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了点头。“但是也许她错了。”
马蒂叹了口气。“她不喜欢我贪婪,”他说,“是我抛弃了她。有人给钱请我这么做,但就算不这样我也会和她分手。对我来说,她太怪癖了。”
我说:“把照片拿出来,马蒂。”
他慢慢站起来,低头看着手枪,把它放在了旁边口袋里,然后把手慢慢伸进胸前的口袋中。
这时候,有人按了门铃,一直按着。
11
门铃声让马蒂很反感。他咬了咬下嘴唇,眉毛都挤到一块儿了,面色十分难看。
门铃继续响着。
金发女人腾地站起来,神经绷得太紧,让她的脸显得又老又丑。
马蒂看着我,从写字台的小抽屉里拿出一支白色手柄的自动手枪,把它递给金发女人。她走过去,战战兢兢地接过手枪。她不喜欢它。
“坐在那私人侦探的旁边,”他粗声粗气地说,“拿枪对着他,如果他耍花样,让他尝尝厉害。”
金发女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距我约三英尺,坐在远离门的那边。她拿着枪指着我的大腿。我不喜欢她那对紧张兮兮的绿眼珠子。
门铃声止住了,有人开始敲门,敲门声轻快急躁。马蒂走过去开门。他右手伸进外套口袋里,左手去开门,飞快地把门拉开。
卡门·德维克一把把他推回房间,一把小左轮手枪顶着他棕色的脸。
马蒂轻轻地平稳地向后退,张着嘴,脸上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他很了解卡门。
卡门关了门,拿着枪往前走。除了马蒂她没看任何人,也没看任何东西,神色呆滞。
金发女人全身抖动起来,她把白手柄自动手枪举起来,指向卡门。我急忙抓住她的手,大拇指很快把保险扳回原位。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甚至马蒂和卡门都没有注意到,然后我把枪抢到了自己的手里。
金发女人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卡门·德维克。卡门看着马蒂,眼神呆滞,说:“我要拿回我的照片。”
马蒂咽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当然,宝贝,当然。”声音很小,降低了半个音,与和我说话时完全不一样。
卡门看起来几乎快疯掉了,与那晚坐在斯坦纳家椅子里的时候一样疯狂。但是这次她控制了她的声音和举动,说道:“你杀了哈罗德·斯坦纳。”
“等一下,卡门!”我大叫起来。
卡门没有转过头。金发女人好像突然复活过来了,她低头对着我,向我扑来,用牙齿咬住我拿枪的右手。
我叫出声来,但没人理我。
马蒂说:“听着,宝贝,我没有——”
金发女人松开牙齿,我的手被咬出了血,她把口中的血朝我吐过来,然后扑过来咬我的腿。我用枪把轻轻砸了一下她的头部,试着站起身来。她从我的双腿上滚下去,一把抱住我的膝盖。我又倒在了沙发上。她因为害怕而变得疯狂,力气大极了。
马蒂用左手去抓卡门的枪,但没抓到。左轮手枪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但枪声不大。子弹没有击中马蒂,却打破了一片重新关上的法式窗户玻璃。
马蒂静静地站着,纹丝不动,好像全身肌肉都不听使唤了。
“弯腰把她打倒呀,你这个愚蠢的家伙!”我朝马蒂吼道。
接着,我又砸中金发女人的头部,这一下砸得比刚才那一下更猛,她松开了我的腿。我赶紧摆脱了她。
马蒂和卡门仍然相视伫立着,一动不动,像座雕塑。
门外传来重物的撞击声,整块门板从上到下斜斜地裂开了。
这才让马蒂缓过神来。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枪,往后跳开。我朝他右边肩膀开了一枪,但是没有击中,我本意也没想重伤他。门外的庞然大物又在撞门,砰的一声好像整幢楼都为之震动了。
我扔下小自动手枪,掏出自己的枪,这时门被撞坏了,德维克闯了进来。
他眼睛睁得很大,狂怒不已,甩动着粗大的双臂,眼神凶煞,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边残留着唾沫星子。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就一拳重重地砸向我的头部,我靠墙倒下,倒在沙发和那扇砸坏了的门之间。
我晃了晃头,努力想让身体平衡,就在这时,马蒂开枪了。
德维克的外套后面掀了起来,子弹穿过了他的身体,他磕绊了一下,但立即站直起来,像头牛一样发起了冲锋。
我瞄了瞄枪,一枪打穿了马蒂的身体,打得他全身颤抖,但他手中的枪依旧在怒吼。德维克在我们中间,卡门像一片干枯的叶子一样被推到了旁边。这时的局面无人能掌控。
马蒂的子弹没能阻挡德维克,没什么能阻挡他。就算他死了,他也要抓住马蒂。
马蒂的枪中子弹终于打完了,他把枪朝德维克的脸上扔去,德维克一把抓住马蒂的喉咙。枪像橡胶球一样弹到地上。马蒂厉声尖叫着,德维克抓着他的喉咙,把他整个人都从地上提起来了。
马蒂的棕色手在这巨人的手腕间挣扎,但是咔嚓一声,又软绵绵地垂了下来。之后又是咔嚓一声,德维克放开马蒂的脖子,我看到马蒂的脸已经变成了乌紫色。那一刻,我脑海中突然记起有人说过被勒死的人死的时候会把舌头吞进去。
然后马蒂倒在角落里,德维克从他身边往后退。他后退时身体已失去平衡,重心不稳。他吃力地退了四步,然后他巨大的身体倒下了,他双臂张开,仰着倒在地上。
血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他的眼睛费力地抬起,似乎要看穿迷雾一般。
卡门·德维克蹲在他身旁,开始号啕大哭起来,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门厅外传来吵闹声,但是没人出现在门口,这里面太多不长眼睛的子弹了。
我飞快地跑到马蒂身边,俯下身子,把手伸进他胸前的口袋里。我拿出了一个厚厚的方形信封,里面装着一叠硬硬的东西。我拿着信封站起来,转过身子。
已是夜幕落下时分,隔着墙壁依稀可以听见远处的警笛声。之后,警笛声越来越近。一个白脸男人小心地透过门廊往里窥视着。我跪在德维克身旁。
他挣扎着,努力想说点什么,但是说话已含糊不清。然后他双眼绷紧的目光逐渐消失,变得虚无缥缈,漠然无神,就像越过宽广的平原的目光看着远处的什么东西。
卡门呆呆地说:“他喝醉了,让我告诉他我要去哪里。我不知道他跟着我。”
“你不知道。”我空洞地说道。
我站起身来,撕开信封。里面有一些照片和底片。我把底片扔到地上,用鞋底踩得粉碎。我又把那些照片撕了,任碎片从我的手中滑落。
“他们会打印出很多你的照片,孩子。”我说,“但不会打印这张照片了。”
“我不知道他跟着我。”她又说,然后开始咬拇指。
警笛声很大,已经到了大楼外面了,然后发出低沉的声音,最后完全停了下来。这时,我手里的照片也撕完了。
我静静地站在房间中央,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踏进这趟浑水。但现在无所谓了。
12
督察长艾沙姆的办公室里,盖·斯莱德双肘靠在大胡桃木桌边,慵懒地用手指夹着一支点燃着的烟,没有看我,他说:“多谢你把我抖出来,探子。我也喜欢没事过来见见总部里的兄弟。”他皱了皱眼角,露出一丝苦笑。
我坐在一张长桌子边,桌子对面是艾沙姆。艾沙姆身材高瘦,头发灰白,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言谈举止不像警察。维奥雷兹·米吉和一位眼睛迷人,名叫格林内尔的侦探一块儿坐在一张圆背长椅里。椅子背后是一堵嵌着玻璃的隔离墙,隔离墙把这办公室和接待室隔离开来。
我对斯莱德说:“我是觉得你未免太早就发现那地毯下的血迹了,也许是我错了,那向你道歉,斯莱德先生。”
“得了吧,好像一句道歉就能当所有的事情没发生过。”他站起来,拿起手杖和桌上的手套,“没我的事了,督察长?”
“今晚没有了,斯莱德。”艾沙姆的声音干涩、冷淡,带着些许的嘲讽。
斯莱德抓住放在手腕上的手杖曲柄去开门,出门前冲我们笑了笑。眼光应该最后落在我的脖子上,但是我没看他。
艾沙姆说:“我想我没必要再告诉你警方在隐瞒命案线索行为上的态度。”
我叹了口气。“枪战,”我说,“有人死在地上,一个赤裸裸的笨女孩儿坐在椅子上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当时没有抓住凶手,你们也没抓住。这一切背后还有个心碎的硬汉试图在一个悲惨的场合做出正确的举动。算了,你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好了,我一点也不后悔。”
艾沙姆没有理会我说的这些。“谁杀了斯坦纳?”
“金发女人会告诉你的。”
“我想要你告诉我。”
我耸了耸肩。“如果你要我猜的话——德维克的司机,卡尔·欧文。”
艾沙姆听后并不惊讶。维奥雷兹·米吉哼了一声,声音很大。
“为什么?”艾沙姆问。
“有段时间我以为是马蒂,部分原因是卡门这么说。但是这不能说明什么。她什么也不知道,抓到机会巴不得在马蒂身上插刀子。而且她那种类型的女孩儿,有个主意不会轻易改变。但是马蒂的行为并不像凶手,一个像马蒂这么沉着的人是不会以那样的方式逃跑的。我还没有敲门那凶手就迅速溜走了。
“当然我也想过凶手可能会是斯莱德。但那也不像斯莱德的作风。他随身带着两名保镖,他们可不会轻易开溜,让我进去。而且他今天下午发现地上的血迹的时候十分惊讶,那种惊讶是装不出来的。斯莱德和斯坦纳是一路的,他一直监视着斯坦纳,但是他没有杀斯坦纳,也没有杀人动机,就算有杀人动机,也不会在有目击者的情况下杀斯坦纳。
“但是卡尔·欧文有。他曾经和卡门相爱过,也许一直没有从这段感情里走出来。他有暗地里监视卡门的机会,知道她去了哪儿,干了什么。于是他跟到了斯坦纳家,从后面巷子爬上来,看见他们在拍裸照,他一气之下枪毙了斯坦纳,却没有拿走照片,惊慌失措中赶紧逃跑了。”
“他一路逃到利多码头,然后掉进海里了,”艾沙姆干巴巴地说,“你忘了欧文头部一侧有被人袭击的伤口吗?”
我说:“不,我没有忘记,马蒂不知以怎样的方式知道了照相机里的事,他想得到照相机里的东西,于是他来到斯坦纳家,把东西拿到手,又把斯坦纳的尸体藏在车库里,以争取足够的时间来完成他的计划。”
艾沙姆说:“把艾格尼丝·劳拉带过来,格林内尔。”
格林内尔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出去,消失在门口。
维奥雷兹·米吉说:“兄弟,你还真够朋友。”
我没有看他。艾沙姆一只手按了按他喉结前松弛的皮肤,低头看着另一只手上的指甲。
格林内尔带着金发女人回来了。她外套领子上方的头发很凌乱,耳垂上的黑玉纽扣状耳环被取下来了。她看起来很疲惫,但不再害怕。她缓缓地坐在椅子上,椅子放在桌子的一头,就是刚刚斯莱德坐过的,她双手折叠着放在前面,露出了银色的指甲。
艾沙姆静静地说:“好了,劳拉小姐。我们想听听你的说法。”
劳拉低头看着双手,没有犹豫,用平静的声音说:“我大约三个月前认识乔·马蒂的。他和我做朋友,我猜也许是因为我在为斯坦纳工作。我本来觉得是因为他喜欢我。我把我所知道的斯坦纳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之前对斯坦纳就有所了解。他一直花着从卡门·德维克父亲那里得来的钱,但是钱花完了,他身无分文,于是想出去找点门路。乔·马蒂认定斯坦纳需要一个合作伙伴,于是一直观察着他,看他有没有任何幕后的狠角色朋友。
“昨天晚上他在车里,车停在斯坦纳家屋后的马路上,突然听见枪声,然后看到一小伙子从楼梯处跑下来,钻进了小轿车,开车跑了。乔开车追他。在去海滩中途,乔追到了那小伙子,把他的车撞离了马路。那小伙子掏出了一把枪,但是他当时畏缩了,乔打了他,把他从车里拉出来,乔搜了他的身,知道了他是谁。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乔假装说自己是警察,那小伙子听后崩溃了,把事情抖了出来。当乔正在思索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那小伙子回过神来,窜进车内,又逃走了。他像个疯子一样开着车,乔任他走了,自己回到斯坦纳的住所。我猜剩下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乔把照片洗出来后,决定赚一笔可以立刻到手的钱,这时他决定把斯坦纳的尸体藏起来,这样在警察发现斯坦纳尸体之前,我们可以逃出城外。我们计划拿走斯坦纳的一些书,然后在另一座城市自己开这种店。”
艾格尼丝·劳拉停止了说话,艾沙姆用手指轻叩着桌子,说:“马蒂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是吗?”
“嗯。”
“确定他没有杀卡尔·欧文?”
“我当时不在现场,卡尔回来后的表现不像杀过人。”
艾沙姆点了点头。“好了,劳拉小姐,我们需要你把刚刚说的话做个笔录。当然,我们将会拘留你。”
艾格尼丝站起来。格林内尔把她带了出去。她走了出去,没看任何人。
艾沙姆说:“马蒂可能不知道卡尔·欧文死了。但是他确定欧文会躲起来。到我们抓住欧文的时候,他就已经从德维克那里敲诈到钱,然后离开了。我觉得刚刚这女孩儿说的话有点道理。”
没有人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艾沙姆对我说:“你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你不应该在没有确定之前,就向那女孩儿提起马蒂。现在导致了两个人不必要的死亡。”
我说:“哦,那也许我最好回去把这事重头再做一遍。”
“不要耍嘴皮子。”
“我没有。我为德维克做事,想帮他排忧解难。我不知道那女孩儿这么古怪,也不知道德维克会这么冲动。我想要拿到那些照片。我根本就不关心斯坦纳、乔·马蒂和他女朋友这些人渣,现在也是。”
“好好好,”艾沙姆没有耐心地说,“今晚这里不需要你了,以后的询问可能够你受了。”
他站起身,我也站起身来。他向我伸出手。
“但那对你来说总是利大于弊的。”他干巴巴地说。
我和他握了握手走了出去。米吉也跟在我的后面走了出来。我们一起坐电梯下楼,但是没有说话。当我走出这幢大楼的时候,米吉转到我的克莱斯勒车右边,上了车。
“你那儿有酒吗?”
“多着呢。”我说。
“上你那儿去喝一杯吧。”
我发动了车,沿着第一大道一路向西行驶,穿过一个幽长的隧道。出隧道时,米吉对我说:“下一次我在给你介绍客户时,我希望你不要打探对方的隐私,兄弟。”
宁静的夜色中,我们往伯格伦德行驶。我觉得自己衰老了,疲惫了,不中用了。
(本文译者 李敏、梁瑞清)
第7章 芳心难测
那个大块头男人与我毫不相干。他从来就跟我不沾边,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都和我没什么关系。
那天我在中央大道,那里是洛杉矶的黑人住宅区。在其中一个“鱼龙混杂”的街区里,白人和有色人种仍然聚居在一起。我正在找一个叫汤姆·阿雷迪斯的人,他是个身材矮小的希腊理发师。他妻子花了点钱雇我来寻他回家。这是件轻松的差事,毕竟汤姆·阿雷迪斯又不是什么大坏蛋。
我看到一个大块头男人站在沙梅酒吧门前。沙梅酒吧提供各色各样的饮品,酒吧二楼可以投骰赌博,但不是很正规。那个男人正抬头望着那块破破烂烂的霓虹招牌,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就像一个中欧移民初次看到自由女神像,或者说,像一个远道而来、已在此踌躇良久的男人。
他不只是身材高大,简直就是个巨人了。看上去有7英尺高,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我还从没见过一个大男人穿这么抢眼的衣服。
他穿着栗色的褶子裤,面料粗糙的浅灰色外套,上面有三颗白色台球大小的扣子。棕色仿麂皮鞋子上有一大块白色皮革面料,显得十分突兀。棕色衬衫配黄色领带,胸前口袋别着一朵硕大的红色康乃馨,一条爱尔兰三色旗颜色的手帕正儿八经地叠成三角形,放在康乃馨下方。中央大道上并不乏奇装异服之人,但他这样的身材和这样的打扮出现在这里,就好比一只狼蛛趴在一块白蛋糕上,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他推开门走进沙梅酒吧。酒吧的两扇弹簧门前后摇摆着,还没等稳住,就再一次被撞开。一个身穿皱背外套、梳着油头的有色皮肤年轻人从门内飞出来掉到排水沟里。他尖声哀叫着,活像一只受伤的老鼠。一个“棕色人”,就是那种咖啡加了一点奶油的肤色,我是说他的脸。
这也不关我的事。我看到那个棕皮肤男孩爬起来后,沿着墙边偷偷跑了。之后什么也没发生。因此我犯下了一个错误。
我穿过人行道,也去推那扇弹簧门。我只是想往里面看一眼,于是只推开了一点点,却已经推得太开了。
一只大到可以拿来当凳子的巨手伸出来,抓住我的肩膀,我感到一阵疼痛。那只手把我拽到门里面,又拖着我上了三级楼梯。
一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这里的人吸大麻,兄弟,你能想到吗?”
我试图挪到那级阶梯的角落处,以便偷偷拿出我的橡皮棍。我没有带枪,我以为找一个小小希腊理发师这样的活儿不需要用枪。
他又一次抓住我的肩膀。
“这里确实是那种地方。”我马上附和道。
“别这样说,兄弟。比尤拉以前在这里工作。小比尤拉。”
“你自己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又把我往上拽了三级楼梯。
“我心情不错,”他说,“希望不要有人惹恼我。我们俩一块儿上去吧,喝一小杯。”
“他们不会让你进去的。”我说。
“我已经八年没见过比尤拉了,兄弟。”他语气温柔地说着,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手上的力道,我的肩膀快被捏碎了。“她甚至已经六年没给我写过信了。但她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以前在这里工作。我们俩上去看看吧。”
“好,”我说,“我会跟你上去,不过我自己走着上去。别拎着我。我很好,叫我卡尔马迪。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可以自己上洗手间,自己做任何事情,所以不用拎着我。”
“小比尤拉以前就在这里工作。”他的声音依然很温柔。根本没在听我说话。
我们上了楼梯。他让我自己走着。
吧台后方一个较远的角落放着一张骰子赌桌。室内有零零散散的几张桌子和一些客人。这时候,赌桌周围嘈杂的说话声突然停了下来,好多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我们,四周一片死寂,是一个种族面临异族入侵威胁时的那种气氛。
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倚在吧台后。他身穿衬衫,手臂上绑着粉红色吊袜带(1)。看样子以前是个拳击手,除了没被混凝土桥砸过,大大小小的搏斗应该都经历过。他从吧台上方懒洋洋地瞥了我们一眼,弯着他那健壮的身子,漫不经心地朝我们走来。
他把一只棕色的大手按在大块头男人花哨的胸前。两个人站在那里的场景真像一个巨型双头螺丝。
“白人不得入内,兄弟。我们这儿只招待有色皮肤的,不好意思了。”
“比尤拉在哪儿?”大块头男人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与他那白白的大脸和深邃的黑眼睛十分相衬。
那个黑人脸上没有笑意。“这里没有比尤拉,兄弟。没有烈酒也没有女人,可以滚了吧?兄弟,滚吧。”
“把你的脏手拿开。”大块头男人说。
那个保镖也犯了一个错误。他打了大块头男人。我看到他肩膀下垂,身体在出拳之前用力一摆。那是相当干脆利索的一拳。但大块头男人想都没想过要挡。
他摇了摇头,掐住那个保镖的脖子。他身材高大但身手敏捷。保镖试图用膝盖顶他。大块头男人把他转过去,按着他,抓住他的背带。背带一下子断了。于是大块头男人用他那只大手抓起保镖的脊柱,把他扔出去。保镖的身体穿过整个狭窄的房间,直接撞到后方那堵墙上,发出一声巨响,估计连住在丹佛的人都能听到。随后他慢慢从墙上滑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嗯,”大块头男人说,“我们俩喝一杯吧。”
我们走到吧台。酒保慌慌张张地擦了一下吧台。那些客人开始三三两两地从酒吧里退了出去,他们默不作声地走过木质地板,悄无声息地下了那条没有铺地毯的昏暗楼道,离开时的脚步几乎不敢有一丝慌乱。
“威士忌酸酒。”大块头男人说。
我们喝了威士忌酸酒。
“你知道比尤拉在哪儿吗?”大块头男人问酒保。他显得很平静,一边问还一边舔着厚玻璃杯里的威士忌酸酒。
“你是说,比尤拉吗?”酒保的声音有点哆嗦,“我最近没在这里见过她,哦不,不太最近,挺久了。”
“你在这儿干多久了?”
“大概一年吧,差不多,是一年吧,就是一年,兄弟……”
“这个地方什么时候变成黑笼子了?”
“啥?”
大块头男人握起拳头,那拳头得有一个水桶那么大。
“五年了,”我插了一句,“这个家伙不会知道那个叫比尤拉的白人女孩。”
大块头男人看着我,好像我刚刚出现似的。威士忌酸酒似乎对他的脾气没有任何裨益。
“谁他妈让你多嘴了?”
我笑了笑,尽量笑得既友善又热情。“我可是和你一块儿进来的,还记得吗?”
他咧开嘴,回敬了我一个淡淡笑容。“威士忌酸酒,”他对酒保说,“还磨磨蹭蹭干什么,快拿酒来。”
酒保仓皇跑开了,一边跑还一边恨得朝我们翻白眼。
此时赌室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除了我们两个,酒保,还有躺在后方那堵墙下的保镖。
那个保镖动了动,呻吟了几声,翻过身,开始悄悄沿着护壁板向前爬,像一只独翅的苍蝇一样。大块头男人没有注意他。
“赌室里什么都没有了,”他抱怨道,“以前这里有舞台,有乐队,还有很不错的小包厢,可以在里面玩。比尤拉像小鸟一样唱歌。她染了红头发,简直可爱极了。我们那时候正打算结婚,可是他们却突然陷害我。”
我们又喝了放在面前的两杯威士忌酸酒。“怎么陷害的?”我问道。
“你觉得我跟你说的那八年时间里我去了哪儿了?”
“坐了牢。”我说。
“没错,”他用那棒球棍般大小的拇指戳了戳自己胸口,“史蒂夫·斯卡拉。发生在堪萨斯州格利本德的那起案件。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儿。4万块。他们正好在那里逮到了我。我当时……喂!”
只见那个保镖打开后方的一扇门,一头栽进里面。随后门啪嗒一声锁上了。
“那扇门通向哪里的?”大块头男人询问道。
“那……那个是米斯塔赫·蒙哥马利的办公室。呃……他是这里的老板,他的办公室就在后面……”
“他可能会知道,”大块头男人说着,用爱尔兰三色旗手帕擦了擦嘴,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口袋里,“他最好别再说那种没用的俏皮话。再来两杯威士忌酸酒。”
他穿过赌室,走到位于赌桌后面的那扇门前面。弄烂那把锁只花了他一点时间,没一会儿一块嵌板就掉了下来。他走进去,关上身后的门。
此时沙梅酒吧里非常安静。我看着那个酒保。
“这家伙真壮,”我很快说道,“而且他很可能会干坏事。你也知道了,他正在找一个老情人,以前在这里工作的,那时候这里还是白人的地方。这里有枪什么的吗?”
“我还以为你和他是一伙的。”酒保一脸怀疑地看着我。
“我也没办法。他硬拖着我,我可不想被人扔出去。”
“那也是,我这儿有把霰弹枪。”酒保说了这句话,语气里还是有些狐疑。
他弯下腰在吧台后面找着,一边找一边转着他的眼珠子。
赌室后面传来一个沉闷的响声,是从那扇关着的门里边传来的。可能是一扇门重重关上的声音,也可能是一声枪响。之后再没有其他声音出现。
酒保和我在那里等了许久,虽然挺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却不太愿意想象那可能是什么声音。
后面的那扇门开了,大块头男人快步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柯尔特0.45英寸军用自动手枪,像拿着一个玩具似的。
他迅速扫了一眼那个房间,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他看上去确实像一个能够单枪匹马从格利本德银行抢走4万块钱的人。
他朝我们走过来。虽然体形庞大,却走得又快又轻。
“起来,黑鬼!”
酒保慢慢站了起来,脸色苍白,两只手高高举着,手里什么也没有。
大块头男人搜了搜我的身,然后走开了。
“蒙哥马利先生也不知道比尤拉在哪里,”他轻轻说道,“他试图用这个告诉我……”他晃了晃手枪,“再见了,伙计们。别忘了帮我打听打听。”
他径自走了,动作敏捷、悄无声息地下了楼梯。
我跳过吧台,拿起放在搁板上的一把短筒霰弹枪。不是想用在史蒂夫·斯卡拉身上,那不是我的工作。同理,那个酒保也不会把它用在我身上。我穿过房间,走进那扇门。
那个保镖躺在走廊地板上,手里握着一把小刀。他已经昏过去了。我拿过他手里那把刀,跨过他,走进那扇标着“办公室”的门。
蒙哥马利先生就在里面,坐在一张斑痕累累的小桌子后面,靠近那扇被木条封了一部分的窗户。他低垂着头,像一条折叠着的手帕或铰链。
他右手边的抽屉敞开着,里面有一把枪,还没来得及拿出来。手枪旁边的纸上有一处油迹。
这不是个聪明办法,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尤其在那个时候。
等警察赶来的那段时间里,什么事也没发生。
他们来的时候,保镖和酒保都已经跑了。我把自己和蒙哥马利先生以及那把霰弹枪都锁在那间办公室里,以防万一。
海纳负责这起案件。他是个爱发牢骚、反应迟钝的侦探助理。他有一个瘦瘦的下巴和一双特别长的黄皮肤手臂。他在总部的办公隔间里和我说话时,双手竟然能放在膝盖上。他身着衬衫,过时硬领子的两个尖角戳在衬衫上面,整个人看起来既寒酸又老实。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他们从史蒂夫·斯卡拉的记录里知道了关于他的一切。他们甚至拿出来一张他十岁时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没有眉毛,看起来像一个法式小面包。他们唯一不知道的是他现在在哪里。
“6英尺6.5英寸,”海纳说,“264磅,这种体形的人是跑不了的,而且他还穿着那么花哨的衣服。他买东西不可能很快,你为什么不抓住他?”
我笑了笑,把照片还给他。
海纳用他那长长的黄色手指指着我,气愤地说:“卡尔马迪,硬汉侦探,嗯?身高6英尺多的人,下巴硬得足以击破岩石。为什么你不抓住他?”
“我感觉太阳穴有点晕,”我说,“我当时没有带枪,他有。我去那里要办的事情根本不用带枪。斯卡拉把我整个拎了起来,我当时的模样应该挺可爱的。”
海纳瞪着我。
“好吧,”我说,“争论这个干吗?我见过那个家伙,他甚至可以把一头大象装在背心口袋里随身带着。而且我也不知道他杀了人。你们就去抓他好了。”
“是啊,”他说,“这很简单。但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赤裸裸的谋杀上。没有照片,占不了多少版面,要想登在那些一心只想登广告的报纸上,这则新闻最多不会超过三行字。真见鬼,有一傍晚,五个——我跟你说——五个大麻鬼在哈莱姆区东八十四街那儿拿刀互砍,没一会儿就全死了,全变成冷盘肉了。而那些……那些新闻记者竟然去都不去。”
“先去把他抓回来吧,”我说,“不然他会杀更多人,给你们搞出更多事来。到时候你就有足够的报纸版面了。”
“我也不会理这个案子的,”海纳讥笑道,“对,去他妈的。我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在这里等了。”
“试一下从那个女孩下手,”我说,“比尤拉。斯卡拉会去找她。这是他正在做的事情,也是整件事情的起因。去找她。”
“你去找,”海纳说,“我已经20年没去过妓院了。”
“我估计我在妓院里会觉得挺自在的。你打算付我多少钱?”
“天哪,老兄,警察是不会雇私家侦探的。雇来干吗呢?”他拿出一罐烟丝,卷了一根烟,但由于没卷好,烟的一头像森林大火一样烧毁了。旁边另一办公隔间里,一个男人正生气地对着电话大吼大叫。海纳更加小心翼翼地重新卷一根烟,然后点火。他的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又一次放在骨瘦如柴的膝盖上。
“你考虑一下要不要出风头吧,”我说,“我跟你赌25块,赌我在你抓到斯卡拉之前找到比尤拉。”
他想了想。他似乎连呼出一口烟都要先掂量一下银行账户的收支情况,然后再决定是否呼出来。
“最多赌10块钱,”他说,“而且这个钱也会是我的……侦探先生。”
我盯着他。
“我不想挣这个钱,”我说,“如果我一天之内能找到她——而且在这期间你不干扰我的话——我会无条件做这件事。只是想让你知道,为什么你干了20年还只是个侦探助理。”
他不喜欢我开的这个玩笑,就像我不喜欢他刚刚说的妓院玩笑。但我们最终达成共识。
我从警局停车场里开出我那辆老旧的克莱斯勒跑车,开回中央大道街区。
沙梅酒吧这时候当然已经被封锁了。一个明显是便衣警察的人坐在酒吧前的一辆车里,一只眼睛假装在读报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去那里,那里并没有人知道关于斯卡拉的事。
我把车停在街角,走进斜对面一家叫无忧苑的黑人旅馆。大厅里左右两边各有一排空荡荡的硬座,中间铺着一条纤维地毯。前台后面坐着一个光头男人,他趴在台上,闭着眼睛,正在打盹。他系着一条阿斯科特式宽领带,看样子好像1880年就已经系着了。领带夹上那颗硕大的绿色假宝石和路边那种圆形垃圾桶差不多大小。他把松软的大下巴轻轻靠在领带上,棕色皮肤的手看上去很洁净,显得柔软安详。
他手肘上别着一个金属印花标牌,上面写着:“本旅馆的安全由国际联合机构负责。”
他睁开了一只眼睛,我指着标牌说:“我是H.P.D.派过来检查的。这里有没有碰上什么麻烦?”
H.P.D.指的是旅馆安保部门,隶属于一家大机构,专门负责查获那些开空头支票的人,以及那些不付房费、偷偷从防火楼梯溜走、留下装满砖头的旧行李箱的人。
“兄弟,麻烦,”他用高亢响亮的声音说道,“是我们刚刚摆脱掉的东西。”声音降低了四五个调,加了一句,“我们这里已经不收支票了。”
我倚在前台上,靠近他那双叠着的手臂,在那张有着许多划痕的木质台子上转着一个25美分的硬币。
“听说过今天早上发生在沙梅酒吧的那件事吗?”
“老兄,我忘了。”此时他的两只眼睛都睁开了,看着那个旋转着的硬币发出的模糊光斑。
“老板被杀了,”我说,“蒙哥马利。脖子被扭断了。”
“愿上帝接受他的灵魂,老兄,”他又一次降低了声音,“你是警察?”
“私家侦探——这件事需要保密。而且我看一眼就知道一个人能不能保密。”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然后闭上眼睛。我继续转着那个硬币,他忍不住又看着它。
“谁干的?”他小声问道,“谁杀了山姆?”
“一个很壮的家伙,刚从监狱出来。那间赌室不再是白人的了,所以他很恼火。以前那里是属于白人的,你记得吗?”
他没有说话。硬币发出一道亮光后倒下,静静地躺在前台上。
“你自己选吧,”我说,“要我给你读一章《圣经》,还是和你喝一杯,任选一个。”
“老兄,”他大声说道,“我比较喜欢一家人围在一起时读《圣经》。”他很快又十分正经地说了一句,“到桌子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