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斯贝恩说道:“我的同伴说如果你手里没枪就很,我可不想让你这样一个硬汉变,来拿我的枪吧。”他轻轻把手枪套踢出外套,离大下巴的脚更近了。大下巴弓着身子朝下看了看手枪,可是脖子已经再也弯不下去了。
他低声说:“我什么都说。”
“没人让你说话。我让你把枪捡起来,别让我再次把你打倒在地才肯照做。看,枪就在你手边呢。”
大下巴摇摇晃晃地跪下,双手慢慢合拢握紧枪柄。德斯贝恩则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好小子,现在你有枪了,你又变得厉害了,现在你可以杀死更多女人了。把枪从枪套里抽出来吧。”
大下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慢慢地把枪从皮套里抽了出来,跪在那里,双手拿着枪,悬在两腿之间。
“怎么,你不打算开枪杀人了吗?”德斯贝恩奚落了一番。
大下巴丢掉手枪,哭了起来。
“嘿,你这个家伙!”德斯贝恩厉声喊道,“把枪放回去,把它擦干净,别留下你拿过的痕迹。”
大下巴摸索着够着枪,拿起来,慢慢地塞进皮套。这几个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脸贴着皮套就倒在了地上。
德斯贝恩用一只手把大下巴一拎,他就仰面翻滚到了一旁。德斯贝恩把手枪套从地上捡起来,用手擦了擦手枪柄,把皮套别在腰上,捡起外套,穿在身上。
“现在,就让他把所知道的,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吧。”德斯贝恩说道,“我从来不相信,一个不愿开口的人会说什么。要不要抽支烟?”
我用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拆开了并抖出一根,把烟盒给他递了过去。我打开手电筒,照在突出来的那根烟和他伸出来拿烟的手上。
“不需要。”说完,他笨拙地拿出一根火柴,划着,放松地深深吸了一大口,我关掉手电筒。德斯贝恩望着山下的海,岸边的曲线,还有明亮的码头,补充道:“这上边还不错。”
“就是冷,”我说,“即使是夏天,也这么冷。我想喝一杯。”
“我也想喝,”德斯贝恩说道,“我一喝酒,就干不了活儿了。”
8 打针的人
德斯贝恩把车停靠在内外科综合大楼的前面,抬头看着六楼一扇透出灯光的窗户。这座大楼安装了一系列的散热翼,这样一来,每个办公室都有一个外突的部分。
“天哪!”德斯贝恩大叫道,“他已经在上面了,我猜那小子根本就没睡。看到停在街道上的那辆破车就知道。”
我起身下车,看到大楼大厅入口的侧面有一个一片漆黑的杂货店。一辆长长的黑色轿车规规矩矩地沿着地上的斜线,停在了停车位,看样子,车不是在凌晨三点停过来,更像是正午就停在了这里。轿车前面车牌的一侧有医生的徽章,上面是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那有两条蛇蜿蜒缠绕的手杖。我拿着手电筒向车里照了照,看了一下持照人的名字,关掉手电筒,朝德斯贝恩走过去。
“你说对了,”我说,“你怎么知道那是他的办公室?晚上这个时间点,他会做什么?”
“准备注射器,”他说,“我早就监视过他了,所以才知道这些。”
“为什么监视他?”
他看着我,什么也没说,而是转过头,看着汽车尾部说:“伙计,最近怎么样?”
这个厚重的声音,就像是从汽车里的毯子下面发出来的。“他喜欢开车,”德斯贝恩说道,“所有这些让人头疼的家伙都喜欢开着车,四处转悠。好了,我先把车开到小路上去,等会儿我们再一起上去。”
他关了车灯,沿着大楼的拐角缓缓前行,汽车的马达声消失在昏暗的月色中。街道对面,许多桉树点缀在一组公共网球场的周围,海洋里的阵阵海藻味儿沿着林荫大道飘散过来,弥漫在空中。
德斯贝恩沿着大楼的拐角走了回来,我们往前走到锁着的大厅门前,敲了敲厚重的玻璃板。远远地看到,大个青铜邮箱后面有个敞开的电梯,里面传出了亮光。一个老人从电梯里走出来,沿着走廊来到门口,手里拿着钥匙,站在里面打量着站在外面的我们。德斯贝恩举起他的警徽,老人眯起眼看了看,打开门,让我们进来后又把门锁上,走在我们后面,没说一句话。他沿着大厅回到电梯,重新整理了一下放在板凳上的自制垫子,戴着假牙说:“你们想干什么?”
老人的脸形很长,面色憔悴,就算没说话嘴里也像是在咕哝着。他的裤脚已经磨坏了,黑色鞋子的脚后跟也坏了,其中一只还翻了皮。他穿上这件蓝色的制服外套,就像把一匹马放进了畜栏里,空荡荡的。
德斯贝恩说:“奥斯特莱恩医生在楼上,是吧?”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我可没想让你觉得奇怪,”德斯贝恩说,“如果是的话,我早就穿粉红色紧身裤了。”
“没错,他是在楼上。”老人很不耐烦地说。
“你最后一次见格雷布是什么时候?就是四楼那个化验员。”
“我没见过这个人。”
“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班的,波普?”
“七点。”
“好吧,带我们去六楼。”
老头儿迅速关上电梯门,谨慎而缓慢地带我们上楼。到了六楼,他迅速地打开电梯门,像一尊灰暗的浮木雕像坐在那里。
德斯贝恩伸出手抢过套在老头儿脖子上的万能钥匙。
“嘿,你不能这么干!”老头儿尖叫道。
“谁说我不能?!”
老头儿被气得直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波普,你多大年纪了?”德斯贝恩问道。
“快六十了。”
“开什么玩笑,你怎么可能才六十,起码也得七十了吧!你是怎么拿到电梯工操作证的?”
老头儿气得一言不发,假牙咬得咯咯响。“这才对嘛,”德斯贝恩说道,“至于这种老把戏还是守口如瓶吧,这样你们的秘密才能守住。乘电梯下去吧。”
我们走出电梯,电梯又静静地沿着封闭竖井下降。德斯贝恩盯着走廊,摇晃手里钥匙环上松散的万能钥匙。“听着,”他说,“他的套间在走廊尽头,包含了四个房间。其中的一间接待室,是由一个办公室一分为二改建而成,另一半属于相邻的套房。在接待室外面与大厅墙的内侧之间有一条很窄的走廊,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小房间和一间诊室,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回答道,“你打算怎么办?破门而入?”
“他老婆死后我监视过这家伙一段时间。”
“真是失策,你怎么不监视那个红头发的护士!”我说,“就是今晚被干掉的那个女人。”
他那深邃的目光慢慢移向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要是有机会,没准儿早就那么做了。”他说道。
“得了吧,你都不知道她叫什么,”我盯着他说,“之前还是我告诉你的。”
他想了想,说:“她穿白色制服跟赤身死在床上的差别太大了,很难联系在一起。”
“的确是那么回事。”我说的时候也看着他。
“好了。现在你去敲医生诊室的门,就是从走廊尽头数起的第三间。我趁他给你开门的时候,偷偷溜进接待室,听听他都说些什么。”
“听起来不错,”我说道,“但是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沿着走廊来到诊室,诊室的门是用实木做的,做工精良,以至于屋内透不出一丝光亮。我把耳朵贴在德斯贝恩指示的门上,隐隐约约听到屋内的一些动静。我在走廊尽头向德斯贝恩点头示意,他慢慢地把万能钥匙插进门锁内。我用力地敲门,直到他从我的视线内一点点消失,溜进屋里。他身后的门立刻就关上了,我继续敲门。
门突然就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离我只有一英尺远的地方,吊灯的光照在他那沙黄色的头发上。他穿着一件短袖衬衫,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皮革公文包。他瘦得像根电线杆,眉毛是暗褐色的,一双眼睛透露出不快。他有一双漂亮而修长的手,指尖偏宽,却不显笨拙,指甲修剪得很短,精心打磨过。
我问:“是奥斯特莱恩医生吗?”
他点点头,喉结在瘦瘦的喉咙里微微颤动。
“这个时间来拜访,真的不太合适,”我说,“可是,想找你这个大忙人实在不容易。我是来自洛杉矶的私人侦探,我的客户是哈里·马特森。”
他要么是一点儿也不震惊,要么就是习惯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感受,什么感情变化都看不出来。他的喉结又动了一下,移动了一下手里的公文包,略显困惑地盯着它,朝后退了几步。
“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说话,明天再来吧。”他说。
“格雷布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我说道。
听到这个,他非常震惊,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但是我足以看得出来。“进来吧。”他低沉地说。
我进来后,他关上了门。房间里有一张貌似用黑色玻璃做的桌子,用铬管做的椅子,上边铺着粗糙的羊毛垫。隔壁房间的门半掩着,里边漆黑一片。我看到检验台上铺展着一条平平整整的床单,检验台的尾部还有脚蹬状的东西,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黑色玻璃桌上摆着一块干净的毛巾,毛巾上有大约一打注射器,针头摆在一旁。墙上有一个插电消毒柜,柜子里肯定有更多的针头和注射器,里面正在消毒。我走上前去看。此时,这个高个子、留着细长指甲的医生绕到桌子后面,坐了下来。
“看来有不少注射的活儿啊。”我说着,从桌子旁边拉过一把椅子。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依然压得很低。
“在你老婆被谋杀的这个案子上,或许我可以帮到你。”我说。
“你可真是个好人。”他说,“你怎么帮?”
“也许我能告诉你是谁杀了她。”我说。
一丝不自然的微笑在他脸上一闪而过,露出了几颗牙齿。他耸耸肩,说话的语气就像我们在讨论天气之类的话题,平白无奇。“你可真是个好人。我认为她是自杀,验尸官和警察的想法和我的是一个样子。当然,私家侦探可能就……”
“格雷布可不这么认为,”我没有丝毫歪曲事实的想法,“一个化验员把你妻子的血样换成了一氧化物中毒的样本。”
他暗褐色的眉毛下,一双深邃而忧郁的眼睛,十分镇静地盯着我。“你根本就没见到格雷布,”他说这些的时候,内心肯定一阵窃喜,“我碰巧听说他今天中午去了东部,他父亲在俄亥俄州去世了。”他起身走到插电消毒柜旁,看了看手表,关掉消毒柜。他重新回到座位,打开一个扁平的烟盒,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把烟盒顺着桌子推过来。接过烟盒,我也抽出来一根,扫视了一头昏暗的检验室,没有再发现什么别的东西。
“这可奇怪了,”我说道,“他老婆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大下巴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大下巴还把格雷布的老婆绑在了床上,坐在那里等着格雷布回家,趁机把他干掉。”
奥斯特莱恩医生茫然地看着我,手在桌子上摸索着找火柴,打开侧面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掏出一把白色枪柄的自动小手枪,握在手里,用另一只手扔给我一盒火柴。
“用不着掏枪,”我说道,“我们就是谈笔生意,这个生意会让你受益的。”
他把叼着的烟取下来,丢在桌子上。“我是不吸烟的,”他说,“刚才那么做不过是出于礼貌。很高兴听到你说不用动枪,虽说是用不着,但我宁愿拿在手里,总比要用的时候,手头没有强。好了,现在告诉我,大下巴是谁,在我报警之前,你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跟你说吧,这就是我来的目的,”我说道,“你老婆在万斯·康里德俱乐部大手笔玩轮盘赌,你在这里用这些小针头挣的钱差不多都被她输了,这速度不亚于你挣钱的速度。有谣传说你老婆跟万斯·康里德有暧昧的关系,可能你没在意这些。你每天晚上都得出诊,太忙了,对她来说可能称不上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可是,你应该很在乎钱,那可是你冒险挣来的——这个稍后再说。
“你老婆被杀的当晚,她在万斯·康里德俱乐部情绪失控,你被叫了过去,在她胳膊上打了一针,让她安静下来。康里德把她送了回去,你给办公室的护士海伦·马特森,也就是马特森的前妻,打电话,让她去你家里,看看你老婆是否安好。没过多久,马特森就发现她死在车库的车下。他马上联系你,你又给警察局的警长报了案,这件事马上就被人压了下来,就像能说会道的南方参议员突然变成了聋哑人,想再要一碗粥都无法表达。马特森,第一目击者,肯定有什么把柄。他想敲诈你,没成功,可能因为你做事低调,又很有骨气,也可能你的朋友安德斯警长告诉你,他所谓的把柄不足以作为证据。所以马特森打算勒索康里德,威胁他,说如果大陪审团查清事实,就会把所有矛头指向他的赌场,他就会被迫关门,并且在背后支持他的大股东都会不满而撤资。
“康里德肯定不喜欢被马特森辖制,所以他把此事告诉了莫斯·洛伦兹,现任市长的司机,以前是他手下的一个打手,也就是我刚才说的大下巴,康里德让他来处理马特森。马森特丢了他的执照之后,逃出了海湾城。但是他也有他自己的胆量,躲在洛杉矶的一栋公寓里一个人单干。公寓经理知道他的底细——其中的原因我不知道,我相信洛杉矶的警察会查出来的——他使马特森陷入困境。也就在今晚,大下巴进城,把马特森干掉了。”
我停了下来,看了看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他依然面不改色,只是眨了几次眼睛,翻转了一下手里的枪。他的办公室里静得出奇,我侧耳倾听隔壁房间的呼吸声,但是什么也听不到。
“马特森死了?”他慢慢地问道,“我可不希望你怀疑这事跟我有关。”他的脸上闪现一丝光亮。
“呃,我不知道啊。”我说道,“格雷布是你计划里唯一薄弱的环节,有人让他今天出城——要快——赶在马特森被杀之前,也许就是在中午。可能是有人给了他一大笔钱,因为我去他家里看过,可不像挣大钱的人住的地方。”
奥斯特莱恩医生急切地说:“康里德这个浑蛋!今天一大早给我打电话,让我打发格雷布出城。钱是我给的,但是——”他突然不说话了,懊悔地看着自己,又低头看着手里的枪。
“我相信你不知情,奥斯特莱恩医生。我真的相信你。放下枪吧,就放下一小会儿,好吗?”
“接着说,”他紧张地说,“接着往下说。”
“好,”我说,“还有很多事情啊。首先,洛杉矶警方已经发现了马特森的尸体,但是他们得明天才会去查。其一,因为太晚了;其二,他们把所有的事联系在一起时,就不想侦破此案了。康里德的俱乐部在洛杉矶市界内,并且我和你提到过的大陪审团也喜欢到那儿去玩。他们会抓捕莫斯·洛伦兹,他将避重就轻地认罪,在昆廷监狱待上几年。这种类似的事件发生以后,警察都是这么来处理的。接下来就说说我是怎么知道大下巴的所作所为吧,都是他亲口告诉我们的。我和一个朋友去找格雷布,发现格雷布太太躺在床上,被大下巴用胶带绑了起来,而大下巴就躲在那里。我们把他找了出来,带到山上,教训了一顿,他就什么都说了。这个家伙也够可怜的,制造了两起谋杀案,一点报酬也没捞到。”
“两起谋杀案?”奥斯特莱恩医生惊讶地问道。
“我一会儿再说这个,现在你想想你的处境吧,一会儿你会告诉我,是谁杀了你老婆。但有意思的是,我不一定会相信你的话。”
“老天爷!”他低语道,“老天爷!”他举起手枪指着我,我还没来得及躲开,他就又放了下去。
“我是奇迹的创造者,”我说道,“我是伟大的不计报酬的美国侦探。虽然马特森想雇我,但我从未和他交谈过。现在我就要告诉你,他手上有你什么把柄,你老婆是怎么被谋杀的以及为什么不是你干的。就像维也纳警方一样,凭借蛛丝马迹破查案件。”
他并没有被我的幽默逗乐,而是紧闭双唇,发出叹息声。一张苍老、阴郁而憔悴的脸,深深地掩藏在从干瘪的头盖骨上长出的浅沙黄色头发之下。
“马特森手上的把柄就是一只绿色的丝绒舞鞋,”我说道,“那是好莱坞的弗斯科伊尔为你老婆定做的,上边还标着她的号码。鞋子是新的,还没穿过。实际上他们给她做了两双一模一样的。马特森发现她的时候,那只鞋就穿在她的一只脚上。你知道马特森是在哪儿发现她的——在车库的地板上,从房子的侧门到那里必须穿过一段水泥路,所以她根本就没有穿着那双鞋走路,她是被别人扛过去的,因此她一定是被谋杀的。而给她穿鞋的人,拿了一只旧鞋,一只新鞋。马特森注意到了,就把那只新的偷走了。随后你让他进屋打电话报警,你本人却悄悄溜到屋里,取出另外一只穿过的舞鞋,穿在你老婆的脚上。你肯定知道是马特森拿走了那只鞋。至于你后来是否告诉别人,我就不确定了。没错吧?”
他低下了头,身体微微颤抖,但是握着骨柄自动手枪的那只手却纹丝不动。
“这就是你太太是如何被杀的。格雷布是某人的心头大患,这恰恰也证明了你太太并非死于一氧化物中毒。她被放到车下时就已经死了。她死于吗啡,当然,这是一个猜测,我承认,不过这绝对是非常合理的猜测,因为这是唯一杀害她,又能让你为凶手掩盖的做法。这对于手头上有吗啡、又有机会下手的人来说是非常简单。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在你那天晚上注射过的地方,再给她注射一定致命剂量的吗啡。你回到家里,发现她已经死了。因为你知道她的死因,所以你不得不掩盖真相,你不能把真相公之于世——因为你在从事吗啡交易。”
这回他笑了,挂在嘴角的笑容就像挂在破旧天花板角落上的蜘蛛网。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你真有意思,”他说道,“我本来想杀了你,可是你的想法真有意思。”
我指了指插电消毒柜,说:“在好莱坞有好多像你一样的医生,他们给别人打针。夜里提着皮包,里面塞满灌好注射液的注射器,东奔西走。他们可以防止那些吸毒和醉酒的家伙大吵大闹——当然是短时内。一旦那些家伙对药物产生依赖,麻烦可就大了。如果对于你的那些患者,没有照顾周全,他们就会沦落到被拘捕或者送入精神患者病房的地步。毋庸置疑,有工作的都会丢了饭碗,这里不乏一些身兼要职的大人物。任何一个落魄而且愤怒的瘾君子都有可能把你告到联邦政府里去。一旦政府开始调查你的病人,迟早会找到说出真相的,这可就麻烦了。所以你必须自保。首先就是你的麻醉剂不能完全通过合法渠道获取,我猜康里德肯定帮你搞定部分货源,这也是你容忍他搞到你太太和钱财的原因。”
奥斯特莱恩医生几近礼貌地说:“你没有任何隐瞒,是不是?”
“我为什么要隐瞒呢?这本来就是比较坦率的交谈而已,我又不能证实什么。马特森偷走的舞鞋能够很好地作为一个诱人的伎俩,却不足以成为法庭上的证据。就算是他们把格雷布逮捕回来做证,对辩护律师来说,对付他这样的家伙,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你想保住你的医疗执照,就得花上一大笔钱了。”
“所以现在我最好给你点钱,是这么个意思吧?”他平和地问道。
“不是,还是用你的钱去买份人身保险吧。我还需要说一点,坦白地讲,你是否承认谋杀了你老婆?”
“是我杀的。”他承认了,语气就像回答我他是否有烟一样轻松直接。
“我就知道你会承认,”我说道,“其实你不必这么做。杀害你老婆的当事人看不惯她以花钱如流水为乐;马特森所知道的一切她也知道;她想单独敲诈康里德。所以,昨晚她在布雷敦大街被杀害了,你再也不用包庇她了。我在她的壁炉架上看到了你的照片,上边写着“给你我全部的爱——利兰”,我把照片藏了起来。你真的再也不用包庇她了,海伦·马特森已经死了。”
枪声响起的时候,我摇摇晃晃地从椅子里摔了出来,看来我以为他不会朝我开枪是有点自欺欺人了,我还是不相信他竟然开枪了。椅子倒了,我四肢着地,此时从隔壁放着检验台、漆黑一片的房间内传出更大的一声枪响。
德斯贝恩从门里走过来,右手拿着尚在冒烟的枪。“小子,你竟然开了一枪!”他站在那里咧嘴一笑。
我站起来看到桌子对面的奥斯特莱恩医生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左手握着右手轻轻晃动着。他手里的枪不见了,我朝地板看去,发现枪掉在了桌子脚旁边。
“真是的,我就没打他,”德斯贝恩说道,“只不过是打那把枪罢了。”
“棒极了!”我说道,“如果他要打的是我的脑袋呢?”
德斯贝恩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是你招惹他那么做的,我会给你证明的,”他大声说,“可是你瞒着我关于那只绿色舞鞋的事情,是什么意思?”
“我厌倦了做你的傀儡,”我说,“我想自己拿主意。”
“你说的有多少是真的?”
“那只舞鞋在马特森手里,这里头肯定大有文章。我的猜测应该都没错。”
奥斯特莱恩医生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德斯贝恩拿手枪对着他晃了晃。这个脸庞瘦削、面色憔悴的人摇了摇头,走到墙边,倚靠在上面。
“是我把她杀了,”他有气无力地喃喃自语一般,“跟海伦无关,是我干的。报警吧!”
德斯贝恩的脸都扭曲了,他弯下腰捡起那把骨质手柄的枪,装进自己兜里,把他那把警枪放回胳膊下面。坐在桌子旁边,把电话拉到自己那里。
“看我怎么把凶杀案组的警长踢出局吧。”他慢吞吞地拉长语调。
9 有胆量的男人
小个子警长步伐轻快地走了进来,后脑勺扣着一顶帽子,身穿一件单薄的黑色外套,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右手还攥着什么东西,这东西肯定又大又重。小个子警长身后跟着两个便衣警察,其中一个正是威姆斯,满脸横肉,跟踪我去阿泰尔大街的家伙。被我们甩在阿尔圭洛大街的肖蒂走在最后面。
安德斯警长进门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不友好地对我笑了笑:“听说你在我们镇玩得不错啊。威姆斯,把他铐起来。”
一脸横肉的威姆斯绕着安德斯警长走过来,从左边的屁股兜里取出手铐,油腔滑调地对我说:“再次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看到你措手不及的窘样。”
德斯贝恩斜靠在检查室门外的墙上,叼着一根火柴,静静地观望。奥斯特莱恩医生又坐回了办公椅上,双手托着头,眼睛盯着光亮的黑色桌面,以及桌面上那块放着注射器针头的毛巾、小小的黑色万年历、台笔和几个英雄人物小摆件。奥斯特莱恩医生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真让人怀疑他是否还在呼吸。
德斯贝恩说:“警长,别冲动,这个家伙有个朋友在洛杉矶正在调查马特森谋杀案。而且,那个小记者有个当警察的姐夫,你都不知道这些吧。”
警长的下巴抽搐了一下,“威姆斯,等一下,”他转过头对德斯贝恩说,“你是说他们已经知道海伦·马特森在镇上被杀害了?”
奥斯特莱恩医生猛然抬起他那疲惫且憔悴的脸,然后又低了下去,修长的手指把脸捂得严严实实。
德斯贝恩说:“警长,我指的是哈里·马特森,他在洛杉矶被莫斯·洛伦兹杀死了,就发生在今天晚上。噢,不对,按现在的时间来说,应该是昨天晚上。”
警长一边听,一边咬着下唇,一副要把它吞下去的样子。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和这个私人侦探一起逮住了莫斯·洛伦兹,他当时躲在一个叫格雷布的男人家里,格雷布就是在奥斯特莱恩一案中动了手脚的化验员。莫斯躲在那里,好像是有人要把奥斯特莱恩的案子搞大,这样市长就能上一个新的台阶,然后在鲜花簇拥之下,对外吹嘘一番。如果格雷布和马特森夫妇不够小心的话,事情就会发展成这样。从目前情况来看,貌似离了婚的马特森夫妇又联合起来,要敲诈康里德,可是康里德最终把他们两个都杀死了。”
警长转过头,对他手下的人大声说:“都出去,到大厅里等着。”
我不认识的那个便衣警察打开门走了出去,威姆斯稍微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出去了。肖蒂的手刚拉开门的时候,德斯贝恩说:“我想让肖蒂说两句,他是个正派的警察,不像最近跟在你屁股后面的那两个刑警,不过是收受贿赂的败类。”
肖蒂松开手里的门,倚着墙,忍不住用手捂住嘴笑了,警长的脸红了,提高嗓门问:“是谁派你调查布雷敦大街谋杀案的?”
“是我自己主动参与的,警长。报警电话打进来一分钟左右的时候,我正好到了警察办公室,就和里德一起过去了,里德又叫上了肖蒂,其实我跟肖蒂都下班了。”
德斯贝恩咧嘴一笑,冷峻而慵懒,既不是开心,也不是得意,不过是随意一笑而已。
警长猛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枪,这是一支普通的一英尺长的“猪腿”左轮手枪,在他手里被运用得灵活自如。他厉声问道:“洛伦兹在哪里?”
“我把他藏起来了,不过你随时都可以把他传唤过来。我稍微给了他点教训,不过颇有收获,他开口说了很多。对不对,侦探?”
我说:“他也就说了一些做过与没做过之类的,不过你得到了你想要的答案。”
“我就喜欢那样的谈话方式,”德斯贝恩说,“警长,你不应该在那种杀人犯身上浪费时间。在你身边晃悠的那些警察根本不知道怎么查案,只知道在公寓里穿来穿去,敲诈那些独居的女人。警长,现在让我恢复原职吧,再分派给我八个人,我一定会把一切查个水落石出。”
警长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大枪,又看了看奥斯特莱恩医生低垂的头,轻声说:“这么说,是他把他老婆给杀了。虽然有这种可能性,但我怎么都不相信是他干的。”
“最好现在也别信,”我说,“是海伦·马特森杀了他老婆,奥斯特莱恩医生知道真相,他为她掩盖罪行,而你又为他掩盖罪行。直到现在,奥斯特莱恩医生还是执意不改。警长,在这样一个城镇里,如果一个姑娘犯了命案,能利用她的朋友和警察去掩盖罪行,那么肯定就有人开始勒索最初包庇她的那个人。”
警长咬了咬嘴唇,眼里露出不快,可这并没影响他思考,他在深沉地思考,轻声说:“难怪这件案子没有涉及她的线索。那么,洛伦兹……”
我接着说:“你再好好想想,洛伦兹并没有杀掉海伦·马特森。不错,他承认是他干的,可是德斯贝恩把他打成那副惨样,就算是说到麦金莱总统的死他都会承认是他干的。”
原本斜倚在墙上的德斯贝恩立直了身子,两只手懒洋洋地插在衣服口袋里,两条腿叉开站在那里,一缕黑色的头发在帽子边沿显露出来。
“什么?”德斯贝恩尽量控制自己,用温柔的语气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说:“洛伦兹没有杀害海伦·马特森,是有很多原因的。首先,洛伦兹那种头脑简单的家伙,不可能大费周折地把她杀死,他顶多把她打晕,让她躺在那里。其次,他并不知道格雷布已经在逃出城的路上,格雷布是受奥斯特莱恩医生的指使离开的,而奥斯特莱恩医生是按照万斯·康里德的意思办事。至于万斯·康里德本人呢,则去了北方,给自己提供了不在场的证明。如果洛伦兹不知道这些,他对海伦·马特森就一无所知。更何况,她从来没有去找过康里德,虽然的确冒出过这种想法。康里德不会那么蠢,冒险让一个相貌特征如此突出,一眼就能被记住的家伙,去海伦·马特森的公寓把她打晕。在洛杉矶除掉马特森就是另一回事了,那儿可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警长厉声说:“可是康里德俱乐部就在洛杉矶啊。”
“法律意义上讲是这么回事,”我说,“尽管它所处的位置和接待的客户都在海湾城以外,可它是海湾城的一部分——帮助发展了海湾城。”
肖蒂急忙说:“你怎么能这样跟警长说话?”
“让他说下去,”警长说,“好久没人跟我说过这种话了。”
我继续说:“至于到底是谁杀了海伦·马特森,还是问德斯贝恩吧。”
德斯贝恩发出刺耳的笑声,说:“没错,是我杀了海伦·马特森。”
奥斯特莱恩医生的脸从双手间抬起来,慢慢转向德斯贝恩,此时他的表情变得跟那个大个子警察一样了,呆板,冷漠。他伸出手去拉开桌子右手边的抽屉,肖蒂快速掏出手枪,说道:“不许动,医生。”
奥斯特莱恩医生耸耸肩,从抽屉里慢慢取出一个带玻璃塞的广口瓶子,他拔开塞子,把瓶口放在鼻子下面,没精打采地说:“不过是一瓶嗅盐罢了。”
肖蒂这才放松下来,把手枪收了回去。警长一边盯着我一边咬着嘴唇。德斯贝恩却看也没看,只是懒洋洋地兀自发笑,不停地笑着。
我说道:“他觉得我在胡说八道,你也觉得我在胡说八道,可我说的都是真的。他认识海伦——熟到可以给她一个带有他画像的镀金烟盒。我见过那个烟盒,上面有张手工上色的画像,染色水平可不怎么样,在那个时候我也只见过他一次。她告诉我,那个人是她分了手的老相好。直到后来,我才想起画像上的人是谁。可是,他向我隐瞒了认识她的事实,而且今天晚上,他在好多方面表现得不像一个警察。他没有帮我摆脱窘境,在我身边装出很友好的样子,这也不过是想确定我出现在总部楼下时,都掌握了哪些情况。他把洛伦兹打个半死,可不是为了让洛伦兹说出真相,而是为了让洛伦兹说出他想要的东西,包括承认自己杀了那个可能都不认识的马特森太太。
“是谁打电话报警,告诉警察那里有凶杀案呢?是德斯贝恩。案发后是谁不请自来,擅自参与调查呢?是德斯贝恩。是谁因为不能提供更好的生活被抛弃,出于嫉妒,愤怒地把那个姑娘的身体抓伤呢?是德斯贝恩。是谁的右手指甲里面残留着能让警方化验员从中得到重大发现的血液和表皮呢?还是德斯贝恩。不信的话,就检查一下吧,我已经看过了。”
警长的头好像安在了枢轴上一样,慢慢扭转过来。他招呼了一声,门立马被打开,先前出去的两个人进到屋里。德斯贝恩一动不动,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仿佛是被刻上去的,似乎这个空洞、无意义的笑容将永远停留在那里。
他平静地说:“你这个家伙,我把你当成朋友。真是没想到,侦探,你竟然有这种天方夜谭的想法。”
警长冷酷地说:“这完全讲不通。如果德斯贝恩确实杀了她,那么他就是那个陷害你的人,可他又是帮你洗脱嫌疑的人。这该怎么解释?”
我说:“听着,你可以调查德斯贝恩到底认不认识那个姑娘,以及他们熟到了哪种程度。你也可以调查出德斯贝恩今晚有多少时间是无法做出解释的,倒是让他解释看看。你也可以调查出德斯贝恩的指甲缝里面到底有没有血迹和表皮,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检验出那些到底是不是来自那位姑娘。看看那些东西到底是不是在他打莫斯·洛伦兹,或者其他人之前,就已经在他的指甲缝里了,他可没有用指甲去抓洛伦兹。我说的这些是你需要做的和可以使用的方法。我想他是不会认罪的。
“至于他陷害我那件事,我是这样认为的。德斯贝恩跟踪那个女孩去了康里德俱乐部,或者是他知道她在那里,就随后去了。他看见那个女孩和我一起出来,也看到我把她扶进我的车里,这些足以让他抓狂,所以才把我打晕。而海伦·马特森害怕极了,不敢不帮他把我拖到她的公寓里。对于这些,我一点儿记忆也没有,如果能记起来就好了,可惜啊,没有。不管怎么样,他们把我拖了上去,他们还吵了一架,德斯贝恩先把她打晕,又故意杀害了海伦·马特森。德斯贝恩杀完人后有了一个愚蠢的想法,就是把这变成一场强奸杀人案,栽赃陷害我。然后他就逃之夭夭,并报了警,强行参与调查。我在被抓之前,就已经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