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考德本来可以杀了我,他的枪口离我的肋骨不过几英寸。但他不是那种真正心狠手辣的人。他只不过是个蹩脚的警察,失去了工作,只能找些不正当的活儿干,而且这一次他也没搞清楚自己的任务是什么。
他打开右手边的门,从车里跳出来。
这时已经有一个警察出来了,朝我这边走来。我躲到方向盘下面,一道光从我的帽子顶上穿过。
躲也没有用。脚步声慢慢靠近了,那道光照到我脸上来了。
“出来,”那个声音咆哮道,“你他妈以为这里是哪儿?赛车场吗?”
我从车里走出来,一副很歉疚的样子。麦考德蹲在轿车后面,没有被看到。
“吹口气测一下。”
我吹了一口气。
“威士忌,”他说,“应该是。走几步,小子,走几步看看。”他用手电筒戳了戳我。
我走了几步。
另一个警察正试着把他的车子和那辆双门轿车分开。他虽然不停地咒骂着,但还是一心一意地推着车。
“你走路的样子不像喝过酒,”那个警察说,“怎么回事?没有刹车吗?”另一个警察已经把保险杠从双门轿车上弄了下来,又回到驾驶座上。
我脱下帽子,低头给他看头上的伤口。“是因为吵架,”我说,“我被打了,所以刚才那一会儿晕乎乎的。”
麦考德犯了一个错误。他听到这句话时,开始跑了起来。他横穿过林荫大道,跳过树篱,屈着身子跑。马道上传来了他噼噼啪啪的脚步声。
这提醒了我。“抢劫!”我对那个正在盘问我的警察喊道,“我恐怕得跟你说一下,那边有人抢劫了!”
“啊,他妈的……!”他大喊了一声,从皮套里抽出枪。“怎么不早说!”他跳上那堵树篱,“看着那辆破车!不能让那个家伙走!”他朝轿车里的另一个警察喊道。
他已经过了那堵树篱,嘴里还咕哝着。马道上又多了一阵脚步声。半个街区开外有一辆车停了下来,一个男人从车里出来,站在车旁。他身后的车头灯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脸。
警车里的那个警察猛地把车开到马道的树篱边上,然后快速倒退,掉了个头,关掉车上的警笛声。
我跳进麦考德的双门轿车里,发动车子。远处传来了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两声,然后是一声大叫。警笛声时而消失在街角,时而又出现。
我把油门踩到底,离开了那个地方。北边远远传来了山谷间悠扬的响声——警笛声还在山间回荡着。
我把那辆轿车丢在距离威尔夏半个街区远的地方,然后在比弗利-威尔夏酒店前搭了出租车。我知道我可能会被警察追踪到。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在他们找到我之前我还剩多少时间。
在好莱坞的一家鸡尾酒酒吧里,我打电话给海纳。他还在工作中,还是那种酸溜溜的语气。
“斯卡拉有什么消息吗?”
“听着,”他有些生气地说道,“你是不是去见沙梅的老婆了?你现在在哪儿?”
“当然去过,”我说,“我在芝加哥。”
“你最好现在回来。为什么你会去找她?”
“当然是因为我觉得她可能知道比尤拉的事。她确实知道。想把赌注抬高一点吗?”
“别开玩笑了。她死了。”
“斯卡拉……”我说。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他咕哝道,“他当时就在现场,一些爱管闲事的老……邻居看到他了。只是她身上没有伤痕,好像自然死亡的样子。我这边有些忙,所以我没过去看她。”
“我知道你很忙。”我感觉到自己的语气变得死气沉沉。
“确实。好吧,见鬼,医生都搞不清楚她是怎么死的,现在还不知道。”
“吓死的,”我说,“她就是8年前把斯卡拉送进监狱的人。喝太多威士忌也可能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是这样的吗?”海纳说,“好吧,好吧。我们现在到处在抓他。我们把他赶到了吉拉德,他抢了一辆出租车往北逃了。我们已经联系了州警局和郡警局监控那辆车。如果他经过里奇,我们就可以在卡斯泰克那里抓住他。是她把他送进监狱的,嗯?卡尔马迪,我觉得你最好加入我们的调查。”
“我不行,”我说,“比弗利山的警察正到处找我,因为我肇事逃逸,现在我自己也是个罪犯了。”
我吃了一份快餐,喝了点咖啡,然后搭乘出租车经过了拉斯莫尔斯和圣塔莫尼卡,步行到我停车的地方。
周围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辆车后座上有个小孩正拿着尤克里里琴乱弹一通。
我开着我的跑车径直前往希瑟街。
希瑟街位于比奇伍德街最上方,在一个陡坡的一侧上,深深地嵌入山坡里。整个街区环绕着山坡,即使白天行驶在那条街上,一眼看过去最多也只能看到半个街区。
我要找的那间屋子建在下坡路上,颇有点小鸟依人的感觉。屋子的前门比希瑟街街面还低。屋顶上有一个露台,地下室应该有一两间卧室。屋子旁边还有一个车库。车子开进那个车库并不难,跟开进一个橄榄油瓶子差不多。
车库里是空的,但有一辆擦得锃亮的大轿车停在斜坡边上,车右侧的两个轮子与路面悬空,架在路肩上。屋里面亮着灯。
我绕过路缘石,停好车,沿着水泥路往回走,那条路很平坦,看上去很少有人走过。我用钢笔式手电筒照进那辆大轿车,看到登记牌上写着:大卫·马里诺,加利福尼亚好莱坞弗洛里斯北街1737号。于是我把手伸入后裤兜,拿出我那把扣在口袋里的手枪。
我再次经过那辆大轿车,走下三级糙石台阶,看到那扇狭窄的尖顶拱形门。门的一旁有一个门铃。
我没有按门铃,只是看着它。那扇门并没有关严。一道挺宽的微弱光线沿着门的边缘照出来。我把门推开了一英尺,接着又推开了一些,以便朝屋里面看。
我站在那里听着,屋里面静悄悄的,于是我走了进去。屋里的那种安静,类似于发生爆炸之后的那种死寂。当然,也可能是我晚餐吃太少了,饿得出现了幻觉。总之,我走进去了。
长长的客厅一直向里面延伸,不过这间屋子本身很小,客厅也不是真的很大。穿过落地玻璃门就是安着金属栏杆的阳台。整座房子建在比较高的地方,阳台也高出山坡不少。
室内的台灯和桌椅都很精致,椅子还是那种很深的扶手椅。地面铺着厚厚的杏色地毯,两张舒适的长沙发一张正对着壁炉,另一张则垂直于壁炉放置着。壁炉架是乳白色的,上面摆着一尊微型希腊女神像。透过铜网可以看到壁炉底下的火炉,火炉没有点燃。
屋子里有一种安静温暖的气息。它看起来就是适合放松和休息的地方。房间里的一张矮桌上放着一瓶Vat 69苏格兰威士忌,还有几个杯子、一个铜桶和一把钳子。
我把门推回原来的位置,站在那里。屋子里一片安静。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落地式收音机上的电子钟发出枯燥的嗡嗡声,半英里开外的比奇伍德街上车辆远远传来的鸣笛声,高空上夜班飞机发出的低沉轰鸣声,屋子某一处一只蛐蛐发出来的清脆奏鸣声,这一切让人感觉到了屋子里的时间在流动。
很快,我便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马里诺太太从屋子另一头那排落地玻璃门旁边的一扇门偷偷溜进来。她像一只蝴蝶一样,轻手轻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还是戴着那顶圆形黑色小帽,穿着那件橘红色的花呢裙,看上去还是那么不堪入目。她手上戴着小手套,握着枪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带枪,直到后来也没弄明白。
她一开始没看到我,但当她看到我时,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她只是稍稍抬起那把枪对准我,在地毯上快速移动步伐,朝我走来。她抿着嘴唇,抿得很深,我甚至完全看不到咬着嘴唇的那两排牙齿。
但此刻我手里也拿着枪。我们的枪指着对方,对峙着。也许她认得我,但我无法从她的表情做出判断。
我说:“你见到他们了吗?”
她微微点头。“只见到了他。”她说。
“把枪放下,你已经完了。”
她把枪放低了一点,似乎没有意识到我那把柯尔特手枪还一直指着她。我也放下手枪。
她说:“她不在这里。”
她的声音很冷淡,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是一种非常平直的语调,没什么特别的音色。
“巴林小姐不在这里?”我问道。
“不在。”
“你还记得我吗?”
她这才仔细地瞧了瞧我,然而她脸上的神情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欣喜。
“我就是那个在找巴林小姐的人,”我说,“你告诉我来这里的,记得吗?只不过戴夫派了个碍手碍脚的家伙劫持了我,把我带到别处去,而他自己却先到这边来,却好像什么也没做。我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深色皮肤的女人说道:“你不是警察,戴夫说你是个骗子。”
我做了一个热情洋溢、略显夸张的手势,向她靠近了一点点,但不是很明显。“不是城市里的警察,”我承认道,“但确实是个警察,只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之后事情总会发生一些变化,不是吗?”
“是的,”她说,“尤其是戴夫。呵,呵。”
那并不是一种笑,也没打算成为一种笑,只不过是从安全阀门里漏出来的一缕蒸汽。
“呵,呵。”我说。我们看着彼此,就好像拿破仑遇见了约瑟芬,两个人都痴痴癫癫的样子。
我的想法是靠近她,然后夺过她的枪,但我现在还离她太远了。
“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吗?”我问道。
“只有戴夫。”
“我就知道戴夫在这里。”我知道这么说不见得有多聪明,但却容易套出话来。
“哦,戴夫是在这里,”她赞同道,“没错,你想见他吗?”
“是挺想……如果不太麻烦的话。”
“呵,呵,”她说,“一点也不麻烦。只需要这样。”
她猛地举起枪,对着我扣下扳机,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
枪并没有响,这让她很困惑,但她表情茫然,动作迟钝,似乎并不是处在一个紧急或关键的时刻。我已经没站在原来的地方了。她拿起那把枪,小心翼翼地抬起那只戴着黑色羊皮手套、握着枪柄的手,盯着枪口,但也没什么作用。她甩了甩枪。过了一会儿,她再次意识到我的存在。我没有动,我现在已经没必要动了。
“我估计它没有装子弹。”她说。
“也许是刚刚用光子弹,”我说,“太可惜了。这种小枪支只能装7颗子弹,而我的子弹又不能装进这种枪。你看看我还能做些什么吗?”
她把枪放在我手上,拍拍双手掸去灰尘。她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没有瞳孔,又似乎都是瞳孔,我不确定是哪一种情况。
那把枪里没有子弹,弹匣里什么也没有。我闻了闻枪口。那把枪自从上一次清洗之后就没开过火。
这让我很疑惑。到目前为止,如果不再有其他的谋杀案发生的话,这件事情看起来再简单不过了。但案件也就此陷入了困境,也就是说,我完全不知道我们之前一直在谈的事情是什么。
我把她的手枪放进侧边口袋里,把自己的枪放进后裤兜。我咬着嘴唇,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想看看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什么也没发生。
长着一张尖脸的马里诺太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神迷茫地看着我双眼之间的某个点,像一个烂醉如泥的观光客看着惠特尼山上美丽的日落景象。
“好吧,”最后我说道,“我们搜索一下整个屋子,看看还有什么东西。”
“你是说戴夫?”
“是,我们也可以找找他。”
“他在卧室里,”她嗤笑道,“他最喜欢待在别人的卧室里了。”
我碰了碰她的手臂,让她转过身去。她很顺从地转了个身,像个小孩一样。
“但这里是他能待的最后一间卧室了,”她说,“呵,呵。”
“哦,是啊,当然了。”我说。
我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只小蚊子发出来的。
戴夫·马里诺死了——这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
那个房间以绿色和银色为主调,大床边的一盏白色碗形台灯映照出我们俩走进房间时越来越高大的身影。灯光静静地照在他脸上,显得异常祥和。他死了没多长时间,看上去还没有尸体的样子。
他平躺在床上,身体靠近床的一侧,看样子他被枪杀时就站在跟前。一条胳膊像海带一样软绵绵地摊在床上;另一条胳膊压在身子底下。他的眼睛睁着,直直地望着上方,眼里还有光泽,甚至还有一丝自鸣得意的神色。嘴巴微微张着,灯光照在他上唇齿的边缘上,反射出光芒。
我一开始没有在他身上找到枪伤。枪伤在头部右侧、太阳穴往后脑勺的位置,非常靠后,子弹打在这个位置几乎能让岩骨插入脑子里了。那是火药灼烧的痕迹,四周都是血污,有一大滴血从伤口处溅到他脸颊上,血变得稀薄,慢慢变成了深褐色。
“见鬼,是接触性枪伤,”我对那个女人厉声说道,“是自杀形成的伤口。”
她站在床脚边,盯着他头部上方的墙壁,似乎除了墙以外,她对其他东西都不感兴趣。
我抬起他那只软趴趴的右手,闻了闻拇指根部连接手掌的位置。我闻到了火药味,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没闻到,然后我就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闻到了。当然了,这也没关系,因为一个石蜡实验就可以检测出他手上到底有还是没有。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手放下,好像它是什么贵重的易碎品似的。接着我绕着床四周仔细查看,蹲在地板上,半个身体钻到床底下去看了看,咒骂了一声,然后站起来,翻起死者的身体,看他的身下。那里有一个反着光的黄铜色弹匣,但没有枪。
这下子看起来像谋杀了。我更喜欢这种解释。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有看到枪吗?”我问她。
“没有。”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上去像烙馅饼的平底锅。
“那个叫巴林的女孩在哪里?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咬着左手小指指尖。“我还是承认吧,”她说,“我是来杀他们两个的。”
“继续说。”我说道。
“这里没人。当然了,我打电话给他,他跟我说你不是真的警察,而且也没有什么谋杀案,你是个勒索犯,想吓唬我,从我这里骗到那个地址……”她停下来,啜泣了一声,但几乎只是吸了一下气。随后她的视线落在天花板的一角。
她在说着一个没得逞的谋杀计划,但她的语气却十分平淡。
“我就是来杀他们两个的,”她说,“我不否认这个。”
“用一把没有子弹的枪?”
“前两天还有子弹的,我检查过。一定是戴夫把子弹清空了,他一定是害怕了。”
“这还说得通,”我说,“继续。”
“于是我就来这里了。那种侮辱简直忍无可忍了——他竟然让你来跟我要她的地址,这已经超出了我的……”
“这种故事,”我说,“我明白你的感受,我在爱情杂志里看过。”
“是呀。嗯,他说他有事要去找巴林小姐,说是为了电台,不是什么私人的事,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我的天哪,”我说,“这个我也懂,我知道他会怎么糊弄你。不过我们这里躺着的是一个死人,尽管他是你丈夫,我们还是得先做点什么。”
“你……”她说。
“是的,”我说,“不能只讲那些荒唐事吧。你继续说吧。”
“那扇门没有关,我进来了。就这样。现在我要走了。你别想阻止我。你知道我住在哪里,你……”她又一次称呼我为“你”。
“我们得先报警。”我说着,走过去关上门,转动钥匙把门锁上,把钥匙拔出,然后走到落地玻璃门那里。那个女人一直看着我,但此时我已经听不到她叫我什么了。
落地玻璃门离床边较远,门外是和客厅共用的阳台。电话就在墙上的一个壁龛里,靠近那张床。看样子早晨醒来时打个哈欠,伸手就能打电话订一份珍珠项链,让人送过来试一试。
我坐在床的一边,拿起电话,一个沉闷的声音透过玻璃,在我耳边响起:“慢着,伙计!慢着。”
虽然声音透过玻璃后显得有点沉闷,但还是能听出那是一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我听过这个声音。是斯卡拉的声音。
我和那盏灯站在同一条直线上,灯光就在我正后方。我从床上跳到地板上,伸手去摸后裤兜。
一声枪响,我背后的玻璃碎开了,散落一地。我不太明白怎么回事,斯卡拉没在阳台上,我刚刚已经看过了。
我翻滚了一下,然后在地板上匍匐,远离那几扇落地玻璃门。我生存的唯一机会是滚到那盏灯那里。
就在这时,马里诺夫人办了一件正事——她就在床的另一边。她抽出一只拖鞋,用拖鞋鞋跟打我。我抓住了她的脚踝,我们扭打在一块儿,她几乎把我的脑壳敲碎了。
没过多久,我甩开她。当我准备起身时,斯卡拉已经站在房间里了。他正对着我笑,手里握着那把0.45英寸的手枪。落地玻璃门以及外面锁着的纱门看上去好像有一头凶恶的大象刚刚从那里经过。
“好吧,”我说,“我投降。”
“这个小妞是谁?她铁定喜欢你,伙计。”
我站了起来。那个女人趴在某个角落里,我甚至没看她一眼。
“转过身去,伙计,让我搜一下身。”
我的枪都还没来得及松开,就被他拿走了。我没提房间钥匙的事,但他也把那把钥匙拿走了,因此他刚才一定躲在某个地方观察着这里。他没有拿走我的车钥匙,又看了看那把没有子弹的小枪,把它扔回我口袋里。
“你从哪里进来的?”我问。
“很简单。从阳台爬上来,抓住栏杆,挂在那里看你们。这对一个杂技团老演员来说是小意思。怎么样了,伙计?”
血从我的脑袋上流下,淌在我脸上。我拿出一条手帕擦了擦,没有回答他。
“见鬼了,你真搞笑,你竟然背对着尸体坐在床上打电话。”
“我确实很滑稽,”我低吼道,“悠着点,他是她丈夫。”
他看着我:“她是他女人?”
我点点头,但我倒希望我当时没点头。
“真糟糕。如果我知道……但我也没办法,那个家伙自找的。”
“你……”我盯着他,刚想说话,就听见背后一个怪异而紧促的呜咽声。是那个女人发出的声音。
“还有谁,伙计?这里还有谁?我们到客厅里去吧,那里好像有瓶不赖的酒——看上去应该是烈酒。而且你的头也需要上点药什么的。”
“你还敢待在这里,简直是疯了,”我咆哮道,“警察正到处找你。从这个峡谷里逃出去的唯一途径是比奇伍德街,要不然你就翻过一座一座的山——走着出去。”
斯卡拉看着我,非常平静地说:“这里还没有人打电话报警,伙计。”
我走到洗手间清洗了一下伤口,往头上贴了些胶布,斯卡拉一直看着我。随后我们走回客厅。马里诺太太蜷缩在一张长沙发上,表情茫然、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个没有点燃的火炉。
她没有逃掉,因为斯卡拉一直盯着她。她表现得很顺从,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似的。
我从那瓶Vat 69威士忌里倒出三杯酒,递了一杯给那个深色皮肤女人。她伸手接过那杯酒,对着我微微一笑,从沙发上伸出腿,站了起来,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我放下杯子,把她抱了起来,放回沙发上。斯卡拉盯着她,她低着头,似乎失去了知觉,脸色像纸一样苍白。
斯卡拉喝了那杯酒,坐在另一张长沙发上,把那把0.45英寸手枪放在身旁。他一边喝酒一边看着那个女人,苍白的大脸上流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
“痛苦,”他说,“真痛苦。但无论如何,那个浑蛋骗了她,真该死。”他又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下,然后坐在她旁边的另一张沙发上,那张沙发和她躺着的那张呈直角摆放着。
“所以,你是侦探咯。”他说。
“你怎么知道?”
“那个沙梅的女人跟我说有个人去了她那里,听上去像是你。而且我刚才就在这附近,看到了你停在外面的那辆破车。我走路没什么声音。”
“好吧……那现在干吗?”我问道。
他穿着运动装待在这个屋子里,看起来更加高大了。衣服是那种浮夸小子才会穿的衣服,我在想他花了多长时间才穿好它们,因为那套衣服一点也不合身,他的身材太高大了。
他张开着双腿踩在杏色地毯上,表情忧伤地看着鞋子上那块突兀的白色皮革。那是我见过的最丑的鞋子。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粗声问道。
“来找比尤拉。我想她可能需要一点帮助。我跟一个城里的警察打赌,赌我在他找到你之前找到比尤拉。但我现在还没找到她。”
“你还没见到她,哈?”
我动作缓慢、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他轻声说道:“我也没有,伙计,我在这里守了好几个小时了。她不在家。只有卧室里那个家伙来了。沙梅酒吧那个黑人经理怎么样了?”
“这就是那些警察找你的原因。”
“哦,是啊。那个家伙死了,他们会来抓我的。好吧,我搞砸了。我想搬走这具尸体,我是为了比尤拉才这么做的。把他留在这里会吓到她的。但我觉得现在也没用了。那个黑人死了,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看着坐在他手肘旁另外那张小沙发上的女人。她的脸色依然白得发青,眼睛紧闭着,胸部一起一伏。
“如果没有她,”他说,“我想我会把这里收拾干净,并且让你闭上嘴。”他碰了碰他旁边的0.45英寸手枪。“当然了,不会有痛苦的感觉,这一切都是为了比尤拉。但事实上——该死的,我不能杀一个女人。”
“太糟糕了。”我骂了一句,感觉到头疼。
他咧嘴笑了:“我想我会开你那辆破车,开一小段路。把钥匙扔过来。”
我把钥匙扔过去,他捡了起来,放在那把柯尔特大手枪旁边。他稍稍向前倾身,把手伸入贴身口袋里,拿出一把握柄上镶着珍珠的手枪,大概0.25英寸的口径。他把它放在手掌上。
“是用这把枪杀死他的,”他说,“我把抢来的那辆出租车停在外面那条街,上了那个斜坡,走到屋子附近。我听到门铃响,看到那个家伙站在前门那里。我没有离他很近,所以他没看到我。没有人来开门。好吧,你猜怎么着?那个家伙竟然有钥匙,他竟然有比尤拉家里的钥匙!”
他那张巨大的脸顿时变得十分狰狞。坐在沙发上那个女人的呼吸声变得有点重,我似乎还看到她的眼皮抽搐了一下。
“管他的,”我说,“他得到那把钥匙的方式有很多啊。他是KLBL电台的领导,而她就在那里工作。他可能从她的包里拿了钥匙,偷偷印了个模子。见鬼,她不用把钥匙给他,他也能拿到。”
“那也对,伙计,”他脸上重现出笑容,“当然了,她不会把钥匙给那个……好吧,他走了进去,我快步跟上他。但他把门关上了,所以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打开,之后门就没法关紧了,你应该也看到了。他就站在这个客厅中间,就在那张桌子旁边。他之前一定来过这儿,”他的脸又阴沉下去,但没那么狰狞了,“因为他把手伸入桌子抽屉里,拿出来这个。”他挥舞着他那只大手上的珍珠手柄手枪。
此时马里诺太太脸上的表情明显紧绷着。
“于是我朝他走过去。他开了一枪,没有打中。他很害怕,跑进卧室里。我跟在他后面。他又开了一枪,又没打中。你可以在墙上找到那两颗子弹。”
“我会注意这一点的。”我说。
“嗯,然后我朝他开枪了。好吧,见鬼了,这个家伙只不过是个戴着白围巾的窝囊废。如果她嫌弃我的话,也行,我希望是她亲手了结了我,而不是这个长着一张油腻腻的脸、活像一块奶酪的家伙,你明白吗?所以我觉得很恼火。但这个家伙还挺有种。”
他擦了擦下巴,我问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的女人住在这里,伙计,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你明天再来吧,今晚这里是我的。’”
斯卡拉张开空着的左手做了一个大动作。“之后就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不是吗?我撕扯他的四肢,只不过过程中那把破小手枪响了,他整个瘫软得就像……就像……”他看了一眼那个女人,没有继续说下去。“没错,他死了。”
女人的眼皮又抽搐了一下。我说:“然后呢?”
“我溜走了。是个人都会这么做。但我又回来了。我必须为比尤拉着想,那具尸体就躺在她床上,会吓坏她的。于是我打算回来,把他的尸体运到荒地里去,然后躲起来一段时间。可是这个女人出现了,打乱了我的计划。”
那个女人一定已经佯装很久了。她蹭着长沙发的靠背,一点一点地挪动她的腿和脚,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最后抵达合适的位置。
当她开始行动时,那把珍珠手柄手枪仍旧躺在斯卡拉手上。她从沙发上迅速跃起,整个身体像杂技演员一样腾空而起,掠过他的膝盖,从他手上夺过那把枪,动作像花栗鼠剥坚果一样干脆利落。
她滚到他脚边,他站起来,咒骂着。那把柯尔特大手枪就在他边上,但他没去碰它或伸手拿它。他弯下腰,徒手抓住了那个女人。
她大笑了一声,朝他开枪。
一共开了四枪,全部打在下腹上,随后击铁啪嗒一声响了,子弹用完了。她把枪朝他脸上扔去,然后一翻身离他远了一些。
他从她身上跨过去,但没有碰到她。一开始,他那张苍白的大脸显得十分空洞,不一会儿就开始浮现出一种僵硬的痛苦表情。他脸上似乎一直存在着这种痛苦的表情。
他直直地沿着地毯朝前门走去。我跳过去拿起那把柯尔特大手枪,防止那个女人拿到它。当他走到第四步时,血开始滴在淡黄色地毯的绒毛上。之后他每走一步都会流一些血。
他走到门边,手撑在那扇木门上靠了一会儿。随后他甩了甩头,又转身往回走,按着肚子的手在门上留下了一个血印。
他走到离他最近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斜靠着,双手紧紧捂着肚子。血从他手上慢慢渗出,就像水从一个满了的盆子里溢出。
“这些该死的小子弹,”他说,“射中了跟那些大子弹一样要命,不过还好射在了下边。”
那个深色皮肤女人如提线木偶般朝他走过去。他低垂着沉重的眼皮,看着她走过来,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当她走得足够近的时候,她俯下身子,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他没有动,眼睛还是没眨。我朝她冲过去,把她扔到椅子上。我这么做实在不怎么有风度。
“别碰她,”他喃喃地对我说,“也许她爱那个人。”
这回没有人阻止我打电话报警了。
几个小时后,我到了位于第五大道和西街交叉口的卢卡餐厅。我坐在一张红凳子上,呷着一杯马提尼,思考着那些整天调鸡尾酒,却从没喝上一口的人是什么感受。
之后我又点了一杯马提尼,还加了一份午餐,差不多吃完了。那时候挺晚的,已经是一点以后了。斯卡拉在综合医院的监狱病房里。巴林小姐还没有出现,但他们觉得,一旦她知道斯卡拉被关起来而且不会对她有什么威胁了,她就会马上出现。
KLBL电台一开始不知道这件事,后来很好地平息了它。他们花上整整24个小时的时间决定如何对外发布这个故事。
中午时分的卢卡餐厅顾客盈门。过了一会儿,一个深色皮肤的意大利女郎走过来。她长着一双大眼睛和一个大鼻子,看上去不容侵犯的样子。她对我说:“现在有空桌可以坐了。”
在我的想象中,斯卡拉就坐在我这张桌子的对面。他那双乌黑的眼睛不只流露出悲伤,似乎还牵挂着什么事情——一件他希望由我去完成的事情。某些瞬间他试图告诉我那是什么,某些瞬间他又只是捂着他那完好无损的腹部,一遍又一遍地说:“别碰她,也许她爱那个人。”
我离开了餐厅,驱车向北,经过富兰克林大道,到达比奇伍德街,继续向前开到了希瑟街。街道没有被封锁,他们对她很信任。
我一边沿着那条街开车,一边抬头遥望。树木丛生的山坡上洒满月光,从山的这一边一眼望过去,后面那间屋子似乎有三层楼那么高。我看到了支撑在阳台下的金属支架,它们看上去离地面很高,正常人得搭个热气球才能够得着。但那里就是他爬上去的地方。他总是挑艰难的路走。
他本来可以一走了之,去拼命挣钱,甚至买栋房子安居乐业。那么多人在做一些不法勾当谋生,他们也不至于陷害他。然而他却回来了,还像罗密欧一样爬上了她的阳台,结果却得来了满腔子弹,而且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是从一个对的女人那里得来的。
我绕过那条月光一般的银白色弯道,把车停好,走上山坡上的那段路。我拿着一个手电筒,但即使不用手电筒我也能看到门阶上没有人在那里等着牛奶送过来。我没有从前门进去,山上或许会有拿着夜视望远镜窥探的人。
我偷偷从屋子和空车库之间的斜坡后面走上去,找到一个我够得着的窗户,用包在帽子里的枪敲碎它,几乎没有发出声响。除了蛐蛐和树蛙的叫声歇了一会儿之外,周围没有任何动静。
我拉下卧室外面的遮帘,溜进了卧室里,拉上窗帘,然后才谨慎地拿出手电筒。手电筒的光照到了乱糟糟的床、到处涂抹的印粉、窗台上的烟头以及地毯上鞋后跟的痕迹。梳妆台上放着一瓶银绿色的化妆水,壁橱里有三个手提箱,里面还有一个内置式柜子,柜子上了锁,看上去很隐秘的样子。除了手电筒我还随身带着一个淬火钢起子。于是我撬开了那把锁。
里面的珠宝价值不超过一千块,也许还不到一半,但这对于一个混演艺圈的女孩儿来说却很重要。我把它放回原来的位置。
客厅里的窗户紧闭着,里面有一股奇怪的刺鼻气味。为了方便指纹鉴定人员取证,那些警察已经小心翼翼地关照过那瓶Vat 69威士忌,关照得一滴也不剩了。我只好喝我自己的酒。我拿了一把没有沾到血迹的椅子,放在角落里坐下,喝了一口酒,在一片漆黑中等待着。
一块遮帘拍打着墙角或者什么地方,这让我又喝了一口酒。六个街区开外的某栋房子里跑出来一个人,大叫了一声。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又是一片寂静。树蛙又开始叫了,跟着蛐蛐也重新唱了起来。随后收音机上的电子时钟发出来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了,盖过了其他一切声音。
之后我睡着了。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月亮已经从前窗那里移走了。一辆车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一阵既轻盈曼妙又显得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在这片寂静的夜里传来,走到了前门。一把钥匙摸索着插入钥匙孔。
门开了,昏暗的夜色里出现了一个脑袋的轮廓,没有戴帽子。山上的斜坡太暗了,没有显示出更多的轮廓。门咔嗒一声又关上了。
地毯上发出沙沙的脚步声。我扯了一下手里捏着的那根灯线,屋子里的灯亮了。
那个女孩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只是手里拿着一把枪指着我。
我说:“你好,比尤拉。”
她确实值得等待。
她不高也不矮,长着一双既可以姗姗款步又可以翩翩起舞的长腿。即使在屋里灯光的照射下,她的头发依然红得耀眼,如同夜幕中灌木丛里燃起的火焰。她的脸上有笑纹,嘴巴有时常微笑的痕迹。
这些面部特征都是背着光看到的,这样的光线角度能让一张脸看起来更加柔和细腻,因而更加美丽动人。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也许会蓝得令人沉醉,但我却看不到。
那把枪看上去大概0.32英寸,但却有着毛瑟手枪的那种直角握柄。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我猜,是警察吧?”
她的声音也十分柔和。至今我还会时不时想起。
我说:“我们坐下来谈一谈吧。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想喝点酒吗?”
她没有回答,低头看她手中的那把枪,微微一笑,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