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毛巾裹在左手上,用力伸直胳膊,把手从玻璃碎了的地方伸进去,打开窗钩,然后我又爬到另一个窗台,把之前溜出来的那扇窗户关上。这会留下指纹,我并不指望毁掉我来过海伦·马特森公寓的证据,我所需要的是澄清来这里的原因。
我往下面的街道看了看,一个路人连头都没抬就上了车。我要溜进去的这个房间里漆黑一片,我打开窗户,爬了进去。浴缸里满是碎玻璃,我跳到地板上,打开了灯,然后把浴缸里的玻璃捡起来,包在毛巾里藏了起来。我在房间拿了一条毛巾擦了擦窗台和刚才我踩过的浴缸边沿。然后拿着枪,打开了浴室门。
这个公寓可大多了,我在的这个房间里有一对单人床,上面铺着粉色的防尘罩。这两张床铺得整齐漂亮,就是上面什么都没有放。穿过卧室,就来到了客厅,所有的门窗都是紧闭的,导致里面充斥着浓厚的霉味。我打开落地台灯,伸出一只手指,摸了摸沙发扶手,再一看,全是灰尘。客厅有一台座式收音机,一个酷似灰沙斗的大书架,一个装满未拆封小说的大书柜。一个潮湿的高脚柜,上面放着一根虹吸管和一瓶酒,还有四个带条纹的杯子,倒扣在柜子上。我闻了闻这酒,是威士忌,只是喝了一点点,头就更加难受,但其他部位顿时舒服多了。
我开着灯又返回到卧室,翻看了一下衣柜和壁橱。一个壁橱里有些男装,还都是定做的。衣服上有裁缝在标签上写的乔治·塔尔伯特。乔治的衣服对我来说,有点小。我又翻了翻衣柜,找到了一套我差不多能穿下的睡裤,从壁橱里找到一件浴袍和一双拖鞋。我赶紧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
我洗完澡,只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杜松子酒味。现在听不到任何噪声或者是敲门声。我猜测他们肯定是在海伦·马特森的公寓里用粉笔和绳子做各种标记。我穿上塔尔伯特先生的睡裤、浴袍和拖鞋,喷了他的一些发胶,又用他的梳子把头发整理了一番。我此时此刻就希望塔尔伯特夫妇正在哪儿玩得起劲,千万别着急回家。
我返回到客厅,又喝了他一点儿苏格兰威士忌,抽了他一支烟。我打开大门的锁,听到大厅里有人在咳嗽。我打开门倚在门框上向外望去。一个身穿警服的人倚着对面的墙——他身材矮小,金发碧眼,目光犀利。他穿着笔挺的蓝色裤子,裤脚锋利得跟刀刃似的。整个人看起来整洁干净,并透露出内在的能力和爱管闲事的个性。
我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道:“警官,发生什么事了?”
他用红褐色带有金色斑点的眼睛看着我,目光犀利,这在金发碧眼的人中很少见。“你的隔壁出了点儿事,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他的语气略微有些刻薄。
“那个红头发的人?”我说,“哦,哦。原来是例行公事,办案搜查。来点儿酒吗?”
他依然用审慎的目光注视着我,然后往走廊喊了一声“嘿,阿尔”。
一个男人从一扇开着的门里走了出来,他大概六英尺高,二百磅左右重,黑色的头发干枯如柴,眼窝深陷,目光呆滞。他就是我那天晚上在海湾城总部见过的阿尔·德斯贝恩。
他不慌不忙地走过来。穿制服的警察说:“他是隔壁的住户。”
阿尔·德斯贝恩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空洞得和黑色板岩一样,什么都看不出来,他用几近温柔的语气问我:“你叫什么?”
“乔治·塔尔伯特。”我用并不刺耳的声音回答。
“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我是指,我们过来之前。”
“哦,我觉得是有人在吵架,就在午夜的时候。这事儿在这里并不稀奇。”我跷起拇指,指了指死去女孩儿的公寓。
“就这些?你和这位女士很熟?”
“不熟啊,我倒是想认识她呢。”
“你不会想认识她的,”他说,“她已经死了。”
他伸出大而有力的手挡在我胸前,把我推回了公寓。他的手没有移开,目光敏捷地扫了一眼我浴袍的侧兜,就又落到我的脸。他把我往房间里推了八英尺的时候,转过头说:“肖蒂,进来,把门关上。”
肖蒂按照他说的做了,敏捷的小眼睛闪闪发光。“真会编,”德斯贝恩突然说道,“肖蒂,拿枪对准他。”
肖蒂轻快地打开黑色枪套,闪电般取出手枪。他舔舔嘴唇,“嘿,伙计,”他轻声地说,“嘿,伙计。”他迅速地打开手铐,“你是怎么知道的,阿尔?”
“知道什么?”德斯贝恩继续盯着我的眼睛。他轻声对我说,“你要下去做什么?下楼买份报纸吗?”
“呀,”肖蒂说道,“他就是凶手,肯定是。他从浴室窗户跳进来,然后穿上房主的衣服。房主没在家,瞧这儿灰尘多,窗户都紧紧关着,空气都不能流通。”
德斯贝恩说道:“肖蒂是个出色的警察,别让他动手,他可不怕弄出什么事来。”
我问道:“他这么热,为什么还穿着制服?”
肖蒂涨红了脸,德斯贝恩说道:“肖蒂,快点找到他的衣服和手枪,动作快点。如果我们快点的话,这就是我们的案子了。”
肖蒂说道:“可是,没有派你参与这个案子。”
“我又不会丢了饭碗。”
“我怕我丢了饭碗。”
“伙计,快点。隔壁那个里德,笨得连鞋盒子里的蛾子都逮不住。”
肖蒂冲进了卧室,德斯贝恩和我一动不动地站着,此时他已经把手从我胸膛移开,垂到一边。“别告诉我,”他慢吞吞地说,“让我自己猜。”
我们听到肖蒂匆匆的开门声,然后是他得手后的欢呼。他左手拿着我的钱包,右手拿着我的枪从屋里出来。他用手绢拿着枪的瞄准器看了看。“这把枪打过子弹,他肯定不是塔尔伯特。”
德斯贝恩对着我淡淡一笑,表情毫无变化,只是轻轻扬起冷酷的嘴角,面色毫无改变。
“是这样吧,”他说,“是这样吧。”他用钢铁一般有力的手把我一下子推开了。“亲爱的,快点穿上衣服,用不着系领带,我们带你去别的地方!”
6 拿回我的枪
我们走出房间,来到走廊的时候,看到灯光从海伦·马特森公寓里敞开的门中透了出来。两个男人拿着一个篓子,站在门外吸烟。从女人死去的地方传来一阵争吵声。
我们沿着走廊拐了个弯,就到了楼梯口,一层一层地往下走,一直来到大厅。在那里围着六个睁着大眼睛的人——三个身穿浴袍的女人,一个戴着绿色遮光镜,看似当地新闻编辑的秃顶男人,两个在较暗的地方踌躇的人,还有一个身穿制服,小声吹着口哨,在靠近前门的地方走来走去的人。我们出去的时候从他身边走过,他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在外面的人行道上也聚集了一群人。
德斯贝恩说:“在我们这种小镇上,这可是个非比寻常的夜晚。”
我们朝一辆没有警徽的小轿车走去,德斯贝恩溜进驾驶座,示意我坐到他旁边。肖蒂就坐在了后面,他早就把枪放回到了皮套中,但是上面的扣子还开着,手就搭在旁边,这样随时可以行动。
德斯贝恩突然发动汽车,害得我身子往后一仰,顶在了靠垫上。我们在通往东边的路口来了个急转弯,外侧的两个轮子都要飞了起来。就在我们转弯的时候,半个街区以外的一辆黑色大车顶着两个聚光灯,急速追了过来。
德斯贝恩朝车窗外吐了口痰,拖长腔调慢吞吞地说:“那是警长,他做什么都会迟到。伙计,我们这么做会不会惹火他?”
肖蒂在后座不耐烦地回答说:“是啊,会停职30天。”
德斯贝恩说道:“别跟个胆小鬼似的,没准儿你还能回到重案组呢。”
“我宁愿守住这身制服和饭碗。”肖蒂说道。
德斯贝恩疾速穿过十个街区后,开始减速,肖蒂说:“这可不是去总部的路。”
德斯贝恩说道:“别犯傻了。”
他减慢车速,左转驶入一条寂静昏暗的居民区街道,街道两旁除了耸立着一排排针叶树,还有一片片整齐的小草坪,再往里是井然有序排列的小房子。他稳稳地踩了刹车,把车子停在路边,熄灭发动机,转过身,把手搭在后座上,看着那个“目光敏锐”、穿着制服的人。
“肖蒂,你认为是这个家伙朝她开的枪?”
“他的枪有发射子弹的迹象。”
“把包里那支大手电拿出来,看看他的后脑勺。”
肖蒂应了一声,在后面一阵胡乱翻找,随着“咔嗒”的一声,一道耀眼的白光从手电筒硕大的钟形头上发出来,打在我头上。那小子离我很近,我都能听到他的喘气声,他伸出手来,按在我脑勺的伤口上,疼得我喊出了声。肖蒂关掉手电筒,我们又陷入了街道的黑暗之中。
肖蒂说:“我猜,他是被人打了一棒子。”
德斯贝恩冷漠地说:“那个女的也是被人打晕的,虽然不明显,但的确有伤痕。只有把她打晕了,才能把她的衣服脱下来,再制造几处抓痕,这样就会像你看到的,抓痕处有血流出来。那个人是先用浴巾把枪裹起来,才把她打死的,这样就没人会听到枪声。肖蒂,是谁报的警?”
“我怎么会知道!就在你来前两三分钟,一个家伙打来电话,你到的时候,里德还在找摄影记者呢。不过接线员说打电话的那个家伙嗓音挺粗。”
“好吧,肖蒂,如果是你杀了那个女的,你怎么逃走?”
“我会直接走出去,”肖蒂说,“为什么不呢?嘿嘿。”他冲我喊道,“你为什么不直接走出去?”
我说:“这是秘密。”
德斯贝恩不紧不慢地说:“肖蒂,你不会从通风井爬出去,是吧?你不会冲进隔壁的公寓,假装住在那里,是吧?你也不会报警,让他们上楼,缉拿凶手,是吧?”
“该死,”肖蒂说,“是这个家伙报的警?没错,你刚才说的事情我一件也不会做。”
“凶手也不会这么做,”德斯贝恩说,“这么一来,就只能是他了。是他报的警。”
“有些性虐狂老是做些常人想不到的怪事,”肖蒂说道,“这个家伙没准儿是个帮凶,另外一个家伙想让他做替罪羊,就用棍棒把他打晕。”
德斯贝恩发出刺耳的笑声。“喂,性虐狂,”他一边说,一边用枪管般坚硬的手指戳着我的肋骨,“你看,我们这几个傻瓜,把工作抛到一边儿,坐在这里——或者该说,我们这里有一个正在工作的人——把所有想法都说了,而你这个知道所有真相的家伙,却闭口不言。我们甚至连死的那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是我在康里德俱乐部带回来的一个红发女人,”我说,“不对,是她把我带回来的。”
“你不知道她的名字或者别的什么信息?”
“不知道,她喝醉了,我带她出来透透气,然后她就要求我带她离开那个地方,我正让她进车的时候就有人把我打晕了。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就躺在了公寓的地板上,而她已经死了。”
德斯贝恩问道:“你在康里德俱乐部的酒吧里做什么?”
“去剪头发,”我说,“你在酒吧能做什么?这个红发女郎喝多了,看起来有些不安,她还往大厅经理的脸上泼了一杯酒,我有点儿替她难过。”
“我也有点儿替这个红发女郎难过。”德斯贝恩说道,“把你打晕的家伙竟然能把你搬上那个公寓,看来得是个大块头了。”
我说:“你被打晕过吗?”
“没有,”德斯贝恩说道,“肖蒂,你呢?”
肖蒂有些不高兴,说他也没遇到这种事情。
“好吧,”我说,“这跟喝醉了是一样的。可能我在车上的时候就苏醒了过来,那个家伙拿枪指着我,让我保持安静,再逼着我和那个女孩儿走进公寓,没准儿那个女孩儿认识他。我们上去以后,他再次把我打晕。这样一来,两次被打晕期间的事情就记不得了。”
“我听说过这种说法,”德斯贝恩说,“但是从来不相信。”
“好吧,是这样的,”我说。“肯定就是这样的。首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再者,那个家伙也不可能徒手把我搬上楼。”
“我能,”德斯贝恩说,“我抬过比你更重的人。”
“好吧,”我说,“是他把我抬上去的。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肖蒂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把一个人打晕没什么可麻烦的,”德斯贝恩说,“把手枪和钱包递过来。”
肖蒂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德斯贝恩接过枪闻了闻,草率地把枪塞进侧兜,而且是靠近我的那个侧兜。他打开钱包,借助仪表的光看了看,就收了起来。他发动汽车,在街道中间转了个弯,快速驶回阿尔圭洛大道,往东转,在一个卖酒的商店前停了下来。这个店挂着一个红色的霓虹灯招牌,虽然很晚了,店门依然敞开着。
德斯贝恩转过头,说:“肖蒂,跑进去,给办公室打个电话。告诉警官,我们得到一个重大线索,正在追捕布雷敦大街凶杀案中的嫌疑犯。让他转告警长,这个案子他快出局了。”
肖蒂下了车,砰的一声关上后门,嘴里念叨着什么,快速穿过人行道,走进商店。
德斯贝恩猛然发动汽车,以每小时40码的速度穿过第一个街区。他从内心深处发出一阵笑声,在下一个街区开到了50码,他沿着街道拐来拐去,最终在校舍外的一棵胡椒树下停了下来。
我趁他刹车前倾的时候,把枪夺了回来。他冷笑一声,朝车窗外吐了口痰。
“没事儿,”他说,“我把枪放这儿就是为了让你拿回去。我跟‘紫罗兰’马基谈过,那个小记者从洛杉矶打来电话告诉我,已经找到了马特森,现在他们正在审问公寓里的一个家伙。”
我从他身边挪回我坐的那一角,镇定自若地把拿枪的手放在两膝间。“警官,我们已经出了海湾城的管辖范围,”我告诉他,“马基怎么说的?”
“他说他给了你有关马特森的线索,但是不知道你跟他是否取得了联系。公寓里的那个家伙——我没听到他的名字——在一条小路抛弃一具死尸的时候,被几个酒鬼撞上了。马基说如果你已经和马特森取得联系并了解他的情况,你可能就遇到了麻烦,可能被打晕,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具尸体的旁边。”
“我没和马特森联系过。”我说。
我可以察觉到德斯贝恩浓黑粗犷的眉毛下的眼睛在盯着我。
“但是你的确陷入了麻烦。”他说。
我用左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我右手握着枪,说:“我明白了,你过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安排你接手这个案件。现在,你要带着嫌疑犯出城,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片混乱——除非我找到对我有利的说辞。”
“我也是如此,”我说,“我想我们应该合作,破获这三起凶杀案。”
“三起?”
“是啊。海伦·马特森一案,哈里·马特森一案和奥斯特莱恩医生的老婆一案。他们先后被杀。”
“我抛开了肖蒂,”德斯贝恩平静地说,“因为他过于谨慎,而警长就喜欢这种谨小慎微的人,肖蒂会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我们从哪里下手?”
“我们最好从一个叫格雷布的人入手,他在内外科综合大楼管理一间实验室。我觉得在奥斯特莱恩一案中,他交上去的报告是假的。他们把这告诉你了吗?”
“他们用的是洛杉矶广播,他们不会用这种方式联系自己的警察。”
他身子往前倾了一点儿,再次启动汽车。
“你可以把我的钱包还我,”我说,“这样我也就可以把枪收起来了。”
他发出刺耳的笑声,把钱包给了我。
7 大下巴
我们要找的化验员住在远离城镇的第九街,他的房子是一栋管理不善的框架平房。路旁的一大丛绣球花灌木上面落满尘土,低矮的植被也是一副养分不足的模样,这些看起来就像一个试图实现“无为而治”的人所创作出来的作品。
我们到了比较显眼的地方时德斯贝恩熄了车灯,说:“需要帮助的时候,就吹口哨,如果遭到警察围堵,就藏到第十大街,我会绕过去接你。不过,我猜今晚他们也不会过来,布雷敦大街死的那个女人就够他们忙了。”
我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安静的街区,在朦胧的月光下穿过街道,走向那栋房子。房子的前门与街道构成一个直角,从影子中看起来像是房子建好后添加上去的一个房间。我按下门铃,听到从后面某个地方传来铃声,可是没有人回应。我又按了两次,推了推前门,发现门是锁着的。
我离开狭窄的门廊,沿着房子的北侧,绕到后面空地上的一间小车库。车库的门关着,还上了一把挂锁。这样的锁,只要憋足力气,弄开不成问题。我俯下身子,透过门缝,用袖珍手电筒往里照着,看到了汽车轮胎。我再次回到房子的前门,使劲地敲门。
前面房间的窗户嘎吱作响,从顶部拉下来大约一半。窗户后面是垂下来的窗帘,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一个浑厚嘶哑的声音问道:“什么事?”
“请问是格雷布先生吗?”
“是的。”
“我想和您谈谈——有件重要的事情。”
“先生,我已经睡下了,明天再来吧。”
这种语气听起来可不像是一位化验员发出来的,倒像是很久之前我从电话里听到的声音,没错,就是前天晚上,在丁尼生·阿姆斯公寓里。
我说:“好吧,格雷布先生,我就去办公室找您吧。请问您的办公室在哪里?”
一阵沉默后,他说:“嘿,你再敲,别怪我出去痛扁你一顿。”
“这样没办法解决问题,格雷布先生。”我说,“既然您已经起来了,就不能给我几分钟的时间吗?”
“少废话,这样会吵醒我太太的,她生病了,如果我出去……”
“晚安,格雷布先生。”我说道。
在柔和朦胧的月光中,我顺着小路,回到停靠在远处的黑色汽车那儿,说:“看来是两个人干的活儿。里面有个不好对付的人,我猜他就是从洛杉矶打过电话来的大下巴。”
“天哪!不就是杀了马特森的家伙吗?”德斯贝恩挪向我这边的车窗,探出头,利索地朝外吐了一口痰,这口痰越过了八英尺之外的消防栓,我没说什么。
德斯贝恩说道:“如果这个被称为大下巴的人就是莫斯·洛伦兹,我肯定认识。没准儿我们还能得到更大的线索。”
“就像电台里说的那些警察一样?”我问道。
“你怕了?”
“我?”我回答说,“我当然怕了。汽车就在车库里,所以可能他已经把格雷布困在里面,正在考虑该怎么处置他……”
“如果在里面的人真是莫斯·洛伦兹,他可是个没有头脑的家伙。”德斯贝恩粗鲁地说,“那个人平时都是醉醺醺的,两种情况除外——一种是拿枪的时候,另一种是开车的时候。”
“还有拿金属棍的时候,”我说道,“我想说的是,格雷布可能出去的时候就没开车,然后大下巴……”
德斯贝恩弯腰看了一下仪表盘上的钟表,说道:“我猜他已经开溜了,这个时间他本应该是在家里的。他肯定是得到消息,为了躲避麻烦逃走了。”
“你到底去还是不去?”我打断了他,“谁会给他报信?”
“肯定是最初指使他的那个人,当然了,如果他的确是受人指使的话。”德斯贝恩咔嗒一声打开车门,走了下来,站在原地望着街道对面。他撩开外套,松了松肩带里的枪。“也许我能骗过他,”德斯贝恩说道,“要让他看到你的手里什么也没拿,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我们穿过街道,走到门廊前,德斯贝恩倚在门铃上。
一个咆哮的声音再次从破旧的墨绿色窗帘后面那扇半开的窗户里传出来:“谁?”
“喂,莫斯。”德斯贝恩说道。
“什么?”
“莫斯,我是阿尔·德斯贝恩,这事我也有份儿。”
接下来是沉寂——相当长一段时间令人窒息的沉寂之后,一个浑厚嘶哑的声音问道:“跟你一起的是谁?”
“从洛杉矶过来的一位朋友,一个值得信赖的家伙。”更长时间的一阵沉寂之后,“你们想做什么?”
“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还有一位夫人,她听不到你说话的。”
“格雷布在哪里?”
“是啊,他在哪儿呢?警察先生,你想干什么?快说!”
德斯贝恩很镇静,就像在家里,坐在收音机旁的靠背椅上一样,说:“莫斯,我们在为同一个人做事。”
“哈哈。”大下巴笑了。
“马特森被发现死在洛杉矶,并且市里的那些警察已经把他跟那个奥斯特莱恩夫人联系了起来,我们就马上赶过来。大人物已经托词去了北方,但是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那个声音说:“呵,胡扯!”但是很明显,他的语气已经有一丝质疑。
“这看起来不是小事儿,”德斯贝恩说道,“快点,出来吧。你可以看到,我们没拿任何对你不利的东西。”
“等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你们就会拿出来了。”大下巴说道。
“你不会真是个胆小鬼吧。”德斯贝恩嘲笑道。
窗户旁边的窗帘沙沙作响,看来那只手已经把它放下去了,窗格被拉了上去。我举起双手。
德斯贝恩怒吼道:“别犯傻。这个家伙跟我们是一伙的,我们得让他安然无恙。”
房子里面传来微弱的脚步声。前门打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后,手里拿着一把很大的柯尔特左轮手枪。大下巴这个名字太适合他了:他那宽大的下巴在脸上像个排障器一样醒目。他比德斯贝恩块头还大——大得还不是一星半点。
“有事快说!”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屋里退。
德斯贝恩泰然自若地举起没拿任何东西的双手,保持手心向外,左脚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前移动了一步,朝大下巴的腹股沟踢去——就这样——虽然被枪指着,动起手来却依然干脆利落。
我们掏出枪的时候,大下巴依然在做着斗争。当然了,是他内心的斗争,他的右手挣扎着举起枪,扣动扳机,疼痛感抑制了他所有的欲望,现在只想弯下身子,痛喊一声。正是他这一时的内心挣扎,导致他既没来得及开枪,也没来得及呻吟,就被我们痛打了一番。德斯贝恩打他头部的同时我猛击了他的右手腕。我本想打他的下巴,那里太吸引我的注意力了,可是他的手腕距离枪最近。大下巴的枪掉了,他自己也撑不住了,刹那间朝我们扑倒过来。我们抓住并支撑着他,他的头在我们中间,呼出的气体里夹杂着热度和臭味,迎面扑来。很快他的下身就瘫软了,我们压着他,倒在了门厅里。
德斯贝恩咕哝了几声,挣扎着站了起来,关上门。他把那个半清醒、痛苦呻吟着的大块头翻了个个儿,把大块头的手拖向后背,在手腕上扣了手铐。
我们沿着大厅往里走,发现左边的房间有台灯发出的微弱光芒,而小台灯上还罩了一张报纸。德斯贝恩撩起报纸,我们发现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情形惨不忍睹,但起码没被他杀害。她躺在肮脏的睡衣里,眼睛瞪得圆圆的,充斥着愤怒与恐惧。她的嘴、手腕、脚踝和膝盖都被绑上了胶带,每只耳朵里都塞了厚厚的一团棉花。被两英尺厚的胶带粘住的嘴里传出一阵模糊虚弱的声音。德斯贝恩把灯罩往下弯了一点儿。她一脸的雀斑,头发也染过,又长出了黑色的发根,颧骨周围有轻微的擦伤。
“我是警察,你是格雷布太太吗?”德斯贝恩问道。
那个女人抽搐了一下,痛苦地盯着德斯贝恩。我拔出塞在她耳朵里的棉花,说:“你重新问一遍吧。”
“你是格雷布太太吗?”
她点点头。
德斯贝恩捏住她嘴上的胶带的一头,因为恐惧,她的目光避到一边。他快速扯下胶带,急忙用手捂住她的嘴。他弯着身子站在那儿,左手拿着胶带——一个体形高大、皮肤黝黑、面无表情的警察冷漠得跟水泥搅拌机没什么区别。
“答应我不要叫出声。”他说。
那个女人费力地点点头,德斯贝恩把手移开,问:“格雷布在哪里?”
他把她身上剩余的胶带也都扯了下来。
她喘了一口气,染了红指甲的手搭在前额,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他没回家。”
“这个大块头到这里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她没精打采地回答,“我听到门铃声就打开门,他一进来就抓住我。那个残暴的大个子把我绑了起来,问我丈夫在哪里,我说不知道,他就打我的脸,打了好几巴掌。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有些相信我了。他问我丈夫为什么没开车出去,我说我丈夫从不开车,都是走着去上班。那个大个子就站在角落里沉默不语,动也不动,连烟都没抽。”
“他打过电话吗?”德斯贝恩问道。
“没有。”
“你从前见过他吗?”
“没有。”
“穿上衣服,”德斯贝恩说道,“去找你的朋友,到她们那里过夜吧。”
她盯着德斯贝恩,慢慢地在床上坐了起来,抚顺凌乱的头发。她刚要张嘴,就被德斯贝恩的手紧紧地捂住了。
“不要出声,”他严厉地说道,“据我们所知,你丈夫没发生什么意外。就算真发生了什么,你也不会觉得太意外吧。”
那个女人把他的手甩开,下了床,走到写字台前,从里面拿出一品脱威士忌。她拧下瓶盖,直接对着瓶子喝了一口。“是的,”她用沙哑而有力度的声音说,“换作你,你又会怎么做?就算挣一分钱都得拍那群医生的马屁才行,该死的是就算是这样,到最后也挣不到什么。”她又喝了一口。
“我可能会调换血液样本。”德斯贝恩说道。
那个女人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看着我耸了耸肩,“可能卖毒品,”他说,“他可能去卖这个,根据他的生活条件来看,肯定卖得也不多。”他轻蔑地环顾着房子,“夫人,赶紧穿上衣服。”
我们走出房间,关上门。德斯贝恩弯下身,看着大个子,此时大个子侧身仰面躺在地板上,张着嘴,一个劲儿呻吟,没有彻底昏迷过去,却也无法意识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德斯贝恩依然在那里弯着身子,站在先前大厅里那盏灯所发出的微弱光线里,看着手里攥着的胶带,突然放声大笑,狠狠地把胶带朝大下巴的嘴砸了过去。
“有办法让他自己走吗?”他问道,“我他妈可不愿意拖着他。”
“我不知道,”我回答,“我只是照你的意思办事,不过,我们要去哪里?”
“去山顶,那里安静,还能听到鸟叫。”德斯贝恩冷酷地说。
我坐在汽车的脚踏板上,把钟状的手电筒悬在双膝之间。灯光不太明亮,但是对于德斯贝恩对付大下巴来说,已是绰绰有余。在我们上方是一座有顶的蓄水池,从那里可以沿着斜坡走到幽深的峡谷。半英里以外的山顶上有两座房子,粉刷了泥灰的墙面反射着朦胧的月光,里面却漆黑一片。山顶上很冷,但是空气很清新,星星就像磨光了的铬那般闪闪发光。海湾城里笼罩的灯光看起来那么遥远,像从另外一个小镇传了过来。实际上,开车快的话,只要十分钟就到了。
德斯贝恩脱掉外套,卷起衬衫的袖子,手腕和没有汗毛的手臂在微弱却刺眼的灯光下,显得很健壮。他把外套放在了他和大下巴之间的地面上,外套上面放着手枪皮套,里面装着枪,枪柄对着大下巴。外套没有在德斯贝恩和大下巴的正中间,他们之间还有一小片闪烁着斑驳月光的砾石。那把枪就在大下巴和德斯贝恩的正中间。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德斯贝恩喘着粗气说:“再给你一次机会。”他说话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就像和玩弹球游戏的人说话一样。
我不忍直视大下巴满脸是血的样子,用手电筒偶尔扫过去,看到的的确就是那个样子。他的手没被绑着,很久之前腹股沟被踢的疼痛也差不多消失了,此时发出聒噪的声音。突然他抬起左髋,右膝支撑在地,扑向手枪。
德斯贝恩朝他的脸踢了过去。
大下巴一下子翻倒在砾石上,两只手捂着脸,疼痛的哀号声从指缝间发出来。德斯贝恩上前几步,踢中他的脚踝,大下巴痛苦地咆哮着。德斯贝恩回到刚才放着外套和手枪的位置。大下巴翻了个身,双膝跪在地上,甩了甩头,大滴黑色的东西从头上掉落在地面的乱石间。他缓慢、费劲地站起来,微微弓着身子。
德斯贝恩:“过来啊,你不是很牛吗?你的背后不是有万斯·康里德和他的财团吗?你还可以找安德斯警长做靠山。我只是个小警察,没人喜欢,没人给我撑腰。过来啊,让我们好好比试一下吧。”
大下巴猛地冲过来,扑向手枪,手刚碰到枪柄,只是让它滑动了一下,德斯贝恩的脚后跟用力地踩在大下巴的手上,使劲儿地碾着,疼得大下巴痛号不已。德斯贝恩把脚撤回来,不耐烦地说:“小子,你也没有多么了不起啊?”
我用沙哑的声音说:“天哪,你怎么不让他说话?”
“他可不想说,”德斯贝恩回答道,“他是那种不喜欢说话却喜欢用蛮力的家伙。”
“好,那就一枪打死这个可怜的家伙吧。”
“不行,我不是那样的警察。嘿,莫斯,这个家伙以为我是有虐待倾向的警察,情绪一激动,就喜欢用警棍打别人的头。你不会跟他想的一样,对吧?这是一场公平的较量,你的块头可比我大多了,你看,那儿不是有把枪吗?”
大下巴嘟哝道:“就算我拿到枪,你的朋友也会冲我开枪的。”
“不会的,快点啊,大块头。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有很大胜算的。”
大下巴再次站起来,艰难得像在爬墙一样。他甩甩头,用手抹去脸上的血。看到这儿,我感到一阵头疼,有些反胃。
大下巴突然踢出右脚,一瞬间德斯贝恩抓住了他凌空踢出的腿,往后撤了一步,把这条腿拉直,那个彪形大汉不得不努力凭借另一条腿来维持平衡。
德斯贝恩心平气和地说:“还好我反应了过来。要不然还要吃你几拳,我手上也没有枪,你没料到我反应这么快。现在你知道你这么做是多么失误了吧。”
他双手扭动握着的那只脚,大下巴的身体像被抛入空中,倒向一侧,他的肩膀和脸砸在了地上,另一只脚还在德斯贝恩手里,继续被他扭动着。大下巴开始在地面四处敲打,发出动物般刺耳的叫声,几近窒息。德斯贝恩突然用力扭他的脚,大下巴的尖叫声就像一打床单被撕裂的声音。
德斯贝恩冲上前去,踩住大下巴另一脚的脚踝。他把全身力气集中在手里的脚上,用力拉大两条腿的距离。大下巴一方面想喘口气,一方面又疼得想号叫,结果大声发出的却是如同一只老狗的叫声。
“我做的这种事要是别人做还能拿到钱呢!而且不是小数目就可以打发的,得是一大笔钱。我可要查一查。”德斯贝恩说道。
大下巴大声求饶:“放开我,我说!喂!”
德斯贝恩把大下巴的双腿间的距离拉得更大,又对他的脚不知做了什么,让他一下子就瘫了,像一只昏厥过去的海狮。德斯贝恩被镇住了,把那条腿甩到了地上,摇摇晃晃地走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慢慢地擦了擦脸和双手。
“这么不堪一击!”他说,“平时酒喝多了吧,看起来倒是挺强壮的,也许是因为经常开车。”
“还可能是因为我手里的枪啊。”我说道。
“说得不错,”德斯贝恩说道,“我们也得给他留点面子。”
他走过去,朝大下巴的肋骨连踢了三脚。大下巴痛苦地发出呻吟,原本空洞的眼睑处有什么东西反着光。
“起来,”德斯贝恩说道,“我不会再打你了。”
大下巴费了好大劲才站起来。经过一阵折磨,他的嘴不自然地张着。这让我想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嘴,对大下巴的同情立马就烟消云散了。他的双手在空中一阵摸索,想找个能倚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