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瞠目结舌,怎么坟居然修在屋里?
彭天昇见惯不惊地笑道:“崔先生,您别被吓着了。这是我父亲的坟,他是懂风水的正牌道士,在仙山里修炼过的。他死前留遗言,让我们把他葬在屋里。这幢屋的方位,才是真正的风水宝地美穴地,比山脚下的河湾处富贵多了。他老人家只有埋在这里的地底,才能够泽荫全家,让波娃子日后又更好的发展。”
我不禁哑然失笑。
如果把他父亲埋在屋里的地底,就能泽荫后人,怎么彭天昇本人至今还是个穿着破旧衣裳的乡土世袭道士?
彭天昇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又朝我笑了笑,说:“果然是我父亲在地下有灵,所以今天波娃子才能把崔先生请到我家里来。”
我愣了愣,立刻不无反感地问道:“我只是到你家里喝口水,怎么就和你父亲地下有灵扯上关系了?”
彭天昇没有答话,而我在这时却听到身后似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彭波站在我身后,突然双膝一软,竟跪在了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我大声问道。
“崔先生,请您收下徒儿!”彭波毕恭毕敬地大声说道。
我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彭天昇则在一旁解释道:“崔先生,我这儿子啊,脑子笨,不会读书,成绩不好,高考成绩刚下来,五门功课才考两百多分。所以啊,我想请崔先生收波娃子为徒弟,教他写文章赚钱,也算让他学一门手艺。崔先生,我知道您的,只要每天在书桌上坐一会儿,拿笔在纸上写写划划,就有白花花的汇款单送到你手里来。”
“彭道士,有没有搞错呀?让我教你儿子写文章赚钱?”
“对对对!崔先生,我看过报纸对您的采访。您在报纸上说过,您不是科班出身,也没什么天赋,全靠多读多写多想、您还说,其实自己很笨,但笨鸟先飞,勤奋努力,才有了现在的写作成就。波娃子也笨,但他很刻苦的,如果您收他为徒弟,要是他不听话,您就随便打他骂他,打死他我都不心疼!”
都什么跟什么啊?我承认,报纸采访我的时候,我确实说过自己很笨之类的话,但那只是自谦罢了,没想到他居然当真了。这,真叫我情何以堪。
我不禁怒从心起,说道:“我不收徒弟!”
“不收?”彭天昇突然朝我翻了个白眼,我顿时感觉一股杀气从他眼底倾泄而出,笼罩了我的全身。
但我还是坚决地答道:“不收,我从来不收徒弟。”
突然间,在彭天昇手中,蓦地多了一样东西。是一根木棒。
当木棒砸到我脑袋的时候,我只听到他说了一句:“你不收,也得收!”
当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一张椅子上。在我面前,是一张八仙桌,空中吊着一盏明晃晃的灯泡,起码有一百瓦,光亮刺得我只觉双眼疼痛。
彭波还跪在我面前,而彭天昇则盘腿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手里拎着一根木棒,斜着眼问我:“崔先生,你到底收不收波娃子为徒?”
我发现了,现在他已不再称我为“您”了,而是“你”。
看着他手里那根木棒,我知道,最好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于是我赶紧答道:“好,我收,我收。”
彭天昇脸上顿时露出笑容,他连忙招呼彭波向我磕头,还说道:“波娃子,崔先生当了你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得把他当做父亲一样对待,要随时保护崔先生,要听崔先生的话!”
说完后,彭天昇又从身后取出一叠白纸,还有一枝钢笔,摆在八仙桌上,然后说:“崔先生,您现在就来教波娃子写文章赚钱的手艺。波娃子其实还是很聪明的,您好好教他,我在一旁看着。”
什么?!居然要我现在就教彭波写文章赚钱?还说这是一种手艺活?
虽然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写作确实越来越像是手艺活了,但这种话只能在内部流传,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看着八仙桌上的白纸和钢笔,我忽然想到一个脱身的办法。于是我说道:“彭道士啊,现在写作,都不流行用钢笔和稿纸了。杂志社、报社都推行无纸化办公,得用电脑来写。”然后我转身对跪在地上的彭波说,“在学写作之前,你必须先学会使用电脑打字才行。快,把我的行李拿过来,行李里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我先给你示范一下怎么打字。”
哼哼,只要把电脑拿到我手中,连接上网络,我就有办法让网上的朋友来漆村解救我。即使打字的时候彭道士站在我身边监视也不要紧,大不了我用英文向网友呼救。
可是,当电脑送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却傻了眼。
在这乡下的半山腰,我打开电脑后,却搜索不到无线网络。
咳咳,在这种地方,哪可能有无线网络呢?
我只好愁眉苦脸地对彭天昇说:“当作家,需要采风的。这样吧,你让彭波跟我一起回城里去,我慢慢教他。”
彭天昇却虎眼一瞪,朝我恶狠狠地说道:“不行,到了城里,我就不能监工了。就在这里教,随你教多久都行,直到波娃子学会为止。我每天好酒好菜招呼你,但你别想跑,否则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哪里也去不了。”
说实话,我被这乡村蛮汉给吓坏了。要想让彭波这榆木脑袋学会写文章赚钱,天知道我得在这儿待多久呀?我可不想待在这儿,在城里,我还有妻儿家小呢。
在这时,我多么希望能有人来解救我啊!
说来也巧,就在我寻思的时候,堂屋那边传来了有人敲门的声音。
“彭道士,你在家吗?应该在家吧,你家里的门闩是从里面别上的!”
听声音,好像是我的岳父。
彭天昇转过身,对彭波说:“波娃子,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彭波点了点头,立刻钻进了厨房。片刻之后,他便提着一把匕首回来了。然后他粗暴地拽住我的领口,把我拽到那块墓碑后,又朝我的膝盖踢了一脚。吃痛之下,我跪在了地上,而他则把匕首横在我的颈子上,说道:“师傅,请恕徒儿无礼!但现在你不能说话,否则我就拿匕首抹了你的颈子!”
而彭天昇则整理了一下深蓝色的道袍,朝门外嚷道:“是村长吗?来了,我马上就来了。”
有匕首横在颈子上,我当然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彭天昇出了里屋,关上门,然后开了堂屋外的大门。
岳父进了彭天昇的家,就开始唧唧咕咕地说起了话。我隐约听到,岳父似乎在说,刚才山坳下的祖坟地里,出了一桩怪事,请彭道士过去解决一下。
那桩怪事是这样的,就在半小时前,隔壁的陈寡妇又哭哭啼啼地跑到祖坟地去给她男人扫墓,刚在坟前哭了一会儿,就发现坟边的泥土里渗出了鲜红的液体。她蘸了一点,在嘴里含了一下,却发现腥腥的,还带了一点甜味。那是鲜血的味道。
她大呼小叫,跑回了漆村里。然后岳父带着几个青壮年来到祖坟地,发现不仅陈寡妇男人的坟头出了怪事,还有十多座坟茔旁的泥土里,也渗出了鲜血。岳父有点担心,于是连忙爬上半山腰,请懂风水堪舆的彭道士赶紧过去看看。
彭道士听完后,也受惊不小,他在堂屋里不停踱着步,还喃喃道:“坟里渗血,这是大凶啊!坟变了,坟变了!”
“彭道士,坟变是什么呀?”岳父战战兢兢地问。
彭道士声音颤抖地说:“坟变,就是坟茔里埋着的东西,发生了某种变化。”
岳父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问:“坟茔里埋着的,当然就是先人们的骨骸啊!那么,骨骸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呀?”
彭道士答道:“是骨骸觉察到了即将有某种变故会发生在他们的身上,于是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来向世人宣告,他们不愿意接受这种变故。”
“变故,就是说迁坟的事吧?”
“对,一定就是迁坟的事。村长,您也知道的,其实我当这道士,也就是滥竽充数而已。真正懂风水堪舆的,是我父亲。山坳下的祖坟地,是我父亲当年定下的地点,自然是不折不扣的风水宝地,美穴地!而政府在山上选的那面山壁,虽然我也参加了选址工作,但说实话,我还真吃不准是不是风水宝地呢……”
“那……那可怎么办呀?”岳父的声音,变得更加焦急了,他犹豫着说,“好在今天我那当作家的女婿就会到村里来。他有文化,平时总喜欢看书,好像他写鬼故事还挺厉害的。写鬼故事的人,多半懂一点风水堪舆吧……要不,我们等他到村里来了,再一起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找到万无一失的风水宝地当新公墓?”
“嗯,村长,那您赶紧去公路那边等你女婿来吧。”彭道士不紧不慢地说道。
然后,我听到彭天昇送岳父出门的声音。
我心里急得不行,但匕首就横在我的颈子旁,我哪敢发出丁点儿声音?
过了一会儿,彭天昇见我岳父走远了,再次回到了里屋。
他愁眉苦脸地看着我,然后问:“崔先生,您对风水堪舆之术,有没有了解呀?”
我眼珠子转了一下,心想,现在村子的祖坟地里遇到渗血水的怪事,一定需要赶紧解决吧。彭天昇只是个滥竽充数的世袭道士而已,只怕他现在也很担心“坟变”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如果我说自己懂得堪舆之术,说不定他会马上放我出门呢。
所以,我赶紧点头,道:“我写作的主业,就是编各类鬼怪故事。写鬼故事的人,自然对鬼怪存着敬畏之心,要研究鬼怪。所以我平时也看了不少讲风水、讲堪舆术的书籍,什么《易经》、什么天星法,什么三合法,什么《地理辩证疏》,什么《沈氏玄空学》,都有所涉猎。”
这些书名法名,都是我从最近读过的一本盗墓小说里背来的,天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彭天昇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他沉吟片刻,似乎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对彭波说:“波娃子,你学写文章赚钱的事儿,暂且放一放,我们得先请崔先生解决坟变这桩怪事才行。”
彭波听了他父亲的话,立刻收起匕首。彭天昇又让他先到楼上去看会儿电视,等彭波走了后,彭天昇才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对我说:“崔先生,刚才对您多有冒犯,请您多体谅,其实我也是出于望子成龙的私心……”
“咳,咳,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们赶紧去解决坟变的怪事吧!”我提议道。
“好,好,好!我们这就出去!”彭天昇友好地扶着我,出了他这间两层洋房。
站在半山腰,我朝远方眺望,见到朝公路那个方向的小路上,有个身影正在飞快地奔跑。我立刻认出,那是我的岳父,他正准备去公路那边接我呢。我大声呼喊岳父的名字,可他死在是离得太远了,根本听不见。
彭天昇不好意思地对我说:“真是对不住,刚才情急之下,怕他发现你被我关在里屋,只想着把他赶紧诓走,让他跑了一趟冤枉路。”
“没事……”我装作不介意地摆了摆手。
“嗯……崔先生,您先去山坳里看看祖坟地里坟变的情形吧?”
我点了点头,现在还没见着岳父,我还是先听彭天昇的吩咐吧,免得他再次心生不爽,又把我关起来,还让他那傻儿子拿匕首架在我的颈子上。
去祖坟地的小路,比我刚才来的那条小路又狭窄了许多,或许根本就称不上路,只是小兽踏出来的兽径罢了。而且这条小路还险了很多,紧紧贴在悬疑上,弯弯曲曲的,脚下稍一用力,就有小碎石哗啦啦地朝下掉。
彭天昇牵着我的手腕,小心翼翼朝山坳下走去。而我也一边走,一边用另一只手抓住山壁上的小树,确保行走时的安全。
我俩大概走了十来分钟,但山坳下的祖坟地离我们还是很远。
脚下的路越来越险,几乎半只脚都悬在空中了。而这时,我忽然看到前方走来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生得白白净净的,腰肢婀娜,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衣服,衣服上也有祥云的图案。
一见那女人,彭天昇便打了个招呼,说:“陈寡妇,你又去看了你男人呀?”
哦,原来这个女人,就是陈寡妇呀。看样子,她是个年龄不大的俏寡妇嘛。
陈寡妇点点头,羞答答地说:“彭道士,坟变真是太吓人了……我被吓得都不敢再多陪陪我男人了,只好现在回家去。”她一边说,一边慢慢朝我们靠近。
我知道,现在得让陈寡妇从我身边经过,她才回得了家。
这小路那么险,我必须让身体紧紧贴在山壁上,才能让陈寡妇走过我身边。可是,如果让她走小路的外侧,她肯定会很害怕的。她毕竟是女人,而我是男人,我又怎么能让人家走小路外侧呢?
于是我挺直腰身,也松开了抓住山壁小树的一只手,示意陈寡妇从小路内侧通过。
陈寡妇淡淡朝我笑了笑,表示了一下感谢,然后款款向我走来。
就在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似乎嗅到从她身体传来的一股幽香。
我忍不住做了个深呼吸,而就在这时,她伸出一只手,落在我的肩膀上。然后,她的手中突然涌来了一股力,狠狠推了我一把。
“蔼——”我发出一声惊呼,双腿一个趔趄,身体竟朝山壁下的悬崖滑了下去。
我拼命地张开手挣扎,天不亡我,一只手居然抓住了一株生在悬崖上的小树树干。
我的双腿在空中摇摆着,嘴里大叫着救命,抬头望向陈寡妇与彭天昇。
而此时,我见到陈寡妇和彭天昇同时拾起了几块石头,朝我抓住小树树干的手指砸了过来。
“你们要干什么?”我嘶声裂肺地叫着。
但即使不问,我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这是要逼我松开双手,坠入悬崖之下。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杀我?”我歇斯底里地问。
彭天昇停止了丢掷石头,顿了顿,然后冷静地说:“好吧,就让你当个明白鬼吧!”
陈寡妇也面无表情地说:“这件事嘛,得从五年前我喂我男人吃了砒霜说去……”
“什么,你喂你男人吃了砒霜?”我大惊失色地问道。
陈寡妇点点头,说:“没错,砒霜是彭道士给我的。我那男人简直就是个窝囊废,整天就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忙碌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彭道士就不一样了,虽然家里有个傻乎乎的儿子,但人家能凭看风水挣钱,跟着他,我就不会受苦了。”
我明白了,陈寡妇为了让日子好过点,于是和邻居彭道士一起,毒死了自己的男人。
陈寡妇又说:“虽然彭天昇没娶我,但每天波娃子睡着后,他都会开门让我进房里睡觉。饭菜也是做好后,每天让波娃子给我送过来。这种日子,我也很满足了,只是天知道政府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到漆村来修水库,还说要迁坟。”
“就是!”彭天昇接口道,“迁坟的时候,一掘开她男人的坟茔,就会看到在地底埋了这么久的尸骨,全都变成黑的了。”
这个道理我也懂,众所周知,砒霜的主要成分的三氧化二砷,不易分解,即使毒死人多年后,也会沉降在尸骨上,令尸骨变作黑色。
彭天昇又道:“要想不让人知道她男人死于砒霜中毒,惟一的办法就是不让人掘开坟茔。所以协助政府工作的时候,我故意找了一面风水不是太好的山壁,修建了公墓。今天陈寡妇去哭坟的时候,又在祖坟地附近的一条地下水里撒了猪血干凝后磨成的粉末,让坟地里涌出了血水。然后我会编造坟变的谣言,再对漆村的村民们说,根本找不到比原来更好的风水宝地,要想让先人安息,就让尸骨都埋在原来的地方。就算水库蓄水后淹没了祖坟地,也不打紧,只需开坛作法尽到礼数就行了。只要不掘开坟茔迁走尸骨,就不会有人我和陈寡妇毒死了她男人。”
我明白了,他们现在遇到的惟一障碍,就是我。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这个来写铭文的作家,擅长写鬼故事,揣测我或许懂得一些风水堪舆方面的知识。他们担心万一我能在附近找到一处风水宝地美穴地,漆村的村民还是会同意迁走祖坟。所以他们干脆半哄半骗,让波娃子在公路边接到我,把我骗到了彭道士的两层洋房里。又以教波娃子写文章赚钱的借口,把我困在他家里。
彭天昇也狞笑着说,其实最初他也不想杀我的,按照政府的计划,祖坟地的坟茔最晚得在一周后迁走,到时候就算祖坟没迁走,水库也会按期蓄水。彭天昇本来只打算把我困在他家里一礼拜就行了,谁知道我那位岳父村长却偏偏因为坟变的事儿来到了他家里,让我在里屋里听到了那段对话。
彭天昇也特意试探我究竟懂不懂风水堪舆之术,假若我实话实说,说自己一点也不懂,他也不会起意杀我。可是我却要死不死地假装自己精通风水堪舆之术,这就让彭天昇不得不决定在这条悬崖小路上杀死我。
听到这里,我只好仰天长叹,心想自己真是祸从口出呀!
彭天昇又冷笑了一声,而陈寡妇则径直拾起一块碗口大的石头,扬起手臂,准备朝我的脑袋扔过来。
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心想,这次我命休矣了!
可就在这时,我听到一声惨叫。
再睁开眼睛,我看到陈寡妇正用手捂住自己的脑袋,几缕鲜血从她的指缝间渗了出来。
小路上面,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陈寡妇,你为什么要拿石头砸我的师傅?爸爸说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还让我要随时保护崔先生!”
说话的,是我那笨徒弟,波娃子,彭波。
彭波一边说,一边继续居高临下,朝陈寡妇的脑袋扔着石头。
陈寡妇嘤咛一声,跌倒在羊肠小路上,身体嗤嗤地朝悬崖下方滑了过去。当她就要跌落悬崖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彭天昇的裤脚。
彭天昇猝不及防之下,身体也是一个趔趄。
接着,他俩一起朝悬崖下方坠落了下去。
我听到了这对奸夫淫妇在空中坠落时的惨叫声,“啊——”
最后,我听到“砰”的一声,世界顿时清净了。
这时,彭波也忍不住哭了起来:“爸爸,爸爸!”
我挣扎着沿小树树干攀上了羊肠小路,然后搂住了哭泣的彭波。
闻讯赶来的岳父,领着村民来到悬崖之下,找到了彭天昇和陈寡妇的尸体。两人都是脑袋着地,当场死于非命。
我们来到祖坟地的时候,坟地引进没有再渗出血水了。我和岳父在祖坟地旁搜索了一番,找到了陈寡妇掘开地面撒血粉的位置,解开了坟变的由来。
至于山壁上新建的公墓并非风水宝地一事,我则保持了沉默。
漆村村民们迁坟的计划得以继续实施,而我则找了个理由回到省城,因为在漆村里,我找不到无线网络信号,没办法上网搜索其他公墓的铭文,只能在搜集完当地资料后回家去撰写。
回家的时候,我把彭波也带回了省城。我把他送进了一家职业技能培训中心,让他学习打字。
别看他傻乎乎的,但却没多久就学会了打字。那份我刚起草好的千字文言铭文,他只花了不到十分钟就敲好的。
我想,帮他找份打字员的工作,肯定是没问题的。
第8章 死马
夜色之中,一辆三轮摩托缓慢驶入森林,道路两旁的大树,树枝拼命向四周延伸,冠盖在道路上方交叉融合,几乎完全遮住夜空。摩托没开大灯,司机仅凭肉眼在暗夜中缓慢骑车行驶。女孩蜷缩在后排座椅上,双手、双足被绳索紧缚,眼中流露出恐惧。她的嘴上粘着一张胶布,胶布粘得很牢,甚至堵住了大部分的鼻孔,女孩不住扭动身体,只有拼命吸气,才能让肺泡里充盈足够的氧气。
女孩恐惧地向车窗外望去,窗外只有一片黑暗,以及奇形怪状一瞬而过的树影。有扇车窗闭合得并不严密,潮湿的空气从缝隙里灌入后排座内,女孩也只有从这点新鲜空气里感觉到一丝自由的象征。
可惜,那个戴着口罩的司机忽然停下摩托,手伸到后排座,合上了那扇没合上的车窗。刹那间,后排座内弥漫着一股新鲜皮革的气味,那是皮质座椅散发出来的。嗅着这样的气味,女孩突然想起几天前在村里磨坊里看到的那匹死马。
那匹马那几天一直不吃不喝,前腿跪在地上,后腿向后伸展,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干草就在嘴边,但它不闻不问,偶尔实在忍不住,咽下几口,过不了一会儿便口吐白沫,全都吐了出来。村里的兽医说,这匹马的大限已到,就算神仙也无力回天了。
马被主人牵进了废弃的磨坊中,每天主人都要拿着水龙头,朝着马的身体喷水。据说这样做的话,可以让马皮保持湿润度,等马死后,这身马皮还能卖个好价钱。
兽医说过,这匹马只要体力不支、侧身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是,磨坊有点窄,马虽然体力不支,但却可以倚在墙壁上,始终没倒下去,眼睛也一直睁着。有个皮毛商来看过马,摸了摸马皮,不无遗憾地说,马越来越瘦了,皮也有些松弛了,等马死后再来收,只怕也出不了好价钱。
所以,马主人最终还是决定,找了把长刀,使劲插进马嘴里——只有这样,才不会损伤马皮。
马轰然倒在磨坊的泥地上,血从嘴里涌了出来,眼睛里流出来的,则是眼泪。
皮毛商熟练地沿腹部割破马皮,剖开。马主人取出肉,炖了一大锅红烧马肉,请全村乡亲们分享。在巨大的铁锅旁,皮毛商收拾着血淋淋的马皮,准备拿到溪边清洗,马皮散发出浓郁的新鲜皮革的气味,钻进了女孩的鼻孔。那时,女孩正一瘸一拐,冷眼看着忙碌的人群,她嗅到马皮的气味后,忽然感到胃里不住翻涌,“哇”的一口,竟然呕吐了。
现在,在森林深处,女孩再次嗅到类似的气味,胃里又开始翻涌。她勾着腰,喉咙发出沉闷的声响,因为嘴上粘着胶布,所以什么都吐不出来。
戴着口罩的司机听到异状后,立刻跳下车,拉开后排座的车门,让女孩下车。撕开胶布的一刹那,女孩觉得嘴边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可是,这会儿她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只能干呕,呕出一口酸水。
胃里终于安稳了一点,司机又准备给女孩贴上胶布。女孩可怜巴巴地望着司机嘴上的口罩,想要说话,但却只能发出几个不连贯的词语:“爸……爸……”
戴着口罩的男人,眼中流出了两行浑浊的眼泪。他开始呜咽,当他从兽医那儿听说自己那匹马活不了时,心中也产生过类似的忧伤。在过去的三年里,女儿一直都是他的心头肉,可是,如果现在不把她丢在森林里,那些人会连他一起杀死的!
男人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村民,高举火把,在他家门外大声狂叫:“把那祸害丢掉!不然就杀你全家!”声音震耳欲聋,几乎摧毁了男人的所有意志。当村民开始纵火焚烧屋外废弃的磨坊时,男人终于恐惧地回应:“我马上就把她丢掉……明天就丢……”
女孩还在森林里哭泣,哭声时高时低,若即若离。
男人跪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耳朵。可哭声还是透过指缝,钻进耳朵,仿佛一条看不见的蛇,从耳朵一直钻到心脏里,不停绞动,就像他一天前拿长刀插入病马的嘴巴一般,不停绞动。
过了很久,男人吃力地站起身,用绳索把女儿紧紧缚在一棵大树上,泫然欲泣,自言自语:“对不起,女儿,不是爸爸不喜欢你。如果再把你留在村里,那些人也不会饶过你!死在我手里,总比死在他们手里好!他们会剥掉你的皮,就像皮毛商剥掉马皮一样,然后把你丢进河里……”
女孩绝望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摩托启动马达的声音,接着车轮缓慢移动,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四周归于宁静,只有偶尔能够听到几声恐怖的嘶声哀号,那是猫头鹰的叫声。
忽然间,她听到马嘶声,女孩的眼睛蓦地圆睁,望向深林最深邃的暗处。接着有乌鸦从树冠上惊起的声响,“噗噗噗噗——”
然后,她嗅到那股熟悉的气味,潮湿、新鲜,是刚剥下来的马皮气味。她禁不住再次干呕起来。
男人佝偻着身体,下了三轮摩托。取下口罩,仅仅一夜,他仿佛老了十岁,眼角的皱纹变得更明显了,树皮一般。
几个村民已经在被烧毁的磨坊外等候许久了,见着这个男人,立刻问:“处理了吗?”
男人无力地点了点头,眼角渗出两行泪水。
村民爆发出一阵欢呼。“太好了,这下村子平静了!”“我们的马,再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死掉了!”“对呀,新的马,已经在路上了,我们村里的马帮马上就能重新组建起来了!”
看着村民们一个个向村口走去,摘去口罩的男人,脸色愈加痛苦。
他不禁想到了三年前那个晦暗的黑夜。
那一夜,男人开着才买回的三轮摩托,沿简易马路穿越着茂密的森林。
走到半路的时候,男人忽然觉得尿急,于是停下车,下车找了棵大树,解决内急的问题。当他刚解决完,却听到森林深处传来一阵马嘶声。男人顿时瞪大眼睛,朝马嘶声传来的地方望了过去。
在这片森林里,一直生存着生命力顽强的野马。那是一种矮马,身高仅一米左右,据说是蒙古马的变异种,马头直而方,马耳小而立,体型秀美。野生的矮马越来越少了,但如果能搞到一匹,就能挣大钱。市面上有人出高价收购纯野生的矮马,商人说,野生矮马具有极强的观赏价值,加之数量稀少,堪称马中之宝。
男人兴奋了,他拉开三轮摩托后排座的车门,掏出一把猎枪。
矮马适应丛林生存,一低头,就能沿林中的兽径一窜而逃,比熊敏捷,比兔跑得快,偶尔受了惊,还能扬起前蹄袭击攻击对象。所以男人根本就没打主意能活捉野马,记得市面上的商人说过,捉不到活马,把死马的尸体送来,也能挣大钱。城里的有钱人,把小心翼翼剥掉死马的皮,剜去肉,经过防腐处理后,在皮内塞入填充物,就能制成矮马标本。
把漂亮的矮马标本立在别墅客厅里,正在有钱人最时兴的炫富方式之一。
于是男人钻入密林,寻到一条兽径后,便躲到一棵大树后,把枪杆伸出灌木,偷偷等待着野马的出现。
静静等候了十多分钟后,男人终于听到马蹄声。因为密林里的泥地上铺满了落叶,所以马蹄声也很轻微,窸窸窣窣的,加之正处黑夜之中,男人只能听到声音,却看不到踪影。那传说中的野马,仿佛鬼魂一般,渐渐向他靠近。
男人看到一条黑影,慢悠悠地从兽径经过。黑暗之后,看轮廓,应该是匹矮马。
他赶紧抠动扳机,“砰”!矮马受了惊,扬起前蹄,身体后倾。似乎受伤了吧?但矮马却负着剧痛,向前狂奔。男人正想朝着黑影再看几枪,却忽然听到了小孩的哭声,正从矮马中枪的那个位置传了过来。
男人愣了愣,那负伤的矮马已经逃窜出去,见不着踪影了。但小孩的哭声,却在幽暗的森林里回响着。男人打开一只手电筒,诧异地朝哭声传来的地方走去。几分钟后,他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大约只有三岁左右,异常瘦弱,仿佛一张皮覆盖在骨骼上一般。
女孩见了眼前这男人,脸上顿时露出恐惧的神情,张开嘴,想要尖叫。可当她尖叫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却是“咝咝咝——”,如马嘶一般。
从森林里拾回一个被野马养大的孩子,这消息一传出来,就引来无数好奇村民上门围观。
听男人说,枪响的时候,这女孩应该骑在野马背上。但当野马受惊扬起前蹄,身体后倾之际,女孩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野马跑了,女孩的腿却骨折了,没办法逃跑,只好留在了原地。
男人在森林里,用树枝替女孩夹好伤腿,把她背进三轮摩托的后排座内,驶回村里。请赤脚医生来看过,医生说,养三个月,女孩的腿应无大碍。男人收养了女孩,可女孩不会说人话,也不吃饭菜,看到干草,口水却不住朝外滴。
到了深夜,女孩开始哭泣,声音越来越洪亮。村子外的森林里,便会传来野马痛苦的嘶叫声。有伶俐的村民,跑到村外,在森林里寻到兽径,设下绊马索与陷阱,竟在第二夜活捉到一匹野生矮马。
于是,村民纷纷上门,让男人想办法让女孩哭。
要是男人舍不得让女孩哭,村民便举着火把,到他家门外狂呼,学鬼叫,学狼嚎,惹得女孩痛哭不已。
这三年,不知村民们活捉了多少匹野生矮马。他们把矮马卖给市面上的商人,所得的酬金,全村人一起分。但男人却从来没分过一笔钱,他只是待在家里,教女孩说人话。可无论怎么教,都三年了,女孩只会发出含糊的呜咽声,偶尔上唇碰到下唇,无意识发出“爸爸”的声音,就会让男人接连高兴好几天。
女孩在村里没有朋友,因为不会说人话,同龄人都不和她玩,还把她当做怪物。一有空,女孩就在村里匍匐着行走,有时也跳几下,仿佛马在行走一般。用了三年,男人才教女孩学会了如何坐在三轮摩托的后排座上。
村里人本来也养马,几乎每家都养,虽然也是矮马,却不是野生的矮马,不值钱。
女孩把村里人养的马,当做了朋友。她没事就趴在马棚外的泥地上,嘴里发出“咝咝咝”的声音,马棚内的家养矮马,也会发出同样的“咝咝”声与她回应。
不过,最近半年来,无论女孩怎么哭泣,村民都没再捉到一匹野生矮马。大概,森林里所有野马都被捉完了吧?
村里顿时没有了额外的收入。这几年,靠着卖野生矮马挣的钱,除了那男人之外,其他村民都分了不少,家家户户修了新房,村里还修了硬化公路。也正因为可以靠着卖野马赚钱,村民都冷落了自家的田地。有不费力就能分到的外快,谁还愿意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种地?再说这年头,种地能挣几个钱呀?
有村民寻思,说不定森林里还有残存的野马,只是那些野马见同类被捉得太多,所以形成条件反射,听到女孩的哭泣声便不再靠近村子了。于是又有人凶神恶煞般闯入男人家,把女孩绑了出来,拿绳索捆住她的一条腿,倒吊在森林里,还在女孩下方的泥地里掘开大坑。村民想,残存的野马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可是,没有野马上当。即使女孩被倒吊在森林里三天三夜,不给东西吃,也不给水喝,也没野马上当。
或许,这次森林里真的是再也没有野马了吧。
森林里再也没有野生的矮马了,收野马的商人坚持等了半年,最终还是离开了市面——他们去其他能收到野马的地方去了。
市面上,只剩收马皮的皮毛商,但只有马死了,才能收到马皮,所以生意清闲。而且,村子里家养的矮马,马皮都不值钱,所以村民再也挣不到那种不需费力就能挣到的钱。
到了这时,村民们才后悔,为什么不圈养野生矮马呢?让它们繁殖后代,把小马养大了再卖,岂不是能挣到更多的钱?可惜当时只以为让女孩哭一哭,就能捉到野马,所以根本没想到那么长远。
大概是在森林里被倒吊得太久,女孩那条被绳索捆绑过的腿,肌肉开始萎缩。那时她已经学会了直立行走,但现在只能一瘸一拐地踟蹰在村子里。同龄人看到她,会朝她扔石块,比她大一点的小孩,还会刮着脸蛋嘲笑她,说她是野马养大的野种,只有爹没有妈的野种,就连爹,也不是亲爹。
女孩本来就很阴郁,现在变得更加阴郁了。她继续趴在马棚外,和家养的矮马们对话,“咝咝咝,咝咝咝——”没人知道她和矮马说了些什么,但人们唯一清楚的就是,自从她从森林里一瘸一拐地回来后,村子里的家养矮马都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最早不正常的家养矮马,就是那个把女孩倒吊在树上的村民。
他家的矮马,在和女孩“咝咝咝”地交谈之后,便开始大口大口喘气,流鼻涕,眼神无光,不思进食,哪怕身边放着干草,咀嚼几口后,也会呕吐出来,同时还吐出无数白沫。只三天,那匹矮马就活活饿死了。
矮马死后,按照村子里的风俗,马皮剥下来,卖给收马皮的皮毛商,肉则剜下来炖成一锅红烧马肉,全村人一起分享。
那村民虽然心有不甘,但自家矮马死了,却是不争的事实。他怀疑是女孩下了毒,于是在炖好马肉后,盛出来的第一碗马肉,就交给女孩的养父,逼他喂给女孩吃。
女孩知道那是马的肉,不愿意吃。见她摇头,养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问她:“真是你下了毒?”女孩迟疑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养父流着泪,说:“女儿,我相信你!你说没下毒,一定就没下毒!野马养大的孩子,心里纯,没受过污染,一定不会撒谎!”说完后,养父把那碗马肉塞进自己的嘴巴里,使劲咀嚼着,嚼烂后再吞进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