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位黑人兄弟,我只在黑暗中听过他的声音,其他信息并不确定。”瑞维斯说着拿起桌子上的电话。
“好的,卢里德很可疑。我们会查出他那段时间在做什么。”
他把电话从支架上拿下来,对那头的接线员说:“乔,接到总部。我是西洛杉矶警局负责持枪劫杀案件的瑞维斯。我想要卢里德的资料,他是黑人也可能是黑人混血。二十二岁到二十四岁之间,浅棕色头发,长相端正,身材矮小,就算一百三吧。他是独眼龙,具体哪只眼有问题不太清楚。他犯过事,但是不严重,进出过警局很多次。七十七处的同事知道他,我想知道他今晚的行踪。给他们一个小时,不行的话就在广播上通缉他。”
他挂上电话,看着我,说:“我们这儿的警员是芝加哥以西最优秀的。只要卢里德在市里,他们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把他找到。走吧?”
我们下楼钻进一辆巡警车,车子途经圣塔莫尼卡市往回开往帕里塞茨。
数小时后,在寒冷朦胧的早晨我回到家中。到家后我就着威士忌狂吞阿司匹林片,把后脑沉浸在滚烫的热水中。就在这时刺耳的铃声响起,是瑞维斯打来的。
“找到卢里德了,在帕萨迪纳市找到的,还抓到一个叫弗恩特的墨西哥人。他们在阿罗约锡科大道被捕,被捕时已经受了重伤。”
“继续,我想知道精彩的部分。”手中的听筒都快被我捏碎了。
“警察在科罗拉多街大桥上找到的他们,他们嘴被堵着,身上捆着旧电线,被打得像个熟透的橘子。这些你早料到了吧。感觉如何?”
我深吸一口气,说:“这足以让我睡个好觉。”
阿罗约锡科大道的水泥路垂直坐落在科罗拉多街大桥下方七十五英尺处。科罗拉多街大桥也被称作自杀之桥。
片刻停顿后,瑞维斯说:“但是看样子你卷入了一个烂摊子,你认为呢?”
“我简单地猜一下,一伙自以为是的笨蛋企图抢劫赎金。他们选择作案地点,然后分赃。”
“这也许要有内应,”瑞维斯说,“你的意思是知道项链线索的人被带走了,可项链并不在他们手上。我倒是认为他们想把所有的钱都带走,而不是交给老大。又或者是他们老大养不起那么多人了。”
瑞维斯对我道了声晚安并祝我好梦。我喝了足量的威士忌来麻痹脑神经,这对我的身体大有益处。
我很晚才到办公室以便显得体面,但我却没这种感觉。后脑的两个缝合处开始松动,毛发剃光的地方缠着绷带,火辣辣的痛感就像酒保的拇囊炎。
我的办公室里共有两个房间,从这儿能闻到都柏林酒店咖啡馆飘来的气味。小一点的房间是用来接待客户的,我平常不锁门,以便客户在这儿候着。
卡萝尔·普瑞德在接待室里四处瞅着,办公室里有张破旧的红色长沙发,两把造型古怪的椅子,一小块方形地毯,还有张图书馆常见的学生书桌,桌上摆放着一些绝版杂志。
她穿着褐色的波点翻领粗呢大衣,里面是男士衬衫搭领带,脚上的鞋也很漂亮。据我估计她那顶黑帽子至少价值二十美元,但看起来一只手就能用旧记事簿把它做出来。
“好吧,你居然还能爬起来,这点的确让人安心不少。我以为你会在床上办公了。”
“哼哼,来我办公室吧。”我啧啧道。
我打开连接两个房间的那扇门。比起毫不费力地把锁撞开,这样开门显然看起来文明得多,而且效果是一样的。我们走进里间,里面有一条带锈迹的红色地毯,地毯上染着大量的墨汁,还有五个绿色的文件箱,其中的三个箱子里装有加利福尼亚州风土记录,一个印着广告的日历,广告里天蓝的地板上摆着迪翁的专辑五件套。房间里还有几把似胡桃木的椅子,一张普通的办公桌,桌面有几道普通的刮痕,而桌后方是一把普通的吱吱作响的摇椅。我坐到摇椅上,把帽子盖在电话上。
我之前并没看清她的长相,即使在卡斯特拉马雷的灯光下也没看清过。她看起来二十六岁左右,好像睡眠并不好,小巧的脸透着疲态。她顶着一头蓬松的褐色头发,额头窄长,算不得优雅。还有爱到处嗅的鼻子,上嘴唇略长,嘴略宽,眼睛随时都可以更蓝些。她挺安静,但不胆怯,聪明却不世故。
“我在早晨见报的晚报上看到报道了,信息量很小。”她说。
“这表明警察不会对这事大肆宣扬,否则会在早报上看到消息。”
“无论如何,我帮了你一点儿忙。”她说。
我凝视着她,拿起桌子上的一盒香烟,把烟装进烟斗里。“你错了,我和这事没关系。”我说,“我昨晚忍气吞声的,灌了一瓶酒才睡着。那都是警察的事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她说,“不是所有的事都归警察管,起码你还要拿回你的报酬。难道说你拿到钱了?”
我说:“连我妈都不信我挣得到这五十美元。等弄清楚那是谁的钱我会归还的。”
“我很欣赏你,”她说,“你就是那种明明快摔倒了,在最后一刻还有东西拉你一把的人。你知道那条翡翠项链是谁的吗?”
我站起来时肌肉痉挛发疼。“什么翡翠项链?”我几乎大喊。我从没向她提过什么翡翠项链,报纸上也根本没有任何关于翡翠项链的报道。
“你不用自作聪明,我和负责这案件的瑞维斯警官一直有联系。我把昨晚发生的事和他说了,我们合作很愉快。他觉得我还有些隐瞒,所以告诉了我一些事。”
“那项链是谁的?”一阵沉寂后我问道。
“是菲利普·考特尼·普伦德加斯特夫人的,她家在比弗利山庄——每年至少会在那儿住上一段时间。她丈夫普伦德加斯特先生是百万富翁兼不良市民。在金发黑眼的普伦德加斯特夫人到处游玩时,她丈夫则在家中注射甘汞。”
“金发女人可不喜欢同样金发的男人,”我说,“林德利·保罗就是这种男人,长得像瑞士人。”
“别开玩笑了,你是在电影杂志上看到的吧。金发碧眼的人都互相欣赏,这点我确定,是《纪事报》的社会编辑告诉我的。那个编辑重二百磅,还留着胡子,所以大家都叫他吉迪·格蒂。”
“是他告诉你项链的事吗?”
“不是,是布洛克珠宝公司的经理告诉我的。我告诉他我在为警报写一篇关于稀有翡翠的报道。现在你知道我在做什么正经事了吧?”
我第三次点着烟斗并往后仰,摇椅吱吱响,差点仰翻过去。
“瑞维斯知道吗?”我问她时努力装得不在意。
“他没说,但他要想知道很容易。我猜他肯定知道,他才不傻。”
“可还不是被你骗了,”我说,“他告诉你卢里德和墨西哥人弗恩特的事了吗?”
“没有,他们是谁?”
我把这两个人的情况告诉了她。“他们真倒霉,到底怎么回事?”她笑着说。
“你父亲不会碰巧是名警察吧?”我声音带着怀疑。
“他曾是波莫纳市的警长,做了将近十五年。”
我沉默不语,想起四年前波莫纳市的警长约翰·普瑞德被两名盗贼枪杀的事。
片刻后我说:“我早该想到的。好了,还有呢?”
“我敢说普伦德加斯特夫人没找回她的项链,她那坏脾气的丈夫则有的是手段不让这事见报。普伦德加斯特夫人需要个精明的侦探帮她解决问题,不让任何丑闻传出。”
“什么丑闻?”
“这个嘛,我不清楚。她是那种在更衣室里都能传出一堆丑闻的女人。”
“我猜你和她一起吃的早餐,”我说,“你几点起床的?”
“没有,我两点才能见到她,早上六点起的。”
“上帝,”我边说边从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一瓶酒,“我头疼得厉害。”
“看在你被打的分儿上就喝一杯,”卡萝尔·普瑞德叫道,“但我敢说你经常挨打。”
我把酒灌进肚里,把瓶口塞住,深吸一口气。
普瑞德一边用手在她的褐色包中摸索一边说:“还有些事你应该自己处理。”
“我总算能派上用场了。”我说。
她把三根俄国香烟放桌子上滚过来,脸上并没笑意。
“看看烟嘴里面,你自己琢磨出结果吧。”她说,“烟是我昨晚从那个中式盒子里偷来的,里面的玄机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不愧是警察的女儿啊。”我说。
她站起来,用包蹭掉桌子边缘的烟灰后走向门口。
“我还是个女人,现在要去拜访另一个社会专栏的编辑,顺便打听一下菲利普·考特尼·普伦德加斯特夫人的消息和她的感情生活。有趣吧。”
办公室门关上的同时我也闭上了嘴。
我拾起一根俄国香烟夹在指间,瞥进中空的烟嘴。好像有东西卷在里面,像是纸或卡片,还没改变烟卷的形状。我用随身小折刀上的指甲锉终于把里面的东西挖了出来。
是卡片没错,一张乳白色的男士薄名片,上面只嵌着“巫师苏克西安”这几个字。
我在另外两支长烟的烟嘴里也发现了同样的卡片,但对上面的字完全没有头绪。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巫师苏克西安。片刻后我开始翻电话簿,寻找这个名字。第七西大街有个叫苏克西安的。苏克西安听起来像亚美尼亚名字,所以我在卖东方地毯的商人栏中搜寻。那一栏下面果然有个叫苏克西安的,但这证明不了什么。并不是只有巫师才能卖东方地毯,而买毯子的才可能是巫师。况且直觉告诉我这个叫苏克西安的和东方地毯没半点关系。
我对苏克西安的经营方式和客户类型有了大致的想法。他越厉害就会越低调,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和金钱,上至蝗灾下至怨夫他都能治好。无论是面对失意的女人,还是微妙的情感纠葛,抑或是没寄家信的游荡少年,他都是专家。人们会向他咨询是该现在变卖资产还是留到明年,或者某些做法会损害还是提高公共形象。甚至那种在办公室里暴跳如雷而内心冷淡的男人也是他的客人。但最重要的客户还是女人——有钱的女人,戴珠宝的女人,可以像丝线一样被纤瘦的亚洲手指随意摆弄的女人。
我把烟斗装满,试图理清思绪。为什么会有人带多余的烟盒,里面的三支烟不是用来抽的,而是藏着一个人名。这个人名又是给谁看的呢?
我推开酒瓶,咧嘴笑了。凡是仔细搜过林德利·保罗的口袋的人都能找到这些卡片。会这样做的人非警察莫属。但要是林德利·保罗死了或离奇重伤的话,何时才能有人发现这些卡片呢?
我将帽子从电话上拿开,给威利·皮特打了个电话。威利·皮特说自己是拉保险的,副业是贩卖未编入册的电话号码,号码是从仆人和司机那里贿赂得来的。买电话号码的费用是五美元,我猜林德利·保罗不会介意我从他那五十美元中扣钱。
威利·皮特那儿有我要的号码,是布伦特伍德高地的号码。
我打给了在总部的瑞维斯。他说一切正常,就是他睡眠不足,让我闭上嘴不用担心。他还向我打听卡萝尔·普瑞德的消息。我问他是不是因为也有个女儿所以才没对她穷追猛打。他说他的确有个女儿,还说这个案子把我弄得很狼狈,当然任何人都可能遇到这种事,还说了一些其他的事。
我打给维拉·马基约他有空去吃个饭。他口腔溃疡,刚刷完牙,还在凡吐拉市押送犯人。接着我就拨了布伦特伍德高地的苏克西安巫师的号码。
片刻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声音:“你好。”这个女人有外国口音。
“请问苏克西安先生在吗?”
“很抱歉,苏克西安先生从不用电话,我是他秘书,您要留言吗?”
“要。你有笔吗?”
“当然。您想让我帮您转达什么呢?”我首先说了我的姓名地址职业和电话号码,并确保她拼写正确。
我说:“是关于林德利·保罗的遇害,案件于昨晚发生,地点在圣塔莫尼卡市旁的帕里塞茨。我想向苏克西安先生咨询一下。”
“苏克西安先生会很乐意为您效劳的。”她的声音牡蛎般沉静,“不过我今天不能帮您预约了,苏克西安先生一直很忙,也许明天——”
“下周也行,凶案调查一向急不得。”我声音热诚,“但请帮我转告他我只给他两个小时,之后我会把知道的都告诉警察。”
电话那头一阵沉寂,似乎有喘气声,也许只是电话杂音。接着传来低沉的外国口音:“我会转告他的,但我搞不懂——”
“好心人,帮我快点转达,我就在办公室等你答复。”
我挂断电话,摸了摸后脑,将那三张卡片塞到钱包里。这时我突然想吃点热乎乎的美食,于是出去找东西吃了。
4赛根得·哈维斯特
这个印第安人有体味,当接待室的门被打开,而我出去查看的时候就闻到了。他就像铜像一般站在门内,上身魁梧,胸膛厚实。
除此之外他就像个流浪汉。棕色套装过于窄小,帽子起码小了两号,戴在他头上就像屋顶立着个风向标。适合这顶帽子的人排汗会更通畅。衣领呈暗褐色,像个马项圈,衣领上边喉结那儿系着条黑丝带。他穿着带扣的外套,系着领带。领带很显然是用回形针固定,还打了个豌豆大小的节。
这个印第安人生着一张大圆脸,鼻梁如警车头般高挺、饱满。他没眼睑,且颚骨下垂,还长着铁匠般的厚实肩膀。如果他能稍微整理一下再穿上白色长袍就是邪恶的罗马元老院长老了。
他有着印第安人身上特有的泥土气息,脏也不是城市尘土的那种肮脏。“嘿,快点来吧,就现在。”他说。
我在里面办公室弯了弯手指,走回去。他跟着我,脚步缓慢而笨重,发出像苍蝇一样的声响。我坐在桌子后面,向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但他没有坐下。他又小又黑的眼睛里饱含敌意。
“你从哪儿来?”我想知道。
“我叫赛根得·哈维斯特,印第安人,好莱坞电影里的那种。”
“哈维斯特先生,请坐。”
他哼了一声,鼻孔变得格外大。他的鼻孔之前就已经大得像鼠洞了。
“浑蛋,我叫赛根得·哈维斯特,不是哈维斯特先生。”
“你想怎样?”
“他说快点来,让你现在就过去。他说——”
“别尽说些我听不懂的,”我说,“我可不是学生舞会上的女学究。”
“浑蛋。”他说。
他取下帽子时面带厌恶。帽子正面朝上,他拨动手指,露出防汗带,从帽檐里取下一枚回形针,向前倾往桌子上扔了一叠薄纸,并愤怒地指着它。他的黑发长而油腻,上面别着发卡,从窄小的帽子里滑出来。
我展开薄纸,里面有张卡片,上面写着:苏克西安巫师。卡片上的字体细长漂亮。我钱包里有三张这样的卡片。
我把玩着空烟斗,盯着这个印第安人,试图从他身上打量出些什么。“好吧。他想怎么样?”
“他要你现在去,快点。”
我说:“浑蛋。”印第安人喜欢用这词,这是维系兄弟情谊的方式。他差点咧嘴笑了。“他得先预付一百美元。”我补充道。
“啊?”
“一百美元,大个子,一百块钱。没钱我不去,懂了吗?”我来回握拳,数着数。
他又往桌上扔了一叠薄纸。我展开薄纸,里面有一张崭新的一百美元钞票。
“巫师猜得很准,”我说,“虽然我害怕和这么聪明的人打交道,但我会去。”
这个印第安人戴帽子时并没留意防汗带,那个样子还蛮滑稽的。
我往腋下塞了把枪,不是我在那个倒霉的晚上用的那把。我讨厌丢枪。我上好弹夹,拉上保险栓,把枪塞回枪套里。
在印第安人看来我做的这些和挠脖子没什么区别。
他说:“浑蛋,我有车,大车。”
“太不巧了,”我说,“我不喜欢坐大车。不过,走吧。”
锁上门后我们就出发了。乘电梯时连电梯员都注意到了这个印第安人的体味。
那是一辆棕色的林肯加长车,不太新但保养得很好,后车窗装着吉卜赛窗帘。汽车经过闪亮翠绿的马球场,接着又直线上行。司机长得黝黑,像个外国人。他开车拐进狭窄的白色混凝土路带,路面和林德利·保罗家门口的台阶一样陡,道路蜿蜒。我们出了市区,经过西木,到达布伦特伍德高地。
沿途经过两片橘子园和山麓上浮雕似的房屋。橘子园是有钱人的消遣,因为这里并不产橘子。
前面是烧焦的山脚和水泥带。左侧有个斜坡通往清冷的无名山谷,右侧有热气从黏土堆中喷出。生命力旺盛的野花张牙舞爪地或悬或垂在土堆旁,像总也不愿入睡的小孩。
坐在前排的二人留给我两个背影。一个棕颈黑发,头戴鸭舌帽,身穿马裤呢,身材苗条紧实。另一个脊背宽厚,身穿棕色旧套装。他有着印第安人特有的粗脖子和大脑袋,头顶的帽子油腻腻的,防汗带也露了出来。
汽车驶上U形道路,巨大的轮胎在松散的石头上打滑。棕色林肯车穿过一扇敞开的大门,沿着陡坡向前开,路旁粉色的天竺葵长得旺盛。路的尽头有个秃鹰巢,还有一栋由水泥、玻璃和铬做成的山顶房。这座房子像荧光屏一样具有现代感,又像灯塔一样若隐若现。
汽车在私人车道的尽头转弯,停在空阔的白墙前,墙上安着一扇黑色的门。印第安人下车看着我。我边下车边把枪轻轻向左侧胳膊内推了推。
白墙上的黑门从里面缓缓打开。门里面出现了一条幽长狭窄的小道,天花板上的灯闪闪发光。
印第安人说:“进去吧,大侦探。”
“你先,哈维斯特先生。”
他皱着眉头走进去,我紧随其后,后面那扇黑色的门随即悄无声息地关上了。这些对顾客来说有些神秘。走道狭长,尽头处是电梯。我得跟这个印第安人一起搭电梯。电梯运行缓慢,轻微的低鸣声是小马达在嗡嗡作响。电梯停下后电梯门无声无息地打开,接着有日光照进来。
我走出电梯,而身后的电梯载着那个印第安人缓缓下降。我身处一座四面是窗的角楼,部分窗帘被拉上来遮挡午后的阳光。地板上的旧波斯地毯色泽柔和,楼内还有一张像是从教堂搬来的雕花木桌。桌子后有个女人在朝我微笑,她的脸干涩紧绷,满是皱纹。好像你一碰,这个笑容便会碎成粉末。
她有一张偏黑的亚洲脸孔,盘着一头柔顺的黑发。她戴着耳环,手上套着又大又廉价的月形石和方形祖母绿戒指,看起来跟十美分店里的手镯一样假。她不年轻了,手又黑又小,不适合戴戒指。
“啊,达玛斯先生,您来得正好,苏克西安很期待见到您。”
“谢谢!”我说着从钱包里拿出那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放在她的办公桌上,放在她黝黑发光的双手前。她没有拿钱,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我说:“亏你想得周到,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她慢慢起身,仍旧保持微笑。一袭紧身连衣裙蹭得桌子沙沙响,裙子犹如美人鱼的鳞片般贴合在她身上。如果你喜欢肥臀女人的话,这裙子绝对能衬出她的好身材。
“请跟我来。”她说。
她经过我面前,走向一面狭窄的镶板墙,房间里除了镶板墙就只有窗户和小型电梯轴。她打开一扇窄小的门,里面透出的柔和光晕并不像日光。这时她的笑容使她看起来比埃及还古老。我推了推枪套,走了进去。
门在我身后静静地合上。房间无窗,呈八边形,墙上挂着黑色天鹅绒帘子,头顶高高地悬着黑色的天花板。黑色地毯中间有一张白色的八边形桌子,桌子的每一边都有一张一模一样但型号小一些的凳子。黑色帘子前还有一张这样的凳子。桌子上摆着一个黑色底座,上面有个散发光晕的乳白色大圆球。房间里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
我在那儿站了足有十五秒,有一种被监视的诡异感。这时天鹅绒帘子两边分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房间,径直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来。入座后,他开始打量我。
他说:“请坐我对面,不要吸烟。如果可以的话也不要走动或坐立不安。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5巫师苏克西安
他个高,体直如钢,拥有我所见过最乌黑的眼睛和最浅淡细腻的金发。他既可能是三十岁也可能有六十岁,一点也不比我长得更像亚美尼亚人。头发笔直地梳到脑后,看起来就像二十八岁的约翰·巴里摩尔。他就像个深受女性欢迎的男演员,而我之前还想象他会有一双神秘、黝黑,还油腻腻的手。
他穿着一件剪裁考究的黑色双排扣西装,内配白色衬衫和黑领带,整洁得就像是一本寄赠书。
我猛地吸了口气说:“不用给我算命,我很清楚这种把戏。”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他优雅地问道。
“省省吧,我能看穿你的秘书。”我说,“她让人发怵,正好能在顾客见你之前为你塑造神秘感。那个印第安人难到我了,但无论如何不关我的事。我不是负责诈骗案的警察,我来找你是为了一宗谋杀案。”
“印第安人恰好是天然灵媒,”苏克西安温和地说,“他们比钻石要罕见得多,就像钻石一样有时在肮脏的地方才能寻到他们。这也许不是你的兴趣所在,至于谋杀案你得告诉我,因为我从不看报纸。”
“怎么,你也不管谁在前厅收了钞票?”我说,“行,事情是这样的。”
我把这该死的整件事都告诉他,包括他的卡片是在哪儿找到的。
他一动不动。我并不是指他没有尖叫,挥手臂或跺脚、咬指甲。我的意思是他根本纹丝未动,连眼睛都没眨。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就像立在公共图书馆外的石狮子。
我说完后,他指了指卡片。“你并没告诉警察卡片的事?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我就是这样做了。”
“显然,一百美元对你来说远远不够。”
“你可以这样想,”我说,“但我几乎没时间花这钱。”
他动了,弯了弯手臂。那双黑眼珠可以和自助餐厅的托盘一样浅,也可以深得如同通向中国的地洞,随你怎么想。他的眼睛里没透露出任何信息。
他说:“如果我说我和他只是通过最偶然的方式相识,仅有工作联系,你会相信吗?”
“这点我会考虑。”我说。
“我觉得你不相信我,或许保罗先生信任我。卡片上除了我的名字还有什么?”
“的确还有其他东西,而且是你不会喜欢的东西。”我说。这都是幼稚的把戏,是警察在电台讲述案件时会用的辞藻。他根本就没理会我。
“即使在这个到处是骗子的地方,我也具有职业敏感。”他说,“给我看看卡片。”
我说:“我骗你的,上面除了你的名字什么都没有。”我拿出钱包抽出一张卡片递到他面前,然后把钱包收好。他用指甲翻开卡片。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由衷地说,“在我看来,林德利·保罗以为就算警察找不出谁在陷害他,你也能找得出来。这意味着他忌惮着某个人。”
苏克西安摊开胳膊又换了一种方式抱着胳膊。这个动作对他来说估计和卸下灯罩换灯泡一样费劲。
“你可不是这样想的,”他说,“你在通知警方之前花了多长时间找到尸体上的卡片和准备应付警察的托词?”
“对于一个哥哥是卖地毯的人来说,这花不了多长时间。”我说。
他笑得很温柔,甚至可以称得上美好。“地毯经销商中也有诚实的,”他说,“但亚瑞日米安·苏克西安并不是我朋友。苏克西安在亚美尼亚是个常见的姓氏。”
我点点头。
“当然,你以为我只是一个骗子。”他补充道。
“那就证明你不是。”
“或许你想要的并不是钱。”他小心翼翼地说。
“或许是这样的。”我说。
我没看到他脚动,但他一定踩了地上的按钮。黑天鹅绒窗帘分开,那个印第安人走进房间,他看上去既不脏也不滑稽。
他穿着宽松的白色长裤和带黑色刺绣的白袍,腰别黑色腰带,头戴黑色流苏。他的黑眼睛昏昏欲睡。他坐在帘子旁边的凳子上,抱着胳膊,将下巴枕在胸口上。他比之前看上去要粗壮,这衣服像是直接套在之前的衣服外面。
苏克西安把手伸到乳白色圆球上方,圆球摆在横在我们之间的白色桌子上。投射在高处黑色天花板上的光线被打乱并开始编织成奇怪的形状和图案。光线非常微弱,因为天花板是黑色的。印第安人低下头,下巴抵在胸口,眼睛缓缓睁开,盯着那双摆动着的手。
苏克西安的双手以迅速、优雅又复杂的方式移动着,移动的状态可以像任何事物。既像女青年会成员跳希腊舞,又像地板上成卷的圣诞彩带,随你想象。
印第安人结实的下巴靠在坚实的胸膛上,慢慢地闭上那双瞪得如同蟾蜍的眼睛。
“不用这个我也能催眠他,这只是表演的一部分。”苏克西安轻声说。
“是啊。”我看着他紧致结实的喉咙说道。
“现在给我林德利·保罗接触过的东西,”他说,“这张卡片就行。”
他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走到对面的印第安人面前,将卡片别在印第安人额前的流苏上,接着又坐了下来。
他开始用一种我听不懂的奇怪语言嘀咕着。我则盯着他的喉咙。
印第安人开始说话了,他的嘴唇一动不动,发出的声音缓慢而沉重。他吐出的话语沉重有力,就如同在烈日下要拽上山坡的巨石。
“林德利·保罗是坏人。和老板的女人上床。老板很生气。老板的项链被偷了。林德利·保罗得把项链找回来。坏人杀了他。嗷。”
当苏克西安拍手时印第安人的脑袋猝然一动,那双小黑眼猛地睁开。苏克西安看着我,英俊的脸庞毫无表情。
“做得干净利落,一点也不花哨。”我指着印第安人说,“他坐在你的膝盖上感觉有点重,是不是?自从合唱团的女孩儿不穿紧身衣后,我就没见过一个像样的口技表演。”
苏克西安笑得很微妙。
“我一直在注意你喉咙肌肉,”我说,“不管怎样,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保罗曾与某人妻子有染,因此有人心生嫉妒,想要收拾他。作为理论来说,这有一定的道理。因为普伦德加斯特夫人并不常佩戴这个翡翠项链,在抢劫发生的那晚有人知道她戴了项链,而她丈夫会知道这一点。”
“这很有可能,”苏克西安说,“既然你安然无事,也许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杀害林德利·保罗,而仅仅是想教训他一顿而已。”
“是啊。而我还有个想法,这点我之前就该想到。”我说,“如果林德利·保罗真的惧怕某人并想留下信息,那么卡片上可能还写着些东西,用隐形墨水写的。”
这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但笑容相比之前多了些皱纹,对我来说短时间内难以判断。
乳白色球内部的光突然熄灭。房间里瞬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踢翻所坐的凳子,掏出枪向后退。
一阵空气袭来,带来强烈的泥土气息,这有点诡异。即使在完全的黑暗之中,印第安人也对时间和空间的把握无丝毫差错,他从后面袭击我并钳制住我的胳膊将我提起。我本可以抽出手,对着前面一番扫射。但我并没这样做,因为毫无意义。
印第安人像蒸汽吊车一样双手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托起。他重重地把我放下,拽住我的手腕反剪到背后。膝盖抵着我背部,像基石的边角一样坚硬。我试图叫喊,但气息卡在喉咙里无法涌出。
印第安人把我甩到一边,倒地时他用双腿钳住我的腿,让我束手无策。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还承受着他身体的部分重量。
枪仍然在我身上,而印第安人并不知情。至少他的表现、举动没有告诉我他知道我有枪。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我试图改变局面。
正在这时灯亮了。
苏克西安站在白色桌子的另一边,靠着它。他看起来更加苍老,他脸上有我不喜欢的东西。好像他要做些并不情愿的事,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要做下去。
“那么,隐形的字迹是怎么一回事?”他轻声说。
这时帘子嗖嗖地分开来,那个瘦黑的女人冲进房间,手里拿着一张散发臭气的白色布块。她把布块捂在我脸上,俯身用发红的黑眼睛盯着我。
印第安人在我身后哼了一声,拉紧我的胳膊。
我被迫吸入氯仿,千斤重负使我的喉咙变得紧绷。浓郁带有甜味的臭气侵蚀着我。
我晕过去了。
就在我晕过去之前有人开了两枪。那枪声好像和我无关。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我又一次在露天之中醒来。这一次是白天,太阳快把我的右腿烤出洞来了。我看到炽热的蓝天,绵延的山脉,矮橡树,还有山丘上盛开的丝兰花以及大片炽热的蓝天。
我坐起来,左腿开始感到针扎似的刺痛。我揉了揉左腿和发瘪的肚子。鼻子里的氯仿散发着臭味,我就像空空的旧油桶一般发出恶臭。
我站起来,并没待在原地,呕吐症状比那晚还糟糕,摇晃和寒战得更严重,肚子也疼得更厉害。我再次站起来。
海上来的微风吹上山丘的斜坡,给我注入一丝微弱的生命力。我缓缓地蹒跚而行,看到红黏土中有些轮胎印。接着看到一个镀铁十字架,十字架之前是白色的,但油漆剥落严重。十字架上镶嵌着灯泡插座,其底座是破裂的混凝土。混凝土中有一个敞开的口,里面露出一个铜锈开关。
越过混凝土底座,我看到了一双脚。
那双脚从灌木丛底下随意地伸出。脚上穿着硬头鞋,那种在战争前夕高校男生经常穿的鞋。我好些年没有看到过这种鞋子了。
我走过去,扒开灌木丛,低头看着那个印第安人。
他宽大粗糙的双手软弱无力地摊在身体两侧。油腻的黑头发上掺杂着少量黏土、枯叶和婆罗门参的种子。日光曼妙地掠过他的灰色脸颊,苍蝇叮着他肚皮上的血渍。他的眼睛似曾相识,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睛了。他们半睁着,却已无神。
他又穿着那身滑稽的衣服,身旁是油腻腻的帽子。帽子上的防汗带还是从错误的一边露出来。他看起来既不搞笑,也不强硬,甚至也不脏兮兮的了。他只是一个可怜又愚蠢的死人,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是我杀了他。我之前听到的枪声是我开的,子弹是从我的枪里射出的。
我的枪不见了。我搜了搜身上,发现另外两张写有苏克西安名字的卡片也不翼而飞。什么都没有了。我顺着轮胎印来到满是车辙的路上,并沿着这条路下山。当阳光照上挡风玻璃或车前灯时,汽车会在下方的远处闪闪发光。那儿有一个加油站和几间房屋。更远的地方仍是碧蓝的海水、码头以及面向点菲尔曼公园的绵延海岸线。由于空气中有薄雾,我看不到卡特琳娜岛。
我接触过的人好像都喜欢在那一地区工作。
一个半小时后我才到达加油站。我打了电话叫出租车,车得从圣塔莫尼卡市开过来。我一路开车回到我在伯格伦德的住处,那里离我办公室有三个街区的距离。我换了身衣服,把最后一把枪装进枪套里,然后坐在电话前。
苏克西安不在家,没人接电话。卡萝尔·普瑞德也没接我电话,我并不奢望她能接电话。她也许在和菲利普·考特尼·普伦德加斯特夫人一起喝茶。但警察总部接了我的电话,瑞维斯还在工作。接到我的电话他好像并不怎么开心。
我问道:“林德利·保罗的案子有进展没?”
“我记得让你忘了这案子,我是认真的。”他的声音很讨厌。
“你说没事,但我一直有点担心。我喜欢把事情做得干净利落,我想她丈夫做到了这点。”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问:“谁的丈夫?你个机灵鬼。”
“自然是那个丢了翡翠项链的女人。”
“你当然得打探出她是谁。”
“是这事找上我的,我只是接手了。”我说。他又沉默了,这次沉默的时间很久,我能听到他那边墙上的扬声器传来车辆被盗的警方通报。
接着他流利准确地说道:“私家侦探,我想给你出个主意。也许你能听得进去,因为我的主意旨在让你心态平和。警察委员会给你发了执照,警长给你配了警徽。但任何一个对你有意见的代理巡官都能在一夜之间把这些从你身上收回。甚至我这样的警官都能做到。那么你拿到许可证和警徽后又能做什么呢?不要回答,我来告诉你。你就像蟑螂一样到处找活儿做。然而你只须把那一百美元花在房租定金和购置办公室家具上,然后坐等别人给你带来名流客户。这样你就能冒个险试试他会不会咬你一口,如果他把你耳朵咬掉了,你就能告他故意伤人。你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