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湖对岸临近湖水的地方有一幢高大的房子,再远点的两幢稍微小点儿,而且那两幢房子的间隔也远些。顺着小路到对岸的话就远点儿,从大坝过去还近点儿。从水坝这里,朝湖对岸的尽头望去,隐约间能看到一个小码头和一个环形亭子,歪歪斜斜的木板上写着“吉尔卡尔营地”几个字,我看不出其中的奥妙,所以沿着小路来到树皮遮盖的小屋,使劲儿敲了敲门。
斧子的咚咚声音停了,一个男人的喊叫声从后面传过来。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手指玩转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这时,小屋的主人拿着把斧子从屋后绕了过来。这个人很瘦,个子不是很高,没有刮脸,下巴黑乎乎的,有点毛糙,一双平和的棕色眼睛,一头卷曲的灰白色头发。他穿着蓝色劳动布裤子和蓝色衬衫,衬衫敞着领子,露出脖子褐色的皮肤和发达的肌肉。他每走一步,右脚就得往外踢一下,往身体外侧划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他一瘸一拐,一步步地朝我走过来,厚厚的嘴唇间叼着一根烟,说话时带一股城里人的口音。
“什么事儿?”
“您是海恩斯先生?”
“我是。”
“我这里有给您的一张便条。”我拿出便条递给他,他把斧头丢到一边,眯起眼看着便条,然后转过身,回到小屋。再出来的时候戴着一副眼镜,一边看便条一边朝我这儿走。
“哦,是的,”他说,“是老板写的。”他又研究了一遍便条。“约翰·达尔马斯,是吧?我是比尔·海恩斯,很高兴认识你。”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跟捕鼠夹一样粗糙有力。
“你想四处转转,看看梅尔顿的房子,是吧?这是怎么回事?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不会真是要把房子卖了吧?”
我点燃烟,把火柴扔进小湖里。“他在这里拥有的太多了。”我说。
“如果指的是土地,那当然了。但据说那栋小屋……”
“他说这房子很漂亮,让我过来看看。”
他指了指远处,说:“那边儿,最大的那栋房子就是。墙的外侧用的是抛光的红木,里头用的带节痂的松木,合成的木瓦屋顶,石头铺成的房基和走廊,还有浴室、淋浴器和卫生间。房后的山里还有他的一个蓄水池,灌的都是泉水。不得不说,那可是一栋漂亮的房子。”
我看了看房子,更多的是看海恩斯。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眼睛下面有眼袋,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
“现在要过去看吗?我有钥匙。”
“开了太长时间的车,我有点累了。海恩斯,我敢肯定,喝点酒能缓解一下。”
他对我的提议很感兴趣,却摇了摇头。“不好意思,达尔马斯先生,我刚才已经喝了一夸脱。”他抿了下宽厚的嘴唇,冲我笑了笑。
“这架水车是用来干吗的?”
“拍电影用的道具,他们有时在这儿取景,那头的小码头也是他们建的。他们在这儿拍了电影《松林间的爱》。其他的几处都拆了,听说那部电影不怎么样。”
“这样啊,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喝点不?”我拿出路上买的那一品脱黑麦威士忌。
“我从来都不会拒绝。等着,我去拿杯子。”
“海恩斯太太没在吗?”
他突然用冷漠的眼神盯着我。“是啊,”他慢吞吞地说,“怎么了?”
“因为喝酒啊。”
他放松了,但还是多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这才转过身,拖着僵硬的腿回到小屋。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个像是装奶酪用的精致杯子。我打开酒瓶,倒了满满的两杯,我们坐着,拿起酒杯,海恩斯的右腿在身前伸直,脚有点往外扭曲着。
“我在法国接的这个玩意儿,”说完他就喝了一口酒,“拖着一条假腿的老海恩斯。也好,有它,我才享受了抚恤金,也不妨碍我和女人的好事。敬战争一杯!”他把剩下的酒一口灌了下去。
我们放下手里的杯子,看着一只冠蓝鸦爬上一棵松树,在树枝间跳来跳去,每次都没停稳就又跳了出去,像人在楼梯上跑一样。
“这里空气凉爽,环境优美,就是太冷清,”海恩斯说,“太他妈冷清了。”他用余光打量了我几眼,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些人喜欢这样。”我伸手去拿杯子,像履行义务一样倒满酒。
“我是受够了。因为寂寞,我喝了太多酒。尤其是晚上,更是寂寞难耐。”
我没有插话。他一股脑儿灌下了第二杯酒,我默默地把酒瓶递给他。他喝下第三杯,头偏向一边,舔了舔嘴唇。
“这可有点儿意思——海恩斯太太没在。”
“我的意思是,也许我们该把这个酒瓶子藏到小屋里看不到的地方。”
“嗯哼。你是梅尔顿的朋友?”
“我们认识,不很熟。”
海恩斯看着对面那幢大房子。
“那个该死的小骚货!”他突然咆哮起来,脸都扭曲了。
我盯着他。“害得我失去了贝丽尔,这个可恶的小骚妇,”他愤恨地说,“非得找我这么个一条腿儿的家伙,非得把我灌醉了,让我忘了自己跟其他家伙一样,有个可爱的太太。”
我只是等他说完,没有打断。
“连他一块儿他妈的见鬼去吧!让那个小骚货自己留在这儿。我又不是非要住这该死的小屋。我可以去任何我喜欢的地方,我有抚恤金——战争抚恤金。”
“这是个居住的好地方,”我说,“再来一杯吧。”
他喝了这杯酒,生气地瞪着我。“这是个让人恶心的地方,”他大声喊,“一个男人的老婆离家出走了,他不知道她的去向——甚至可能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他左手攥成了铁一样的拳头。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松开拳头,倒了半杯酒。酒瓶看起来已经见底儿了,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都不认识你,就跟你说这么多。”他吼叫道,“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厌倦了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就是个浑蛋——连人都算不上,一个彻头彻尾的浑蛋。她的长相跟贝丽尔很像,身材一样,头发一样,连走路也像极了贝丽尔。真是活见鬼了,她们可能是姐妹。可是又很不一样——你知道我指什么。”他不怀好意地斜睨我,已经显露出点醉意。
我投去了表示认同的目光。
“我是过去烧垃圾的,”他皱着眉,挥动着胳膊,“她从后阳台出来,穿了件跟玻璃一样透明的睡衣,手里拿着两杯酒,用专门勾引男人的魅惑眼神看着我,还冲我妩媚地一笑。‘喝一杯吧,比尔。’是的,我喝了,喝了十九杯。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也能猜到。”
“很多好男人都会碰上这种事。”
“让她自己在这里,这……!那时他在洛杉矶鬼混。贝丽尔离开了我——到星期五就两周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彻底愣住了,感觉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到星期五就两周了,也就是一周前的星期五,八月十二日——梅尔顿夫人可能去往厄尔巴索的那天,当天她去了山脚下的奥利匹亚旅馆。
海恩斯放下手里的空杯子,手伸进扣着纽扣的衬衣口袋,掏出一张破旧的纸条,递给我。我轻轻打开,上面有铅笔写的字迹。
“我宁愿死也不愿和你再多待一刻,你这个可恶的骗子。贝丽尔。”——这就是纸条上所有的内容。
“不是第一次了,”海恩斯狂野地笑道,“只是第一次被抓住而已。”他大笑起来,接着又眉头紧皱。我把纸条还给他,他把纸条装进口袋,扣好扣子。“我到底是怎么了,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一只冠蓝鸦在啄着一只大啄木鸟,而啄木鸟鹦鹉学舌般用同样的叫声驳了回来。
“你太孤单了,”我说,“你需要说出来,一吐为快。再来一杯吧,我也有份儿。那天下午你不在——她就离开了?”
他坐在地上,闷闷不乐地点点头,把瓶子放在两腿之间。“我们吵了一架,我就开车去了湖北岸,找一个我认识的家伙。我心里愧疚得很,想让自己好受点,只能去借酒消愁了。喝了个酩酊大醉,因为这个假肢,我车开得很慢,再回到家差不多就两点了。她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了这张纸条。”
“上周之前的星期五?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收到她的信息?”
我问得太细了,他用严峻、质疑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幸好,只是一扫而过。他拎起酒瓶,对着瓶嘴儿郁郁寡欢地喝起来。“小子,这酒瓶要空了,”他说,“她也滚开了。”他猛地用大拇指指向湖的另一边。
“可能她们吵了一架。”
“也可能她们一起走了。”
他粗声笑起来。“先生,你不了解我的小贝丽尔,她发作起来可是个母老虎。”
“听起来她们两个都是。海恩斯太太有车吗?我是说,那天你开了你的车,对吧?”
“我们有两辆福特,我的车必须让脚踏油门和刹车踏板都在左边,用这条没事的腿来操作,所以她有自己的车。”
我站起来,走到湖边,把烟头扔了进去。湖水是深蓝色的,看起来很深,因为春汛,水位很高,有那么几个地方,湖水能舔到大坝的最高处。
我回到海恩斯那儿,看到他把我最后的那点儿威士忌都灌下去了。“再多弄点烈酒来,”他急躁地喊道,“欠你一品脱,你不是也喝了嘛。”
“哪里来更多的酒,”我说,“等你愿意的时候,我想过去转转,看看那栋房子。”
“没问题,我们等会儿就绕着小湖走一圈。你不介意我跟你说这么多关于贝丽尔的事儿吧?”
“一个人总得找个时间,跟别人说说他的烦心事。”我说,“我们可以沿着大坝走,你就没必要走那么远了。”
“该死,不行。虽然看起来我状况不怎么样,可我还能走。我也有一个月没在湖边转转了。”他起身,走进小屋,带着钥匙出来,说,“我们走吧。”
我们开始往湖对面那一头的小木码头和亭子走去。挨着小湖有一条小路,在花岗岩巨石中绕来绕去,使得这条小土路变得又高又远。海恩斯走得很慢,一边儿朝前走,一边儿往外踢右脚。他情绪波动很大,只能靠多喝点酒,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一路上他都没怎么说话。到了小码头以后,我就走了上去,海恩斯跟在我后面,他的脚沉重地踩在木板上,我们走到尽头,穿过开放式的环形小亭子,倚靠在饱经风霜的深绿色栏杆上。
“这里有鱼吗?”我问。
“当然了,有虹鳟鱼和黑鲈。我自己不怎么钓鱼,估计这里有不少。”
我探出身子,低头凝视着这深深的静水,看到水下有阵漩涡,一个绿色的东西游动到码头下方。海恩斯倚在我旁边的栏杆上,眼睛盯着湖水深处。这个码头修建得很牢固,还有一个水下地板——比码头还要宽点儿——看起来以前这个湖的水位要低很多,这个水下地板曾经是停靠船只的平台。一艘平底小船被磨损的绳子拴着,悬在水中。
海恩斯突然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指像铁爪一样刺进我的肌肉,害得我差点喊出来。我看到他弯着腰,眼睛像觅食的潜鸟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湖水,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泛着光。我顺着他的目光往湖水深处看去。
在水下平台的边缘漂着一个东西,模模糊糊的像是一条黑色的袖子,里面有一只人的胳膊和手,不紧不慢地从水下平台探出来,又犹犹豫豫地缩了回去。
海恩斯僵硬地立起身子,眼里醉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惊吓与恐慌。他一声不吭转过身,背对我,沿着码头往前走。他在一堆石头前停下,弯下身子,用力搬石头,我能听到他气喘吁吁的声音。他松动一块石头,挺直宽厚的腰背,把石头抬到齐胸的高度,这块石头得有上百磅重。他搬着石头,拖着假肢,一步步地从码头走回到湖边的栏杆,把石头举过头顶。他保持这种姿势,在那儿停留了片刻,露在蓝色衬衫外的脖子的肌肉撑胀了起来,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用力的呻吟声,然后整个身子猛地往前一倾,把那块大石头投进了湖水里。
石头激起的水花溅了我们一身,那块石头垂直落下,穿过水层,正好砸在水下平板的边缘。石头激起的涟漪迅速扩开,湖水就像烧开了一样翻腾。接着听到从水下传来木板断裂的声音,最终泛起的波浪卷向远处,我们眼下的水又开始变得清澈。一块腐蚀了的旧木板突然冒出水面,扑腾了一下就沉了下去,接着又浮了起来。
湖水深处变得更清澈了,能看到有个东西在里面移动,缓慢地上移,一个长长的黑黑的扭曲的东西在翻滚着往上漂浮,慢慢浮出水面。我眼前出现一件湿漉漉的黑色羊毛毛衣,一条休闲裤,一双鞋子,鞋子边缘还有一个浮肿的膨胀不成形的东西。接着又能看到一缕金色的头发从水里飘散出来,静止了一会儿,又继续飘散。
那个东西又翻转了起来,一只胳膊在湖水里摆动,那只胳膊上的手已经不成样子。一张脸浮出了水面,一团肿胀,稀烂,没有相貌、没有眼睛、没有嘴巴的灰白色肉团,这是一个曾经是一张脸的东西。而海恩斯就那么往下看着这个东西。一串绿玉宝石的项链挂在脖子上,还有一部分嵌在了肉团里。海恩斯的右手紧握着栏杆,透过棕色的皮肤,露出白色的指关节。
“贝丽尔!”他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越过巍峨的山峰,穿过茂密的森林,才传到我这里。
4 湖底女人
窗户上贴着一张巨大的白色卡片,上面印着粗体的大写正楷字:继续选丁克菲尔德做警长。窗户后面有一个窄小的柜台,上面堆放着满是灰尘的文件夹。玻璃门上有黑色的字迹:“警察局警长、消防队长、乡镇警长、商会办公处。恩特”。
我走了进去。这是一间铺了松木板的小屋,角落里有个大肚的火炉,一张凌乱的活动办公桌,两把硬质椅子,一个柜台。墙上挂着这个区的巨大区图,日历和温度计。桌子后面是记在木板上的电话号码,这些数字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刻上去的。
一个男人坐在桌子旁的一把旧转椅上,扁平边沿的斯泰森毡帽推到脑后,右脚边放着一个痰盂,没有汗毛的双手交叉着,舒舒服服地搭在肚子上。他穿一条连着吊裤带的棕色裤子,一件久经洗晒褪了色的棕黄色衬衫,衬衫上的扣子一直紧绷地扣在肥胖的脖子上,没系领带。他的头发除了两鬓有些斑白,其他露出部分都是灰褐色的,他的左胸佩戴着一颗星形勋章。他重心偏向右边坐着,因为屁股兜里装着一个手枪皮套,里面有一把大黑枪。
我倚在桌子上看着他,他有一双大耳朵和一双和善的灰色眼睛,好像一个小孩子就能掏他的口袋。
“您是丁克菲尔德?”
“是啊,这里所有涉及法律的事情,我都管——不管怎么样,要选举了,有几个不错的孩子跟我竞争,他们可能占上风,把我击退。”他叹了口气。
“您的管辖区包括小鹿湖吗?”
“那是什么地方,孩子?”
“小鹿湖,在山的后面。在你的管辖区范围吧?”
“是呀。我猜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我还是副警长,门儿上都没有空了。”他说的时候瞅了一下那个门,眼里没有任何不痛快。“那里列出来的都是我负责。你说的是梅尔顿的地方吧?孩子,那里出了什么事儿?”
“在湖里发现了一具女尸。”
“天哪!”他松开紧扣的手,挠了一下耳朵,缓慢地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我才发现他原来是个高大强壮的人。“你是说,死了?那是谁?”
“贝丽尔,比尔·海恩斯的老婆。看起来像自杀,警长,她在水里泡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已经不成样子了。他说她是十天前离开的,我估计那就是她自杀的时间。”
丁克菲尔德俯下身子,把嚼剩的烟草冲着痰盂一吐,那团棕色的东西扑通一声就落进了痰盂里。他抿了抿嘴唇,又用手背抹了一下。
“孩子,你是谁?”
“我叫约翰·达尔马斯。带着梅尔顿先生写给海恩斯的便条,从洛杉矶过来看房子。我和海恩斯沿着小湖走,一直走到一些拍电影的人以前在那儿搭建的一个码头,我们走上那个小码头,看到水下有个东西。海恩斯往里面投了一大块石头,尸体就浮了上来。真是不堪入目,警长。”
“海恩斯也在那儿?”
“是的,他受了很大的惊吓和刺激,所以我才过来了。”
“孩子,一点也不足为奇。”他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满满一品脱威士忌。他把酒轻轻放进衬衣里,再扣上衬衣的扣子。“我们得带上孟希斯医生,”他说,“还有保罗·卢米斯。”他不紧不慢地绕过柜台边,对他来说,处理这种事情比拍死几只苍蝇还容易。
我们走出去的时候,他调整了一下挂在玻璃窗内侧的考勤卡,上面写着:“下午六点回来。”他锁上门,上了一辆有警笛的汽车。车上有两个红色聚光灯,两个琥珀色雾灯,一个红白相间的防火板,另外还有各种文字说明,我都懒得看。
“孩子,你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他的车子转了个弯,上了去往小湖的路,在停车场对面的一栋框架结构的房子前停下来。他走进那栋房子,和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一起走出来。他的车慢慢掉头开了回来,我开车紧跟其后。我们穿过村庄,避开那些男男女女,女孩们穿着短装,男人们穿着泳裤、短裤或者长裤,他们大部分人上半身都是赤裸的,显出晒黑的肤色。丁克菲尔德只是按喇叭,没有鸣响警笛,真要那样做的话,肯定会有一群车跟上来。我们上了一个尘土飞扬的山坡,然后在一栋小房子前停了下来。丁克菲尔德按了按喇叭,喊了几声,一个穿蓝色工装裤的人就打开了门。
“保罗,上车。”
那个穿工装裤的人点点头,迅速跑回小屋,头上戴着一顶兽皮猎帽就跑了出来。我们回到公路,沿着岔道,来到私家道路的大门。这个穿工装裤的人下车打开门,等我们的车通过后又把门关上。
等我们到达小湖的时候,已经没有烟再从小屋冒出来了,我们都下了车。
孟希斯医生是个瘦骨嶙峋的家伙,脸色泛黄,眼球暴突,手指上染了烟碱。那个穿工装裤、戴兽皮猎帽的家伙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皮肤黝黑,身体灵活,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我们走到湖边,朝小木码头望去,看到比尔·海恩斯坐在码头的木板上,光着身子,双手抱着头,在他旁边的木板上有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我们再往前开一段。”丁克菲尔德说完,我们就重新上了车,继续往前开,再次停下来后,所有人一起朝码头走过去。
那个东西就是湖底女人的尸体,头朝下躺在木板上,胳膊下面有一条绳子。海恩斯的衣服堆放在一边,衣服旁边是他的假肢,泛着皮革和金属的光泽。丁克菲尔德一声不吭,从衬衣里掏出那瓶威士忌,拧开盖,递给海恩斯。
“敞开了喝吧,比尔。”他话语很随和。此时有一种令人作呕、恐怖的气味弥漫在空中,海恩斯似乎没有注意到,丁克菲尔德和孟希斯也没有注意到。卢米斯从车里翻出一块毯子,丢在尸体上,跟我不约而同往后撤了几步。
海恩斯喝着瓶子里的酒,抬起无精打采的双眼,把酒瓶放在裸露的膝盖和假肢之间,用没有任何生气的言语开始说话。他的眼睛谁也没看,似乎这些话不是刻意要说给谁的,他语速很慢,把跟我说过的又重新叙述了一遍。他说,我走后,他就找了绳子,脱了衣服,下水把尸体捞了出来。说完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木支架上,像个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丁克菲尔德往嘴巴里塞了块烟草,嚼了一会儿。然后他咬紧牙关,弯下身子,轻轻地把尸体翻了个身,担心自己会把尸体碰碎似的。夕阳照耀在松散的绿玉宝石项链上,也就是我在水底看到的那串链子。上面的绿玉雕刻粗糙,没有光泽,就像皂石一样,用镀金的链子串在了一起。丁克菲尔德立起来,宽阔的厚背随之舒展开,他用一块黄褐色的手绢擦了擦鼻子。
“医生,你怎么看?”
孟希斯扯着嗓子,急躁得厉声喊道:“你究竟想让我说什么?”
“死亡原因和时间。”丁克菲尔德温和地回答。
“你就别傻了,吉姆。”医生严厉地说。
“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就这个东西还看得出来?上帝啊!”
丁克菲尔德叹了口气,转向我,“你最先是在哪里发现的?”
我把实情告诉他,他听的时候嘴巴一动不动,眼睛里没有任何神情,然后他又开始嚼烟草。“这是个有意思的地方,这里没有水流,要是有的话,也是朝着大坝方向流去的。”
比尔·海恩斯站起来,跳到衣服那儿,把腿包好。他穿衣服动作又慢又笨拙,把衬衫拽到湿漉漉的身上。他谁也没看着,只是喃喃自语:“这是她自己做的,只可能是这样。她游到木板下面,呛了水,可能就卡住了,一定是这样。没有其他可能。”
“还有一种可能,比尔。”丁克菲尔德望着天空,温和地说。
海恩斯在衬衫里翻了一通,掏出陈旧的便条,递给丁克菲尔德。大家不约而同地远离女尸,丁克菲尔德走过去拿他那瓶威士忌,放回到衬衫里。他走到我们那儿,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张便条。
“上面没有日期。你说这是两周前写的?”
“到星期五就两周了。”
“她以前离开过你一次,是吧?”
“是的,”海恩斯没有看他,“两年前,我喝醉了,和一个荡妇过了一夜。”他疯狂地笑了。
警长又冷静地看了看便条,“便条是那个时候留的?”他询问道。
“我明白了,”海恩斯咆哮着,“我明白了,你没必要跟我耍你们那套把戏。”
“这张便条看起来有些旧。”丁克菲尔德轻声说。
“在我衬衣里放了十天了。”海恩斯扯着嗓子喊完,再次疯狂地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呢,比尔?”
“你有没有试过把一个人拖到水下六尺深的地方?”
“从来没有,比尔。”
“我游泳相当厉害——对于一个一条腿的家伙来说,但是我还没厉害到那种程度。”
丁克菲尔德叹了口气,说:“比尔,现在这都不能说明什么。可以用绳子啊,利用一块石头,或者两块石头的重量,系在头部和脚部,把她拖下去。等她到了木板下面,再把绳子弄断。”
“没错,就是我做的,”海恩斯说完又狂声大笑,“就是我——杀了贝丽尔。把我捉起来吧,你们!”
“我会的,”丁克菲尔德温和地说,“是为了调查,不是宣判,比尔。你可能杀了她,用不着跟我狡辩,我没说一定是你干的,只是说可能而已。”
海恩斯精神崩溃了,却也醒了酒。
“她有保险吗?”丁克菲尔德问的时候望着天空。
海恩斯说:“五千元。就是这些钱,让我这么做的,满意了吧,我们走吧。”
丁克菲尔德慢慢转过身跟卢米斯说:“保罗,去那栋小屋拿几张毯子过来。然后,我们最好拿点威士忌来喝喝。”
卢米斯转过身,沿着湖边的小径往后走向海恩斯的小屋,我们其他人只是站在一旁。海恩斯低头盯着自己坚硬的褐色双手,紧握在一起,什么都没说,就抡起右拳,狠狠地照着自己的脸打去。
“你这个家伙!”他低声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的鼻子已经流血了,他却依然站在那里,任凭血流下来,流到嘴唇,又从嘴的一边流到下巴尖,继而从下巴滴落下来。
这使我脑海中浮现出原本忘记的场景。
5 一条金脚链
天黑一个小时后,我拨打了霍华德·梅尔顿在比弗利山庄的电话。当时我在电话公司的一个小木屋营业厅里,这个地方距离狮峰的主大街有半个街区的距离,在这里几乎听不到射击场里二二口径手枪的打靶声,听不到滚地球发出的咯吱声,听不到各种汽车喇叭的嘟嘟声以及印度之首宾馆的餐厅里乡村音乐的低鸣声。
接线员联系上他后,让我到经理办公室去接听电话。我走进去后关上门,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拿起电话。
“在那里有什么发现?”梅尔顿问我,声音带着浓厚的醉意,听起来像喝了三杯威士忌的样子。
“没有我预期的发现。但是这里发生了你肯定不愿看到的事儿。你是想让我简单地说,还是好好包装一下再说?”
我能听到他的咳嗽声,却听不到他房间里其他的声音。“直截了当地说吧。”他不紧不慢地回答。
“比尔·海恩斯说你的太太对他调情——然后他们发生了关系。她就是在他们喝醉的那个上午离开的。事后,他老婆因此跟他吵了一架,然后他到小鹿湖的北岸多喝了一点酒,凌晨两点才回去。你知道,我只是把他的原话告诉给了你。”
我一直等,梅尔顿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我听到了,达尔马斯,继续。”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淡得跟岩石一样。
“等他回到家的时候,两个女人都走了。他的老婆贝丽尔留下了一张便条,说宁愿死也不愿意和他这个可恶的人一起住下去。从那以后他就没见过她——直到今天。”
梅尔顿又咳嗽了起来,这噪声可是刺得我耳朵不好受。电话线里传来嗡嗡声和噼啪声。一个接线员插了进来,我让她别打岔。中断之后,梅尔顿说:“海恩斯什么都跟你说了,他跟你可是完全不认识?”
“我带了一点酒。他喜欢喝酒,又渴望和别人交谈,酒破除了我们间的障碍。还有更多,我说过那天起他就没有见过他老婆,直到今天。今天她从你的小湖里浮了出来,我想让你猜猜她的样子。”
“上帝啊!”梅尔顿喊道。
“她卡在了码头下的水底木板下面,那个码头是拍电影的人搭起来的。这里的警长吉姆·丁克菲尔德也不喜欢她那副模样。他把海恩斯关起来了,我认为他们把海恩斯带给了圣贝纳迪诺的地方检察官,去接受审讯,还要验尸等等。”
“丁克菲尔德认为是海恩斯把她给杀了?”
“他可能觉得是这么回事,他没把所有想法都说出来。海恩斯上演了一场肝肠寸断的表演,但是这个丁克菲尔德又不是傻子。关于海恩斯,他可能掌握一些我不知道的情况。”
“他们搜查海恩斯的小屋了吗?”
“我在场的时候没搜查,我离开后应该会吧。”
“我知道了。”听起来他现在已经很累,有点儿筋疲力尽了。
“在大选前,这个案子对于县里的检察官来说,可是个好菜。”我说,“但是对我们来说就不一样了,如果审讯,我就必须得出庭,那就不得不起誓,声明我的职业。这从某种程度上意味着,终究我要说出我去那里做什么。也就是说,得把你牵扯进来。”
“是啊,”梅尔顿的声音有些模糊,“我已经被扯进来了。如果我太太……”他突然停了下来,骂了几句,就好长一段时间没再说话。电话线里传来嘈杂声,不知是山里什么地方发出一阵尖锐的噼啪声,沿着电话线传了过来。
最后我说:“贝丽尔·海恩斯自己有一辆福特,跟比尔那辆不一样,他只能用左脚来做力气活,就把车改装了,现在贝丽尔的车不见了。我认为那张便条不像是自杀留的。”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看起来在这次的事情上,我老是受牵制,今晚我再回去看看吧。我能打你家里的电话吗?”
“随时都可以,”他说,“傍晚以及整个晚上我都会在家,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我认为海恩斯不是做那种事情的家伙。”
“但是你知道你太太有喝酒癖,还让她自己住在那里。”
“上帝啊,”他好像没听到我的话,自言自语,“一个带着木质……”
“哦,让我们跳过这一部分,”我低声吼道,“就算不说这个已经够恶心的了,再见。”
我挂了电话,回到外面的办公室,给这个女孩儿付了话费。我回到大街,钻进我停在杂货店前面的车里。街道上满是花哨的霓虹灯广告牌、噪声和发光装饰物。在这干燥的山地空气里,任何声音似乎都能传出一英里远,我都能听到一个街区以外的谈话声。我再次从车里出来,在杂货店买了一品脱酒,才开车出发了。
我上了公路,来到开往小鹿湖的那个岔口时,把车停在一边,仔细想了想。过了一会儿,我就开车朝梅尔顿山里的房子驶去。
通往私家小道的那扇门已经关了,还上了锁,我把车停在灌木丛的一边,从门上爬了进去,轻手轻脚地走在小路的边沿,直到泛着星光的小湖出现在我脚下。海恩斯的小屋漆黑一片,小湖对面的三座房子在山坡上形成了模糊的阴影。水坝旁的水车独自在那儿,显得十分古怪。我竖起耳朵,什么也没有听到,在这座山上连夜间活动的鸟都没有。
我放轻脚步,来到海恩斯的小屋,推了一下门——是锁着的。我绕到了后面,发现另一扇门也上了锁,我像只走在潮湿地板上的小猫一样,沿着小屋悄悄地踱着步子。我推了推一扇没安装丝网的窗户,也是锁着的。我停下来,又竖起耳朵静听了一阵。窗户关得不是很紧,在这样的空气里,木头都干瘪了,缩了水。这里的窗户和那些小村舍的窗户是一样的,都是里面插着,我把小刀插进两扇窗户窗框的缝隙,可是行不通。我紧贴着墙,看了看小湖泛起的闪亮的光,掏出我那一品脱威士忌喝了一口,这使我恢复了活力。我收起酒瓶,捡起一块大石头,使劲儿朝窗框砸去,玻璃没有砸碎,于是我蹿上窗台,爬进屋里。
突然一道光打到我脸上。
一个沉稳的声音说:“孩子,要是我就在那儿休息。你一定累坏了吧?”
这道光似乎把我钉在了墙上,过了一会儿,随着一声电灯开关的响声,一盏台灯亮了,手电筒的光消失了。丁克菲尔德安详地坐在一张莫里斯式的皮革安乐椅上,旁边是一张铺了桌布的桌子,桌布上棕色的流苏从桌子边呆板地垂下来。丁克菲尔德穿着和那天下午一样的衣服,只是在衬衣外面多套了件羊毛风衣,他的嘴轻轻地嚅动。
“那家电影公司在这里弄了两英里长的电线,”他思忖着说,“对这里的人们来说是件好事。孩子,你现在想做什么——除了从窗户跳进来?”
我挑了把椅子坐下,扫视了一下小屋。这个房间是一间小方屋,有一张双人床,铺了一张碎呢地毯,摆着几件朴素的家具,通过一扇敞开的门可以看到后面厨灶的一角。
“我本来是想做点什么,”我说,“从我现在的情形来看,真是糟透了。”
丁克菲尔德点点头,眼睛端详地看着我,没有任何敌意。“我听到你开车的声音,”他说,“我知道你从私人通道往这边走,但是你走路相当谨慎,我都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对你很好奇,孩子。”
“为什么?”
“孩子,你的左胳膊下面不觉得沉吗?”
我冲他苦笑一下,说:“或许我还是坦白好些。”
“好吧,你没必要绕圈子,我这个人还是能包容一些事的。我认为你有正当理由带那把六响枪,是不是?”
我把手伸进衣袋,掏出敞开的皮包放在他粗大的膝盖上。他拿起皮包,小心地拿到赛璐珞窗户旁边的台灯下,看了看执照的影印件,然后把皮夹子交还给我。
“我猜想你对比尔·海恩斯感兴趣,”他说,“你是私人侦探吧?嗯,你的体形干这行挺合适,你的外表也高深莫测,不会出卖你。我还真有些担心比尔。你要搜查小屋吗?”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我这儿没什么问题,也不是完全没有必要再搜查,我已经翻查了不少地方。是谁雇你的?”
“霍华德·梅尔顿。”
他沉默了一会儿,只是嚼着烟草。“我可以问是为了什么吗?”
“找他老婆,两周前突然离开了。”
丁克菲尔德脱下扁平帽顶的斯泰森毡帽,用手抚弄了一下灰褐色的头发。他站起来,解开锁,把门打开,又坐回来,静静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