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马死后,村里接二连三又有矮马突然死去。这些马都是先喘气,再流鼻涕,接着不肯进食,最多三天,便被活活饿死。几乎每隔几天,村里就能吃到香喷喷的红烧马肉。马肉吃进嘴里,蛮香的,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塞满苦涩。
野生的矮马捉不到了,少了一笔收入,又不愿意种地,有伶俐的村民曾经提议过,把村里的所有家养矮马组织在一起,成立马帮,在各村寨里运送货物,也能赚点钱来大家一起分。村民们都同意这个提议,正准备组织马帮的时候,村里的家养矮马却一匹匹相继暴毙。
女孩养父家的那匹矮马,是最后死的一匹。
当那匹马还没死的时候,村民都红着眼睛,盯着那匹马,看它什么时候死。有闲汉风言风语,说为什么最后还活着的马,偏偏是那野马养大的野种家的?难道是那野种为了报复曾经恐吓过她、倒吊过她的村民,于是使用怪异的邪恶妖法,咒死了村里的矮马?还有人说,那女孩说不定是千年矮马修炼成的精,修炼出来的妖怪!
村民们聚集在女孩的养父家门外,想要找女孩和她的养父给个说法,而偏巧就是这个时候,女孩家的矮马,也生病了,喘气,流鼻涕,不肯进食,眼看活不成了。
女孩急坏了,趴在自家的马棚外,“咝咝咝”地和矮马说着话,可矮马还是像冬日里的花朵,渐渐枯萎了。不过,或许是在女孩的鼓励下,这村里的最后一匹矮马却没像其他发病的矮马那样,发病才三天就轰然倒下。
发病三天后,养父请来了收马皮的皮毛商,皮毛商来到马棚,看到马还没死,便失望地走了。养父眼看着矮马越来越瘦,马皮开始松弛,只好把马牵到狭窄的磨坊里,每天拿水浇着矮马的马皮。
但是,马还是不死!
马皮再这么松弛下去,就卖不上好价钱了。最后,女孩的养父终于下定决心,把一柄长刀插进矮马的嘴里,朝喉咙下方使劲插去,又连续搅动了几下。
矮马已经饿得没有气力了,完全无法反抗,只好眼睁睁地感觉着自己的胃被长刀捅破,肠子被长刀绞断,自己的心被长刀剖成两爿。
矮马倒下之后,皮毛商很快到位,替女孩的养父剖开马皮,剜下马肉,清理内脏,甚至还帮着烧了一大锅水,炖制美味的红烧马肉。
女孩还是一如既往地远离炖肉的现场,她不忍心嗅到马被烹饪成佳肴后散发出的美味。她只能在自家房屋边转来转去,身体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一具皮囊——在村外,她所有的朋友都被捉了!被捉了!被捉了!在村里,她所有的朋友都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女孩如游魂一般,偏偏走到了皮毛商洗马皮的小溪边,她嗅到新鲜的马皮气味后,终于忍不住胃里翻涌,当场呕吐了起来。
皮毛商正在整理刚剜下来的矮马内脏,回过头看到呕吐的女孩,吓了一跳,顿时如一条警惕旁人靠近的猫一般,全身绷紧,弓起了身体。
酒桌上,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享用着村里最后一匹矮马做成的红烧马肉。吃着吃着,有人提了一句,恐怕以后再也没有红烧马肉吃了,偌大的酒席,竟然立刻静默了。人人都在考虑日后的事,村外没有野马可捉了,村里也组建不了马帮,大家难道得重新回去种地吗?
村里最早死马的那个村民,忍不住说,要不大家集资,凑钱去其他村寨去买矮马回来,组建马帮,挣了钱大家一起分。马上就有人反驳,难道就不怕矮马又生病?只要犯病了,三天就死,连兽医都搞不清那些矮马染的是什么病,根本没办法医。
那个提建议的村民,撇了撇嘴,赤红着一张脸,大声吼道:“什么病啊?我看,就是受了诅咒!我们村里有祸害!”
“什么祸害?”
“那还用说?自然是矮马妖怪修炼千年后,修成的人形!”村民站起身,眼神直直地望向女孩的父亲。
当天夜里,一帮凶神恶煞的村民举着火把,来到女孩家。隔着门,他们大呼小叫:“要么,你杀了她!要么,就把她丢到森林里去,越远越好,让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女孩的养父紧闭房门,不敢出声。
村民们开始放火焚烧屋外的磨坊,磨坊燃起熊熊大火,村民又靠近女孩住的那幢土墙屋,眼看就要放火烧屋了,女孩的养父只好打开房门,一边痛哭,一边答应了村民们的要求,马上就把女孩丢到森林深处去。
村民们并没让女孩的养父立刻把她丢进森林深处,而是征用了他的三轮摩托。
他们你几百块我几百块地凑钱,很快就凑出了一笔钱,然后让那个为首提议的村民,带着钱,骑着三轮摩托去邻近村寨买矮马。
第二天下午,村民才回来。他说,钱已经交了,当天晚上,附近村寨的人就会送来十匹矮马。到时候,村里的新马帮就能组建起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村民们在村口燃起一堆篝火,然后目送女孩的养父骑着三轮摩托,把女孩载入了森林之中。
只要把野马养大的野种丢进森林里,过不了多久她不被野兽咬死,也会被活活饿死。以前养过她的野马,都被捉完了,现在没什么动物可以再养她了!
凌晨时分,女孩的养父回到了村子里。得知女孩已经被丢在森林深处之后,村民们发出阵阵欢呼。他们熄灭了篝火,等待着附近村寨的人送来那十匹家养矮马。
只要有了这十匹矮马,村子就能重新挣钱了!
女孩的养父回到村子里,没过多久,村民们就看到村外不远的地方惊起了一群栖息的乌鸦与猫头鹰。有陌生人来了,应该就是送矮马的人吧!
村民们躁动了起来,纷纷朝远处望去。
一轮新月钻出厚密的云层,放送出微弱的银色光芒。
在村道上,出现了几个人,他们似乎垂头丧气,情绪低落。而在他们身后,却并没见到矮马的踪迹。
森林深处,被紧缚在大树树干上的女孩,结束干呕后,听到了马蹄声。而那股熟悉的潮湿气味,正向她缓缓逼近。
她抬起头,一束月光正好钻过细细密密的叶缝,洒在刚才三轮摩托留下的车辙上。然后,她看到一匹头直而方的矮马,出现在车辙痕迹上。但那显然并不是一匹野生的矮马,而是家养的,因为在马背上,骑着一个目光阴鸷的男人。
那个男人看上去有点眼熟,可惜女孩还暂且没有人类的智商,无论如何都思索不起来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马背上的男人看到女孩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拍了拍马鞍后挂着的一样东西,立刻发出几声脆响。
“真是太棒了!这次到这个村子来,不仅低价收到了最后一匹矮马的皮毛,还能带走一个被野马养大的野种!把这野种卖到马戏团去,一定能挣不少钱!”
这马背上的男人,正是之前到村子里去收马皮的皮毛商。
他早就听说村子里有个被野马养大的野种,也一直想把这女孩弄到城里去卖掉,却苦于没有机会下手,只好靠收马皮挣点小钱。他的钱,也挣得不容易,辛辛苦苦下来,一年也挣不到几个钱。
后来,他学会了一点旁门左道的功夫。在收马皮之前,他会先偷偷潜入村子,把铁丝剪断、磨尖、磨细,然后掺进矮马的食料里。矮马吃了铁丝渣,消化不了,也没法排泄,只能任铁丝留在胃里,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马胃里有了铁丝,就会不思饮食,还会喘气,流鼻涕。病发后,最多三天就会轰然倒下,停止呼吸。
为了消灭罪证,每次进村收马皮的时候,皮毛商都会主动帮着马主人剖开马皮、剜下马肉、清理内脏。清理内脏的时候,他会来到小溪边,剪开马胃,把胃里的铁丝渣全都倒进小溪里。
可那天,他在溪边倒马胃里的铁丝渣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女孩的干呕声。皮毛商很担心女孩看到了马胃里的铁丝渣,吓得立刻弓起身体,想要挡住女孩的视线。当他发现身后干呕的女孩,就是那个不会说人话的野马养大的野种后,才松了一口气。
那天夜里,他留在了村里,恰好听到村民们的动静,知道女孩的养父必须在第二天,把女孩丢进森林深处。于是,他离开村子后,又在野外森林里待了一天,等着女孩的养父把女孩丢进森林里。他准备等女孩的养父骑三轮摩托离开后,再沿车辙找到女孩,把女孩带进城里,卖给马戏团。
皮毛商奸笑着下了马,向女孩走了过去。
女孩虽然听不懂他得意的自言自语,但也感觉到这个人不怀好意,于是恐惧得发出阵阵“咝咝咝”的声音,犹如马嘶一般。
“马呢?我们的十匹矮马呢?”那个村民叫了起来。
附近村寨的送马人,无奈地答道:“当我们骑马穿越森林的时候,天知道怎么回事,这些马突然发狂了!它们扬起前蹄,发疯般把我们抛下了马背,然后冲进了森林里。无论我们怎么叫喊,它们却根本不听话,只顾钻入密林之中。”
“这些我不管!我只要我们的马!我给了钱,你们就得把马交到我们手里!”村民歇斯底里地大叫。
送马人却冷笑一声,说:“钱,可以退给你们,但是我们绝对不会再卖给你们矮马了。今天夜里,我们骑来的矮马之所以会跑,是因为在你们村子里有矮马害怕的东西。肯定是邪灵,要么就是野马妖怪修炼千年,修成了野马精,在森林里唤走了我们的矮马。”
说完后,送马人摸出一叠钱,交还给村民,便自顾自地走了。
村民木然地捏着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他明白,只要还待在这个村子里,他们就连一匹矮马也买不到。森林里的人,都是爱马人,他们绝不会把马卖给一个有邪灵或是有野马精的地方。
马帮是办不成了,看来只有继续种地了。
皮毛商狞笑着,割开了紧缚在女孩身上的绳索。他拎着女孩的头发,想把她拖上自己的那匹野马。女孩疼得直叫唤,发出“咝咝咝”类似马嘶的声音。
皮毛商把女孩捆在马背上之后,正准备上马,他自己的那匹矮马却突然撅起后蹄,朝他踢了一脚。皮毛商立刻疼得弯下了腰,等他重新站立起来的时候,立刻抽出马鞭,狠狠抽向矮马的屁股。
“你这不长进的家伙,居然敢踢主人?你是不是以为这野种是你的同类?所以想救她?告诉你,你敢胡思乱想,我就拿马鞭抽死你!”
皮毛商破口大骂着,他那匹矮马总算是安静了一点。哼,一匹矮马,还想反抗主人?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踢踢踏踏,踢踢踏踏,仿佛有一群马正朝他奔跑而来。
循着声音,皮毛商抬起头。
然后,他看到一群矮马向他冲了过来。每匹马的背上,都有马鞍,应该不是野马。但马背上并没有骑手,天知道是从那儿钻出来的。
皮毛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领头的一匹马撞翻在地。紧接着,又一匹马的前蹄踩在了他的腹部,后蹄踩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疼得张开嘴,正想大声嚎叫,却怎么也出不了声。因为,下一匹马的前蹄,正好踩进了他的嘴里,踏碎了他的牙齿,踏烂了他的舌头,踏穿了他的脑髓,踏破了他的颅骨,最后径直穿过他的整颗头颅,踏在了泥地上。
皮毛商的脑袋,像砸破的西瓜一般,迸出一蓬血水。
而十匹配有马鞍的矮马,则围着女孩,摇晃着脑袋,摩擦着女孩的脸。
女孩骑上了一匹马,张开嘴,费了很大很大的气力,终于说出了几个词语:“我们……是……新的……野马!”
村子彻底破败了。没人愿意把马卖到村子里来,而且听说森林里又有野马了。
那个提议组建新马帮的村民,听说森林里又有了野马,于是带着猎枪潜入森林之中。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了,几个礼拜之后,村民们在森林里找到了他的尸体。他的脑袋像个砸碎的西瓜一般,脑浆四溅。全身的骨骼尽数折断,看身上的痕迹,应该是被马蹄踏成这样的。
村民们纷纷外迁。
女孩的养父,也不得不骑着三轮摩托,带着为数不多的细软,离开了村子。当他穿越森林的时候,曾经听到森林深处传来阵阵马嘶声。混杂在马嘶声中的,似乎还有一个女孩的欢笑声。
他确信,那一定是女孩的欢笑声,他绝对没有幻听。
第9章 邪歌
女声“妹娃子要过河欸,哪个来背我嘛?”
男声“——我来背你噻!”
——雪融村地区流传之民歌“龙船调”歌词节选。
这件事发生在三年前,当时,我带着两个学生,一男一女,男的叫龙飞,女的叫安画,来到川渝鄂交界的一处乡村,进行田野调查。
对了,我得介绍一下自己。我叫秦旭,大学教师,在n大带研究生,研究方向是民间风俗的沿袭与变迁。而这次我带龙飞与安画去西南乡村,要进行的田野调查,则与民歌有关。
大家一定听过一首叫“龙船调”的民歌吧?女声唱,“——妹娃子要过河欸,哪个来推我嘛?”男声接,“——我来推你噻!”但可能大家不太清楚,这首歌主要流传于湖北利川,早在上个世界就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全球最优美的25首民歌之一。
而在与利川交界的川渝地区,则有一部分当地人,将这段歌词唱为,“——妹娃子要过河欸,哪个来背我嘛?”“——我来背你噻!”
推与背,仅有一字之差,但其中却蕴含着多层意义的差别。
所谓龙船调,原是利川群众逢年过节划采莲船时常唱的一首民歌,描绘的是一个活泼俏丽的少妇回娘家时,途径渡口,请艄公摆渡过河的一副生动画面。艄公用粗竹竿撑船,一个“推”字,便将艄公的撑船动作描述得淋漓尽致。
而把“推”改为“背”,整个故事都变了。
可以设想一下,一个活泼俏丽的少妇,走到渡口,无法过河,于是大声问:“妹娃子要过河欸,哪个来背我嘛?”然后,一个小伙子跑出来,自告奋勇道:“我来背你噻!”在这副画面里,少妇与艄公不再是雇主与雇工之间的关系,而衍生出了另外一层意义——那就是男与女之间有可能产生的一种关联。
我带着学生来到的这处乡村,村子附近流行的龙船调,歌词里唱的便是“背”,而不是“推”。至于我为什么要如此强调这一点,是因为这个字将在接下来的故事里,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
再回到我讲的这个故事里来吧。
介绍一下我的两个学生。男学生龙飞,长得非常帅气,个头算不上高,但眉清目秀,头发蓄到了肩膀上。不过,他缺乏一点阳刚之气,乍一看,甚至还略有一些阴柔的气质。女学生安画则完全不同,她留着短发,头发一根根竖立在脑袋上,做事也风风火火,今天能办完的事,决不会留到明天。
他们与我来到这个叫雪融的小村落时,也曾问过我,这次的田野调查究竟要侧重于何种细化的研究目标。我含糊其辞地告诉他们,这次我们要调查的,就是民歌在不同地区的千差万别,以及人们对当地民歌抱着什么样的态度。
听了我的回答,龙飞立刻吐了吐舌头,好奇地问:“人们又会对当地民歌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呢?当然是喜欢啊!”
安画则打断他的问话,自顾自地大声说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所说的‘当地人当然会喜欢当地的民歌’这个论点,必须通过一番细致的田野调查才能得出结论。”
“什么样的田野调查?”龙飞问。
我插嘴答道:“安画说得很对,我们就从这儿流传的民歌展开田野调查。在来之前,你们都学过那首‘龙船调’,歌词是‘背’,而不是‘推’的那个版本。”
说到这里,我们正好走到了一处河滩,在我们面前,是一条卷着白浪的小河,河滩上遍布形态各异的巨石。河不宽,但水流湍急,一艘小船横在岸边,正等待着过河的客人。看得出,这是个小渡口,河对岸,就是融雪村。
我笑了笑,对安画说:“好了,你就在这儿放声唱那首‘哪个来背我嘛’版本的‘龙船调’吧!”
“现在就唱吗?”安画问。
我点点头,又转过头对龙飞说:“等到安画唱到‘哪个来背我嘛’的时候,你来接下一句,就是‘我来背你噻’这一句。”
“在这儿唱?”龙飞变得有点忐忑,他不安地四处张望。当他看到在渡口有几个乡民正准备上船,不禁问,“真要在这儿唱?这样不太好吧?多不好意思的……”
“有什么不太好?又有什么不好意思?”安画瞪了龙飞一眼,道,“我们是来做田野调查的!调查不是请客,也不是吃饭,得用心来做的!”
说完后,安画便毫无顾忌地挺起胸膛,大声唱起了“龙船调”。
“正月里来是新年哟/妹娃子去拜年哪/金哪银儿梭银哪银儿梭/阳雀叫哇咿呀喂子哟/那个咿呀喂子哟……”
安画的音质很棒,高亢有力,又略带一点中性气质,一开喉,便吸引了渡口便正准备上船的村民的注意力。他们回过头,全都惊讶地望着正在唱歌的安画。而我留意到,村民的神情似乎有点不太对劲,脸上除了惊讶之外,竟还挂着一丝疑虑,以及一丝恐惧。
与此同时,一个五大三粗的村民抬起腿,大步流星地向我们走了过来。
安画则唱完“那个咿呀喂子哟”这句歌词后,略作停顿,吸了一口气,然后准备用湖北当地话唱出下一句歌词——“妹娃子要过河欸,哪个来背我嘛?”而龙飞虽然有些胆怯,但也跟着吸了一口气,准备等安画唱完这句歌词,就来接下一句——“我来背你噻”。
但他俩都没注意到,我已经摸出了dv摄录机,正录制着他们唱歌的情形。
可就在安画唱出“妹娃子要过河欸——”,还没问谁来背她,那个五大三粗的村民已经快步走到我们面前,突然之间扬起手,在他的手里,竟然握着一块结结实实的砖头。
然后,他的手臂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的一声,砖头落了下来,正好砸在龙飞的肩膀上。
“啊——”龙飞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而安画也被这突发事件吓了一跳,歌声戛然而止,惊恐地望着那个五大三粗的村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则用dv机记录下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一个镜头也没有漏掉。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安画反应过来之后,一个箭步冲到大汉面前,伸出手猛地一推,她力气真大,竟把那五大三粗的大汉一把推倒在地上。
而龙飞,却像女孩一般,脸上迷蒙着泪水,“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那大汉在地上翻了一转,爬了起来,狂笑一声后,怒道:“你问我要干什么?我刚才救了你们,你们知道吗?”
我端着dv,饶有兴趣地问:“你说什么?你说你救了他们?”
大汉点点头,说道:“在河边,千万不要唱‘龙船调’!否则,会惹来水鬼的!”
乡野传说是个很有趣的东西。
这类通过群众口口相传的民间传说,往往具有一定的灵异色彩。比如北京375路公共汽车灵异事件、1995年重庆僵尸事件、1998年空军某部大漠追杀ufo事件(在此不赘述,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在网上搜索一下)。这类事件都有着共同的特点,没有官方记载,但许多人都信以为真,甚至在一定时间段内造成大面积恐慌。
作为社会科学研究者,乡野传说与现实生活的相互影响,便成为了我的重点研究对象。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种传说与现实的互相影响,其实具有很强的战略意义。举个简单的例子,两军交战的时候,一方潜入对方腹地,散布别有用心的谣言,而这种谣言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起到作用,我的研究成果就能够提供比较翔实的数据支持。
所以,从很多年以前,我就开始致力于研究“人为干预的乡野传说,能否改变民间习俗”这个看似古怪的论题。
在我带着龙飞和安画来到融雪村的这个时间段,再朝前推五年,其实我已经独自一个人来过这个小村庄。当时,我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外套,戴着草帽,胡茬也没刮,还戴了副墨镜,看上去就像个流浪汉一般,来到融雪村外的这处渡口。
融雪村离“龙船调”的发源地利川很近,所以在渡口这儿,我也听到了有人正欢快地唱着“龙船调”。活泼的女孩娇笑着大叫:“妹娃子要过河欸,哪个来背我嘛?”在一旁水田里插种秧子的小伙子便头也不抬地大声呼应:“我来背你噻!”然后小伙儿姑娘一起笑个没停。
不仅小伙姑娘会唱“龙船调”,在河边,我还常常能看到小孩子也在唱这首有趣的民歌。
而我要留意的,正是那些唱“龙船调”的小孩子。
小孩唱民歌,通常是当做童谣来唱着玩,而据我分析,童谣正是乡野传说一个极为重要的传播方式。比如1995年重庆僵尸事件的谣言,便是由小学生群体进行传播的。
所以,我躺在河滩上,当我听到有小女孩唱到“妹娃子要过河欸,哪个来背我嘛?”然后停顿,等待着小男孩接下一句“我来背你噻”的时候,我就立刻一跃而起,手里拿着一块石头,朝男孩扔去。
当男孩女孩质问我干什么的时候,我便郑重其事地说:“你们知不知道,刚才我是救了你们的性命!在河边,千万不要唱‘龙船调’,否则会惹来水鬼的!”
接下来,我就要告诉小孩子们一些我自己编造的谎言了。
我告诉他们,在邻县一个叫东溪的村子里,有个女孩在河边唱“龙船调”,唱到哪个来背她的时候,立刻就跑来了一个男孩,一边唱他来背噻,一边把女孩背在了后背上。然后,那个女孩不知从哪儿摸了一柄刀出来,割断了男孩的颈子。男孩气绝身亡,倒在河里,血飞快地流出来,当附近村民跑过来的时候,男孩身上的血已经一点儿不剩了,那女孩则吓得呆立在河岸边,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刚才手里拿把刀也莫名其妙不知所踪了。
我还会告诉小孩们,后来东溪村的瞎眼扶乩老人才告诉大伙儿,女孩在河边唱“龙船调”的时候,惹来的河里的水鬼,水鬼整天都忙着拉人下水找替身呢,所以顺势上了女孩的身,吸引男孩来背女孩。而当女孩被背起来的时候,水鬼就会把自己的手幻化为一柄刀,割断男孩的颈子。
最后,我则会对孩子们说,我之所以知道这个故事,是因为那个被杀的男孩,是我二伯父同学家的小孙子。
在邻县,真有一个叫东溪的小村子,但那里人烟稀少,非常闭塞。几乎每个近水的乡下地方,都流传着水鬼的传说,所以我才会以水鬼为蓝本编造这个很有群众基础的乡野传说。至于二伯父同学家的小孙子,则是在一个编造的故事里增加一个看似有可信度的人物,就会令整个故事变得更加具有迷惑性,更能让别人相信这是真的。
接下来,我每隔两三个月,就会打扮成流浪汉,在融雪村附近的河边踟蹰徘徊,当听到有小孩唱“龙船调”,我就会扔着石块上前阻止,并把自己编造的这番水鬼故事讲给小孩子们听。
当我如此这般进行了一年的铺垫活动后,就不再到融雪村来了,任这个由我编造的乡野传说,自行在融雪村附近流传。事实上,我建立了“人为干预一年——停止干预四年”这样的一个模。
而时隔四年之后,我带着龙飞与安画重新来到融雪村,就是为了取得“人为干预一年——停止干预四年”这个模的阶段性成果。说起来,我也到了应该出论文的时候了。事实上,在出发来到融雪村之前,我就已经把论文的选题告知了业内的权威核心期刊,他们也对此很感兴趣,期盼着我能早日递交论文。
当然,我不会把自己的真实来意透露给龙飞和安画,如果他俩提前知道了,必定会带着情绪进行采样,从而影响数据的准确性,最终造成分析结果失真。
再回到融雪村外的渡口旁,当我看到那个大汉用砖头砸倒龙飞的时候,我心里真是乐开了花。我知道,五年前埋下的种子,现在终于开花结果了。
当然,我还是故作姿态地端着dv摄录机,诧异地问那个大汉:“你说什么?水鬼?唱‘龙船调’就会引来水鬼?”
接下来,大汉开始讲故事了。
他告诉我,在邻近的几个县,偏远的村子里都发生过离奇的水鬼掳替死鬼的恐怖事件,他曾亲耳听叔伯父的邻居的二大爷说,自己另一个远方亲戚的姻亲的偏房侄孙,就是背了一个唱“龙船调”的女孩,结果被割喉而死。
听了他的叙述,我不禁暗叹,经过四年时间的积累沉淀发酵,我编造的那段乡野传说,不出所料地出现了新变种,在口口相传之后,乡野传说也有了新的发生地与新的目击证人。真是太有趣了,我拍下了这段视频后,又程序性地向这位大汉道了谢。
待大汉走远之后,龙飞抚着肩头,不好意思地擦掉眼泪,挣扎着站起来。我朝安画努了努嘴,示意她上前查看一下龙飞的伤情,可安画却撇撇嘴闪到一边,嘟囔着说:“什么水鬼,这分明是迷信嘛!”龙飞只好再次发出痛苦的呻吟,但安画依然不为所动,只是愣愣地看着远处正在登船的乡民。
看到他俩的举动,我不禁既好气又好笑。
说实话,龙飞和安画都是我的得意弟子,龙飞为人敏感,心思缜密,安画做事敏捷,思维活跃。我认为他俩的性格有很强的互补性,所以一直有心撮合他们,不过……年轻人之间的事嘛,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在来融雪村的路上,我就有意一会儿一个人走到前面,一会儿又一个人坠到后面,就是想给他们留一点单独相处的机会。可是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安画不是催促龙飞快走,就是让龙飞停下脚步等我,真是浪费我的好心。
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我看得出龙飞很失望。唉,自己的幸福,还是得靠自己抓牢啊!
经历了渡口这段插曲后,我们三人乘渡船越过小河,进入了融雪村。在村里,我们找了一间客栈住下,随意吃了一点东西之后,我召集他们二人,来到我的房间里。
人到齐后,我便说道:“融雪村里的人,对待‘龙船调’的态度,可谓非常罕见,所以我们必须加大力度进行采样分析。”
“做什么样的采样分析?”龙飞腼腆地问道。
“就是继续在河边找地方唱‘龙船调’,看村里其他人对这首歌的反应如何。而且,我们也得把所有的画面都拍摄下来,用作以后分析的素材。”
“什么时候去?现在吗?”安画急切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道:“今天,等天黑后再去吧。”
“天黑后才去?”安画有点疑惑。
我答道:“是的,我们不仅要搜集白天的素材,同样也要搜集晚上人们对‘龙船调’的态度。”
“可是,天黑后……会不会有水鬼呀……”龙飞的声线颤栗,看来他真的有些害怕了。
我正色道:“我们做科学研究的人,都是彻底的无神论者,怎么能够相信水鬼这种怪力乱神的说法呢?”
此时,就连安画的声线也有点颤栗了,但她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秦老师,晚上去河边,你视力又不太好,会不会不安全?”
她真是好心肠,我笑了笑,道:“天黑后去河边,对于我来说,是有点不太安全。所以呢,你们把dv摄录机和三脚架带到河边去,把三脚架支好,对准角度,让dv摄录机自行拍摄。我呢,就不去河边了,今天白天赶路有点累,我正好一个人待在客栈里睡觉。”
哈,不知道龙飞是否能够体会到我的好意,其实,我这又在为他和安画创造两人独处的机会呢。可龙飞却像个榆木疙瘩一般,木讷地说:“也好,晚上去河边唱歌,我现在正好有时间在客房里写几封信。”
不知为何,我发现当龙飞说自己要去写信的时候,安画突然侧过脸,狠狠瞪了龙飞一眼。
我不由莞尔,龙飞给谁写信?给某位异性?安画为什么要瞪龙飞一眼,吃醋了?呵呵,年轻人的心,可真是难以捉摸埃!
夕阳西下的时候,龙飞和安画便带着dv摄录机出了客栈,我则美美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村子里出现骚动的迹象。我向两个学生交待过,在河边要一遍接一遍地唱“龙船调”,一直要唱到引起村里人留意才行。
可是,出乎我的预料,天都黑尽了,我却并没等到融雪村里出现骚动,反而听到客栈楼梯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脚步声停留在我的客房外,然后我的房门响起了锤门的声响,我还听到门外有人大声喊着:“秦老师,快起床,出事了!出大事了!”
是安画的声音。
我满面狐疑地打开门,门一开,安画就冲了进来,扑入我的怀里,大声抽泣了起来。我赶紧将她扶起,可当我的手触到她的外衣,顿时感到手指热乎乎的,似乎触到了什么黏糊糊的液体。再仔细一看,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上一片血红。
与此同时,安画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来:“不好了,我唱‘龙船调’的时候,唱到‘妹娃子要过河,哪个来背我嘛?’,龙飞突然冲上来,把我背到了后背上。再接着,我忽然恍惚了,仿佛灵魂游离出了我的身体,我浑浑噩噩,根本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里拿着一柄刀,刀刃上全是血,我的身上也到处都是血……”
我吃了一惊,但还是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问道:“龙飞呢?他人在哪儿?”
安画无力地摇摇头,说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一个人趴在浅滩中,水面上似乎有暗红色的血……那个人,和龙飞穿的衣物,是一样的……”说完后,她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三年前,在筹备课题的时候,我曾与信得过的一位姓郑的学者有过邮件来往,探讨这个计划的可行性。郑教授首先很担忧地回复邮件,说:“对鬼神,还是应该留有一丝敬畏之心。你如此进行科研计划,就不怕真惹恼了水鬼吗?”
对他的担忧,我表示嗤之以鼻。做科研的人,本来就应摈弃迷信思想,成为一个纯粹的无神论者才对。
之后郑教授又发来另一封邮件,他认为我的计划非常危险,说不定会影响真实的社会生活,造成险恶的后果。让融雪村的人不再敢在河边唱“龙船调”,只是小case,如果什么人在这则乡野传说的暗示下,启动心灵的黑暗之窗,可就糟糕了。那个人说不定会被乡野传说孕育成连环杀手,一旦看到有人唱“龙船调”,就会不计手段杀死唱歌的人,杀人的手法就是用一柄刀割断唱歌者的喉咙,扔进河里……对于这种说法,我依然表示嗤之以鼻。在中国,哪有那么多连环杀手?我们这儿又不是万恶的资本主义金钱社会!
可是,现在安画却告诉我,她在河边唱完“龙船调”后,龙飞突然把她背在了后背上,而她则失去意识。当她恢复意识后,发现自己手中多了一柄染血的刀,而龙飞却趴在浅滩中,水面上漂浮着鲜血!
我赶紧出了客房,又叫了两位客栈的服务员,与安画一起奔向河滩。
一边跑,我一边问安画:“那柄刀呢?”安画停下脚步,神情变得很是古怪:“秦老师,我明明一直握在手中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到了客栈的时候却发现手里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
真是古怪,而那两个服务员则哆哆嗦嗦地嘟囔道:“是水鬼,水鬼上了这位姑娘的身,把自己的手幻化成刀子了!”
呃,这不就是我五年前编的那段乡野传说吗?我有点哭笑不得。
转眼间,我们来到了河滩,固定着dv摄录机的三脚架倒在地上,安画跌跌撞撞冲到岸边,四处张望,却迷惘地回过头,恐惧地对我说:“秦老师,奇怪,怎么龙飞不见了?”
果然,浅滩里出了翻卷浪花的河水之外,根本看不到半条人影。
服务员陪着安画沿河滩搜寻龙飞的踪影,我则扶起三脚架,取下dv摄录机,想回放一下之前拍到的画面。但是令我很遗憾,大概龙飞背起安画的时候,是从拍摄死角靠近并撞倒三脚架,所以dv什么画面也没拍到。
过了一会儿,安画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双足无力地回到河滩上,呆呆地说:“奇怪,龙飞怎么不见了?他去哪儿了?难道真被水鬼捉去当替身了?”
“胡说!”我厉声喝道,“难道你忘记了,你是彻底的无神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