,那是不自然的。换句话说,有什么人用某种办法刻意使那两间山神庙所在的时空保持恒定,这样,在首末两间山神庙之间衍生出的各间山神庙也就能保持稳定。就像把线段的两端用图钉固定在纸上,这条线段就不会到处乱跑,线段上的所有部位也就永远固定在两枚图钉之间的地方。
他推测,既然做到了这一点,山神庙可能是个人造的“小宇宙”,是个三维内三维,就像有的人梦见自己做了个梦,或者是电影里的人物在看另一场电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