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里蓦地炸起一声怪叫,镜头一转,木乃伊站在扭曲变换的巷子口,浑身的绷带散了开来,如白色的炽焰恣肆飞舞。它一把抓起狭长的街道,暴力地扯起,像拔河比赛一样,手雷房和影子在这种摧枯拉朽的力量下涌到木乃伊面前,青红脸的女人从黑色的门洞里跳了出来,她的脖子以下迅速龟裂,露出隐藏在人皮下的真身——一只丑陋、半腐烂、长满寄生虫的巨蜥的身体。
欧阳教授把视频窗口调到最小。他已经过了猎奇的年纪了,巨蜥和木乃伊让他的心脏不太舒服,小史把这游戏发给他显然不是为了分享什么乐趣,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巨蜥和木乃伊在影子面前消失了,空气里悬浮着一团污浊的球状物,以令人作呕的速度高速自旋,不时喷出浓稠的浆液,溅在屏幕上。
欧阳教授刻意不去看,他起身走到窗前,眺望远方的绿树和蓝天白云,活动酸胀的脖子。等他走回电脑前,玩家不知点错什么选项,游戏定格在结束页面,视频被接上新的一段。
画面从木乃伊的破屋开始。影子身上还挂着那些可笑的装饰品,像一张劣质的挂毯紧紧地贴在墙根。
玩家在“回家/不回家”的选项中点击了“不回家”。
游戏继续,木乃伊几次试图把这张“挂毯”从墙上揭下来,却反而让影子像根麻花一样扭了好几道,牢牢地吸在墙上。木乃伊的手伸向影子被高跟鞋洞穿的右手,那条灰色透明的胳膊却摆了摆,藏到了身后。
木乃伊愤愤地走向桌子,把影子晾在一边,专心研究它的物理数学问题。
影子呆呆地抚摸自己蜜橘形状的心脏,一条长着人脸的虫子从橘子里缩头缩脑地爬出来。欧阳教授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看到了虫子在哭。怎么一条虫子反而长了脸,教授想不通。
过了很久,木乃伊直僵僵地走到影子面前,扬起手——欧阳教授以为木乃伊要揍影子,但木乃伊的手在空中挥了挥,空气里出现短短的一行字:1=-1。
影子傻傻地看着,一团灰雾从它头顶冒出来,化为一个问号。
木乃伊继续在空气里变数学戏法:1= 1 = (-1)(-1)= -1· -1 =-1,∴1=-1。
影子难以置信地仰起头,瞪着这行古怪的证明,身体不知不觉地鼓成原来的大小。它试图伸手去抓这行字,但数字和符号长出蚊子般的翅膀,在影子手里狡猾地闪烁。影子追着数学证明上蹿下跳。
木乃伊伸手捞起影子,轻轻地放在矮凳上,然后伸出硬邦邦的胳膊把证明都拢起来,列好,手僵硬地上下划拉,给出谜底:x、y都是正数时,x·y = x·y才成立。
影子恍然大悟,抻长了身体左摇右晃,高跟鞋和筷子纷纷从它身上掉落下来。木乃伊从身上扯下一段绷带,把影子受伤的右手包扎好。
视频前,欧阳教授也忍不住微微一笑。
画面淡出,稿纸带来新的问题:杨-米尔斯方程的解开时间?
这可说是欧阳教授科研生涯的一座高峰,年份和月份早就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2019年9月。准确地说,9月13日将结果发给克雷数学研究所,14日召开新闻发布会。论文递交克雷数学研究所的原因不仅是研究所在数学领域具有权威性,还因为杨-米尔斯方程是世界七大数学难题之一,而“七大数学难题”这一概念的提出者正是克雷数学研究所,为此,研究所有权对答案的正确性进行验算,如果结果正确,解答者将会获得研究所提供的每题一百万美元的奖金。
鲜花和掌声填满欧阳教授对于那一段时光的回忆,不过对他来说丰厚的奖金顶多只是锦上添花,解答出世界性难题的甘美滋味是任何物质享受都无法比拟的。
游戏玩家大概是用手机查了一下,填道:2019年9月。
砰……
骤起的撞击声吓得欧阳教授浑身一震,他猛地扭脖子朝背后看去,还以为是家里闯进了劫匪。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是游戏里的声音。皱巴巴的稿纸上慢吞吞地映出一行字:
回答错误,游戏失败,永生之地已关闭,祝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第十三章 木乃伊(下)
视频黑了一会儿,复又变亮,从光线上可以看出还是从另一段游戏里剪辑过来的。玩家重玩了这一关,当“杨-米尔斯方程的解开时间”这个问题再一次出现在稿纸上时,他试探性地输入克雷数学研究所公布方程正确性的时间:2021年7月。
结果正确。
欧阳教授在电脑前瞪了眼:杨-米尔斯方程的解开时间无疑是2019年9月,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以游戏开发者的知识背景而言,他也不可能不清楚方程的解答时间与验证时间之间的区别。
“列个游戏是在鬼搞嘛!”欧阳教授气得说出了家乡话。
木乃伊和影子出现在游戏画面里,影子的肚子发出饥饿的长鸣,木乃伊从稿纸堆里抬起头,把一只瘪兮兮的编织袋从角落里拖出来,领着影子来到一座垃圾山脚下。成群的苍蝇从屏幕里飞过,木乃伊从编织袋里倒出零星几个空瓶子,填进垃圾山,一群苍蝇衔来几个硬币,砸得木乃伊眼珠暴突,滚落在地,木讷地瞪着空中。
木乃伊捡起硬币,把眼球摁回眼眶。两人拖着脚步缓慢地路过熟食铺、蛋糕房、汉堡店——欧阳教授不明白柳梦龙怎么能把食品店画得这么丑陋。每一家食品店房顶依次跳出闪烁的箭头,但玩家一旦点击“购买”,就有一群没有脸的凶神恶煞出来把影子或者木乃伊,或者二者一起,撕成碎片,然后游戏结束,祝福怀着歹毒的快意一笔一画地映出来——“永生之地已关闭,祝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视频频繁地结束、剪辑、接入新的视频,游戏陷入了死循环。欧阳教授耐着性子看下去,木乃伊和影子最后停在一个水果摊前,玩家在点击了一堆漂亮的苹果、香蕉、草莓等失败之后,自暴自弃地点击了角落里一堆减价处理的蜜橘。
木乃伊“咯吱咯吱”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了看影子蜜橘形的心脏,用所有硬币换了一小堆蜜橘,有好的,也有烂了一半的。
这次游戏没有结束。
场景切换,回到小屋,影子坐在三条腿的板凳上吃蜜橘,木乃伊伏在案前解题目,不时挥舞着稿纸和影子叽叽咕咕地讲解一番。
木乃伊的稿纸看起来有种异样的陌生和眼熟。欧阳教授暂停了几次,扶着眼镜仔细看,然后拍拍脑门:这些积分公式、数表排阵、假设与证明,尽管细节路径上略有差异,本质上却是杨-米尔斯方程正确无误的解答过程!
杨-米尔斯方程的解如今已经广为人知,然而每每看到经典的证明过程,欧阳教授心中仍不免升起对往日岁月的骄傲和感怀,连带着木乃伊看着也有了几分顺眼,如果它的眼球不是时不时要掉出来的话。
蜜橘眼看着被吃完,木乃伊突然从桌前蹦了起来,重重地撞到天花板上,眼珠子、胳膊腿、内脏掉了一地,影子拿着最后一瓣蜜橘惊愕得忘了塞进嘴里。欧阳教授下意识地碰碰抽屉,他的速效救心丸应该还在。
木乃伊笨拙地把自己拼回来,影子走过去,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摘下木乃伊的耳朵,倒了个方向放回去,再把左手第六根手指放到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上,把两条X形腿掰直,满意地拍拍木乃伊的肩膀。木乃伊低头看影子的腹部,那里化开一个圆,透出影子背后的景象——蜜橘不顶饱,影子还是很饿。
“挣钱/不挣钱”,玩家理所当然地选择“挣钱”。欧阳教授猜测以游戏制作者的心理,选择不挣钱的话,被再次恭祝“死无葬身之地”的概率很大。
木乃伊拎起编织袋抖了抖,编织袋和影子的肚子一样空乏。
木乃伊带着影子挨家挨户收废品赚饭钱,一路上唧唧歪歪地向影子解释它一蹦三尺高的原因。一串串公式从木乃伊的手里摇头摆尾地游到影子脑子里,影子的身体像海藻一样泛起快乐的波纹。
欧阳教授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木乃伊似乎发现了杨-米尔斯公式的解——是发现。
两人走街串巷,说个不停。木乃伊收到橙色的瓶盖,看看影子的心脏,把瓶盖送给它;捡到垃圾箱外的橘子皮,瞅瞅影子的胸口,把橘子皮送给它,木乃伊似乎有个错误的印象,认为影子无缘无故喜欢所有橙色的东西。
一沓报纸被人从门缝里抛了出来,木乃伊动作迟缓地捡起,正要丢进编织袋,一行标题吸引了它的注意。
游戏把这份报纸做得十分逼真,与游戏的整体风格格格不入,以至于欧阳教授清楚地想起妻子收藏着一份一模一样的报纸,报纸上年轻的欧阳教授作为“杨-米尔斯方程研究组”副组长,精神饱满,意气风发。
这是一份2021年7月份的《海城日报》,报纸头条以大幅版面报道了一则新闻:世界级数学难题由海城理工大学物理数学两方面的学者共同破解。满篇溢美之词几乎令当事者汗颜。
木乃伊在这张报纸面前低下头去,编织袋愁苦地滑落到地上,脏兮兮的瓶子从袋口漏出来,无助地越滚越远。
不对。欧阳教授在电脑前频频摇头。
这个做游戏的人不理解。
如果这个木乃伊的确存在,游戏夸张的情节在现实中有一定的依据,那么这个木乃伊是一个以收废品为生、利用业余时间做学术研究的人,研究的还是世界级难题。这种惊人的毅力——或者说可怕的偏执也罢,令人难以想象。
但有一点欧阳教授是可以确定的:当一个人在这样的条件下,得到了正确的研究结果,却在同一时间发现这个结果已经有一伙人早他一步做出来了,他的感受一定不只限于游戏所表现的仅仅是有点失落。
那必然是全盘崩溃、发疯、自杀,撕心裂肺地痛哭三天三夜都不为过。
妻子走进书房,给欧阳教授换上一杯铁观音,欧阳教授从沉思中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耽入了无意义的幻想。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世界上哪会有这样的疯子、傻子呢?自己太把游戏当真了。
视频里已经出现下一张稿纸,这次没有问题,只有一个乒乓球。欧阳教授听见小史在视频里自言自语:“这是考什么,球面积公式?”
出乎意料地,这次没有任何问题,乒乓球在稿纸上弹了两下,就和稿纸一起消失了。
一个男人出现,脸上照例没有五官,手是两只货真价实的猪蹄,一只蹄子上戴着骇人的金戒指,有木乃伊的头那么大。男人另一只猪蹄上也戴着可怕的大金戒指,蹄子牵着影子,影子看起来比原来还要稀薄,几乎像一团雾了。
同样稀薄无力的选择题在屏幕上飘荡,选项是两张图:红色的高跟鞋和金灿灿的戒指。和红色高跟鞋过日子是什么样,玩家和欧阳教授都已经得到了充分、尽管也许不太客观的印象,于是鼠标选择了金戒指。
猪蹄手的男人每迈出一步都像夯实机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他牢牢地牵着影子,朝胡同口一辆黑光锃亮的轿车走去。他边走,背景就边发出轰隆隆的雷鸣,天空配合地打出闪电,白光闪过,就有一簇花花绿绿的钞票落到影子头上。
木乃伊出现了,拖着编织袋走进胡同口,和影子面面相觑。
这本该是个短暂的停顿,但游戏不合理地让这个瞬间拖了半分钟,单调的背景钟声此时格外震耳欲聋。
猪蹄男发出不耐烦的驱赶声,见木乃伊不动,扔出一捆钞票想把它砸开。木乃伊的眼球弹到了地上,但它没去管,它抓起影子,以从未有过的速度拽着影子冲回那间糊满旧报纸的小屋。
猪蹄男撒腿狂追。
影子头顶冒出一团灰雾,簌簌发抖地凑出一个七歪八扭的“爸”字,指着外面的猪蹄男。木乃伊视而不见,它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像一台旧机器为了完成最后一趟任务便以自身损耗为代价疯狂地运转,东西在屋子里到处乱飞,木乃伊黑洞洞的眼眶急切地在屋子里搜寻着什么。
一只脸盆那么大的金戒指把小屋的门砸得稀烂,猪蹄男踢飞挡在他面前的一切东西,抓起影子一路疾行,塞进黑色轿车里,想了想,摘下一只金戒指套在影子细瘦的脖子上,发出猪叫般的模糊的“呼噜呼噜”声,吐出一串串土黄色泡沫,在空中拼凑出两个字:儿……子……走/不走。
不走。影子跳出车窗,转眼被卷进车轮消失,轿车排气管不耐烦地喷出一股浓重的浊气,游戏结束。
这个游戏的选择题真是毫无人性,选对的话游戏继续,选错当场死亡。痛苦地活着与更痛苦地死去之间不设缓冲带。
玩家只得重玩,重新选择“走”。
猪蹄男朝司机头上砸了一把硬币,司机头破血流地发动汽车。
一声辽远的嗥叫仿佛来自于史前世纪的怪物,木乃伊站在胡同另一头,浑身的绷带陡然暴涨,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扑来,死死缠住轿车。猪蹄男发出凶恶的“呼噜”声,用硬币把司机砸得血流不止,司机把油门踩得陷入地面,车轮尖叫,木乃伊趴在车窗外,浑身骨节发出散架般的“嘎吱”声。它把一条僵直的胳膊哆哆嗦嗦地戳进车窗,手指生硬地摊开,一枚黄澄澄的乒乓球躺在它手心里。
木乃伊失掉眼珠的眼眶朝影子心口的蜜橘看了一眼,又看看同样是橘黄色的乒乓球,点点头,喉咙里发出轻柔的梦呓声。
影子低下头,从沉重的金戒指里钻出来,接过乒乓球,用两条灰纱巾般的胳膊紧紧交握着。
丧钟般的背景乐再次响起,关卡结束,显示游戏结果:永生之地已关闭,祝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欧阳教授一言不发地坐在电脑前。过了一会儿,小史的声音从视频里传出来,听上去异常诚恳:“教授,这个游戏是我从柳梦龙学弟那里拷贝来的,他在游戏制作方面的能力很令人钦佩,我认为可以向波恩大学的实验室推荐他进入MHC程序编纂研究小组,而不只局限于让他参加实验本身的科研工作。所以这份视频我同样给他们也发了一份,希望您不要怪我擅做主张。”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欧阳教授哑然失笑,这个小史话倒是说得很好听。本来还想在去德国以后把这里的实验室托付给小史,但现在看来有些事不得不重新计划了。计划赶不上变化,所谓世事无常,大概也是生活的真相之一。
麻烦的是还得和德国人解释一番,他们大概会对小史的这封邮件感到莫名其妙,因为合作研究的中方人员名单里,压根就没有柳梦龙这个人。欧阳教授自己是很希望柳梦龙同行,但柳梦龙早就明确说明不去德国,他给欧阳教授的理由是在海城有私事要处理。
这个小史啊……
欧阳教授叹息着,眼前浮现出那个一边捡破烂一边还不放弃做研究的木乃伊。象牙塔里的学生在搞斗争,捡破烂的木乃伊倒在搞研究。这么想想,欧阳教授就觉得晚饭的时候应当喝一点儿酒。


第十四章 信上的诡计
“说吧,怎么回事。”我踢了江夏一脚。
江夏反复狡辩她不是故意的,打算装傻混过去。我不耐烦地说:“回答问题,不然就杀了你。”杀气腾腾的沙哑声音像是别人的。
那是个偶然发现。江夏在下楼梯时不慎扭伤了脚,凉鞋的绑带断了。她坐在石阶上处理凉鞋和脚踝耽搁了两三分钟时间,位置恰好在三十二级石阶的第十六、十七两阶,当她准备站起来时,一股力量擒住了她。那股力量是一种无形的幻觉,她感到虚空里两个巨大的透明齿轮骤然降临,机械、缓慢,却不容一丝反抗,她就像被绑死在贴着齿轮的传送带上。
能逃出来全靠她的第六感,那股力量刚掀起一阵战栗的微风吹到她身上,她就忍着脚踝尖锐的疼痛飞快地跑下楼,饶是这样,腰上还留下了可怖的擦伤。然后她就找到了睚眦的信,信背后是顾雨萌留的消息。
“江夏,”角落里忽然响起嘶哑低沉的声音,“我们两个联手出去,怎么样?”
江夏看上去懵懂无辜,耳朵却专注地寻找着声音来源,脸上思索的表情一闪而逝。她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如果要推我下楼,那么她需要一个有利的助跑距离,尽管这对我构不成什么威胁。化疗男既然敢这么说——我心里一激灵,难道钟致远竟然被他干掉了?在我离开庙宇的一分钟里,以钟致远的身手可能吗?
“别想没用的,”我冷冷地对江夏说,“那个人在把你当枪使,你这么聪明,自己想想吧。”
“我知道,”江夏对我一笑,“我不会和他一伙的,我们一起干掉他,然后出去,好不好?”
我倒被她说得愣了,她甜美的笑容在白惨惨的昏灯下竟如毒蛇吐芯一样让我后背冒凉气。
“不,我们现在就出去。”我说。心想先把江夏弄出去,再回来对付化疗男,防止江夏在我背后捅刀子。
江夏自知没有反驳的余地,很痛快地答应了。刚才那道门消失了,于是我们两人在节能灯光晕外的黑暗中慢慢摸索,十来分钟后,跟在我身后的江夏忽然轻呼一声。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江夏说。
“说。”我不耐烦地催促。
江夏迟疑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轻声说:“我好像……看到有人。”
我立刻警惕起来:“哪里?”
“那里……”江夏指着西南角。
我的手机电量只剩10%,我用最微弱的一档照明扫了扫,什么也看不见。我吩咐江夏原地等着,我过去看一看,但江夏拉住我的手腕:“我脚踝扭了,跑不快,我怕……”她声音娇弱,理由也算合理,抓着我的手扣得死死的,我只能由她跟着我往角落走。
大约走了二十来步,江夏抓着我手腕的手晃了晃。
“又怎么?”我低声问。
她拍拍我的后背,声音轻得听不清,呼吸里有一丝抑制不住的颤抖。我把耳朵凑近她,这时针尖样的光芒一闪,我看见化疗男那支钢笔尖像蛇的毒牙一样向我脖子上扎过来。没想到化疗男竟趁我不注意把唯一的凶器塞进了江夏手里。江夏握着钢笔的手微微颤抖,脸色却无比狰狞。
我一把抓住江夏的手臂,她发出尖叫,钢笔扎破我脖子的皮肤,划出一道血痕。我下了死力气,几乎把她的手腕捏断,她颤抖着,叮一声,钢笔掉落在地。
我冷冷地、死死地盯着她,看她泪流满面,轻声啜泣,身体瑟瑟发抖。她是真的害怕,但这不会阻止她一有机会就继续害我,混迹街头时我经常看到这样的人,他们通常是瘾君子,为了一点白粉什么都可以出卖。江夏的理由甚至比他们还高尚一些,她是为了活命。她虽然不知道化疗男的实力,但我相信以她的能力不难判断出化疗男不敢贸然出手,这足以说明和我面对面化疗男一点胜算也没有。她绝不会蠢到相信化疗男关于合作的鬼话,但她得到了化疗男的武器,和藏身在黑暗里的化疗男比起来,显然我好下手多了。
所以我没有进行任何言语上的威胁,我在江夏的尖叫声中从她的黄裙子上扯下两条布,想把她的手腕绑起来。江夏又叫了一声,我伸手去拉,被她在手腕狠狠地咬了一口,她拖着肿胀的脚踝跑进了身后的阴影中,这时我看见一道人影在她身后一闪……
“站住!”我厉声喊道,但江夏听见了反而跑得更快,“吱呀”一声,我看见墙壁上开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化疗男面无表情地掐住江夏的脖子,把她往楼梯下面推。我冲了过去,与此同时,一条熟悉的身影也向楼梯口扑了过去,我惊喜不已:钟致远没有死,他一直蛰伏着等待时机,在这方面他是当之无愧的好手!
“放开她!”我边跑边吼,仿佛为了回应我,江夏凄厉的尖叫声像是来自地狱的悲鸣,我两三步跨下楼梯,正看见化疗男把江夏死死拖住在楼梯中间,等待那股无形的力量张开透明的血盆大口,无情地吞吃鲜活的生命。看见我,化疗男立刻丢开江夏,朝下跑去。我一把抓住江夏的手臂,却被钟致远扯开:“看她脖子!先抓那个畜生!”
化疗男找回了他的钢笔。我曾在尸体上见到过的血洞赫然出现在江夏脖子上,鲜血直流。江夏的瞳孔正在放大,表情和血色像潮水一样从她脸上褪去。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伤口看上去很不真实。
我跃下楼梯,钟致远摁住了化疗男,我照着他颧骨突出的面颊狠狠地给了一拳,和钟致远一起把人拖回庙宇之中。
钟致远用重手法卸了化疗男的手腕和脚踝,从他身上搜出手机,扫了一眼:“他是刑天。”
刑天“呸”地吐出带血的臼齿,默不作声。
江夏的死状像是重影似的在我眼前闪现,我忍不住又揍了他一拳,踢了两脚,直到钟致远拉住我:“你要打死他了。”
“你以为杀死所有人,你就能出去了?”钟致远居高临下地问,刑天听到以后,翻身换个舒服的姿势躺平,看着我和钟致远,像一尊没有表情的蜡像。
我踢了他一脚:“说话!”
“我出去?我出去干什么?”刑天说。他的头发全掉光了,人干瘦干瘦的,像一截棱角突兀的枯树枝,他的声音像是一把黑色的铁屑带着恨意相互摩擦,他说:“你们大概没有发现,进山神庙以后既不饿也不渴,连觉也不用睡了。因为这里的时间是停止的,你的身体状态就停在你进来的那一瞬间,而我进来的时候恰巧是难得的哪儿也不怎么痛的好时候。多好,多好的地方。”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问道:“你三期还是四期,什么癌?”
果不其然,刑天指指胃部:“胃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四期了。”
他病态的瘦,肋骨在灰蒙蒙的白衬衫上映出一道道折痕,他说:“我的胃切得只剩拳头那么大,一次只能吃一勺饭,和鸟吃得一样多。”
“我是不是畜生,你们说了不算,老天说了才算。我得病以后辞了工作去做义工,什么人都帮过。然后老天就把我带到了这里,带到我的酬谢面前。进来以后我哪里都不疼了,所以我什么也不怕。”刑天说。
钟致远笑了起来:“哥们儿,那老天派我告诉你,他老人家正拿你当猴耍。”
“最后一个问题,”我问刑天,“你杀了九天玄女以后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她?”刑天苦笑着摇头,“我们这些人里面,确实有人被谋杀了,但这个人不是九天玄女。”
刑天说:“你以为九天玄女真是什么菩萨下凡?”
“你什么意思?”
“卷轴在你身上吧,自己拿出来看。”刑天说。
我把那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拿了出来,看了两遍,没有什么新发现。刑天说:“看最后一句话。”
打印纸上最后一句是“5.阅读完毕后,请妥善保存纸张,不要乱丢垃圾,同时请开始倒数,三、二、一;”
刑天说:“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
是个分号。每一句句子后面都是一个分号。钟致远把脑袋伸过来看了一眼,低声地骂了一句。如果第5条是这张通知书的最后一句话,那应该是个句号,而且这是一张被裁过的打印纸,说明底下原本还有话,却被人为地撕掉了。我想起了那张“杀人通知”,开头两个字就是“补充”,也就是说山神庙的操控者知道第一张通知被撕掉了一部分内容,才做出补充说明。可见撕掉通知的不是操控者本人。
“你们还不算笨,”刑天说,“不过就算我说是九天玄女干的,你们大概也不会相信吧?”
“确实,和她仙女一样的表现比起来,我才更像一个杀人犯。但如果我说司马相如不是自杀,而是被九天玄女杀掉的呢?”刑天说。
“这不可能。”我说,我们都目睹了司马相如自杀的过程。
“证据就是,九天玄女杀了司马相如以后给了我一个暗号——她把司马相如说的上一句话重复了一遍。”刑天说,“怎么,这就让你们惊讶了?那你们不妨翻翻我的聊天记录。”
我和钟致远对视一眼,拿起刑天的手机。我发现刑天的聊天记录比我的多出许多,我不停地滑动屏幕往上翻,竟发现了一堆从未见过的名字,这些名字和“睚眦”“司马相如”之流是一个路数,在这堆陌生人中,刑天和九天玄女赫然在列。
“这是……”我感到毛骨悚然。
显然我们并不是山神庙接待的第一批观光客,就刑天的记录来看,之前竟然还来过两批,刑天和九天玄女第一批时就在,在冗长的聊天记录中,有人像司马相如一样,把同样的话发了两遍,按照刑天的说法,这就是九天玄女杀人的暗号。
他们成为第一批人中的幸存者之后达成和解,定下了杀人方案和暗号。九天玄女的藏身与杀人地点,是初始时间点上的山神庙,也就是我刚刚踏进去,看到有黑影从后窗一闪而过的那间庙宇。
以为九天玄女被刑天杀害时我感到过一阵揪心的痛苦,现在知道事实真相以后,我以为我会愤怒,或者至少会感到失望。但实际上情绪几乎没有起伏。顾雨萌和江夏的死状好像用喷漆喷进了我的脑海,遮住了其他情绪。
“现在你们应该相信是九天玄女干掉了司马相如,又用心理战术诱导董双成自杀了吧?”刑天说。
但刑天大可不必把这些告诉我们。
“因为我想换盟友了。”刑天试图展示出一个友善的笑容,不知是不是疾病的原因,他眼白多而眼黑少,颧骨高耸,双颊凹陷,仿佛是一只骷髅头咧开嘴,无声地向我吐露地狱的秘密。
“行啦,咱们谁也甭煽情了,”钟致远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我看您最好的归宿就是独自在这享受永生。致恒,走了,会仙女去。”
“没有我你们不会成功的。”刑天挣扎着试图站起来。
钟致远背对他挥挥手:“抱歉,哥组团的时候不带人渣。”
“你干什么……”刑天大声叫道,望着步步逼近的我,拼命往后退。
“致恒!”钟致远一把拽住我,“你要杀他?”
“他杀了那么多人,死不足惜。”我说。
“但你不是上帝,”钟致远把我拉开,“他现在这样什么也干不了,等这一切结束他自有他的下场。我们走。”
“可是……”我无法放任一个残酷的杀人凶手自生自灭,何况这个人还自诩为老天的宠儿。
钟致远盯着我的眼睛:“他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保证。但你不能杀人,没有人能扮演上帝,你没有主宰别人生死的权力,知道吗?”
“为什么?”我不解。
“因为只有上帝不会下地狱。”钟致远说完,拉着我找到出口,就在他伸手把嵌在地面上的木门拉起来的刹那,砰的一声巨响,木屑飞溅。同时我被钟致远一脚踹开,他自己就地一滚,第二、三颗子弹蹭着他肩膀飞了出去,几秒钟后空气里飘来一丝淡淡的皮肉烤焦的味道——子弹飞射出来时灼伤了钟致远的皮肤。
对面的黑暗中亮起一个白色方块,钟致远调亮手机屏幕,冲我打手势。和我想的一样,他也认为楼道里拿着枪的那个人不敢贸然进来。我认为枪手是九天玄女或南柯太守,必居其一,钟致远摇摇头,把刑天的手机抛了过来。钟致远在输入框里打了字:刑天=南柯太守,看说话时间!
我看了一下,的确,在我们找到刑天的这段时间里,南柯太守没有说话。我退出刑天当前的聊天账号,再次登录时,果然出现了“刑天”和“南柯太守”两个备选账号。而南柯太守是在九天玄女和刑天后第一个进来的,也就是说,这个南柯太守很可能一开始就被干掉了,由刑天取而代之。而一直还算活跃的南柯太守长时间不说话,这本身就是给九天玄女的危机暗号。怪不得“南柯太守”在群里不怎么理会我们对“麻秆儿张磊”种种事迹的回忆,原来是个冒牌货。
钟致远指指门,比了个数字九,我点点头,示意钟致远悄悄地往门边靠,守株待兔,到时候他攻上路,我负责在下盘使绊子。经过刑天身边时,钟致远脱了自己的袜子塞进刑天嘴里,然后慈祥地拍了拍他鼓鼓囊囊的腮帮子,顺手取走他口袋里的钢笔。
我后来知道,那家伙几年缉毒警和卧底不是白当的,那三颗子弹让我们鸡飞狗跳的瞬间,他已经从子弹飞行的弧度上判断出拿枪的是个生手,所以她的准头很成问题,确保不浪费子弹的办法就是把枪管抵在前几次射击在门板上造成的洞眼上——而九天玄女恰好是个可敬的环保卫士,她打出第一颗子弹以后,剩下的两枪都是对着弹孔打出来的。
于是门板上只有一个孔。
钟致远伸出三根手指,摁下一根:三……二……一!他猛地把刑天的钢笔拍进弹孔,同时提起门板,运足臂力掀开,手钩子一样向里一捞。我看准时机踢腿扫过去,只听一声吃痛的叫喊,一个女人被我们放倒在地。我劈手夺过她的手枪,冷不丁太阳穴一凉,另一支冷冰冰的枪管抵在那里,似乎随时准备吸走我的呼吸和心跳,吐到阎王手里。
千算万算,没算到九天玄女竟然有两支枪。
一刹那,连时间都停止了奔流,停下来饶有兴趣地旁观这场好戏:钟致远的手掐在那女人的脖子上,她的枪顶住我的脑门,我手里拿着缴来的枪,一动也不敢动。
“你哪来的枪?”钟致远在拖延时间。
九天玄女的声音冷静得令人吃惊,她微微一笑:“我喜欢随身带一些讨人喜欢的装饰品。”
“不如我们联手,一起出去?”钟致远问。
“不。”
“为什么?”
“因为你很严肃。嬉皮士严肃起来,说的不大可能是真话。”九天玄女一眨不眨地与钟致远对视,她的眼睛很大,睫毛长而密,她似乎不喜欢睁大眼睛,眼皮总是半耷着,随时流露出似睡非睡的慵懒情态,但她握着枪的手却很稳。
“嬉皮士也可能只是被你吸引了,怕唐突了佳人。”钟致远说。
“你会吗?”九天玄女的声音宛如调情。
“牡丹花下……”钟致远说着,手慢慢地从她深V领的绛紫色弹力棉T恤里伸进去,九天玄女眉头微微皱起,钟致远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两包白色粉末,从阴影深处抽了出来。
九天玄女一笑:“牡丹花下,然后怎样?”
钟致远说:“牡丹花下……好死不如赖活着。”说完他夹着毒品的手骤然变向,抓住九天玄女拿枪的手,砰的一声……子弹射在天花板上,我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拿另一支抢。九天玄女亲昵地说:“喂,致恒。”
我下意识地顿了顿,九天玄女的手一松,枪垂直下落,她腰身一拧,宛如灵蛇摆尾,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从腰下面穿出来拿住枪,在钟致远掐断她脖子以前毫不犹豫地朝他扣动扳机。
不会玩枪的女人未必没练过瑜伽!九天玄女像某种精力惊人的软体动物,我甚至不知道她那些骨头都是怎么扭的,眼睁睁地看着她溜出了我和钟致远的钳制。她一闪身,灵蛇入水一般融入四周的黑暗之中,躺在一旁的刑天忽然呜呜地叫唤起来,接着一声枪响,他的侧脸上开了一个血洞,九天玄女身形晃了晃立即又消失了,我开枪打在了墙壁上。
钟致远蹿了出去,步子跨得很大,三步就不见了人影,好像跑着跑着蒸发成了黑雾。黑暗中传来肢体冲撞声和零星的叫声,不久爆发出一声枪响,一切归于阒寂。我等了几分钟,黑暗沉默而镇定,仿佛它已经吞没了九天玄女和钟致远,把他们同化了。
“钟致恒,你哥死了,”九天玄女冷酷无情的声音冒了出来,“给他报仇或者和我同伙,你自己选。”
血液仿佛一瞬间开始逆流,使我看不清东西。过了大概半分钟,也可能是半个世纪,我听见自己发出沙哑绝望的声音:“好,我入伙。”
“我数三声,我们一起走到光线里,”九天玄女说,“我们两个手里都有枪,别跟我耍什么花招。”
“好。”
“三,二,一。”
我们一起走进节能灯的光晕中,九天玄女冷漠的表情里带有一丝胜利者的骄矜与不屑,这的确不像是才学会杀人的人会有的反应。
她朝我点点头:“你比你哥聪明,”说着伸出手,“合作愉快。”
我双手插在裤兜里,这时极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就好像手腕上还拴着一块铅。然后我触摸到了那只滑腻、柔软、冰冷的手,就好像捏住了一条慵懒却凶残的蛇。
变化总是一瞬间的事。九天玄女毫无预兆地把一捧墙粉朝我脸上摔过来,顺势飞快地抽出枪,砰的一声,声音那么响,好像子弹在我头颅里爆炸一样。烟雾散去,我从口袋里抽出手枪,子弹射出去时把牛仔裤打出一个洞。我冷冷地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女人,她还在抽搐,脑门上的弹孔汩汩冒血,很快瞳孔散大,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