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冰,男,20周岁,生于2010年11月17日,美院现代艺术系本科二年级学生,于上个月拿到学校的交流生名额,去了法国,进行为期一年的交流学习。巧的是,杜冰一个月前和父母说要闭关进修,其间只发短信报平安,每周一次,从未间断,只不过现在刑警们不敢确定是谁在大洋那头发的短信。
杜冰的父母是残疾人,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刑警到他们家里坐了一会儿,情况刚说完,年纪不大,头发却全白了的父母顿时哭作一团,聋子父亲发出像乌鸦叫的刺耳声音而浑然不觉,哑巴母亲光是张大嘴巴,眼泪哗啦啦地流,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场面异常凄凉。
“也不一定就是杜冰,”赵钱孙说,“得等DNA结果出来。”
话音未落,技侦科王一横就打来电话,他向来惜字如金:“比对结果98.27%。”
连陈员外和其他两个刑警也情不自禁地用祈求的目光望着赵钱孙手里的手机,仿佛这长方形小盒子拥有决定生死的神秘力量。赵钱孙挂了电话,看了杜氏夫妻一眼,在漫长的折磨人的停顿后,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说:“结果出来了,不是杜冰。”
杜冰的母亲扑过来要给赵钱孙磕头,赵钱孙及时把人搀扶起来:“阿姨你别这样。”
哑巴母亲愣了一瞬。由于哑巴的缘故,她天生对声音出奇地敏感,她抬起头望着赵钱孙的脸庞,目光闪烁不定,好像在一堆陌生的相片里寻找一个熟人的面孔。赵钱孙对上这样的目光,扭头冲陈员外打声招呼:“我出去抽根烟。”说完快步走了出去,留下哑巴母亲的目光定定地跟在他身后。
不一会儿,陈员外也出来了,望着阴郁的天空:“DNA不匹配对他们来说是个好消息,王一横他们却又要从头忙起了。”
赵钱孙摇摇头:“比对结果实际是98%。”
陈员外瞪大眼睛:“什么?你……你这是胡闹!你这么一心软,往下怎么收场?死者家属还不打到我们大门口来。而且,而且你这一下子,把西城的兄弟们也拉下水啦!唉!”
陈员外连连叹气跺脚,赵钱孙平静地说:“出了问题我负责。”
“负责?你负得起这个责吗?到时候媒体一曝光,连支队长都得被收拾,你呀你呀……”陈员外不住地摇头。
赵钱孙却压根没听他说话,他望着被高楼大厦截断的城市天空,天空呈现出毫无希望的蒙蒙灰色。“因和果,到底哪一个是定量,哪一个是变量。如果两者都是变量,那什么才是可以依靠的常量呢?”赵钱孙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陈员外说。
“我是说,因和果的关系仍然深深地困扰着我,使我进退两难。”几天后,赵钱孙在书房温暖的橘黄色灯光下,对欧阳教授说。
欧阳教授从镜片上方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慢悠悠地说:“上帝不会掷骰子,不是吗?我们之所以困惑,是因为还没有找到答案,而并非答案不存在。宇宙最不可理解的地方,就在于它是可理解的。我看你现在倒不是理论知识不够丰富,而是缺少那么点实验精神。”
欧阳教授的话仿佛是一剂沉淀剂,将赵钱孙脸上的困惑荡涤开来,他渐渐现出一种坚定的神色,尽管他依旧茫然。
欧阳教授喝了一口热巧克力,满意地咂咂嘴:“我想了这么多天,结论是没想出来,但如果要说想法的话,这就是我的想法。不管什么样的猜想,都需要切实的实验来证明,所以我这个只能算是猜想。你的那些也只是猜想,除了想法,你应当还有别的路可走。”他说着,微笑着望着这个有点与众不同的学生,“多做点实验,总没什么坏处,你说呢?”
“教授,MHC的项目,请您让我加入。”过了好一会儿,赵钱孙坐直身体正色道。
第七章 通往永生之地
暗红的背景色像日食时黑太阳散发出来的光,背景乐丧钟长鸣。
目的据说是去往“永生之地”。
游戏名字无关紧要,既然姓史,就叫小史好了。
姓名:小史。
身份选择:影子 稿纸 羽毛。
——影子。反正全都要玩一遍,就从第一个开始好了。
确认:是/否。
——是。
暗红的背景色淡去,小史下意识地揉揉眼睛,视力并没有出问题,而是屏幕蒙上了一层阴翳,既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小史选择的角色“影子”,名字和形象很贴切,就是一缕灰色的飘浮物。真是一款让人崩溃的游戏,小史愉快地想。
朦胧的微光从影子背后映出来,小史操纵键盘转身,一面说不出颜色的墙出现在影子面前,墙上嵌着油腻腻的窗,窗玻璃发乌,盘踞着像一挂蜘蛛网的裂纹。光线透过这扇窗时不免被筛掉大半。
吱呀——开门声极为刺耳和失真,像鸟类垂死的凄鸣。这对小史来说是件好事,要不为这个他就不会玩这款游戏。一袭艳俗的紫红色连衣裙像水里的浮游生物那样无知无觉地飘过来,一个女人,头发烫成大波浪,挽着一个矮胖的男人走进门。
这两个游戏人物都没有脸。
两个光溜溜、惨白的椭圆形压迫性地转向影子,屏幕上出现两个选项:待在这里/出去。小史选择待着。点击确认,没有脸的女人扬手给了影子一巴掌,不等小史反应过来,反手又是一掌,电脑前的小史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脸。影子挨打也会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吗?不合理。打完以后,女人椭圆形的脸孔拖动着长卷发甩来甩去,发出高分贝、高频的噪音,这种非人的音色应当是人工合成的,小史不得不摘下耳机,等耳机里的声音完全消停以后再戴上,正赶上那个站在一边、一动不动的男人发出低沉的笑声。
待在这里/出去,选项再次跳出来,女人把没有五官的脸死气沉沉地对着影子,高高扬起手,等待着。
这次小史选择出去。
街道大概是特意做得忽宽忽窄、变形扭曲,影子好像在哈哈镜里游荡。两边的房子形状古怪,像各种动物的内脏,由于不得不挤在一起而满面怒容。一群同样没有脸的小孩子跑过来,拖着一长串回声般来回震荡的大笑。
在“跟上去/不跟”的选项中,小史选择了“跟”,影子追上嬉闹的小孩,似乎是带着一点雀跃的心情,透明度降低了一些,形状也更固定了,能分辨出头和四肢。但小孩子们从影子身边一阵风似的跑过,越跑越远,笑声却不合理地越来越响,好像有人拿着扩音喇叭在耳机里使劲回放。小史再次摘下耳机,感觉心脏有点受不了。孩子们很快消失在变形的街道尽头,影子变得稀薄了,比之前更像一缕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烟。
咕咕咕……
一团巴掌大的灰雾从影子体内分离出来,升到半空中,不断收缩膨胀,最后化为一个字:饿。
咕咕咕……
胃里一阵空虚,小史从抽屉里找出半包饼干,啃着饼干继续游戏。这次影子面临的选项是“回去要钱/继续饿着”,小史选择回去要钱。影子回到家门口,这次小史看清了,游戏设计者把房子设计成废旧手雷的放大版,手雷的腹部开了个锯齿形的口子充作大门。整栋房子从内而外都透出无可救药的脏兮兮的黑色。
房子里传出古怪的声音,哼哼唧唧,黏黏糊糊,伴随高高低低的叫声,像一群蟾蜍在雨季的沼泽中跋涉。影子怯怯地敲窗,把体内升起的一朵灰雾从破窗洞里送进去,灰雾变成两个飘荡的字:饿,钱……
一只高跟鞋摔了出来,影子被砸倒在地。
游戏显示:拿到钱。
影子看着钉在手上的高跟鞋跟,另一只手的手心扎进了一枚碎玻璃。影子木然地抖抖手腕,慢悠悠地从地上飘起来。小史不明所以:不是说拿到钱了吗,钱呢?
游戏继续,出现新的选择:继续要钱/离开。
透过脏污、碎裂的窗户玻璃,小史看到女人从床上回过头来,白色的脸变成青色,尽管没有五官,小史却感受到了她的瞪视,他没胃口地把饼干推到一边,点击鼠标,选择离开。
之后是漫长的循环,不断地有新的选择推送到影子面前,但小史越是玩下去,就越是觉得影子实际上没有任何可选择的余地,所有的选择都指向同一个结局,就是影子继续在这条堆满动物内脏般建筑物的街道上游荡。尽管对于小史来说,游戏越无聊、越病态他就越是感到满意,但被折磨了二十分钟后,他也不免受到游戏的感染,感到一阵空洞的绝望正在蚕食他的内心。难道这个游戏就要这样永无尽头地玩下去?
小史的室友拎着午饭回到宿舍,小史拉住他:“劳驾,帮我玩会儿游戏。我去食堂吃饭。”
“怎么玩?”室友望着灰蒙蒙的游戏界面问。
“随便,”小史找出门禁卡和饭卡,头也不回地说,“选项之类的都无所谓,玩下去就行了。”
半小时后小史吃完饭回来,发现室友呆呆地坐在电脑前,买来的午饭已经凉透了。听到动静,室友怔怔地回过头,两眼发直地看着小史:“这是什么鬼玩意?你从哪儿找来的?”
“这你别管了,”小史说,“玩得怎么样了?”
“它……”室友指着影子,“这团鬼玩意儿到底要干什么?”
“去什么‘永生之地’。”小史半开玩笑地答道,食堂里的热闹空气和密集的人流消除了游戏带来的不良影响,他说,“我自己玩,你该干吗干吗去。”
又是遥遥无期的半个多小时的游荡,小史的情绪再次跌回谷底,影子比他还要绝望得多,它扭转身体仓皇四顾,头部下方划开一个圆口子,露出身体背后的景色。这算是在哭?小史不太确定,因为随着影子张大嘴,身体大幅度地拉伸、收缩、绞缠、摇摆,耳机里传出来的却是呼呼的风声,声音强烈迅疾,似乎能把摩天大楼连根拔起,但游戏里的长街上,连一根草都没动一动。
这个游戏没一个地方符合正常人的思维。
风声呼啸不停,在小史快要崩溃得砸了电脑时,街道旁的一扇门颤颤巍巍地开了,两只眼睛从门缝里露出来。小史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看见眼睛这种人体器官还会这么亲切,尽管眼睛的主人是个浑身缠满绷带、渗出斑斑血迹的木乃伊。
木乃伊朝影子伸出一只缠满绷带的细长胳膊。
小史正等着游戏跳出“接受邀请/不接受”的选项,没想到影子向后退了两步,然后犹犹豫豫地朝木乃伊飘了过去,完全没给玩家选择的机会。
这还是太……不合理了。小史握着鼠标愤愤地想。不过越不正常越好。
木乃伊的房子是用形形色色的空塑料瓶堆起来的,室内糊了一层泛黄的报纸,似乎这位木乃伊还兼职收废品。或许是游戏设计者调整了清晰度,又给这个场景打了一层光晕的关系,木乃伊的房子看起来还不错。
木乃伊拦腰捞起软塌塌的影子,轻轻地放在一只烂了一条腿的矮凳上,凳子不停地摇晃,木乃伊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出一只生锈的铁皮水桶,垫在凳子下面,影子勉强坐稳当了。
咕咕咕……
影子肚子不懈地叫唤,木乃伊动作迟缓地给影子倒了杯水,盛水的脏杯子是用可乐瓶的下半截剪的,水上漂着一层可疑的油光。小史正在喝茶,看见这水默默地放下了玻璃茶杯。
咕咕咕……
影子难堪地别过头。木乃伊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消失在房子晦暗的角落深处。窸窸窣窣地忙活了一阵,木乃伊驼着背,直僵僵地走到光线底下,朝影子伸出手,一个黄澄澄的小蜜橘落在影子的手心里,像一个油亮的咸鸭蛋黄。
影子收回手,看着蜜橘,屏幕外,小史发出作呕的声音。
“怎么了?”室友问。
“没事。”小史摇摇头。
蜜橘上有一个黑色的虫眼,一条蠕虫从洞里探出头来,诡异的是这条虫倒是长了一张好端端的人脸,看上去还挺和气,笑眯眯地望着影子。
吃橘子/不吃。
小史忍着恶心,毫不犹豫地选择不吃。
于是影子双手合拢,捧着蜜橘,把它贴到自己心脏的位置。如果一个影子有心脏的话。
游戏画面定格在这里,铁锈红的背景色像潮水一样回涌,洗刷掉所有的图像,半透明的对话框缓缓浮现出来:游戏失败,永生之地已关闭,祝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游戏足够病态,不枉他冒了那么大的险。小史满意地按下“存档”键,退了出来。
第八章 情侣之间的翻转
我认识睚眦,我曾经被他的摇滚乐烦得头疼欲裂,曾在深夜被他拽起来看球赛直播,但后来做梦都在对他捅刀子。他就是长我几岁的亲哥哥钟致远。
黑色和白色可以对调吗?画家或许会摇头,钢琴家或许会嗤笑,我的答案却不那么肯定。拿着柳叶刀站在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的手术室里时,我从不认为我手术服之下的躯体比谁的更干净,有时我从手指宽的手术刀刀背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又从这张脸上看见睚眦决然出走时的眼神,血丝在他白色的眼球上暴涨。
睚眦干过一件旁人不理解,而我曾深深记恨的事情:拿着令人羡慕的高分放弃了顶尖的理科大学,竟然去了警校。他在烈日下忍受刻板的体能训练时,我正晃荡在家附近的下流场所,兜里揣着销路兴旺的咳嗽药水和神仙粉之类的“好东西”。睚眦上大学前警告过我,他的底线是我不能吃这些鬼玩意,一旦发现我碰毒品,他就会当着父母的面把我揍到不能自理。
他说到做到,我尽管恨得咬牙切齿,却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当时我以为我们对彼此的厌恶已经到了临界点,没想到再次见到睚眦,他往这根绷到极限的细绳上又加了一块砝码:
他混入了本市的贩毒网络。
只有我知道他是卧底,但我不敢说。他的路和我完全不一样,我是小打小闹赚点零花,他则像把尖刀深深扎进核心——国内的毒品查得严,大头不在零售,而在中转,把来自金三角的货转运到欧美。他和他的部队要打击的是那些上游的大佬。
他给我出了天大的难题,那段时间我差点精神分裂,每天晚上都深陷在“钟致远身份暴露惨遭杀害”“我和他的血缘关系暴露被牵连致死”或“钟致远端掉毒品窝点,我和朋友们锒铛入狱”的几重噩梦里辗转徘徊,惊醒时大汗淋漓。几次真的快伸手去碰那些能让人忘记一切烦恼的东西。我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最终在收网的那天,他怕我坏事,强行把我丢进了他们部队的禁闭室。
禁闭室的床只有我一半长,没有窗,任何角度都别想把身体伸直,他把钥匙揣进口袋,无视我的谩骂匆匆离开,去完成他高贵的任务。
谁说正义终将战胜邪恶?我被扔进禁闭室之前就从他的日记本上破解了行动计划,并传了出去。那些英文字母对我来说像儿歌一样好理解,我不知道他是聪明还是愚蠢,居然用我们小时候调皮捣蛋时的暗号来记录。我都快忘了那些令街坊闻风丧胆的童年了,眼下那些混混朋友看起来比他重要得多,也有人情味得多。
一个星期后,当我以为就要和禁闭室内的黑暗永久共存时,钥匙的声音传来,门打开了,睚眦的问候语是一声沙哑的“滚”。
我从此再也没见过他。后来知道,在这次被提前泄密的行动中,他失去了三个战友,开除处分落到他头上后,他交割了一切,背负着罪名消失了。
人生很长,回忆却很短,最后定格在我拼命补课,最终拿到医科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花花绿绿的一张纸,很轻,冷暖色调像是搞反了,很刺眼。
为什么学医?有人问。
随便选的,我通常答得很敷衍,刻意忽略禁闭室门开启时,血迹从睚眦肩膀上厚厚的绷带里洇出来那一幕。
下到楼梯最后一级,一团白光悬浮在浓郁的黑暗之中,节能灯泡勾勒出Z级危险的全貌,一对石雕的獬豸,其中一只嘴里叼着细细的纸卷,上面只有一行字——
补充:出去的路只有一条,当你成为唯一的幸存者时,它才会自动出现在你脚下,祝你好运!
脑后劲风掠过,混迹街头多年的打架经验早在得到睚眦提醒时就已苏醒,我低头避开,同时胳膊肘向后狠狠一顶,预料之中地听到一声闷哼。回过头,那道黑影趔趄着藏回黑暗之中,手里锐利的金属光泽一闪而过,似乎是钢笔尖。我惊愕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有点不太确定:这人做过化疗?
潮红的皮肤、严重的脱发和体格不相称的虚弱力量,还有急促的呼吸,这个男人非常像医院里那些做过三次以上化疗的病人。他是这座山神庙的操控者?刑天和九天玄女已经被他用钢笔捅死了?
一想到九天玄女命丧这种人之手,我就感到心脏被人揪了一下。
那个男人再次铆足了劲扑过来,如果不是抑制不住的急促呼吸暴露了他,他手里的钢笔尖已经扎穿了我的颈动脉。我猛起一脚踹开他,摸到墙上的门缝凹陷,最后看了一眼那对獬豸,拉开门飞奔下楼。那个人没有跟过来,楼梯在我走进另一间庙宇后消失了。
那个男人是不是山神庙的操控者?我在黑暗中分析,不像,从留下的只言片语来看,山神庙的操控者偏向高智商犯罪,比起这种冷兵器时代遗留下来的蛮力厮杀,他应当更喜欢用机关来折磨人。那么是谁?已知见到白光的有四人:我、睚眦、九天玄女和刑天,但不排除有人和睚眦一样,拿到这张“死亡淘汰通知”后没有公布消息。
所以嫌疑人等于是所有人?联想到那具女尸脖子上的血洞,大小与钢笔直径吻合,但以那个男人的体力不可能把人扭成那种惨烈的样子,难道说隐藏在山神庙里的杀人恶魔有两个甚至更多?但我怀疑没有哪个人能造成那种程度的伤害。
我还震惊于那两只獬豸,倒不是因为它们凶恶的面目,而是眼睛:我十分确信这就是我在山神庙门口看到的那一对,当时它们青白的眼睛看得我浑身发毛,我就掏出黑色水笔点上了眼珠子,其中一只右眼眶被我不小心划了一道。在节能灯虚弱的光照下,那笔画一丝不差。
这座诡异的庙宇,近十个大活人见上一面比登天还难,两只石狮子倒又出现了,好像长着腿的反倒是它们。我们一共九个人,按照排列组合来算有无数相遇的可能,而我却只见到一个化疗杀手,这不对劲,简直像有人故意安排的。
加上手机的时间偏差、指南针和经纬定位全部失效,谜团在我脑子里层层堆积,我头痛地蹲了下来,越想越乱,到后来抓着头发,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把头往墙上磕,恐惧和无助正啃食着我的理智,稠厚的黑暗死气沉沉却不停涌动,孕育出绝望和疯狂。
这个地方肯定有问题,但我把走过的每一寸地方都仔仔细细查过了,毫无收获。难道真像娥皇说的,这地方恶鬼盘踞,邪神挡路?我敲打着脑壳,反复念叨着万物必定有其原理和根据,就像疾病肯定有病因,病症肯定有病灶一样。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假装在手术室里,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先找解决方案,情绪问题扔一边。细细回想我一路走来的经历,还有什么是没有检查过的?目光在黑沉沉的室内一遍遍地逡巡,脑子里反复回筛此前见过的种种情形,似乎每一间庙宇都特意清空,除了四堵墙和几根柱子,没有一丝多余的东西来供我琢磨。但问题就潜藏在这些看似一模一样的房子里,就像病症还没发作时就已根植于健康的躯体中。
一定有什么不同……我捧着头,闭上眼睛。重新开始回忆:我一路走上山,走进山神庙……走进山神庙?!
光线。
光线!
第一间山神庙的门窗是不封死的!虽然无论如何跨不出庙门槛,但围墙内耸立三座高大的庙宇,每间庙宇的门都大敞四开,并不像我后来看到的许多间一样封死!
狂喜像一阵热流浇铸心上,我腾地站起来——几乎是蹦起来的,抬起脚就往窗框上猛踹出去。回声一阵阵回荡,窗户纹丝不动,我做了几次深呼吸,再踹,再踹,再——踹!脚底和腿上的肌肉、韧带都发麻,窗户的高度和木板的厚度都构成了很大的阻力,我勉强又踹了两脚,歇会儿,换条腿咬牙又踹了十几下,直到浑身大汗淋漓,两条腿软得像面条,木板才发出不耐烦的断裂声。我的腿实在没力气了,就改用手肘,直到手肘快要粉碎性骨折的程度,才撞出条一指宽的缝隙来。我气馁地抹掉额头一串串流下来的汗珠,看来出去以后跑健身房是免不了的了。
我从缝隙中向外张望,发现窗户外的木板条竟厚达六七厘米,钉了三四层。外面依然笼罩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我歇了一会儿,砸了块地砖,把碎砖块从洞口用力向上抛出去,这个距离如果运气好的话会撞上山体内部的岩石壁。但这里的高度显然超过我的预期,砖块没有遇上任何屏障就落到了地上。我靠在墙根,准备歇一会儿再接再厉。
我手里颠着碎砖,另一手的指节无意识地敲打着地面,慢慢地,四处乱扫的目光落到了一块块方砖上面。有时候开了窍就像打通了一道关卡,思维一下子无比活跃。我又想到了一点,或许是比踢穿窗户更有希望的一点:楼梯。
藏在砖地底下、墙壁后面的一截截楼梯是我至今无数次经过,却一次也没想过要检查的地方。
我一跃而起,迅速地找到楼梯,调亮手机光,一步一扫。楼梯是石砌的,比较简陋,我连一丝石缝也没有放过,但这楼梯就像它看上去一样老实。
绝望卷土重来,我一只脚踏在最后一阶,另一只脚踩在倒数第二阶的石棱上,面前立着一人高的木门,不用想,推开它必然又是一间克隆体一样的庙宇。呆了几分钟后,我做了一件进山神庙以来从没有做过的事情:我退了回去,转身登上楼梯。
所有的楼梯都是下行的,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走下去进入新的死胡同,那么如果我反其道而行之呢?
咚的一声,还没走到头,脑门撞上了一堵硬物,我抬起头,眼皮狂跳:连着楼梯的那个地洞不见了,而我只走了十来阶——楼梯原本有三十二阶,我数了一下,脚下现在只有十六阶,消失了一半,这绝不是巧合。我掏出笔当工具挖了两下,土层比较松软,如果这种质量的土上面铺着地砖的话,还用找什么地洞和楼梯,一脚就能蹬漏了。
那扇门还在,推门进去以后是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的庙宇,但我此刻的心跳声像安了一只扩音器。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再次找到楼梯,这次我一边扭头望着身后一边向下走,洞口迫于我的盯视似乎一动也不敢动。手机光照到十阶以外就很模糊了,走到第十六阶时,我倒吸一口气:就像两个画面间的无缝切换一样,我身后的洞口骤然消失,只剩立在我面前的门,像监狱看守冷漠僵硬的背影。
它是一扇门也是一千扇门,紧紧跟在我们所有人后面,不死不灭的恐惧和孤独是它呼吸的代谢物。
我心情复杂地推开门,重新站在空荡荡的庙宇里:走了那么久,竟然始终在原地画圈。我们所有人,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最开始的这座鬼气森森的山神庙。而所有的门窗之所以封闭,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像戴着眼罩的驴子,自以为是地前进。
看了一眼手机,这段时间破天荒地没有一个人说话。聊天记录显示,两个小时前,南柯太守也见到了白光,然后是董双成和娥皇。女英和司马相如没有再说话,说明他们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倒数第二句话是董双成在半个小时前说的:“我见日光下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最后一句是娥皇的回复:“尼采不是说了吗,上帝死了。”
黑暗骤然沉重,现在每个人都蜕化成潜在的杀人犯,困在自己无限次重复的怪圈里,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我也一样。
如果我身处同一个地方,那么种种怪象,凭空出现和消失的铜雁、无声无息被钉死的大门、莫名其妙地出现的幽灵信使和化疗杀手都是怎么回事?他们不可能一直藏身于此而不被我发现。
我打量四周,黑暗无声却暴戾地到处拓展地盘。在我所生存的世界里,时间和空间是仅有的两个维度,如果空间是固定不变的,那么产生种种变化的只可能是时间。而庙宇里的变化都发生得很突然,其中缺乏合理的过渡,好像你握着遥控器不断切换电视频道,看到的全是短暂、突然、不知所云的场景。
这么推断,时间的变化方式就是切掉了发生变化的这段时间,就像阔别几十年的人再相见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记忆里的校花仿佛昨天还碰过面,眼前的胖婶却又是谁?实际情况是我用短短的半分钟走完楼梯,进入的将是不同时间的同一座庙宇,时间上可能间隔一小时、一天甚至更多。这就解释了手机空间定位和指南针为什么紊乱。
空间固定,时间跳跃,现在我仍然想不出为什么所有人都碰不上面。如果说因为时间是向前滚动无法回头的,我们像一群赛跑的青蛙一样争前恐后地往前跳,那么速度有快慢,总有齐平的时候。更何况睚眦晚于刑天和九天玄女进来,却是第一个见到白光和杀人通知的,可见大家的时间已经发生了交错和混乱。
一时半会儿没有头绪,但堵在心里的那团棉花总算撕开了一个可以呼吸的缝隙。我转而开始寻找睚眦留下来的东西,接连“换”了好几间庙宇。群里不知什么时候有人说话了,董双成在群里一声声地叫司马相如,或许是被她的执着所触动,司马相如应了一声。
“死亡对你来说有多可怕?”董双成问。
“至少现在不想死。”司马相如的回答很现实。
董双成追问:“你曾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换什么东西吗?”
“换世界和平。”睚眦冷不丁接茬。我不禁莞尔,回忆里他的形象定格在开启禁闭室时那双通红的眼睛,失望绞缠着愤怒,我已经快忘了这家伙恶作剧的水准曾让整条街的秃小子们望尘莫及。
我曾愿意拿自己的命换什么吗?这个直指生命本质的问题现在是悬在每个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死生之外无大事,”南柯太守发消息劝道,“睚眦,咱们还是给情侣留一份清静吧。”
南柯太守充当和事佬的同时却语藏机锋,死生之外无大事?
司马相如依然对内心的想法不加掩饰:“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现在更想活下去。”
“我提过的旅行,希望你去走一走。”董双成说,“现在我愿意拿我的性命为你增加一分希望。”
“你什么意思?!”司马相如问道。
“黑暗常常与我为伴,而死亡则是我孩提时代就常常面临的选择,”董双成含糊地说,“生命对我来说并不比一些东西更贵重,比如爱人。”
“何必呢……你把我看得太重了。”司马相如无声叹息。
董双成说:“我只是把生命看得更轻一点。你关于健康、外貌的论述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朝闻道,夕死可矣’,对我来说,朝闻君,夕死亦可。更何况人与人之间的倾轧和欺侮,我早就……与其横死,不如自己了结。”
“你甚至都没见过我,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你这样我不会感激,或许反而会厌恶你。”司马相如说。
“那是你的自由,”董双成说,“我说的是我的决定,它与你无关。感情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
司马相如沉默了很久,说:“无论我是什么样子,你的决定就是这样了?”
“是的。”董双成说。
“如果我只是玩玩呢?”司马相如问。
那头久久没有回答,司马相如残忍地补充道:“你知道,一个人在这种黑漆漆的地方,孤独是很可怕的。”
我不禁对这个男人刮目相看,他就像扛着重机枪的战士。面对手执鬼头刀的对手,他会扔掉机枪,扯掉防弹衣,抽出佩刀,固执地进行一场公平的厮杀。
“傻瓜,他这么说恰恰说明了对你的感情。”南柯太守又冒了出来,和事佬表象下如意算盘打得哗哗响,但除了睚眦吼了一声“闭嘴”以外,居然没有一个人跳出来指责,因为每死一个人,其他人活着出去的可能性就增加一分。
“打住!这样下去,我们每个人都会成为这场变态游戏的帮凶。”我说,“我们有九个人,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有没有人想过这个概率是多少?但如果我们团结起来对付幕后凶手,九个人对付一个,存活率难道会比现在更小?”
没有人回答,我继续说:“凶手希望我们表演一场自相残杀的活剧给他逗乐,我们现在要做的,绝不是处心积虑弄死其他和自己一样无辜的人,而是一起对付那个凶手!”
“怎么对付?”娥皇说,“我们连那个凶手在哪里、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但我们也不是毫无进展,只要深挖下去,肯定能找到真相。”我说。
“你的口号很有蛊惑力,‘不是毫无进展’,难道收到杀人通知书也算进展?”娥皇犀利地反问。
“不,至少我知道这座山神庙是怎么回事。”我说。
我的消息刚发出去,司马相如忽然说:“董双成,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事。”
“请说。”董双成说。
司马相如的手机出了点故障,他又发了一遍相同的消息,才说:“害怕出去的不只是你,还有我。有时候谎言会把一切都搞砸。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但我是假的。”
“我不明白你的话。”不只董双成,谁也不知道司马相如这段梦话般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我是女的。”司马相如说。
现在我的嘴巴放一个鸡蛋进去简直易如反掌。
“我很高兴我们能分享秘密和恐惧,尽管有些出乎意料,”董双成过了一会儿才回复,“不过没关系,我是男的。”
如果说司马相如的话让我目瞪口呆的话,董双成相当于又出了一记重拳,两者相加,轰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最终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它对多数人而言是好东西,对一些人来说是奢侈品,对我而言就像是出生前就已经失去的金子般的时光。就像你说的,朝闻君,夕死可矣。”司马相如的话语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
董双成显然嗅到了这种危险的味道,但司马相如没有理会他徒劳的劝阻,反而对睚眦说:“你的歌都不错,送我一曲怎么样?”
语音文件很快发到了群里,一点开听到了声嘶力竭的“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司马相如对此不置评论,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愿你平安,董双成。”
董双成拖着一长串惊叹号的“不”就像炸弹在空中炸裂,腾起汹涌的蘑菇云,淹没了我、睚眦、娥皇等人发的各种消息,但硝烟过后什么也没留下,我们谁也没能劝阻司马相如,她的头像亮着,沉默的背影扛着漆黑的狙击步枪,再也没说过话。
死亡的过程全程直播,却没有图片、声音和视频,司马相如的死亡轻飘飘,甚至莫名其妙,但我感到嗓子被堵住了,聊天群同样沉默。
“仍有人潮涌动,可谁知道,他们路过的
这条街道,她曾走过
如一朵燃烧的云。”
董双成没有给这几句诗任何解释,它们从聊天背景里跳了出来,像司马相如的死一样不知所云。我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他在说爱情,也可能在说他自己,或者是隐身于万事万物之中的普遍真理,是生命本身,是一切,但同时又什么都不是。
董双成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嗨,傻瓜,等等我。”
过了十来分钟,睚眦在群里放歌,歌声和乐声喧嚣得不像话,仿佛是几百个曾在沼泽地里孤独前行的灵魂终于回到生命之初那座金色的神殿,穿着鲜血做的熊熊燃烧的长袍,用比灵魂本身更珍贵的力量放声歌唱。
很多年前,在一切尚未发生和应验的时候,睚眦曾经告诉我,这首歌的名字是We Are the Champions,他笑嘻嘻地说,这首歌变得滥大街以后,很少有人再记得它创作的初衷是向全世界嘶吼着讽刺与叫嚣。
第九章 凶手的炫耀
死亡意味着什么?总是悲痛、绝望、受难、缅怀等悲剧意味强烈的字眼,但对于现在围坐在一张大会议桌周围的东城区刑警支队的诸位刑警来说,这意味着加班、外勤、泡面和一个个不值得记住的工作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