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一个叫米吉的人把我送到这里来的,维奥雷兹·米吉。”
“行,维奥雷兹最近怎么样了?”维奥雷兹·米吉是警长办公室的一个刑事侦探。
他依旧盯着他的大手看,眉头紧皱。“不——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有份活儿给你。”
“我不怎么出去做事了,”我说,“我渐渐老了。”
他仔细扫了一眼房间,有点虚张声势,像一个天生就不善于观察的人。
“也许是钱。”他说。
“对,也许是的。”我说。
他穿着一件束带软羔皮制雨衣。他漫不经心地把雨衣扯开,拿出一个钱包,钱包很大,差不多有一大捆干草那么大。有些纸币都伸出钱包外面了,参差不齐。他把钱包在膝盖上拍了拍,发出厚重的声音,听起来真悦耳。他把钱倒出来,从那一堆钱里面选了几张出来,又把剩余的钱塞进钱包里,把钱包扔到地上,任它放着,然后像一个熟练的扑克手一样整理了5张100美元的钞票,把这5张钞票放在桌上的风扇台下。
这活儿有点累人,都让他喘气了。
“我出价够高了。”他说。
“我明白,拿了这钱我要做什么?”
“现在了解我了,对吧?”
“多点了。”
我从内衣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大声把信封背后潦草的字迹给他读了出来。
“德维克,安东或托尼。以前是匹兹堡的钢铁工人,货车保镖,全能肌肉男。因为假护照坐过牢,离开匹兹堡后去了西部,在埃尔塞古洛的一家鳄梨农场工作,后来想自己开农场,当时恰逢埃尔塞古洛石油热,摇身变为富翁,虽在买通关系上花了不少钱,但依旧是厚家底。塞尔维亚人,身高6英尺,体重240磅,有一个女儿,但没听说结过婚。没有严重的刑事犯罪记录,自匹兹堡后无任何前科记录。”
我点燃了烟斗。
“见鬼,”他说,“你从哪里得知这些的?”
“靠关系,找我什么事?”
他把钱包从地上捡起来,在钱包里面摸索了一会儿,厚厚的唇间舌头微伸。最终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棕色的小卡片和一些皱皱的纸片,他把它们都递给了我。
卡片是球形字头那种,印刷得很精致,上面写着“哈罗德·哈德维克·斯坦纳”,在卡片的一隅印有一串小字迹“稀有书籍,精装版本”。没有地址和联系方式。
白色纸片一共3张,每张都是1000美元的欠条,署名是“卡门·德维克”,字迹生硬潦草。
我把这些都还给了他,说:“敲诈?”
他缓缓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之前没有的柔和之色。
“署名人是我的女儿——卡门,这个斯坦纳骚扰我的女儿,卡门经常去他那儿欢闹,他应该和她上过床了,我猜。我不喜欢。”
我点了点头,说:“纸币是怎么回事?”
“我才不管这钱,这是她与他之间的游戏而已,该死的。她是你们所说的男人眼中的万人迷。你去告诉这个斯坦纳叫他离开卡门,否则我会亲自扭断他的脖子,明白没?”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路说完,一双小眼瞪得圆圆的,目光怒不可遏,牙齿几乎都要吱吱作响了。
我说:“为什么要我去告诉他?你怎么不自己去?”
“我怕我控制不住杀……”他大叫。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火柴,捅了捅我烟斗里疏松的烟灰,我仔细地看了看他,心里明白了。
“胡说,你是害怕。”我对他说。
他举起双拳,在肩头使劲地摇晃,粗大的骨骼和肌肉都凸显了出来。接着,他又慢慢垂下双拳,深深叹了口气,他坦言:“是的,我是害怕,我不知道拿卡门怎么办?她的身边旧的去了,新的又来了,一直是这样,而我一直就是一个废物。前阵子我给了她的一个追求者乔·马蒂5000美元,叫他离开她,为此她还在生我气。”
我盯着窗户,看着雨丝抽打着窗户,碰到窗户后化成水流沿着玻璃渐渐流下,像熔化了的明胶。这么大的雨在秋天确实太早了。
“给他们钱对你来说无济于事,”我说,“那样你得一辈子给他们钱。所以你想要我帮你去对付现在这个斯坦纳。”
“告诉他,我会扭断他的脖子!”
“我才不说,”我说,“我知道斯坦纳,如果有用的话,我会为你亲自扭断他的脖子。”
他身体往前倾,一把握住我的手,目光像孩子般,一颗苍白的泪珠在眼睛里打转。
“听着,米吉和我说你是一个好人,我要告诉你一些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的事情——从来没有。卡门——她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在斯莫克街头捡回来的,当时她还是个婴儿,她并不是没有亲人,我想是我偷走了她,是吗?”
“听起来像,”我边说边试图挣脱他的手,无奈只好用另一只手来帮忙。他的力气很大,足以拧碎一根电线杆了。
“从那时起我就重新做人了,”他的语气冷酷却柔和,“我搬到这里来,试着与人为善,她慢慢长大了,我爱她。”
我说:“嗯——哼。这也正常。”
“你不懂,我想娶她。”
我盯着他。
“她渐渐长大了,懂事了,也许她会嫁给我,对吧?”他的语气近乎哀求,好像我有这个决定权似的。
“你问过她吗?”
“我害怕。”他低声下气地说。
“她迷上了斯坦纳,你认为呢?”
他点了点头,说:“但那又怎样?”
我可以相信他说的,我离开床边,拉开窗户,任雨水恣意拍打我的脸庞。
“我们就直说吧,”我说,我又把窗户拉好,回到床边坐下,“我可以做到让斯坦纳不再成为你的顾虑,这很简单,我只是不明白这会给你带来什么结果。”
他又一次握住我的手,但这一次被我快速躲开了。
“你耀武扬威地进来,炫耀你的钞票,”我说,“现在要走的时候态度突然软下来了,其实不是因为我说了什么,你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我不是莱斯·迪克斯(美国致力于精神患病者福利的人道主义者),也不是十足的傻瓜,但我会帮你解决掉斯坦纳,如果这真的是你想要的。”
他笨拙地站起来,挥着帽子,盯着我的脚看。
“就按你说的办,你帮我把他解决掉。不管怎么说,他不适合卡门。”
“这可能会给你造成一定的伤害。”
“没关系,这是代价。”他说。
他扣好衣服,把帽子扣在自己头发蓬松的大头上,向前走去。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好像是从病房出去似的。
我觉得他和跳华尔兹的老鼠一样疯狂,但是我喜欢他。
我把他给的酬金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调了一杯酒,坐在他刚才坐过还带有他体温的椅子上,慢慢喝起来。
我边喝边想着,他是否知道这斯坦纳是做什么生意的。
斯坦纳收藏了许多绝版和珍藏版的淫秽刊物,并以每天10美元的高价租给特定人群。
2
第二天,雨一直下,傍晚时分,我把蓝色克莱斯勒跑车停在一家狭窄的商店门面旁,斜对面是一条林荫大道,道路尽头有一个绿色霓虹灯路标,写着“哈罗德·哈德维克·斯坦纳”。
雨倾盆而下,落在人行道上,溅起的水花足有膝盖高,大腹便便的警察穿着油布雨衣,像枪筒一样炫目,他们搂着穿长丝袜和俏皮橡胶靴的女孩们,拥挤地穿梭在各种肮脏的场合中,尽情取乐。
雨像击鼓一样拍打着车盖,戳打着车顶平滑部位,在车盖接合处,雨水则从其缝隙渗漏进来,弄得车底板上有一摊水,我只能足不出车了。
我随身带着一大瓶威士忌,经常喝点让自己振奋精神。
尽管如此天气,斯坦纳依旧在工作,也许越在这样的天气,他的买卖越好做。他的店前停着一辆豪车,一些穿着体面的人上了车,又下了车,手臂间挎着打包好的包裹,毫无疑问,他们是在买斯坦纳店里所谓的绝版精装书籍。
下午5点30分的时候,一个穿着皮革防风衣、满脸痘痘的小伙子从店里走出来,一阵小跑到马路边,他带回来一辆灰白色小轿车。斯坦纳从店里走出来,上了车。他穿着一件深绿色的皮革雨衣,琥珀色的夹烟器里有一支香烟,没戴帽子。隔着距离我看不清他的玻璃假眼,但是我知道他有。防风衣小伙子给他举伞,他们穿过人行道后,小伙子收起伞,把伞递给了小轿车里的斯坦纳。
斯坦纳沿着林荫大道一路向西行驶,我尾随着他。穿过商业区,到达胡椒谷的时候,他转弯向北,隔着一个街区我很轻松地跟踪着他,我确信他会回家,这很正常。
他离开了胡椒大道,沿着一条如缎带般蜿蜒曲折、名叫“拉维尼阶梯”的水泥路走去,上面很湿,他一直往上爬,快爬到了顶端,这是一条狭窄的小路,路的一边是高高的堤岸,另一边是一个陡峭的斜坡,斜坡下有很多井井有条、像船舱一样的房子,房顶还不及马路高。房子的前部分都被灌木林遮掩了,树木都湿漉漉的,水珠直往下掉。
斯坦纳的住所前有一个篱笆围成的方形院子,篱笆和窗户差不多高。房子入口有点像迷宫,在马路上看不到房子的正门,斯坦纳把他的灰白色轿车停在小车库里,上了锁,撑起雨伞穿过小迷宫,之后,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
与此同时,我已开车从他身旁经过,开到了坡顶。我又转弯折回来,把车停在了他家上方的隔壁房子前,这所房子好像关门了,又好像是空的,但是没有标牌。我拿着一瓶威士忌干坐在车里。
晚上6点15分,山谷里冒出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时候还比较暗。有一辆小车停在了斯坦纳家的篱笆前。一个穿着雨衣身材高挑苗条的女孩儿从车上走出来。灯光从篱笆透过去依旧明亮,我得以看清她是一个漂亮的黑发女孩儿。他们对话的声音在雨中回荡,之后是关门声。我从克莱斯勒跑车里出来,徒步向山下走去,我拿着一支笔形手电筒照着车子,那是一辆深栗色或棕色的帕卡德折篷汽车,汽车驾驶执照上写着:卡门·德维克,卢塞恩路3596号。我回到自己的车里。时间似乎凝滞了,过得很慢,小山上不再有车来车往了。周围似乎一片宁静。突然,一束突兀强烈的白光像夏日闪电般从斯坦纳的房间里射出来。之后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微弱的尖叫声,划破了黑夜的宁静,依稀回荡在湿漉漉的木林间。我从车上下来,在尖叫声消失之前朝着斯坦纳的房子跑去。
那尖叫声里没有恐惧。带着半分惊奇,像个醉汉的呢喃,透着些许的愚昧。
斯坦纳的房子出奇地安静,我把篱笆扯开,穿过门前的树木,伸出手去敲门。
就在此时,好像某人一直在静候这一时刻一样,门内连续发出三颗子弹。随后是一声长长的、刺耳的叹息,一声轻微的撞地声,之后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屋后渐渐消失。
我还浪费时间用肩膀在撞门,没有撞开。我像被骡子踢了一脚似的弹了回来。
房子的门前有一条狭窄的小径,像小桥一样连接着外面街道。房子两边没有阳台,慌乱中没有办法爬上窗子。也没有办法绕到房子后面,除非从房子里面穿过或是爬上那个长长的木质楼梯,那段楼梯一端在小巷里——像下面街道,另一端则搭着后门。就在那楼梯上,现在,我听到了咔嗒的脚步声!
我顿时热血沸腾起来,使出全身力气再次去撞门,门锁被撞开了,我进屋后猛地往下冲,跨过两个阶梯,到了一个宽敞、昏暗、杂乱的房间。我没有心思注意房间里的东西,径直冲向了屋后。
我确定房间里有人死了。
当我跑到屋后阳台的时候,下面的街道上有汽车发动声。车飞快地开走了,车灯都没有打开,就是他,我又回到了客厅。
3
客厅占据了整个房子的前部分,天花板不高,用梁柱支撑着,房间四周墙壁被粉刷成棕色,挂满了帷幔。书架很矮,上面放满了书。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桃红色地毯,地毯上立着两盏灯,灯光照耀在地毯上,形成了暗淡的绿影。地毯中央放着一张宽大低矮的桌子,一把黑色椅子,椅子上放着一个黄色缎料坐垫。桌子上摆满了书。
墙角一隅有一个略高的平台,上面摆放着一把高背扶手木椅。椅子里铺了一条红色流苏方巾,一个黑发女孩坐在木椅上。
她坐得笔直,双手搁在扶手上,膝盖并拢,身体僵硬地立着,她下巴扁平,双眼瞪得很大,发疯似的直翻白眼。
她看起来好像对刚刚发生的事情神志不清,却又不是一副神志不清的姿态。她的姿态好像她正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而且做得颇为顺利一样。
她的嘴里发出微弱的咯咯声,但表情依旧没变,连双唇都没有动。她似乎压根就没看到我。
她戴着一副翡翠吊坠耳环,除此之外,一丝不挂。
我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移向房间的另一端。
斯坦纳仰躺在地上,恰好躺在桃红色地毯边缘外,身后是一根类似于小图腾柱模样的东西。小图腾柱里有一个圆孔,里面装着一个摄像机镜头,镜头似乎正对着木椅上的女孩。
斯坦纳躺在地上,宽松的丝绸袖子里一只手张开着,手边是闪光灯,闪光灯的线一直延伸到小图腾柱后。
斯坦纳穿着中国式拖鞋,鞋底是毡制的,白色,很厚。他下身穿着黑色绸缎睡裤,上身穿着带有中国刺绣的外套。衣服前几乎全是血。他的玻璃假眼闪闪发光,是他身上唯一最具生命力的东西了。乍一看,三颗子弹,无一颗走偏,颗颗都击中了他。
当时看到这房间内射出像闪电一样的光束,应该就是这闪光灯了。而那略带傻气的尖叫应该就是这赤裸裸的笨女孩儿看到这强烈的光束所做出的反应。这三发子弹则是另外一个人射出的,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从屋后楼梯飞快逃跑的那个人。
从凶手的角度看,我想通了一些事。在那种情况下,关掉前门并扣上锁链的确是一个好主意。不过门锁还是被我破门而入时撞坏了。
桌子的一端放着一个红漆托盘,盘子里有几个紫色细脚酒杯。还有一个装了棕色液体的大肚酒壶。玻璃杯闻起来有乙醚和鸦片酊的气味,这种混合气味是我从来没闻到过的。不过也颇适合此时的情景。
我在房间角落的沙发椅上找到了这女孩儿的衣服,我捡起一件棕色长袖连衣裙,然后朝她走去。她身上也有乙醚味儿,隔着几英尺远我都可以闻到。
她还在神志不清地低声傻笑,口水泡泡沿着下巴往下流。我扇了她的脸,但不重。其实不管她现在是陷入了何种恍惚,我都不想把她从这种恍惚状态中拉出来,因为拉出来后是一阵尖叫。
“好了,”我轻声说,“我们好好地穿好衣服。”
她说:“走开——走开——该死。”话里看不出带有任何感情。
我又扇了扇她的脸,她毫无反应,我只好帮她穿衣服。
她也不介意,她让我举起她的双臂但却把手指张开,好像觉得很可爱似的。这可让我给她穿袖子的时候大费了一番周折。最后我终于给她把裙子穿好了。我又给她穿袜子、鞋子,最后扶她站起来。
“我们去散个步吧,”我说,“散个小步。”
我扶着她走,她的耳环磨着我的胸部发出咯咯的声音,我们踉跄地走着,像跳着慢舞劈叉的舞蹈演员。我们走向斯坦纳的尸体,又折回来,她压根就没有注意斯坦纳以及他光亮的玻璃假眼。
她觉得走路不稳很有趣,试图告诉我,但吐出的都是口水泡。我一边搀着她靠着沙发,一边捡起她的内衣裤,一把放进自己的雨衣口袋里,口袋很深,我把她的手提袋放进我的另一个雨衣口袋里。我走向斯坦纳的办公桌,发现一个记满密码的蓝色小笔记本,看起来很有趣,我也把它塞进了口袋中。
然后,我去图腾柱小孔里取照相机,拿底片,但却没办法快速找到。我开始紧张起来,我揣摩着,先离开,过一会儿回来再拿底片,就算遇上警察,也总比现在当场被警方抓住百口莫辩要强。
我回到这女孩儿身边,给她穿上雨衣,然后四处搜寻着看是否还落下了她的东西在这里,我擦掉了很多指纹,甚至是我不曾留下的,但至少有些是德维克小姐留的。我把门打开,关了灯。
我又用左臂搂着她,奋力冲进雨中,挤进她的帕卡德车里。我不想把我的车留在这里,但是没有办法。她的钥匙就留在车上。我们向山下驶去。
在开往卢塞恩大道的路上,除了卡门不再吐口水泡,不再糊涂地傻笑,开始打呼噜入睡之外,没发生其他事。我一直让她的头靠着我的肩,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倒在我的大腿上。我不得不把车开得很慢,不管怎样,这段路真长,都到了城市的西郊边缘了。
德维克家很大,是一栋老式的砖房,四周用围墙围了起来。一条灰白的车道从围墙的铁大门经过一斜坡一直通向房子的前门,车道两边是花床和草坪,前门很宽敞,门两边有两块窄窄的铅板。铅板后的光很暗淡,好像屋里没人。
我把卡门的头从我的肩头挪开,靠在车角,又把她的东西从我的口袋倒在车座上,然后下了车。
一个女仆给我开的门。她说德维克先生不在家,她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也许是市中心或是什么地方。她的脸有点长,脸色偏黄,面容和善,长鼻子,没有下巴,眼睛大而水灵。她看起来像是一匹服役多年最终归隐田园的优良老马,我想她应该知道如何照料卡门。
我指着那辆帕卡德,粗声粗气地说:“最好把她扶到床上,我们没有把她关到监狱里她算很幸运了,醉成这样子还在开车!”
她勉强地笑了笑,我离开了。
我在雨里走了五条街,才碰到一栋肯让我进去借用电话的小公寓。然后,我等的士又等了25分钟。我边等边开始担心我在斯坦纳家没有完成的事。
然而,我必须拿到斯坦纳相机里的底片。
4
我付了车费,在胡椒大道旁边的一家公司前下了车,又往回走了一段路,爬上蜿蜒曲折的拉维尼阶梯,穿过灌木丛,来到了斯坦纳的房子前。
一切看起来和刚走时没什么不一样,我钻过篱笆,轻轻地推开门,闻到了一阵烟味。
这是之前所没有的气味。之前虽然气味很复杂,包括记忆犹新的无烟弹药,但是那种混合气味中是没有香烟味的。
我合上门,单膝跪地悄悄挪动,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但除了屋顶上滴滴的雨声,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我打开笔形手电筒,试探性在地板上照了照,也没人朝我开枪。
我站了起来,找到立灯开关,打开了灯。
我最开始注意到的是墙壁上少了几帷幔,虽然之前没有数,但是帷幔撤走后露出的空间引起了我的注意。
然后,我看到斯坦纳的尸体已经不在那根装有摄像机镜头的图腾柱前面了。有人动过这桃红色地毯,把地毯盖住了以前斯坦纳尸体所在的地方。我不用掀起地毯也明白为什么他用地毯盖住了这里。
我点了根烟,坐在灯光昏暗的房间中央,琢磨着这事。片刻后,我朝图腾柱里的照相机走去,这一次我找到了,却发现相机里的并没有底片。
我把手伸向斯坦纳那张矮桌上的深红色电话,但并没有拿起电话。
我走进客厅那头的走廊,探身走进一间卧室,卧室布置得很讲究,相比之下,更像女人的闺房。被子很长,四周还镶有荷叶边,我把被子掀开,打开灯照了照床底下。
斯坦纳不在床下,也不在房间的任何地方。有人把他带走了,他自己可没这个能力走。
不可能是警方,否则一定会有人留在这里。我和卡门才离开一个半小时,而且现场也看不出警察摄影师和指纹验证员留下的痕迹。
我回到客厅,用脚把荧光灯踢到了图腾柱后面,关了灯离开了房间。我走进被雨水浸透的汽车,发动了汽车。
看来有人暂时不想让斯坦纳之死这件事声张出去,我是无所谓的,我还正好可以趁机思索思索,万一要做口供,我怎样隐瞒卡门裸照一事。
回到伯格伦德已是晚上十点后了,我把车停好,上楼回到了公寓。我洗了个澡,穿上睡衣,调了一杯热格罗格酒。好几次我都看着电话,思索着是否要打电话给德维克看他是否在家。但是想想还是算了,让他安静一晚上,明天再说吧。
我把烟斗塞满,拿着热格罗格酒和斯坦纳的蓝色小笔记本坐下来,笔记本设有密码,但是从记录顺序和缩进的页面可看出里面是一排排名字和地址。至少有450个。如果这就是斯坦纳的顾客列表,就算除去他那些敲诈的勾当,他就已经有个小金库了。
列表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杀手。要是把它交到警方手里,那警察可就有的忙的,想到这儿我就一点都不羡慕他们的工作。
我喝多了,试图破解笔记本密码。大约半夜的时候,我去睡觉了。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穿着中国风外套,衣服前面全是血的男人追着一个赤裸裸的戴着吊坠翡翠耳环的女孩儿跑,我拿起相机试图拍下这场景,但相机里却没有底片。
5
早上我还没有换好衣服,维奥雷兹·米吉就打电话过来,但是我看了报纸并没有发现任何有关斯坦纳的消息,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像一个睡得好又没欠外债的人一样。
“嗯,你还好吧?”他开始说。
我说我一切都好,就是脑子不听使唤了。他笑了,有点心不在焉,之后他说话便随意起来。
“我介绍给你的那个叫德维克的人,他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雨下得太大了。”我回答道,如果这也算得上是回答的话。
“嗯哼,他似乎是麻烦不断啊。他的车现正在利多码头水中冲浪呢。”
我听后什么都没说,紧握着电话。
“是呀,”米吉继续兴高采烈地说着,“一辆优质崭新的卡德车就这样被海沙和海水给弄糟了,噢,对了,车里还有个人。”
我放慢了呼吸,非常慢。“是德维克?”我低声问。
“不是,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我还没告诉德维克的。事情还在调查中,想和我一起过去看看吗?”
我说我想一起过去。
“那先挂了,我待会儿开车过来。”米吉说完,挂了电话。
我刮完脸,穿好衣服,吃了点早餐,大约半个小时后到达了县府大楼。我看到米吉正盯着一堵黄色的墙看,他坐在一张小黄色桌子上,桌上除了米吉的帽子和他的一只脚,其余什么都没有。他从桌子上拿起帽子,我们向官用停车场走去,上了一辆黑色小轿车。
昨晚雨停了,早上天空很蓝,朝阳似金,空气里透着清新与活力,如果你不是心事重重之人,一定会觉得生活再简单不过了。只可惜我是。
去利多有30英里,前10英里要从市里穿过。米吉花了45分钟。最后我们在一个灰泥拱门前刹住车。拱门那头一个长长的黑色码头延伸出来。我双脚离开车底板,和米吉走出车外。
拱门前已经聚集了一些车和人,一个骑摩托车的警官正在码头边疏散人群。米吉向他出示了铜星徽章,我们沿着码头走去,一阵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即便是下了两天的雨都没有把这气味冲走。
“那儿,车在拖船上。”米吉说。
码头远处一只扁扁的黑色拖船蜷缩在水里,一大块绿色和银色的东西停在舵手室前方的甲板上,周围围了一圈人。
我们走下黏滑的码头阶梯,踏上拖船甲板。
米吉向一位身穿绿色制服的代理警察和一位便衣警察打招呼,拖船上的三名船员朝着舵手室走去,然后背靠着舵手室,看着我们。
我们看着那辆车,车前的保险杠被撞弯了,前头灯和冷却器外壳也撞坏了。车子外壳镍漆被海沙刮花了,车内的座垫被海水浸泡得发黑。如果不是遇到这种情况,靠这车的性能,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糟。车的表面原本是绿色双色调明暗调和,配以酒红色的纹路和装饰,做成这样可要费不少功夫。
米吉和我走到车的前头,朝里看去,只见一个平日应该颇为俊俏的黑发瘦弱小伙子倚在驾驶座上,头往身体一侧垂着,脸色发青。双眼呆滞,暗淡无光。他的嘴巴张开着,里面还有沙子。头部一边依旧残留着连海水都未能洗净的血迹。
米吉慢慢地往回走,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然后嚼了几颗紫罗兰香味的口香糖,这是他绰号的由来。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平静地问。
穿制服的代理警察指着码头的一端。码头上的栅栏是由一组组两横条四竖条的小栅栏拼成的,栅栏刷成了白色,但脏兮兮的,已经被车撞去了一个大洞。但栅栏撞断的地方倒是露出了黄色的新木。
“从那里撞过去的,应该撞得挺惨的,今天雨停得早,大约九点就停了,被撞断的木头里面还是干的。说明是雨停后发生的这起事故。这些就是我们知道的全部了,另外就知道这车撞进了水里,弄得惨不忍睹,之后涨了潮水,所以说应该是雨停后出的事。今天早上几个男孩子来这里钓鱼,看见了这辆车在水里。我们请来拖船把它捞上来,之后发现里面有一死人。”
另一名警察用鞋尖磨着甲板。米吉用狐疑的小眼睛瞟着旁边的我,我一脸茫然,没有说话。
“这小子醉得不轻啊,”米吉轻声道,“一个人在雨中狂飙车,他是有多爱开车。嗯——醉得不轻。”
“喝多了,见鬼去吧,”便衣警察说道,“车的油门杆半悬空着,这小子的脑袋一边明显被人重伤过,要我说的话,他是被谋杀的。”
米吉有礼貌地看着便衣警察,然后看着制服警察,问:“你怎么看?”
“我觉得也可能是自杀,他的脖子有伤,头部受伤可能是在随车掉进海里时撞到的,当时手可能正在拉下油门杆,不过,我个人认为更像谋杀。”
米吉点了点头,说:“搜过他身吗?知道他是谁吗?”
两名警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拖车船员。
“算了,”米吉说,“我知道他是谁。”
这时,一个身材矮小,面容疲倦,戴着眼镜,背着一个黑色袋子的男人缓缓地向码头这边走来,走下码头黏滑的阶梯,来到甲板上,他在甲板上挑了一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把包放在上面。他摘下帽子,在脖子后擦了擦,露出疲倦的笑容。
“看,医生,这就是你的病人,”米吉对他说,“昨晚在这里潜水了,就知道这些。”
医生看着尸体,面色凝重。他摸了摸死者头部,把死者稍微翻转过来,检查了死者的肋骨,他拿起死者一只手,看了看指甲。然后松开手,退了一步拿起包。
“大约死了12个小时了,”他说,“毫无疑问,脖子断了。体内几乎没有水,最好在尸体僵硬前把他从车里弄出来。其他信息等把他抬到桌子上再告诉你们。”
他朝我们点了点头,沿着阶梯爬回到码头。一辆救护车正在码头前面的拱门旁边倒车入库。
两名代理警察一边咕哝地埋怨,一边把死者从车里拖出来放在甲板上,靠近远离海滩的那辆车一边。
“我们走吧,”米吉对我说,“先暂时告一段落吧。”我们和其他人道别,米吉叮嘱警察先不要声张,等他的指示。我们沿着码头走了回来,上了黑色小汽车,沿着高速公路驶回城里,马路被雨水冲洗得一尘不染,路旁是低矮绵连的黄白相间的沙丘,苔藓呈阶梯状分布,布满了沙丘。几只海鸥在海面上盘旋,一边冲浪一边抢夺着什么东西。海的尽头漂着几只白色游艇,海天一色,游艇好像悬浮在天空一样。
我们一声不吭地开车走了好几英里,米吉才扬起下巴,对我说:“有什么想法?”
“放松,”我说,“我没见过那小伙子,他是谁呀?”
“见鬼,我以为你知道他是谁,然后告诉我呢!”
“放松,维奥雷兹。”我说。
他清了清喉咙,耸了耸肩,差一点就把车开到了路边松软的沙子里。
“德维克的司机,叫卡尔·欧文。我怎么知道呢?因为在一年前的曼恩法案中,是我把他送进监狱的。他拐跑了德维克的俏女儿,在去尤马的路上,德维克追着他们跑,最后把他们带了回来,德蒙德把那小子送到了局里。后来女孩找到了他,第二天早上德维克只得赶到市中心,哀求我们放人。说那小伙子执意要娶他女儿,但他女儿不愿意。之后,见鬼!那小伙子居然回来了,还成了他司机,从那以后一直在他身边工作。这事你怎么看?”
“听起来是德维克的作风。”我说。
“是呀——不过,那小子现在可能是故态复萌了。”
米吉头发银白,圆圆的下巴,嘴唇微微噘起,好像天生就是用来亲娃娃的,我从侧面看着他的脸,突然猜到他的意思,笑出声来。
“你认为是德维克杀了他?”我问。
“为什么不是?那小伙子可能又对他女儿穷追不舍,于是德维克狠狠凑了他一顿,他身材魁梧,扭断那小子脖子轻而易举。然后他害怕了,冒着大雨载着尸体开车去利多,把车和尸体从码头滑下,沉到海底。以为不会冒出水面。也许他都没想过是否会冒出水面这个问题,太惊慌了。”
“这太牵强了,”我说,“他跑去一个30英里外的地方干这事,然后冒着雨走路回来。”
“继续讲。笑死我了。”
“德维克杀了他,真的。”我说,“他们俩玩跳蛙游戏,结果德维克跌在他的身上。”
“好吧,兄弟,总有一天我也会有这样耍你的时候。”
“听着,维奥雷兹,”我一本正经地说,“如果那小伙子是被谋杀的——而且你还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谋杀——那也不是德维克杀人的方式。他可能会一气之下杀人——但会让那人躺着死,他才不会注意这些细节。”
米吉思索着,把车往后退了一下,又开向前,穿过马路。
“真是好兄弟呀,”他抱怨道,“我好不容易想出这么精彩的理论,结果又被你搞糊涂了,见鬼,早知道就不带你过来了。不管怎样,我还是会追查德维克。”
“当然,”我附和道,“你不得不这么做。但是德维克没有杀那小伙子。他没有这么缜密的心思去掩盖谋杀现场。”
我们回到镇上已经是中午了。昨晚没吃饭,只喝了点威士忌,今天早上早餐也只吃了一点点。我在林荫大道上下了车,留下米吉一个人去见德维克。
我对卡尔·欧文的死很感兴趣,但对德维克就是杀人凶手这说法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在厨房案板旁吃了中餐,瞥了一眼今天的午报。我没抱什么希望在报纸上看到有关斯坦纳的消息,真没抱希望。
中饭后,我沿着大马路走了六个街区,准备去斯坦纳的店里看一看。
6
斯坦纳的商店只有半个门面,另外半个门面被一家珠宝代理商占据着。珠宝商站在他的店门口,他是犹太人,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眼睛乌黑,手上戴着约9克拉的钻石。我从他身旁走过,走进斯坦纳店里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对我笑了笑。
斯坦纳的店里铺满了厚厚的蓝色地毯。摆着几把蓝色皮革安乐椅,旁边还设有几个烟架。小桌子上放了几套装订好的皮革书。其他的存货则放在桌子背后的玻璃橱窗里。一块镶有门的嵌板把商店分成了前后两部分,后店的角落坐着一个女人,她的前面有张小桌子,桌上有一个罩灯。
她站起身,朝我走来,她穿着黑色吸光材质的紧身裙,衬出她苗条的大腿,走起路来婀娜多姿。她的睫毛刷得很浓,金色头发,绿眼睛,耳垂上戴着黑色纽扣状大耳环;秀发柔顺灵动,指甲也涂得银光闪闪的。
她朝我微笑,以示欢迎。在她看来是微笑,但是我觉得那更像是苦笑。
“有事吗?”
我把帽子压低至眼睛上方,显得烦躁不安起来。我说:“斯坦纳?”
“他今天不在店里,要我带你看看——”
“我是来卖东西的,”我说,“他一直很想要的一件东西。”
她用银色指甲撩了撩一只耳朵上方的头发,说:“噢,推销员……嗯,那你明天再来吧。”
“他生病了?我可以去他家里,”我建议道,话语里满含希望,“他一定很想看看我带给他的东西。”
她恼怒了,深吸了一口气。但是开口说话时发出的声音依旧那么温柔。
“这——这也没用。他今天出城了。”
我点了点头,露出一副十分失望的样子,我摸了摸帽子,准备转身离开,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昨天晚上那个满脸痘痘的小伙子,他恰好从嵌板的门里探出头来。他一看到我就缩了回去,但是我还是看到了后店地板上一个个草草打包好的书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