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箱子不大,还没有合上,胡乱捆扎着。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正在忙活着这些箱子。斯坦纳的一些存书正被运走。
我从店里走出来,走到小巷一角,回头一看,只见斯坦纳的店子后面停着一辆后车厢装有铁丝网的黑色小货车。货车上没印任何字迹。透过铁丝网的缝隙可以看到货车上有很多箱子,我正看着,穿工作服的男人和另外一个男人一起从车里走出来,抬起箱子。
我回到林荫大道上。走了半个街区,看到一个面容清新的小伙子在格林车里读报纸。我拿钱在他面前晃了晃,说:“带我跟踪个车?”
他打量了一下我,打开他的车门,把报纸塞到后视镜后面。
“包在我身上,老板。”他高兴地说。
我们向斯坦纳店边的那条小巷驶去,停在了一个消防栓旁边。
当那个穿工作服的男人搬完箱子,上了车,发动货车马达时,车上大约装了12个箱子。他沿着小巷飞快地把车开走了,开到街道尽头,车向左拐弯。我的司机跟着那货车。货车一路向北,驶向菲尔德,然后向东行驶。货车开得非常快,加上菲尔德交通有点拥挤,把我的司机远远地甩在后面。
我正要和司机说的时候,货车又向北转弯,准备离开菲尔德。拐弯的那条街道叫布列塔尼。当我们到达布列塔尼时,街道上早已不见货车的影子。
我的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说着安慰我的话,声音透过驾驶座的玻璃嵌板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们在布列塔尼街道上以每小时4英里的速度行驶着,寻找着灌木林后的货车,司机的安慰话也没法让我静下心来。
布列塔尼街道东边连着两个街区,和另一条街道——兰德尔街相交,兰德尔街像这块地方的舌头。在这地方有一所公寓大楼,楼房的前方临着兰德尔街,地下车库入口则通着布列塔尼街,相隔一层楼高。我们从公寓大楼经过,司机告诉我货车离这儿不远,就在这时,我看到它就在这车库里。
我们绕到公寓大楼前面,下了车,走进大楼的大厅。
这里没有接线总机,一张桌子靠墙摆着,好像废弃了一样。桌上放着镀金邮箱,邮箱上有楼房居民的名字。
405号上的名字是乔瑟夫·马蒂。以前和卡门·德维克有过纠葛,然后被卡门她爸爸用5000美元打发走,和另一女孩子好上了的那个男人也叫乔瑟夫·马蒂。这两个应该是同一个人。
我走下楼梯,推开一扇镶有金属玻璃的门,走进昏暗的停车间。那个穿工作服的男人正在把箱子堆到自动电梯里。
我站在他旁边,点了支烟,看着他。他不喜欢我这样,不过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我说:“伙计,注意重量,这电梯的承受极限是半吨,货送到哪儿去?”
“405,马蒂。”他说,说完后他又看了看我,好像后悔把话说出了口。
“好吧,”我对他说,“看起来不错,这么多书可读。”
我爬回楼梯,出了公寓大楼,又上了格林车。
我们驶回市中心,在我的工作大楼前停下。我给了司机足够多的酬劳。他给了我一张脏兮兮的卡片,我把它丢在了电梯旁的黄铜痰盂里。
德维克正靠着墙壁,在我办公室门外等我。
7
雨后阳光明媚,温暖和煦,但他仍穿着那件束带软羔皮制雨衣。雨衣前面敞开着,外套和里面的马甲也是一样。他的领带松垮着,垂在一只耳朵下。面色灰白,像一张油灰面具,胡楂黑黑的,不修边幅。
他看起来糟透了。
我把门打开,拍了拍他的肩,把他推进门,让他坐在椅子上。他呼吸急促,一言不发。我从桌上拿起一瓶黑麦酒,倒了几杯。他把几杯全喝了,依旧一言不发。他整个人垮在椅子里,眨了眨眼,叹了口气,从衣服内袋里拿出一个方形白色信封。把它放在桌上,毛茸茸的大手压在信封上。
“可怜的卡尔,”我说,“今早我和米吉过去看了。”
他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说:“是呀,卡尔是个好人。关于他,我和你说得不多。”
我看着他手下的信封,等他反应。他自己也低头看着信封。
“我会给你看的。”他喃喃地说。他把信封沿着桌子慢慢地向我移过来,放开手,好像是要放开他生命中的一切似的。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从他不修边幅的脸颊流下。
我拿起方形信封看了看。地址写的是德维克的住所,整洁的钢笔字迹,贴的是限时挂号的邮票,我打开信封,看到了一张刺眼的照片。
卡门·德维克坐在斯坦纳家的木椅上,全裸着,只戴了一副翡翠耳环。双眼迷离,我从没见过她的这种眼神。我看了看照片背面,什么都没写,我把照片正面朝下,放在桌上。
“和我说说怎么回事。”我认真地说。
德维克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把手平摊在桌上,低头看了看他脏兮兮的指甲。手指发抖。
“有一个人打电话给我了,”他说,声音死气沉沉,“要我拿一万美元换回照片和底片。今晚是截止日期,否则他们会把这些东西给八卦杂志。”
“这可是一大笔钱,”我说,“八卦杂志是不会要的,除非这背后有故事,什么故事?”
他慢慢地抬起眼皮,好像有千斤重似的。“我还没说完,那个人说照片会给我带来灾祸,告诉我最好快点,否则我将会在监狱里见到我女儿。”
“什么故事?”我又问,塞着烟斗,“卡门怎么说?”
他摇了摇头,头发邋遢蓬乱。“我没有问她,她得不到她的心。可怜的小女孩。赤裸裸的……不,我得不到她的心……我猜你现在还没有对斯坦纳做什么吧。”
“我没必要,”我对他说,“有人先下手了。”他半张着嘴,惊愕地看着我,满脸迷惑。很显然,他对昨晚的事情一无所知。
“卡门昨晚出去了吗?”我漫不经心地问。
他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嘴巴张得大大的,脑海中在思索着。
“没有,她病了。我回家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根本没有出去……你刚说什么?斯坦纳?”
我拿起黑麦酒,每人倒了一杯。又点燃了烟斗。
“斯坦纳死了,”我说,“有人看不惯他的把戏把他给枪毙了,身中多枪,就是昨晚下雨的时候。”
“我的天,”他说,有点恍惚,“你在那儿?”
我摇了摇头。“我没在,但是卡门在。这应该就是那个人所说的灾祸了,当然,卡门不是杀害斯坦纳的凶手。”德维克面红耳赤,愤怒不已,他握紧拳头。猛吸了口气,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这不可能,她生病了。根本没有出门。我回来的时候她躺在床上。”
“你已经说过了,”我说,“但这并不是实情。我亲自送卡门回家的。这个女仆知道,女仆告诉你卡门生病了只是把情况说得好听点罢了。卡门昨天的确去过斯坦纳家,我在房间外看到了她。房间内有枪声,有人逃跑了,我没看清那人。卡门醉得不行,也没看清。这就是为什么她病了。”
他试图看着我,可双眼空洞迷茫,暗淡无光。他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粗大的指关节拧得发白。
“她没告诉我,”他低声说,“她没有告诉我。我,是那个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的人啊。”他的声音里毫无感情,只有无尽的绝望。
他往后挪了挪椅子。“我要去拿钱,”他说,“一万美元,也许给了他他就能闭嘴了。”
他崩溃了,邋遢的大头趴在桌上抽泣起来,身体晃动不止。我站起来,走到桌旁,没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拍他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泪流满面,抓住我的手。
“上帝呀,你是好人!”他哽咽地说。
“你还并不是那么了解我呢。”
我把手缩回来,倒了一杯酒塞进他手里。我抬起他的手,帮他把酒倒进嘴里。我看着他手中的空杯,把杯子拿过来放在桌上。我又坐下来。
“你必须振作起来,”我向他说,语气坚定,“警察还不知道斯坦纳的事,是我把卡门从斯坦纳家带回来的,对这事我会只字不提,你和卡门暂且歇口气。有麻烦也只会找上我。你做好你应该做的就好了。”
他使劲地慢慢点了点头。“嗯,我会照你说的做——任何你说的我都照做。”
“把一万美元准备好,”我说,“然后等那个人的电话。我自有办法,你不用多管。没有时间耍手段了……把钱准备好然后等消息,不要说话,剩下的事我会处理。你能做到吗?”
“我会的,”他说,“上帝呀,你真是大好人。”
“这事不要告诉卡门,”我说,“她喝醉后想起来的事情越少越好,这张照片——”我碰了碰放在桌上的照片背面,“说明寄照片的人曾和斯坦纳一起工作。我们要抓到他,越快越好——即使付出一万元的代价。”
他缓缓地站起来。“这没什么,钱不是问题。我现在就去取。然后再回家。你去依你计划行事,我,也依你计划行事。”
我又抓住我的手,握了握,慢慢地走出办公室。我听到门厅里他沉重的脚步声。
我匆匆喝了几杯酒,抹了把脸。
8
我开着克莱斯勒缓缓地驶向拉维尼阶梯,准备去斯坦纳家。
阳光下,可以看到陡峭的峰顶以及凶手逃走的木楼梯。下面的街道很窄,像一条小巷子。街道旁有两幢小房子,离斯坦纳的房子不是很近。加上雨声,住在这房子里的人应该听不到昨晚斯坦纳家的枪声。
斯坦纳的房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很静谧,屋顶上没上漆的木瓦还湿漉漉的,对街的树已经开始冒出新绿,街上没有车来车往。
斯坦纳家门前用篱笆围成的方形院子内有东西在移动。
是卡门·德维克,她穿着一件绿白方格外套,没戴帽子,从篱笆出口走出来,突然,她停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好像刚才没听到我车开过来的声音似的。她飞快地往回走到篱笆院子内。我开着往前走,把车停在这空房子前面。
我从车上出来,往回走,感觉像光天化日之下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似的。
我走进篱笆院子,卡门靠着半开的房门直直地站立着,一言不发。她一只手悠悠地伸向嘴唇,用牙齿咬着大拇指,好像这是只多余的手指一样。她惊愕的双眼下有一些深色紫黑污点。
我没有说话,把她推进门内,关了门。我们站着,四目相对。她把手渐渐从嘴唇上放下来,试着朝我笑,结果白皙的脸上却毫无表情。
我把声音尽量调温柔一点,说:“别紧张,我是来帮你的,坐在桌边的那把椅子上,我是你爸爸的朋友,不要惊慌。”
她走过去,坐在斯坦纳办公桌旁带黄色坐垫的黑色椅子上。
在白天光线的照耀下,这地方看起来有点衰落暗淡。空气中仍弥漫着乙醚味。
卡门用略微发白的舌尖舔了舔嘴角。她深色的眼睛现在看起来没有害怕,倒有几分愚钝和震惊。我手指夹着烟,挪开了桌上的一些书,在桌边坐了下来。我点燃了烟,缓缓地吐着烟雾,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她抓弄着衣服,没作声,我又问:“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她答道:“记得什么?昨晚我生病了——待在家里。”她的声音透着谨慎,很小,恰好我能听到的样子。
“在那之前,”我说,“在我送你回家之前,在这儿的事。”
她清了清喉咙,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是你?”她吸了口气,又开始嚼拇指。
“是我。你还记得多少?”
她说:“你是警察吗?”
“不是,我是你父亲的朋友。”
“你不是警察?”
“不是。”
她终于相信了我,她长吁了口气。“你想要什么?”
“谁杀了他?”
她的肩膀在格子外套里抽搐了一下,但脸上没有变化。眼神有点鬼祟起来。
“谁?还有谁知道?”
“斯坦纳的死?我不知道,警察还不知道的,但当时有人在这里,也许是马蒂。”
其实我只是一句试探性的话,她却突然歇斯底里起来:“马蒂!”
瞬间,我们突然沉默了,我喷吐着烟雾,她嚼着拇指。
“别耍小聪明,”我说,“是马蒂杀了他?”
她点了点头。“是的。”
“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我不知道。”声音低沉。
“你们最近经常见面吗?”
她双手握紧。“一两次。”
“知道他住哪儿吗?”
“知道!”她气愤地吐出这话。
“怎么回事?我以为你喜欢马蒂。”
“我恨他!”她几乎大叫起来。
“所以你说马蒂是凶手?”我说。
她一脸茫然。我只得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是否愿意向警察告发马蒂是凶手?”
她双眼顿时惊慌失措起来。
“如果我帮你销毁裸照。”我安慰道。
她咯咯地笑了。
她的笑让我感到不快,如果她厉声尖叫,面色惨白,或是晕倒,我都会觉得无可厚非。可她就只是咯咯地傻笑。
我开始讨厌她的这副模样。单看着她就让我觉得自己愚蠢。
她继续咯咯地笑着,笑声像耗子一样在房间里穿梭,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我离开桌子,走到她面前,扇了她一巴掌。
“就像昨晚一样。”我说。
笑声立即止住了,她又开始嚼拇指,很显然她又没怎么介意我的耳光。我又回到桌子边坐下。
“你来这里是来找相机底片的——那些裸照。”我向她说。
她扬起下巴,又低下去。
“太迟了,我昨晚来找过,它不见了。也许是被马蒂拿走了,关于马蒂的事你没和我开玩笑吧?”
她使劲摇了摇头,慢慢地站起身来。她的眼睛挺小的,像黑刺李一样黑,牡蛎壳一样浅。
“我要走了。”她说,语气像我们刚喝完一杯茶似的。
她朝门走去,正要伸手去开门。这时一辆车驶上山丘,在屋外停了。有人从车上下来。
她转身看着我,惊慌失措。
门轻轻地开了,一个男人看着我们俩。
9
他面色阴郁,穿着棕色西装,戴着黑色毡帽。左袖口折叠着,一只黑色大别针把袖口别向了衣服那一边。
他摘下帽子,用肩膀关了门,看着卡门,露出友善的微笑。黑色头发剪成了平头,露出瘦削的头颅。他的衣服很合身,整个人看起来很整洁。
“我是盖·斯莱德,”他说,“很抱歉这么随意地就进来了,门铃坏了,斯坦纳在吗?”
他根本就没有试着按门铃。卡门茫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我说:“斯坦纳不在这儿,斯莱德先生。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他点了点头,用帽檐碰了碰他长长的下巴。
“你们是他的朋友?”
“我们只是为了一本书过来拜访的,”我说,也冲他笑了笑,“门半掩着。我们敲门,然后进来了,和你一样。”
“我明白了。”斯莱德若有所思地说,“非常简单。”
我没有说话,卡门也是。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空洞洞的袖子看。
“一本书,嗯?”斯莱德继续说。从他说这话的语气,我得知,他也许知道斯坦纳赚钱的把戏。
我走向门口。“其实你并没有敲门。”我说。
他笑了,带着一丝尴尬。“是啊,我本应该敲门的,不好意思。”
“我们要走了。”我漫不经心地说,抓着卡门的手臂。
“如果斯坦纳回来,要我帮你带消息吗?”斯莱德轻轻地说。
“不好麻烦你。”
“那太遗憾了。”他说着,话里有话。
我松开卡门的肩膀,放慢了脚步。斯莱德依旧用手拿着帽子。他没有动,愉快地眨了眨深邃的眼睛。
我再次回去推开了门。
斯莱德说:“那个女孩儿可以走,但我想和你聊聊。”
我盯着他,摆出一副迷茫的样子。
“骗人呢,啊?”斯莱德礼貌地说。
站在我这边的卡门哼了一声,匆匆跑出了门外。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她下山丘的脚步声。我没有看见她的车,但是我想应该停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我开口说:“究竟什么事——?”
“少来这套,”斯莱德冷冷地说,打断了我的话,“这里出事了。我来这儿就是来查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开始漫不经心地在房间里转悠——太漫不经心了。他皱着眉头,没怎么留意我。这让我费解。我飞快地向窗外瞥了一眼。但是除了篱笆外一辆他的车,其余没看到什么东西。
斯莱德发现了桌上的大肚酒瓶和两个紫色细脚酒杯。他嗅了嗅其中的一个。薄薄的嘴唇边露出厌恶的笑。
“卑鄙的投机商。”他闷闷地说。
他瞥了瞥桌上的书,碰了碰其中的一两本,走到桌子的后面,也就是类似图腾柱东西的前面。他盯着那儿看,又瞟向地上,盯着那块薄地毯,那块薄地毯盖住的地方就是以前斯坦纳尸体躺着的地方。斯莱德用脚挪了挪地毯,突然紧张起来,向下盯着看。
戏演得真好——要不然就是斯莱德有个超级鼻子,可以干我们这一行了。但我还不确定他是否在演戏,我思索着这个问题。
他缓缓地蹲下身来,单膝跪地。那张桌子遮住了他部分身体。
我悄悄地取出一把枪,双手藏到身后,倚靠着墙。
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短暂的叫声,只见斯莱德腾地站起来,飞快地扬起胳膊,熟练地掏出一把长鲁格尔手枪。我没有动。斯莱德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手枪,枪没有指向我,没有专门指向任何东西。
“血,”他轻声却坚定地说,深邃的眼睛乌黑乌黑的,异常严肃。“地板上有血,在地毯下面,很多血。”
我咧开嘴对着他笑,“我已经注意到了,”我说,“这不是新鲜的血,已经干了。”
他侧着身子挪向斯坦纳桌后,坐进黑色椅子里,用手枪把电话耙过来,他看着电话皱了皱眉,朝我皱了皱眉。
“我觉得我们可以报警。”他说。
“可以啊。”
斯莱德眼睛很小,眼神像黑玉一样坚硬。他不喜欢我附和他。卸下一切伪装,他只是一个拿着鲁格尔手枪穿着体面的男人而已。他看起来好像要开枪。
“浑蛋,你到底是谁?”他咆哮道。
“私家侦探。我的名字不重要,刚才那个女孩才是我的客户。斯坦纳用一些不雅照来敲诈她,我是来找斯坦纳谈谈的,他不在这儿。”
“就这样进来的,是吗?”
“没错,怎么?你觉得是我杀了斯坦纳吗,斯莱德先生?”
他淡淡地笑了,没说话。
“还是你认为斯坦纳拿枪杀了某人,然后自己跑了?”我提议道。
“斯坦纳没有杀人,”斯莱德说,“他连一只老鼠的胆量都没有。”
我说:“你在这儿没有看到其他人,不是吗?也许斯坦纳只是杀了只鸡做晚餐,而他偏偏喜欢在客厅杀鸡。”
“我没明白,没明白你的把戏。”
我又笑了笑,说:“去给你城里的朋友们打电话吧。只是你一定不会喜欢他们的反应。”
他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思索着,咬了咬嘴唇。
“为什么不呢?”他终于谨慎地问。
我说:“我认识你,斯莱德先生。你在派丽塞兹街经营一家阿拉丁俱乐部。其实就是灯红酒绿,聚众赌博,霓光灯,夜店服,自助餐。你和斯坦纳很熟,熟到连进他家门都不用敲门的那种,斯坦纳的生意时不时需要有人罩着,我想你应该就是这保护者了。”
斯莱德的手紧紧扣着鲁格尔枪,然后又松开。他把手枪放在桌上,但没松开手。嘴唇惨白,却突然咧出笑意。
“有人去找了斯坦纳,”他淡淡地说,声音和脸上的表情完全是两个人,“他今天没去店里,也没有接电话,所以我来这里看看。”
“很庆幸你没用枪杀了斯坦纳。”我说。
他又拿起手枪,指向我的胸膛。我说:“把枪放下,斯莱德。你还不了解事情的全貌,现在开枪为时过早。我可没穿防弹衣,把枪放下,我告诉你一些事情——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今天有人在斯坦纳店里搬书——他用来赚大把钞票的那些书。”
斯莱德放下了枪,再次把枪放到桌上。他靠着桌子,脸上露出友善的表情。
“我在听呢。”他说。
“我也觉得有人把斯坦纳给做了,”我说,“我觉得这地上的血就是斯坦纳的。他店里的书被搬走了,所以凶手把他的尸体也从这里移走了。有人想盗取斯坦纳的饭碗,但是在一切办妥之前不想尸体被发现。但无论凶手是谁,他应该擦掉地上的血迹的,但他没有。”
斯莱德静静地听着,眉角锋利,与白皙的额头形成清晰的棱角。
我继续说:“杀斯坦纳,盗他饭碗的把戏其实很愚蠢,我还不确定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我确定拿走那些书的人是知道的,他店里的那个金发女售货员被一些事情吓呆了,她心里也有鬼。”
“还有吗?”斯莱德心平气和地问。
“目前没有了。我还要去调查一起丑闻敲诈案。如果我知道了,会告诉你地点,你的打手也许会派上用场。”
“现在就能派上用场了。”斯莱德说。他又咬了咬嘴唇,吹着口哨,声音很尖锐,还吹了两次。
我惊跳起来,外面有关车门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
我从身后拿出枪,斯莱德的脸抽搐了一下,一把抓起桌前的手枪,慌乱中摸索枪柄。
我说:“不要碰!”
他双腿僵直,倚着桌子,把手放在枪上,没有拿着。就在有两个人走进这房间的时候,我从斯莱德身旁闪到了走廊中。
一个人红色短发,肤色很白,面带皱纹,眼神飘忽。另一个一副哈巴狗模样,长得很英俊,只是鼻子不够挺,长了厚耳朵,像俱乐部的牛排一样。
两人看起来都没带枪。他们止住脚步,盯着我们。
我站在门廊里,在斯莱德的后面。斯莱德在我前面倚着桌子,没有发抖。
“哈巴狗”把嘴张得大大的,咆哮了一声,露出尖尖的白牙。红发男子战栗着,看起来有些害怕。
斯莱德胆子挺大。他用平稳、低沉但却清晰的声音说道:
“是这个浑蛋杀了斯坦纳,兄弟们。抓住他!”
红发男子咬了咬嘴唇,试图去抓左臂下的一个什么东西,不过没有抓到。我早有准备,开枪击中了他的右边肩膀。一开枪我就后悔了,在这密闭的房间里枪声震耳欲聋。我感觉整个城市都能听到这枪声似的。红发男子倒在地上,痛苦得翻来覆去,好像击中他的肚子一样。
“哈巴狗”没有动,他可能知道就算动也已经来不及了,斯莱德抓起手枪,准备朝他开枪。我一步迈过去,从斯莱德耳后重重袭击了他,他一把向前倒在桌上,枪中的子弹射在了书堆上。
斯莱德没有听到我说:“我不想偷袭独臂人,斯莱德,我也不是爱动手的人,是你逼我的。”
“哈巴狗”朝我咧着嘴笑,说:“好了,兄弟。接下来呢?”
“我想离开这儿,如果离开这里可以远离枪声。或者我也可以在这里等警察来。对我来说都一样。”
他冷静地想了想,红发男子正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斯莱德则一动不动。
那“哈巴狗”缓缓地举起双手,双手扣在脖子后。他平静地说:“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也不知道——见鬼——你要去哪里或你们来这儿干什么。我来这儿也是老板的意思。你走吧!”
“好小子,你比你老板明智多了。”
我靠着桌子边朝门口走去。“哈巴狗”慢慢转身看着我,双手还扣在脖子后面,脸上露出扭曲的但有些善意的笑容。
我挤出房门,飞快地越过篱笆的空隙向山上跑去,一边跑着一边想身后有一颗子弹向我飞来。还好没有。
我跳进克莱斯勒车,飞快地驶上山丘,离开了这地方。
10
来到兰德尔街道,我把车停在那幢公寓大厦的对面,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多了。公寓大楼的有些窗户里已经亮起了灯,各家收音机播着不同频道,声音很嘈杂。我乘电梯到了四楼。走廊很长,铺着绿色的地毯,护墙刷成了乳白色,405公寓在走廊的尽头。一阵凉爽的微风从敞开着的门里吹进大厅,消逝在消防出口。
在405门牌旁边有一个乳白色的按钮,我按了一下按钮。
过了很长时间,一个男人把门拉开了一道一英尺左右的缝。他腿很长,人很瘦,深棕色的眼睛,棕色皮肤。头发像金属丝般,发际很高,露出一大片额头。他棕色的眼睛冷漠地看着我。
我说:“斯坦纳?”
他的脸上没有变化。他从门后拿起一根烟,缓缓地塞进他棕色的唇间。一股烟雾向我袭来。烟雾后他冷冷地不假思索地说:“你说什么?”语气不紧不慢。
“斯坦纳,哈罗德·哈德维克·斯坦纳。那些书的主人。”
男子点了点头,不慌不忙地思索着我的话。他盯着烟头,说:“我认识他,但是他没来这儿,谁派你来的?”
我笑了笑,这令他很反感。我说:“你是马蒂?”
他棕色的脸变得冷酷起来:“所以呢?来找抽——还是来找乐子?”
我随意地向前挪了挪左脚,以免他关上门。
“你拿了那些书,”我说,“但我拿了那份名单。来个交易?”
马蒂依旧盯着我的脸看,右手又塞到门后,从肩膀可以看出他的手在动。他身后的房间里传来微弱的响声——微弱极了——是窗帘环轻轻地叩着窗帘杆的声音。
他拉宽了门。“为什么不呢?如果你真有值得交易的好东西。”他冷静地说。
我从他身旁走到房间里。房间很不错,家具不多,但很精致。墙上法国式窗子和山脚下的石头游廊隔空相对,在夕阳的照耀下绚烂华丽。窗子不远处有一扇关着的门。同一面墙壁的尽头还有另一扇门,门楣下是一根黄铜门帘杆,上面挂着门帘。
我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沙发靠着的那面墙没有门。马蒂关了门,侧身朝橡树写字台走去,写字台很高,桌面上钉满了方图钉。比写字台稍矮一点的地方有一个折叠桌面,一个四角镀金的杉木雪茄盒放在上面。马蒂把它拿起来放在安乐椅旁边的矮桌上,眼睛一直没有从我身上移开,然后坐到安乐椅上。
我把帽子放在旁边,解开了外套上方的几粒扣子,冲马蒂笑了笑。
“嗯——我在听。”他说。
他把烟掐灭,打开雪茄盒盖,取出两根称心的雪茄。
“来一根?”他提议道,说话很随意,然后向我递了一根过来。
我伸手去接,这一接让我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傻瓜。马蒂把另一支烟放回烟盒里,快速取出了一支枪。
我安分地看着他手中的枪,是一把黑色柯尔特式军用点38自动手枪。那一刻,我哑口无言。
“立即站起来,”马蒂说,“向前走大约6英尺。照做就还有活命的机会。”他刻意让声音平和。
我内心里火冒三丈,但表面上还是咧着嘴对他笑着。我说:“今天也有一个家伙以为手中握着枪就牵住了这世界的鼻子,你是第二个。把枪放下,我们好好谈谈。”
马蒂的眉毛纠成一片。他向前稍微挪了挪下巴,棕色的眼睛矇眬又困惑。
我们对视着,但我无意中瞥到了左边门帘下一双黑色尖跟鞋。
马蒂穿着深蓝色西装,蓝色衬衣,戴着黑色领带。在深色系的衣服上,棕色的脸上看起来很沉着。他拉着声音,轻声说:“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个粗人——只是谨慎罢了。我对你一无所知。就我所知,你是来要我命的吧。”
“你是不够细心,”我说,“在那些书上做手脚时你就做得太粗糙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来。他身体往后靠,双腿交叉,把手枪放在膝盖上。
“别以为我不敢开枪,不得已时我可真会。说说你的故事吧?”
“叫你里面的高跟鞋朋友出来吧,”我说。“屏住呼吸这么久,应该也累了。”
马蒂头也没转,叫道:“出来吧,艾格尼丝。”
门帘掀开了,走出来的是斯坦纳店里那个金发碧眼的女人,看到她在这里我并不惊讶。她却恶狠狠地看着我。
“我就知道你是个麻烦,”她愤愤地对我说,“我和乔说了要他小心点。”
“好啦!”马蒂厉声说,“乔已经非常小心了。去把灯打开,我好瞄准开枪打死他,如果这样有用的话。”
金发女人打开了一盏大方形红光灯。灯光下,她坐在一张铺着天鹅绒坐垫的椅子里,脸上挂着一丝苦笑。她害怕极了。
我意识到手中还拿着一根雪茄,于是拿出火柴点燃雪茄。此时,马蒂也拿枪正对着我。
我喷了一口烟,烟雾中我说:“我刚说的那份名单是用密码记的。所以我现在无法给你名单,但是我知道大约有500人。你拿到了12箱书,大约是300客户。所以还有许多书出租在外面。保守地说,一共大约有500客户。如果名册上全是熟客的话,所有的书在这么多人之间流动,将会有25万的租金。即使租金很低——假设是1美元。这已经很低了,但就比如是1美元。一共下来也是一大笔钱,足够为它冒险去杀个人了。”
金发女人厉声叫道:“你疯了,如果你——”
“闭嘴!”马蒂朝她吼道。
金发女人平静下来,把头靠在椅背上,脸抽搐着。
“生意场上无懒汉,”我继续说,“你得有信心并守住它。我个人觉得敲诈的勾当就大错特错了,我就是为这来的。”
马蒂深棕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我的脸。“你真有趣,”他拖着声调平缓地说,“谁拿到了这个香饽饽?”
“你,”我说,“基本上是你。”
马蒂没有说话。
“为了得到它,你杀了斯坦纳,”我说,“昨晚下雨,正是杀人越货的好时机。问题是,你开枪的时候斯坦纳并不是一个人。你要么是没看到,要么就是害怕。你跑了。但你居然还有胆量回来把他的尸体藏起来——这样你就可以趁破案之前把斯坦纳的书搞到手。”
金发女人叫了一声,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似的,她转过脸,盯着墙壁,银色指甲抠着掌心,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
马蒂一眼不眨。他没有动,也没动手里的枪。棕色的脸色像雕木一样难看。
“小子,你只是在碰运气,”他最终淡淡地说,“算你走狗屎运,但我没有杀斯坦纳。”
我咧着嘴朝他笑了笑,没有喜悦之情。“但最后可能还是你去顶罪。”
马蒂的声音干涩沙哑。“你觉得你可以套牢我?”
“当然。”
“为什么?”
“有人这么说的。”
马蒂咒骂了一声。“这——该死的小——!她会——就知道——该死的!”
我没有说话。让他发泄。他脸色慢慢明朗起来,把手枪放在桌上,但手依旧放在枪边。
“听起来你不像在骗人,骗人的把戏我见多了。”他悠悠地说,双眼在窄窄的深色眼皮间闪烁,“后面也没跟警察,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抽着雪茄,看了看他放在枪边的手。“底片在斯坦纳的相机里。以及所有打印出来的相片,现在就在这儿,在你这儿——因为这是你能知道昨晚谁在场的唯一方式。”
马蒂慢慢把头转过去,看着艾格尼丝。她的脸仍对着墙壁,银色指甲依旧抠着掌心。马蒂又回过头来看着我。
“你像守更人一样冷静,伙计。”他对我说。
我摇了摇头。“不,是你太蠢了,别人要指认你是凶手再容易不过了。这很正常。如果那个女孩儿不得不说出她的故事,那么那些照片便无足轻重了。但是她不想说出来。”
“你是私家侦探?”他问。
“是。”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我调查斯坦纳,斯坦纳在搞德维克,德维克是个散财爷。你也有一部分。我从斯坦纳书店一路跟踪书到这儿。加上那女孩儿告诉我的,剩下的就容易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