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证实这个想法,我再次以社科院助教的身份,来到梁莉父亲所在的养老院,想从梁志成的口中,得到更多关于她女儿的信息。
那家老人院位于市郊一条偏僻的狭窄马路边,有着坚固而又高大的围墙,围墙内种满了月桂树与宵待草,没到春风沉醉的季节,老人院里就会飘荡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梁志成住在老人院三楼的一间设施齐备的单人房中,有独立卫生间,房中墙上挂着一台液晶电视屏幕,单人床边的床头柜上,依然摆着他与梁莉的合影。
上个月我曾经造访过老人院,为社科院进行一项社会调查,他恰好是我随机抽到的调查对象。记得当我询问为什么他会住进老人院,而不与儿女共享天伦之乐时,他笑呵呵地回答,他当了三十多年警察,在警局里有许多合作愉快的老哥们儿,即使退休了,也想经常在一块儿聊天玩牌。所以他与十多个老哥们儿退休后,一起相约住进了这家老人院。
这次我走入房间的时候,梁志成正在欣赏一部九十年代的美国警匪片。这是他当警察多年后形成的爱好。他看到我后,立刻打了个招呼,问:“唐助教,你又来进行社会调查了?”
我点点头,然后坐在他屋里的沙发上,打开一个笔记薄,开始拐弯抹角地提问,并以进行家庭成员核查的名义,向他询问儿女的状况。
梁志成爽快地答道:“我只有一个女儿,叫梁莉,在一家大公司里上班。她每周都会到老人院来看望我,很孝顺的。对了,唐助教,我女儿还没男朋友呢,我看你人也挺不错的,要不要我为你们牵牵线呀?”
我挠了挠头,心中暗道,梁莉果然是习惯性撒谎,或许她现在正脚踏两只船呢,却对她老爸说自己没男朋友。
走出老人院的时候,我的心跌到了最低谷。
离开老人院,我来到自己工作的社科院。
一走入办公室,我的上司就毫不客气地朝我吼道:“唐助教,你上次在老人院里做的社会调查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我诧异地问。
上司是位处于更年期的中年妇女,脾气很不好,她严厉地说:“甲方对你在报告里列出的典型调查对象,进行了回访与复查。他们发现你的报告里存在极大偏差,怀疑你的数据并非真实。”
我上个月进行的社会调查,其实是社科院受了一家保健品制造商的委托,对老人院内住客的入住原因、身体状况、睡眠状况、心理波动情况进行调查。但我自认自己每步调查程序都无懈可击,样本采集与分析也是按流程进行的,为什么甲方会认为我的调查失真呢?
上司拿出我那份调查报告,翻开其中一页,然后说:“你在报告里列出的这个样本,是因为想要维持多年友情,所以住进了老人院。”
我瞄了一眼,看到她翻开的这一页,正是我记载的关于梁志成的那段分析。
“甲方利用你列出的样本姓名与身份证号,在网络上进行搜索,却发现这位梁志成先生,根本没在警局里服过役,而且还曾经因为诈骗罪入狱三年。根据这一点,甲方怀疑你的调查失真,所以决定暂缓付清赞助费的尾款。”
听了上司的话,我大吃一惊。
我总算明白梁莉为什么会习惯性撒谎了,那不是她的习惯,而是遗传。
但对于社科院来说,保健品制造商提供的赞助非常重要,是给员工发奖金的资金来源。所以我愁眉苦脸地说:“调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那是个诈骗惯犯呀……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上司瞪着我,说:“唐助教,你也不用太担心。经过一番沟通后,甲方已经同意我们重新抽查样本。你得另外选取一个样本,进行调查与分析。最好也是一个因为在乎友情而住进老人院的住客。”
然后,上司又补充了一句:“对了,为了防止你在调查里继续出现偏差,甲方要求,在你重新进行工作的时候,他们会派出一位协助人员,全程与你一起进行调查。”
刚说完这句话,她的手机响了。她接通电话,嗯嗯啊啊几句后,挂断电话,对我说:“唐助教,甲方派来的那位协助人员已经来了。”
几分钟后,一个漂亮的女孩,背着一个很大的挎包,出现在我们的办公室里。
她叫韩琳。
韩琳很干练,她和我一起走出社科院后,便直率地说:“其实我们公司很看重你最后的调查结论,为了维持友情而住进老人院,这应该是老人间很有代表性的想法,只是由于种种原因,你不巧正好遇到一个错误的调查对象。现在我们只需要根据结论另外选取一个调查对象就行了。”
虽说这完全违背了“调查→分析→结论”的流程,但事实上却非常具有可操作性,而且还能大大减少我们的调查时间,所以我欣然接受。
要找到这样的样本,并不算难。只要去院长室查查,是否有同一工作单位的人退休后住进老人院,就能选取到最合适的样本。我上次来老人院时,和那位白发苍苍的老院长谈得还蛮投机的,他应该不会拒绝我们的要求。
韩琳开了一辆小巧的轿车,看来在保健品公司上班的待遇真不错哦。
她载着我,来到了老人院。
老人院大门处,有一个身着制服的年轻保安,他让我们填写了会客单。我在会客单上填了社科院的名称——其实保安认识我,填会客单只是个形式而已。我留意到,韩琳填会客单的时候,也在工作单位上写了社科院。虽然有些不妥,但我想也没什么关系吧。
不过,在我填写会客单的时候,却在访客名单上看到了一行熟悉的字体。是梁莉的字迹,但留得却不是她自己的真名,填写时间就是今天。
她今天到老人院来探望她爸爸了?可即使是探望家人,她填写会客单时也用了假名,看来她习惯性的撒谎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我寻思着,一会儿在老人院调查的时候,最好避开梁莉,免得见了不愉快,还影响今天的调查工作。
进了老人院后,我带着韩琳径直向院长办公室走去。刚走几步,韩琳就对我说:“唐助教,你一个人去院长室查名单吧,我先在老人院里随便走走,看看这儿的环境。”
她是甲方代表,我当然得听她的。
站在院长室外,我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的男性声音:“请进。”
推开门后,我吃惊地看到院长室内只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后。他看到我后,见我诧异的表情,立刻说:“你是来找刘院长的吗?你一定不知道,他已经退休了。我是新任院长,赵蒲,刚上任一礼拜。”
我吃惊的,并非是老人院院长换了人,而是——我见过赵蒲,那天我看到和梁莉一起挽手走入电影院的男人,正是眼前这位新任的老人院院长,赵蒲。
我是敬业的人,所以暂时把情感上的事抛在一边,递了名片后,便向赵蒲提出寻找调查样本的要求。
赵蒲也很配合,当即取出老人院入住人员的花名册,让我自行翻看。花名册上记录得很详尽,不仅有姓名、性别、年龄、身体状况,连以前的工作单位都有记录。
翻看花名册的时候,我也忍不住多看了赵蒲几眼。是的,他比我年轻,比我英俊,想必收入也比我这个社科院的助教高得多了吧。我不禁有些自惭形秽,心情也变得很是低落。
不过,工作倒还是进展得很顺利,我很快就找到几个合适的调查对象。他们均是从一家银行退休的,有着优渥的退休金,住的全是老人院里条件最好的单人房。他们都有儿女,在市区也有自己的房屋,却住进了老人院,看来我原来那份调查报告里所得到的结论,是正确的。
抄写好名单,我便告辞出了院长室。我本想叫韩琳一起去采访名单上的第一位住户,可在老人院里却没见着她的身影,而且我也没有她的手机号码。无奈之下,我只好独自向第一位住户的房间走去。那位住户姓胡,走到他的房门外,我却忽然听到里面传来有人对话的声音。
“胡爷爷,我给你介绍的这种太空棉被,采用了最新的纳米与远红外技术,超轻,超薄,超保暖……”
是韩琳的声音。
随后,是那位胡老先生的声音:“哦……嗯……真好……”
听上去,胡老先生似乎有点老年痴呆的症状。
但从韩琳的话里,我已经明白她的来意了。她来协同调查是假,忽悠几近痴呆的老年人购买产品,才是真。
针对老年人的推销活动,作为社科调查人员,我真是太熟悉了。那些无良的保健品制造商,以高额回扣聘请专职人员,打着高科技的旗号,主办联谊活动,把老年人请去开会,嘴比蜜糖还甜,以洗脑的手段引诱老年人购买产品。一个小小的茶杯能卖到上千元,一个按摩坐垫能卖到上万元。
而此刻我所身处的这家老人院,以设备齐全、专业护理而着称,收费价格也不低,入住的老人大多都有着很高的退休金。老人院为了防范外界推销人员进入,一直有着很严密的保安制度,外人进入必须出示工作证,或以户口本证明自己是住客的直系亲戚,所以几乎从没有推销人员进入过这儿。
难怪那家保健品制造商要委托我们社科院到这里来做社会调查,而且还说我的调查报告失真,要让他们的甲方代表与我一起到老人院来重新调查,原来是想借此进入老人院,进行推销活动。
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立刻又听到韩琳说:“胡爷爷,你买一床太空棉被吧,很便宜,才八千。你现在没现金也没关系,可以把银行卡号和密码告诉我,我马上用电脑在网上进行转账。”
胡老先生还是“嗯嗯啊氨”地说着含糊不清的话,但韩琳的嘴巴却越来越甜,很有耐心地与胡老先生攀谈着。但胡老先生还是不上套,而这时,我突然听到韩琳说:“胡老爷爷,您看着我的眼睛,在你的面前有一个悬吊的小球,您看着这个小球。当小球开始摇晃的时候,你就会睡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平和,只是几秒钟之后,我便听到屋里传来了微弱的鼾声。
是催眠……韩琳竟然用催眠的方式让胡老先生睡着了。
紧接着,韩琳开始询问胡老先生的银行卡号,还有密码。随后,我听到电脑开机的声音。我想,在韩琳随身斜挎的包里,一定带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我敢肯定,韩琳打开电脑进行转账的时候,一定不止只转走八千块钱,而是账面上的所有钱!
这时,一只手忽然搭在了我的肩头上。
“唐宇,你怎么在这儿?”
回过头,我看到了梁莉。
其实,应该我问她为什么在这里?
她以前说过自己的孤儿,而我也是在无意中见到梁志成床头柜上的照片,才知道了他是梁莉的父亲。
不过,我也不想问太多,因为在这时候,我见到新任的院长赵蒲也来到了走廊上。他看到我和梁莉在说话,立刻诧异地问:“咦,表妹,你认识唐助教?”
原来赵蒲是梁莉的表哥?那这也说得通,梁志成是说自己只有一个女儿,没说自己还有侄儿。而表哥表妹一起挽手看场电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也不再去管韩琳在胡老先生的房间里干了什么。
这时,我又看到一个人出现在走廊上,是梁志成。他一见到梁莉,就大叫道:“女儿,你来老人院了,怎么不到我房间里去看望我呢?”
这下好玩了,以前梁莉一直撒谎说自己是孤儿,现在看她怎么收场?
没想到梁莉立刻苦笑着对我说:“这老头,有妄想症……我上次和公司一起到老人院来送温暖,和他拍了一张照片……他就妄想我是他的女儿……”
什么?梁志成是妄想症患者?他只是把梁莉妄想成是自己的女儿?
我有点无法接受这样的解释,毕竟我与梁志成接触过,一点也看不出他是妄想症患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上次见他时,他说自己当过三十年警察,把这理解成妄想症,也是说得通的。
梁志成颤颤巍巍走到我们身边,又大声说道:“女儿啊,唐助教这个年轻人很不错,你正好单身,我觉得你们可以凑成一对。这几年,我也存了不少钱,你们结婚的时候,我可以给你们封个几十万的大红包……”
呵,他一个蹲过监狱的诈骗犯,这几年都住在老人院里,又哪来的几十万存款?看来他确实是妄想症患者无误了。
恰好在这时,胡老先生的房门开了,斜挎着背包的韩琳,站在门内正要出来。透过门缝,我能看到屋内的胡老先生趴在桌子上,依然酣睡着。
韩琳看到门外站着这么多人,向我问道:“唐助教,这些都是你的朋友吗?”
看来她已经用电脑转完帐了,于是我没好气地向她介绍:“这位是我的女朋友,梁莉。这位是老人院的新任院长,赵蒲。这位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知道如何向她介绍梁志成的身份。是说梁莉的父亲,还是说妄想症患者呢?
让我没想到的是,梁志成立刻说道:“我叫孟明辉,你叫我老孟就行了。我是梁莉的爸爸!”
梁莉则赶紧说:“我才不是他的女儿呢,你别听他乱说!”然后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做了个这位老先生脑袋有毛病的手势。
但我却陷入了疑惑当中。他怎么说自己叫孟明辉呢?他不是叫梁志成吗?
我偷偷地轻声问了问梁莉,她立刻答道:“我不是说过了吗,孟老爷爷有妄想症,时常把自己当做另外一个人。”
“那老人院里到底有没有一个叫梁志成的老人呢?”
赵蒲替他表妹回答了这个问题:“有啊,我看过资料,那位叫梁志成的老人,在这儿住了三个月就不幸离世了。以前梁志成就住在孟老先生的隔壁,他俩应该很熟吧。”
当我们谈话的时候,孟明辉一动不动地站立在走廊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似乎根本不理会我们在谈什么。
倒是韩琳立刻亲热地走到孟明辉身边,一手挽住他的胳膊,说:“孟老爷爷,我陪你聊聊天吧。”
看着韩琳和孟明辉一起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我在哪里曾经见过孟明辉的名字。对了,他就在我那份名单上,也是银行退休的老干部。
孟明辉,一定是韩琳的下一个目标吧。
她能在五分钟内,就利用催眠的手段,从接近痴呆的老人那儿套出银行账号和密码,我想,韩琳只需略施小计,就能从孟明辉口中套到她想要的东西。
我不禁为孟明辉担心了起来。而这时,梁莉却挽着我的胳膊,说:“唐宇,我们出去吃饭吧,我好饿。”
比起一个患了妄想症的老人来说,当然还是女朋友更重要。
那份调查报告,现在看上去也不是特别重要了。就算我写得再好,甲方一定会随便编排个理由,让我再带个甲方代表一起到老人院来。说不定那个甲方代表,也是位精通催眠的年轻美女。总而言之,甲方根本不在乎报告,而只是想利用我,让催眠专家混入老人院里来行骗。
所以我和梁莉出了老人院,在外面找了一家很不错的餐馆,吃了一顿大餐。吃饭的时候,我问她:“今天你为什么会来老人院?”
梁莉笑了笑,说:“你也知道啦,我在超市工作,今天我特意到老人院找表哥,就是想让老人院成为超市的固定客户。表哥是院长,如果老人院成为超市固定客户,我的业绩肯定会镇长很多的!”
哼,她居然还在撒谎。
我也不想戳穿她的谎言,吃饭的时候,还是不要破坏氛围才对。
吃饭的时候,我也接到了社科院上司打来的电话,她说今天和我一起去老人院的那位甲方协助人员,下午一直没回甲方公司述职,电话也打不通,问我是否知道情况如何。我的回答当然是不知道,我最讨厌与女孩吃饭的时候,还被工作上的事打扰。
和梁莉吃完饭,我们又去看了电影。看完电影,我们又到江边的沙滩上数星星。最后,我们带了两瓶上好的红酒,回到了我家里。我们在酒意中,渡过了美好的一个夜晚。
深夜,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梁莉温柔地在我耳边说:“我爱你。”然后她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但我却睡着了,一句也没听清楚。依稀记得,她似乎在哭泣。
第二天清晨,我被电话铃声惊醒。睁开眼,梁莉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而我的脸上似乎有点潮湿,摸了摸,又放在嘴里,有点咸。
接通电话,我听到了上司的声音:“唐助教,甲方刚才打来电话,说昨天和你一起去老人院调查的那个年轻女孩,今天早晨也没去上班,电话还是打不通。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耸耸肩膀,答道:“不知道,我昨天就给你说过,调查完毕后,我就先走了。”
“唐助教,你再去老人院一趟,问问那女孩是什么时候离开老人院的。”上司命令道。
有这个必要吗?韩琳是成年人了,还用得着这么着急吗?昨天问,今天还问!
我正要挂断电话,上司又补充了一句:“今天甲方会再派一个协助人员,和你一起去老人院。我已经把你家的地址告诉甲方了,协助人员很快就会到你家来接你。”
刚挂断电话,我就听到有人在我家门外按着车喇叭。出了门,我又看到一个年轻的漂亮女孩,坐在一辆轿车的驾驶座上,正等待着我。
这个女孩叫韩笑,是韩琳的妹妹,也在那家保健品公司上班好几年了。
我没多问,很快我们就来到了老人院外。
昨天韩琳停车的地方,她那辆小巧的轿车已不见了踪影。
我就说嘛,韩琳昨天骗完钱后,肯定离开了老人院,而且以后再也不会来这儿了。我猜,甲方说韩琳没来上班,让我来老人院问一下,只怕是想再找个借口,让我把公司里的其他人带进老人院里去骗钱。
果然,韩笑以社科院的名义登记好会客单后,进了老人院,就找了个借口,自行转悠去了,让我一个人去询问院长。
见到赵蒲后,他立刻让那个年轻门卫把会客单带到了院长办公室。会客单上,很清楚地写着,来自社科院的韩琳,于下午六点半离开了老人院。
也就是说,韩琳在老人院里足足待了大半天。天知道她利用催眠术,从老人那儿到底骗走了多少钱,哼,日后老人们报了案,警察肯定会追查到社科院去。但我肯定没事,毕竟我是奉了单位上司的命令,带甲方协助人员进入老人院的。要追查,最后也是我的上司负责任,与我无关。反正那位处于更年期的中年妇女领导,我对她素无好感。
问完之后,赵蒲对我说:“真想不到,唐助教竟然是小莉的男朋友,我那表妹挺刁蛮的,你一定要多宽容她呀!”
说完后,他从办公室的冰箱里,取了一瓶冰镇的啤酒,倒了一杯,递给了我。
呵呵,只要她不再对我撒谎,再刁蛮我都能忍受。
我呷了一口冰凉的啤酒,又和赵蒲寒暄了几句。我正准备起身告辞时,却忽然发现浑身瘫软,根本站不起来。我吃惊地说:“咦,怎么回事,我的腿怎么麻了?”
这时,赵蒲笑嘻嘻地对我说:“唐助教,我忘记告诉你了。在这杯啤酒里,我加入了一点点安眠药。”
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捆绑在一张靠背椅上,双手从后面被绳索捆得死死的。我所处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黄的吊灯悬吊在天花板上,放出微弱的光线。这应该是间地下室吧。
在我身边,还有一张靠背椅,也坐着一个被捆绑着的人,是韩笑。
韩笑似乎处于昏迷之中,两眼紧闭着。
我大声叫着:“救命,救命!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我的声音,从外面走进来四个人。
是赵蒲、梁莉、孟明辉,还有门卫处的那个年轻的保安。
我完全迷糊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梁莉则泪眼婆娑地对我说:“唐宇,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说你害了我?”我大叫着。
赵蒲走到我面前,狠狠给了我一耳光,然后说:“你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我马上就让你知道!”
随后,他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摸出一瓶啤酒,倒了一杯,然后泼在了韩笑的脸上。
韩笑顿时清醒过来,发出恐惧的尖叫声。
赵蒲蹲下腰,死死瞪着韩笑的眼睛,又从裤兜里摸出一柄锋利的猎刀,打开后架在韩笑的脖子上,厉声说道:“今天你在老人院里,到底转了多少老人的钱,到你的账户里?”
韩笑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不再尖叫了,她默然片刻,答道:“一共有四十多万。”
我不禁感慨,她赚钱可真容易呀。
赵蒲从韩笑身上搜走银行卡,又问:“密码是多少?”
韩笑不肯说,锋利的猎刀立刻在她脖子上割开了一条小缝,鲜血“嘶”的一声射了出来,韩笑吓得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出了六个数字。
年轻门卫从赵蒲手中接过了银行卡,旋即出了房间。过了半小时,赵蒲接到了一个电话,门卫说,密码是正确的。卡上除了今天骗来的四十万现金之外,还有两百万存款,想必是从其他老人院里骗来的。
得到这个消息后,赵蒲冷笑一声后,不声不响地割开了韩笑的喉管。
鲜血汩汩流出,韩笑在靠背椅上拼命地挣扎着,但没过多久,就再也不能动弹了。
做完所有事之后,赵蒲转过身来,对我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韩笑死了,她姐姐韩琳自然也不会有好下场,只怕昨天就变作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赵蒲他们早就知道这两位打着社科院招牌,与我一同进入老人院的年轻美女的真实身份。他们就让这两个骗子在老人院里尽情地施展骗术,骗走老人们的存款。而他们则做螳螂捕蝉之后的黄雀,制服了两个骗子。
我猜,制服骗子的时候,应该是孟明辉下手的吧。他装作妄想症患者,又装作自己有很多钱,把骗子诱到了他的房间里,然后制服了对方。
可是,我的女友梁莉又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梁莉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她红肿着眼睛,说:“其实,我是真心和你交往的。但是有一天,我在老人院里看到了你的身影,便知道如果我真和你结婚,你一定会离这儿的真相越来越近。特别是昨天,那个卖太空棉被的推销员竟然是借着你们社科院的名义进入了老人院,如果她失踪了,警方一定会从你进行调查,然后查到我,说不定还会查到老人院这里来。表哥等待了那么久,才终于当上了老人院的院长,我们的好日子刚刚才开始,绝不能半途而废。所以……没办法,只好牺牲你了。昨天我做出这番决定的时候,还在你身边哭了一抄…唐宇,请你原谅我。”
我能原谅她吗?原谅她的代价,可是我的生命呀。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了起来,与此同时,从我的衣袖里,滑出了一截刀片。我的手指捉住刀片后,轻轻割开了束缚在我身后的绳索。
这时,赵蒲也走到了我的身边,抬起手,准备用手中的猎刀割开我的喉管。
我的双手重获自由后,立刻握着刀片伸到前方,一只手格住他握刀的那只手,另一只手则快速划过了他的喉管。
赵蒲跪倒在我身前,手捂住自己的喉咙,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梁莉发出一阵阵尖叫。
孟明辉则目瞪口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趁着他还没明白过来,我冲到他面前,一拳击在他的小腹上。他跪倒在地上后,我手握刀片,割开了他的喉管,一股鲜血霎时喷溅在我的身体上。
自从我发现梁莉是个撒谎精之后,我就不再相信她了。
哪怕她说得天花乱坠,哪怕“我爱你”三个字说得再甜蜜,我也不再相信她了。
她肯定不是为了超市的销售事宜,才来到老人院的,因为她根本就不是在超市工作。她来到老人院的时候,韩琳正在行骗,这是偶然的吗?行完骗之后,韩琳又不见了踪影,这也是偶然的吗?
所以,我多了个心眼。虽然昨天晚上我们带了两瓶红酒回家,但我没喝多少,就说自己有点头晕了,其实我一直都很清醒。
我假意酒醉,然后听到梁莉说完“我爱你”之后,就开始哭泣,我就知道她正试图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所以,今天起床后,我多了一个心眼,在袖子里藏了一块刀片。当赵蒲递给我啤酒之后,我呷了一口,也只是藏在了舌下。我说自己双腿发麻,只是想试探一下,没想到赵蒲立刻摊牌,说他在酒里掺入了安眠药。我就假意昏迷过去,但却随时准备从袖口里滑下刀片,割开绳索。
还好,赵蒲没有立刻解决我,而是把我捆绑之后,送到了这间地下室里。
也正是在这间地下室里,我终于知道他们究竟干了些什么。
赵蒲和孟明辉几乎是同时停止抽搐,趴在地上停止了呼吸。
梁莉恐惧地问我:“唐宇,你现在想干什么?要报警吗?”
我微微一笑,对她说:“为什么要报警?报了警,那些老人们被骗的钱,就得还给他们了,我最多只能得到几句表扬而已。现在,我得等那位年轻的保安带着银行卡回来呢。到时候,我也要把他捆绑在靠背椅上,问出银行卡的密码来。”
不用说,问出了密码,我也会用猎刀割断那位年轻保安的喉管,就像我刚才所做过的一样。
“那么,你会如何对待我?”梁莉的声音都变得有些颤抖了。
我继续微笑着答道:“你放心,我不会割断你的喉管。你是我的女朋友,以后我还会与你结婚。要是你也死了,警方肯定会对我进行调查的,我可不想引火烧身。不过,我希望你能够向警方作证,说今天一整天,我俩都待在我家里那张宽大的床上。你不是很会撒谎吗?对不对,我最亲爱的撒谎精?”


第7章 坟变
那天,妻子接完老家打来的电话后,就对我说,让我回漆村一趟。
事由是这样的,群山环绕的漆村旁,山脚下有一条小河流过,为了防洪防涝,当地政府决定在漆村附近修建一座水库。漆村村民的祖坟都修建在山坳之中,祖坟所在的山坳恰好在水库蓄水的红线以内。所以政府在附近的高处选了一面山壁,特意修建了公墓,让村民把祖坟迁入公墓之中。
公墓已经完工,最多再过一个月,所有祖坟都会迁入公墓之中。我岳父是漆村的村长,有一次他喝醉了,曾向村民炫耀,说自己女婿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于是这次村委会集体表决通过,为新公墓写铭文的工作,就交给我来做。
这篇文言文形式的铭文,要写千字左右,村委会为我开出了千字千元的润笔费。不过,我这个所谓小有名气的作家,只擅长写虚构小说,又并非中文系科班出身,实在不擅长文言文写作。但考虑到岳父在漆村里的面子问题,前思后想之后,我还是决定带着笔记本电脑回漆村,到了漆村,我就可以上网搜索一下其他公墓的铭文,再整合一下,以复制粘贴的手法,构筑出一篇完整的公墓铭文出来。
所以翌日清晨,我就带着电脑和几件换洗衣物,离家乘坐长途班车,来到漆城,然后再转乘乡间小巴,折腾了大半日后,才在漆村附近的公路边下了车。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在简易的车站旁,我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破旧外套的年轻男人等候在路边。他十七八岁,见我下车后,立刻向我走来,问道:“您就是省城来的作家,崔先生吧?”
我赶紧点头,随后这位年轻人自我介绍,他叫彭波。虽然他很热情,但我却发现他两眼涣散,说话也没什么气力。
彭波一把就把我的行李抢了过去,扛在肩上,然后指着公路边一条伸向远处的小路,木讷地说:“崔先生,我领您去漆村。沿这条小路再走半小时,就能抵达漆村。”
其实我也不是第一次来漆村了,所以立刻迈开步伐,与彭波一前一后向漆村所在的深山走去。我走在彭波身后,在夕阳的映照下,我发现彭波身穿的那件破旧外套,布料很硬,上面似乎还有花纹。仔细看了一眼,是祥云的图案。
走了十多分钟,我和彭波已经沿小路来到了一处半山腰上。在我们的脚下,是一处山坳,山脚下是潺潺而过的漆河,河湾处是一块平地,平地上隐约可见许多土堆,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杂乱无章。
见我留意山脚下的平地,彭波停下步子,结结巴巴地对我说:“那儿,就是村里的祖坟,等水库蓄水了,那儿,全都会被水淹没。”
听了他的话,我又多看了这块祖坟几眼,却发现祖坟并无开挖迁走的迹象。见我好奇,彭波解释:“新公墓虽然修好了,但村里人总觉得河湾处的这块祖坟地是风水宝地,背倚高山,前朝河流,能够泽荫后人,所以不愿迁走。政府来做过很多次思想工作,村里人最后只好答应,得等新公墓的铭文刻好后,他们才会启出祖坟里的先人骨骸,迁入新公墓里。”
这段话虽然说得很流利,但我却总觉得他似乎是背了很多遍之后,才记下来的。
彭波还结结巴巴地告诉我,其实新公墓选址的时候,政府也出于尊重村民的考虑,请来懂风水堪舆的道士联合选址,所以新公墓的风水并不比老祖坟差。而且政府为每户村民申请了不菲的迁坟补助款,款项已经拨出,但尚未最终到位。村民之所以没急着迁坟,是在等待补助款,免得夜长梦多。
这年头,连城里人都说现金为王,村里人自然也明白落袋平安的道理。
我和彭波边走边说,很快就翻过了一个小山头。刚一转过山壁,两间乡村小屋就突兀般出现在我眼前。我注意到,这两间乡村小屋有着极鲜明的对比。一间崭新,两层洋房,墙体整齐,外面镶了白色的马赛克,在夕阳下熠熠发亮,窗户也是铝合金的推拉窗。而另一间,破旧不堪,墙是土砌的,歪歪斜斜,屋顶的瓦片也缺了很多块,想必下雨时屋里会严重漏雨。
彭波停下脚步,对我说:“崔先生,您走累了吗?到我家去喝杯水,先休息片刻再赶路吧。”他抬起手,指了指那间外墙镶嵌了马赛克的崭新两层洋房。
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口干舌燥了,于是并肩与彭波一起向那幢两层洋房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就听到屋里有人大声喊道:“波娃子,你把省城来的崔作家请来做客了?快请进,请进!”
抬眼望去,我见到一个中年男人,头发留得很长,也很脏,在脑后随意挽了个发髻。他也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衣服,不过下摆很长,差不多到膝盖的位置了。而在这件深蓝色衣服的布料上,同样也绘着祥云的图案。
这个中年男人,应该是彭波的父亲吧。看着他这身古古怪怪的装扮,足足过了几秒之后,我才反应过来,那不是道士的扮相吗?
果然,中年男人向我打招呼的时候,做了个作揖的手势,请我进了屋。
在堂屋里,他朗声道:“崔作家,真是辛苦你了,快来喝杯水吧!”话音刚落,我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响。回过头,只见彭波已经关好了门,还别上一截充作门闩的木棒。
我只是喝水歇口气,没必要关门吧。
可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幽幽的哭泣声,正袅袅地飘进屋里。
哭泣声,是从隔壁那间破旧的土墙屋里传出来的。听声音,应该是一位女人正在哭泣吧。
彭波的父亲撇了撇嘴巴,没好气地说道:“真是难缠,每天一到这个时候,陈寡妇就开始哭了……”
彭波的父亲叫彭天昇,正如我猜测的那样,他是个乡村道士。他也正是之前彭波曾向我提起的,协助政府为新公墓选址堪舆的道士。
当我好奇询问彭天昇曾在那座仙山道观里修行,他只是无奈一笑,道:“我没修过道,道士是家传的……我爸爸以前是道士,他去世后,我就接他的衣钵,也当了道士……”
哦,道士居然也有世袭的?而且还不用修行?
我赶紧岔开话题,问隔壁的陈寡妇为什么要哭?
彭天昇答道:“唉,她男人五年前就死了,家里只剩了她一个人,平时也是靠我和波娃子接济,才好不容易活了下来。现在政府要把她男人的坟迁到新公墓去,她嫌新公墓离这儿太远,不方便扫墓,所以心里不痛快——她呀,之所以这么多年一直住在这半山腰上,就是因为这儿距离山坳里的祖坟很近。自从迁坟的通告贴出来之后,她就几乎每天都会在这时候去山坳里一趟,倚着她男人的墓碑哭个没停。”
听起来,陈寡妇还是个很长情的人。
到这时,彭天昇忽然想起,说了这么久闲话,还没给我倒水喝呢,于是连忙招呼我到里屋去喝水。我跟着他迈过堂屋通往里屋的门槛,刚走进里屋一步,我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