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意识到,他是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他知道我是来自洛杉矶的私人侦探,这个我只告诉了多利·金凯德。他也可能从海伦那里得知我找过康里德。德斯贝恩很容易就能猜到我对奥斯特莱恩的案子感兴趣,于是,在奥斯特莱恩案子调查中,他改变栽赃陷害我的策略,开始新的计划:通过在我调查案件时的一路陪伴、协助,来获取我的信息,还给他自己找了一个比我更适合的谋杀海伦的替死鬼。”
德斯贝恩沉闷地说:“警长,接下来我说几句,怎么样?”
警长说:“稍等一下,你到底为什么怀疑德斯贝恩是凶手的?”
我说:“德斯贝恩指甲缝里的血迹和表皮,还有他那对待洛伦兹的凶残,那个姑娘对我说,德斯贝恩曾经是她的男朋友,而他却假装不认识她。这些还不够吗?”
德斯贝恩说道:“需要这个。”
德斯贝恩没有掏出手枪而是直接从兜里开始射击,用的就是从奥斯特莱恩医生那里拿走的骨柄手枪。这种射击方法需要多次的特殊训练,而警察并没有这种训练课程。子弹从我头顶上一英尺的地方飞过去,我赶紧坐到地板上,奥斯特莱恩医生迅速站起来,右手拿着那个褐色的广口瓶朝德斯贝恩的脸泼过去,无色的液体溅到了他眼睛里,他的脸上泛起一层烧焦的烟气。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情形下都会痛声尖叫的,德斯贝恩的左手在空中一阵狂抓,衣兜里的枪又发出三声枪响,奥斯特莱恩医生在办公桌的边缘,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枪声继续响着,对医生却再也构不成威胁。
房间里的其他人都趴在了地上,警长掏出他的“猪腿”左轮枪,冲着德斯贝恩的身体连开两枪,其实用这种枪一枪就足够了。德斯贝恩的身体在空中扭曲着,然后猛地撞到地板上。警长走过去,跪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站起来绕过办公桌,弯下腰去查看奥斯特莱恩医生。
“奥斯特莱恩医生还活着,”警长疾速说道,“威姆斯,快打电话!”那个矮胖且一脸肥肉的家伙走到办公桌对面那头,抓起电话开始拨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味和皮肉烧焦的味儿,混到一块儿真是恶心至极。屋里的人又重新站了起来,小个子警长阴森森地盯着我。
“他不该朝你开枪,”警长说道,“你所说的证明不了什么,我们也不会让你去证明。”
我没有进行任何辩驳,此时威姆斯已放下电话,又看了看奥斯特莱恩医生。
“我好像听到奥斯特莱恩医生在说话。”威姆斯隔着桌子说道。
警长继续盯着我,说:“你这次冒了很大的危险,达尔马斯先生,我不知道你的赌局是什么,但是我希望你能喜欢你的筹码。”
“我已经很满足了,”我说道,“我多么希望能在我的客户被干掉以前和他说几句话,不过我已经为他竭尽全力了。糟糕的是,我很钦佩德斯贝恩,他拥有无穷无尽的胆量。”
警长说道:“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胆量,最好的途径就是到小镇上当一天警长。”
我说道:“对了,告诉你手下的人,用手帕把德斯贝恩的右手包裹起来,那里有你现在用得着的证据。”
阿尔圭洛大道上空似乎响起了警笛声,声音从紧闭的窗户传进来,听起来就像山上的狼嚎一样遥远而微弱。
(本文译者 卞琛、蒲若茜)


第2章 湖底女人
1 非失踪人口调查局
那天早上,维拉·马基打来电话时,我正把脚搭在办公桌上,试穿新鞋。那时正值八月份,天气阴暗、炎热、潮湿,就算你手里拿着浴巾,脖子上的汗还是会流个不停。
“小子,最近怎么样?”“紫罗兰”像往常一样来了个开场白,“一个星期没活儿吧?阿弗南大楼有个叫霍·德华梅尔顿的家伙,是多乐美化妆品公司的区域经理,他的老婆失踪了。出于某种原因,他不想把案子交给失踪人口调查局。老板对他有些了解,你最好过去一趟。进去之前把你的鞋脱了,你那鞋未免有点儿招摇。”
维拉·马基是警察局里负责谋杀案的警察,要不是他老给我些没钱赚的活儿,我倒还能勉强维持生计。这次看起来跟以前不大一样,我把脚放回到地板上,擦了擦脖子后面的汗,准备过去一趟。
阿弗南大楼在奥利弗街,第六大道的附近。大楼前有一条黑白相间的橡胶人行道。负责开电梯的女孩们穿着灰色的丝质俄式衬衫,戴着翻边的贝雷帽,艺术家常戴这种帽子,以免头发沾上颜料。多乐美化妆品公司在七楼,这可是个不错的位置。该公司接待室的墙是玻璃质的,室内很宽敞,铺着波斯地毯,摆着鲜花,还有几尊失去光泽、样式古怪的雕像。一个穿着整洁的金发女郎坐在内嵌式接线总机旁,她的办公桌上也摆着鲜花,歪歪斜斜地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范德格拉夫小姐”。她戴着一副哈罗德·劳埃德牌的眼镜,头发梳到后面,使前额高得看起来可以在上面堆雪了。
她说,霍华德·梅尔顿先生在开会,但她会找机会把我的名片交给他,她还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没有名片,名叫约翰·达尔马斯,是韦斯特先生介绍来的。
“谁是韦斯特先生?”她冷淡地询问,“梅尔顿先生认识他吗?”
“这可不关我的事,小姐。我连梅尔顿先生都不认识,怎么知道他的朋友有谁呢。”
“您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私人业务。”
“知道了。”她正在签收办公桌上的三份文件,忍着不把笔朝我扔过来。我走到一边,坐到一把铬制扶手的蓝色皮革椅上。这椅子的质感、样式和气味都让我想到了理发店里的椅子。
大约一个半小时以后,青铜栏杆后的门开了。两个男人满脸笑容地从办公室里退着出来。另外一个人扶着门,附和着他俩的笑声。他们握手之后,那两个男人就走了,剩下的那个人脸上谄媚的笑容马上就消失了,看着范德格拉夫小姐,“有电话找我吗?”俨然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她手里的文件抖了一下,说:“先生,没有。这位达尔马斯先生想见您,是由韦斯特先生介绍的,办理私人业务。”
“我不认识这个人,”他叫喊道,“我之前办过的保险都快支付不起了。”他冷冷地瞟了我一眼,又回到了办公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范德格拉夫小姐略带遗憾地冲我笑了笑。我点着一支烟,把交叉的双腿互换了一下位置。又过了五分钟,栏杆后面的门再次打开,他戴着帽子走了出来,冷笑了一下,说他要出去半个小时。
他走出栏杆后的大门,径直朝入口走去,猛地来了个急转身,朝我大步走来。他走到我跟前,低头看着我——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身高得有六英尺二英寸,体形匀称。只是精心呵护的脸也没能掩盖住时间留下的痕迹,他的眼神深邃、冷峻、机警。
“是你想见我?”
我站起来,掏出皮夹子,递给他一张名片。他把名片拿到手里,盯着看了看,显现出一副沉思的神情。
“谁是韦斯特先生?”
“我可不知道。”
他冷峻地瞥了我一眼,略显兴趣。“挺会说啊,”他说,“来我办公室吧。”
当我们走过栏杆,经过接待员的时候,看到她还在签收三份文件,一副非常恼火的样子。
他的办公室是一个狭长、昏暗的房间,安静,却不凉爽。墙上挂着一张大照片,照片上的人一副坚忍的模样,看起来像是个埋头苦干的业内精英。这个高大的男人走到一张价值大约八百美元的办公桌后,靠在一张高背套垫折椅上。他递给我一个雪茄盒,用冷漠的眼神直勾勾地看我把雪茄点着。
“这件事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他说。
“嗯嗯。”
他又看了一下我的名片,把它放进一个镀金的皮夹里。“谁让你来的?”
“警察局里的一个朋友。”
“除了这些,我得再多了解一点。”
我给了他几个名字和电话号码,他伸手抓起电话,通过分机,亲自给我提到的双方打了电话。四分钟后,他挂断电话,靠回到椅子上。我们都擦了一下脖子后面的汗。
“目前看来,情况还可以,”他说,“现在你需要证明一下你的身份。”
我掏出皮夹子,给他看了一下我执照的影印件。看了之后,他一副很满意的样子。“你怎么收费?”
“每天二十五块,开销另算。”
“这也太多了,还有什么样的开销?”
“汽油,大概有一两次买通别人的钱,饭菜还有威士忌,主要是威士忌。”
“难道你不工作的时候就不吃饭了?”
“吃啊,可是没那么好。”
他狡黠地笑了,他的笑容跟眼神一样,都覆盖了一层冷漠。“我相信我们会合作愉快的。”他说。
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我们碰了一杯。他把瓶子放在地板上,擦了一下嘴,点着一支印字的香烟,舒舒服服地吸起来。“最好每天十五美元,”他说,“在这种情况下,喝酒要有节制。”
“我是在跟你开玩笑,”我说,“一个开不起玩笑的人,怎么值得你信任呢?”
他再一次狡黠一笑,说:“就这么定了。不过,首先你得保证,不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能跟你那些警察朋友有任何瓜葛。”
“只要你没有杀人犯罪,就不成问题。”
他笑了,说:“这倒没有,我可是个硬汉子。我需要你查出我太太的下落,查明她在哪里,在做什么,但是不能让她发现。”
“她是十一天前失踪的,也就是八月十二日,从我们小鹿湖的木屋离开的。那个小湖归我和另外两个人所有,离狮子峰有三英里远。当然,你应该知道那是哪里。”
“在圣贝纳迪诺山脉,离圣贝纳迪诺市有四十英里。”
“是的,”他把烟灰弹在桌子上,又俯下身把烟灰吹下去,“小鹿湖只有八分之三英里长,为了开发房地产,我们在那儿建了一个小水坝——可惜时机不对。那儿一共有四栋小屋,一栋是我的,有两栋属于我的朋友。他们的房子这个夏天都没人住,剩下的一栋就在湖的入口的一边。那栋木屋里住的是威廉·海恩斯跟他老婆。他是个领抚恤金的残疾退伍军人,住在那儿照看那个地方,不用交租金。我太太这个夏天一直住在小鹿湖的房子里,原本计划在十二日回来,参加周末举办的一个社交活动,可是她一直没出现。”
我点了点头。他打开抽屉上的锁,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从信封里掏出一张照片和一封电报,把电报从桌子上推了过来。这是从得克萨斯州的厄尔巴索传过来的,时间是八月十五日上午九点十八分,收信人是霍华德·梅尔顿,地址是洛杉矶阿弗南大楼715号,具体内容是:去墨西哥离婚,然后和兰斯结婚。祝你好运,再见。朱莉娅。
我把黄色格子的电报放回到桌子上。“朱莉娅是我太太的名字。”梅尔顿说。
“兰斯是谁?”
“兰斯洛特·古德温,一年前他曾经是我信任的秘书,继承了一笔钱后就辞职了。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朱莉娅和他有点暧昧不清,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
“我不介意。”我说。
他把照片也从桌子上推了过来。这是一张纸质光亮的快照,照片上有一个苗条娇小的金发女郎和一个身材高大瘦削、皮肤黝黑、潇洒帅气的家伙。这个家伙大约35岁,真的是帅气十足。金发女子的年龄就很难确定了,18岁到40岁都有可能,她这样的女人很难看出真实年龄。她的身材凹凸有致,也懂得怎样把这种身材展现得淋漓尽致。她穿着一套足以让人浮想联翩的泳衣,那个男的穿着泳裤,他们坐在沙滩上,倚着一把条纹沙滩伞。我把快照叠在了电报的上面。
“这就是我有的物证了,”梅尔顿说,“可是,肯定还有更多证据。再来一杯?”他倒了两杯,我们都喝了。他把瓶子重新放回地板上,这时电话响了,他聊了一会儿,然后转接内部,让接线员帮他接听。
“目前为止,没有什么其他情况,”他说,“可是,上周五我在街上遇到了兰斯·古德温,他说有几个月没见过朱莉娅了。我相信他所说属实,兰斯是个不会隐瞒太多事情的家伙,他可没什么好怕的。如果真有那种事情,他会马上跟我吹嘘的。我相信,他会对这件事守口如瓶。”
“你有没有怀疑过其他人?”
“没有,就算有,我也不认识他们。我猜朱莉娅可能被捕了,关在某个地方的监狱里。或者她设法通过贿赂或者其他的方法,掩盖了自己的身份。”
“在监狱,为什么?”
他犹豫了一会儿,小声地说:“朱莉娅有盗窃癖。不是很严重,也不是经常犯,主要是喝太多酒以后,当然,也会间接性发作。她主要是在洛杉矶的大商店里行动,那里有我们的账户。她被捉过几次,都蒙混过关,最后用钱解决问题。目前没碰到我处理不了的情况,没闹出什么丑闻。但是在一个陌生的城镇……”他停顿了一下,眉头紧锁,“这事可不能让公司里的员工知道的。”
“她被录过指纹吗?”
“什么?”
“录她的手印并存档?”
“据我所知没有。”他看起来对此很担心。
“这个古德温知道她的癖好吗?”
“很难说,我希望不知道。当然,他从来没提过。”
“我要他的住址。”
“这个工作簿里有他的信息。他在切维蔡斯区有一幢房子,临近格兰岱尔市,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我觉得兰斯是个招蜂引蝶的好手。”
这看起来是个不错的案子,我没大声说出来。马上就能赚到一笔钱,改善一下生活了。“你去过小鹿湖吧,当然,是指你太太离开以后。”
他有些吃惊。“呃,没有。我不需要去那里办的事。我在体育俱乐部见到兰斯以前,还以为他和朱莉娅在同一个地方——甚至已经结婚了。墨西哥式离婚是很快的。”
2 沉寂的房子
我到街对面的停车场取了车,便向北开到第五大道,往西转入花街,再从那里驶进格兰岱尔大道,由此进入格兰岱尔市。这会儿都到了午饭时间,我停下车,吃了个三明治。
切维蔡斯是山麓丘陵里的一个深峡谷,这条丘陵把格兰岱尔市和帕萨迪纳市隔开。这里树林密布,由主道分出很多小街道,看上去荫蔽,昏暗。切斯特大街就是这种街道之一,夹在红木森林之间,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古德温的房子就在峡谷深处,是一座英式小别墅,尖尖的屋顶,用花饰的铅条装饰的玻璃可以阻挡过多光线照进来——假如真有光线能照过来的话。这所房子建在众多丘陵的凹处,在前门廊就有几棵大橡树。这可真是寻乐子的好地方。
房子一边的车库的门是锁着的。我沿着垫脚石铺成的曲折小路走过去,按了按门铃。门后的某个地方响起铃声,就像从空房子里传出来的一样。我又按了两次,还是没有人过来。一只知更鸟飞到前面平整的小草坪上,从草皮里啄出一只虫子,叼起来飞走了。在转角过后看不见的街道那边,有人启动了一辆汽车。街对面有一幢崭新的房子,房子前面的肥料和草种上插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待售”两个字。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房子了。
我又按了一次门铃,用狮子嘴里衔的门环噼噼啪啪地连续敲打了几下。然后我离开前门,透过车库门间的缝隙往里看,里头有辆小汽车,在微弱的光线中依稀闪着光亮。我悄声来到后院,又看到两棵橡树,在其中一棵橡树下,有一张庭院里常摆放的绿色桌子,周围放着三把椅子和一个垃圾焚烧炉。这个地方看起来如此荫蔽、凉爽、舒适,我都想待在这里了。院子的后门一半是用玻璃做的,但是有个弹簧锁。我笨拙地试着转动那个把手,门竟然开了,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如果兰斯洛特·古德温抓住我,就要想一些能说服他的理由;如果他没抓到我,我就查查他房子里的东西。这个古德温总是让我不安,可能单单是他的名字就足以惹得我心慌了。
从后门进来,迎面是一个很高很窄的屏风。另一扇没锁的门也有一个弹簧锁,这扇门可以通往厨房。厨房里装有华丽的瓷砖,一个内嵌的煤气炉,水槽里有很多空瓶子。厨房有两扇双开弹簧门,我推开朝向前院的那扇,看到一个凹式餐厅,里面有餐饮柜台,柜台上的酒瓶子比水槽里的还要多,并且都不是空的。
起居室在我右边,有个拱门,即便是中午这里都是昏暗的。这是精心布置的房间,里面有内嵌式的书架和非成套购买的书籍,角落里有台高脚柜收音机,在顶部还有半杯加了冰块的啤酒。收音机发出微弱的嗡嗡声,调节器下面的指示灯亮着。收音机明明开着,却没有开音量。
这很有趣。我转过身,看了看背后的另一个角落,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情。
一个男人坐在深陷的提花椅子上,脚上穿着便鞋,搭在跟椅子搭配的脚凳上。他穿着一件开领马球衫,乳白色的裤子系着白色腰带。他的左手舒适地搭在椅子一边宽阔的扶手上,右手懒洋洋地伸到另一边扶手外侧,垂向地毯,就像一朵快要凋零的玫瑰。这是一个身材瘦削、皮肤黝黑、英俊潇洒、体形修长的家伙。一看就是动作灵敏,比外表看起来还要强壮的家伙。他的嘴巴微微张着,隐约露出牙齿,头稍微侧向一边,像是喝了点酒,听着收音机,坐在那儿打瞌睡了。
在他右手边的地板上有一支枪,前额中间有一个烧焦的红洞。
血轻轻地从他的下巴尖滴下,落到了白色的马球衫上。
我惊呆了!足足一分钟的时间,我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大气儿都没出,就那样杵在那里,觉得被掏空了!这片儿血迹有脊椎按摩师的食指那么长——兰斯洛特·古德温的血在下巴集成梨形的血滴,一滴一滴掉下去,融入到一大片深红当中,改变了他马球衫的白色。这时候,血滴落的速度越来越慢。我抬起一只脚,但脚像是被胶泥粘住了一样,好不容易才拖了出来,迈出一步,再拖起另外一只脚,两脚像被链锁系着,我就这样在漆黑寂静的房间里挪动。
我靠近的时候,他的眼睛闪了一下。我低下身子,凝视他的眼睛,试图跟他的目光接触。但这是不可能的,跟死人的目光发生接触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的眼睛总是朝向一边,或上或下。我摸了一下他的脸,还有温度,有点湿,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吧。他死亡的时间不超过二十分钟。
我猛地转过身,就像有人拿着棍棒,偷偷跟踪我一样,但是没有人,一片死寂。整个房间一片死寂,让人窒息。一只鸟在外面的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使得沉寂更浓厚,厚到你都可以把它切片,再涂上一层黄油。
我开始观察房间里其他的东西。在灰泥壁炉架前的地板上,有一张镶着银框的照片,照片朝下。我走过去,垫着手绢把照片拎起来,转了个面。玻璃上的裂缝挺整齐,呈对角线。照片上是一个身材苗条、浅色头发、笑容勾人的女人。我拿出霍华德·梅尔顿给我的快照,放在照片一旁。尽管表情不一样,但我敢肯定这是同一张脸,这是非常普通的脸形。
我带着照片小心翼翼走进一个精心装修的卧室,打开高腿衣柜的一个抽屉。我把照片从框里抽出来,用手绢把框架仔仔细细擦了个遍,然后塞进一叠衬衫下面。虽然算不上很高明,却是我心中最高明的做法了。
现在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了。如果人们听到声音,知道是枪声,警察早就来了。我把照片拿到卫生间,用随身携带的小折刀,把边角修整齐,用马桶冲走碎屑。又把照片放进胸袋,和之前的证物放在了一块儿,然后回到客厅。
死人的左手边有张低矮的桌子,上面放着个空玻璃杯。玻璃杯上可能有他的指纹。另一方面,可能有别人用它喝了一口,留下了印迹。当然,是个女人。她可能就坐在椅子的一个扶手上,脸上带着温柔、甜美的笑容,枪就放在她背后。一定是个女人,一个男人不可能在他如此完全放松的状态下开枪。我猜一下,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可不喜欢她在地板上留着自己的照片,留下后患。
我不敢拿这个杯子冒险,于是擦了擦杯子,然后做了件我不喜欢的事情——让他重新握了杯子,再放回到桌子上。至于这把枪,做了一样的处理。我把他的手放下——就在这个时候——垂下的这只手晃来晃去,就像老爷钟里的摆锤。我走到收音机的玻璃前,擦了擦。这会让他们觉得她相当聪明,总的来看,是一个不一样的女人——如果有不一样类型的女人的话。我收起了四根上面带有女人唇印的烟头——那上面有“卡门色”的唇膏——金发碧眼女郎尤其偏爱的颜色,我把它们扔进了厕所里的下水道。我用毛巾擦了擦几件泛光的物件,还有前门把手,就此收工。我不可能把这栋该死的房子都擦一遍。
我站着多看了兰斯洛特·古德温一会儿。血已经停止了流动,最后一滴血就停在下巴上,它将会留在那里,变黑变亮,像疣子一样永远留在那里。
我通过厨房和走廊撤了出来,走的时候又擦了几个门把手,在房子一边走了走,迅速环视了下街道,看不到任何人。我再次按了门铃,同时也擦了擦按钮和把手,就这样用一条丝带结束了今天的工作。我朝我的车走去,上了车,就走了。总共用了半个小时,而我却觉得像经历了一次南北战争。
离镇上还有三分之二路程的时候,我在阿里桑罗大街尽头停了下来,挤进一家杂货店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霍华德·梅尔顿办公室的电话。
一个欢快的声音说:“下午好,多乐美化妆品公司。”
“我找梅尔顿先生。”
“我会帮您接通他的秘书。”坐在偏僻又安全的角落,小巧的金发女郎用歌唱般的声音说道。
“我是范德格拉夫小姐,”这是好听的拉长的声音,通过对四分音的控制,可以增添魅力或者是傲慢,“请问是哪位找梅尔顿先生?”
“约翰·达尔马斯。”
“哦——梅尔顿先生认识您吗,达——哦——达尔马斯先生?”
“别再来这套,”我说,“问他去吧,姑娘。跟我,你还是省省吧。”
她的吸气声差点刺穿我的耳膜。
等了一会儿之后,响起了一阵咔嗒声,传来了梅尔顿厚实而严肃的声音:“我是梅尔顿。什么事?”
“我必须尽快见到你。”
“什么事?”他吼道。
“我说的你都听到了。事情有所进展,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吧?”
“哦——是的,是的,好,让我想想,我查一下台历。”
“跟你的台历一块儿见鬼去吧,”我说,“情况紧急,否则我也不会在今天打扰你。”
“体育俱乐部——十分钟后见,”他干净利落地说,“到阅览室找我。”
“我得多花点时间。”在他争辩前我就挂了电话。
事实上,我得用二十分钟。
体育俱乐部大厅的服务生麻利地大步走进旧电梯,很快就回来了,冲我点点头,跟我一块儿上了四楼,把我带到阅览室。
“先生,请往左边走。”
这个阅览室最重要的用途并非阅览。红木桌子上有报纸和杂志,墙上的玻璃后面是俱乐部创始人的油画肖像,上面还有盏灯照着。这个屋子的角角落落几乎都是靠背高大而且有斜度的皮革大椅子,一些老人坐在里面安详地睡觉,他们的脸因为上了年纪和患有高血压而呈现紫色。
我悄悄地溜到左边,看到梅尔顿坐在书架间隐蔽的角落,他背对房间,坐的那把椅子很高,却还不足以遮住他那满是黑发的大头。他旁边还停放了一把椅子,我坐到那把椅子上,给他使了个眼色。
“小声点,”他说,“这个地方是用来午睡的,说吧,什么事情?我雇用你,就是为了给自己减少麻烦,不是给自己继续添麻烦的。”
“知道,”我说着,把脸凑近他的脸,他身上有威士忌的味道,却又恰到好处,“她开枪把他打死了。”
他那呆板的眉毛向上一挑,双眼露出惊呆的神情,牙齿紧紧地咬一起。他轻轻地喘息着,眼睛朝下盯着在膝盖上扭转的一只大手。
“继续说。”他说话的语气像大理石一样沉重。
我转过头,透过椅子向后看了看。离我们最近的老家伙正睡得香甜,鼻孔里的细毛随着每次呼吸前前后后摆动。
“我离开后到了古德温的住处,敲门也没人回应,推了推后门,门是开着的,我就进去了。里面的收音机开着,但没有声音,有两个装着酒的杯子,在壁炉架下的地板上有一张相框摔碎的照片。古德温在椅子上被近距离枪杀,是接触性枪伤,枪在他右手边的地板上,是一把二五口径的自动手枪——一款女士手枪。他坐在那里好像从来不知道这些。我把酒杯、枪和门把手都擦了一遍,把他的指纹留在了该留的地方就走了。”
梅尔顿张开嘴又闭上,牙齿磨得吱吱响,双手握成拳,用冰冷而深邃的双眼盯着我。
“把照片给我。”他慢吞吞地说。
我从口袋里拿出照片来,给他看了看,但一直保持照片在我手里。
“朱莉娅!”说完后,他的呼吸就变成一种奇怪而尖锐的恸哭声,双手也瘫软了。我把照片塞回口袋里。“接下来呢?”他低声问。
“我也许被发现了,但肯定不是进去或出来的时候,那里后面有很多树,相当隐蔽。她有那样的枪吗?”
他耷拉下头,用双手抱着。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他把头托起来,手指分开摊在脸上,通过手指间的缝隙,对着我们前面的墙就说了起来。
“是的,只是我都不知道她会带枪。肯定是他把她给甩了,这个卑鄙小人。”他说话很轻却很冰冷。
“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说,“现在这种情况,可以鉴定为自杀吗?”
“说不准。他们会用石蜡检测他的手,验证他是否开了枪,现在这都是惯例了。有时候这种方法也不奏效,没什么嫌疑的话,他们没准儿就这么算了。不过,我不明白留下照片的意图。”
“我也不明白,”他这低沉的声音依然是透过指缝传出来的,“她肯定是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坏了。”
“哈哈。你要知道,我这次是孤注一掷,这个你懂吧?如果被捉住,就关乎到了我的执照。当然,也有那么一点被判为自杀的可能性,但是他看起来可不是那种类型的人。你得好好合作啊,梅尔顿。”
他冷冷一笑,转过头,正对着我,手依然放在脸上,透过指缝可以看到他眼睛隐约放射出来的光亮。
“你为什么要冒险做那些事情?”他轻声地问。
“我知道就见鬼了。可能单是那张照片就惹我生厌。人们可以为了你和她做的事,他可不配。”
“我得奖励给你五百块钱。”他说。
我往后靠了一下,冷冰冰地瞅了他一眼,说:“我不是给你加压。我是个硬汉——但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你全部都给我了吗?”
他没说话,沉默了很久。他站起来,扫视了一下房间,把手插进口袋,发出叮当声,然后又坐下。
“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两种说法都不对,”他说,“首先我没把这当作勒索——也不是为这件事埋单,这些钱也不够买单。在危急时刻,你冒额外的险,我就给你提供额外的报酬。假设朱莉娅什么都没做,也许就能解释这张照片的存在。在古德温的生活中还有其他的女人。一旦事情传出来,我跟它有半点干系,总公司都会把我开除。我从事的工作得谨慎对待,再加上进展得本来就不是很顺利,如果再被抓到什么把柄,就正中了他们下怀。”
“不是这个,”我说,“我是指,你是否把所有线索都提供给我了?”
他盯着地板,说:“没有,我隐瞒了一些事。以前认为这重要,现在看来倒是让情况更糟了。几天前,我在市中心遇到古德温之后,银行给我打电话,说兰斯洛特·古德温在那里兑现一张一千美元的支票,支票签署的名字是朱莉娅·梅尔顿。我告诉他们,梅尔顿夫人出城了,我跟古德温先生很熟,如果这合乎程序,对他检查不出问题,我不反对支票的兑现。”
“我猜想古德温拿到了钱。”
梅尔顿僵硬地耸耸肩。
“一个勒索女人的家伙,是吧?诈取支票,这样做简直就是个蠢货。梅尔顿,我会继续跟你合作下去,我极其讨厌那些新闻报纸记者,一副食尸鬼在城里见到了腐肉的德行,但是如果他们找上你,我就退出——如果能退出的话。”
他第一次笑了,说:“我马上就给你五百块钱。”
“那可不行。我就是你雇来找她的,如果我找到她,就收下这五百块——其他费用全免。”
“你会发现我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他说。
“我要一张便条,给在小鹿湖帮你看房子的那个海恩斯,我要进房里看看。我得让自己忘了去过切维蔡斯这个事情。”
他点点头,站起来,朝一张桌子走过去,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张用俱乐部信笺写的便条:
威廉·海恩斯先生,
小鹿湖
亲爱的比尔——请允许持便条的约翰·达尔马斯先生,参观我的房子。请全力协助他查看那里的房产。
谨致问候,
霍华德·梅尔顿。
我把便条折起来,和这几天所搜集的东西放在一起。梅尔顿一只手放在我肩上,“我会永远记住的,”他说,“你现在就要过去吗?”
“我是这么打算的。”
“你想找什么?”
“没什么,如果不从事发地点查起,我就真成傻瓜了。”
“当然。海恩斯是个不错的家伙,就是有点乖戾。他有个漂亮的金发太太,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祝你好运。”
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湿黏得跟腌鱼一样。
3 戴假肢的男人
不到两个小时我就到了圣贝纳迪诺,也就这次,这里跟洛杉矶一样凉爽,一点也不黏湿。我带了一杯咖啡,买了一品脱黑麦威士忌,加了车油,开始上坡。到泡沸泉的一路都是阴天。到了峡谷的时候,天一下子就放晴了,凉爽的空气弥漫其中。我总算到了大坝,往狮湖平静的蓝色流域望去,可以看到独木舟在湖水上划行,带舷外发动机的划艇和快艇搅动着湖水,平静的湖面因此泛起阵阵涟漪。那些花两块钱换来钓鱼许可的人,看来是要白白浪费时间了,在这余波荡漾的湖水中,恐怕连一毛钱的鱼也钓不到。
我向南岸走,从大坝开始,道路向两个方向延伸。通往南岸的路在一段高高突起的花岗岩间掠过。一棵棵黄松在路边挺直而立,高耸直刺向湛蓝的天空,空地上长着翠绿色的常绿灌木,一些少见的野生鸢尾花、白色和紫色的羽扇豆花和筋骨草花,还有号称“魔鬼的画笔”的橘黄山柳菊。道路的高度降到与湖面持平时,周围就出现了成堆的帐篷,成群的女孩儿,她们穿着短裤,有的坐在脚踏车或者小型摩托车上,有的在公路上悠闲散步,有的坐在树下,炫耀她们的大腿。我在畜牧场早就看够了四处走动的牛肉,对这也不足为奇了。
霍华德·梅尔顿说过,绕过雷德兰兹路旁的小湖,离狮峰就还有一英里。这条马路像磨损的沥青丝带,穿进周围的山脉,山坡上零星散落着一座座小房子。过了一会儿,柏油马路消失了,一条又窄又脏的小路溜进我的视野。在岔口有个牌子,上面写着:“小鹿湖,私人通道,请勿擅自进入。”我驶进私人通道,绕过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经过一个小瀑布,穿过一片黄松和黑橡树,在寂静中穿行着。一只松鼠坐在树枝上,把松果扯碎,像扔五彩纸屑一样,把碎片扔下来,用一只爪子生气地拍打松果,像是在对我发脾气。
这条小路突然来了个急转弯,绕过一棵大树,来到一扇五根栅栏钉成的门前,上面也挂着个牌子,写着“私人通道,闲人免入”。
我下车打开门,把车开了进去,又下车把门关上。顺着小路穿过蜿蜒几百英尺远的树林,在树木、岩石和野草的包围中,突然就出现了一个椭圆的小湖。这个小湖就像一滴露珠,滴落在卷起的树叶当中。小湖离我近的一边有座黄色的混凝土建的水坝,坝上搭了一条绳索做的扶手,旁边是一架陈旧的水车。水车旁是一间用当地木材搭建的小屋,上面还带着粗糙的树皮。小屋上竖着两个金属板烟囱,其中一个烟囱里还断断续续地往外冒着烟雾。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斧子的咚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