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何处。”阿麦亚心想。她确定,为了能够忍受弗洛拉,只喝一点儿酒是远远不够的。
“为什么你要去伊伦的戒酒互助会?这附近没有吗?”
“有,在教区,我想是每周四。但是在这里我想继续做一个大家都熟悉的酒鬼。”
1989年的春天
毫无疑问,这是阿麦亚见过的最丑的书包,深绿色,带着几个很多年前就过时的棕色搭扣。阿麦亚没有背这个书包,至少那天没有背。阿麦亚心想,还好学期就要结束了,到九月之前都不用书包。那天,阿麦亚没有碰那个书包,她靠着厨房的一把椅子,远远地默不作声地望着那个怪物的时候,情不自禁摸了摸被妈妈剪得和姑妈一样短的头发,仿佛明白了这又是妈妈对她的一次侮辱。阿麦亚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只是感到很失望,因为今天是她生日。她的两个姐姐看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尽管有时候当妈妈斥责阿麦亚的时候,萝莎乌拉会无声地啜泣。
“你能告诉我你怎么了吗?”妈妈不耐烦地问道。
阿麦亚想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她想说,这是个糟糕透顶的礼物,她知道妈妈是不会给她买背带裤的,但是她也不想要这么难看的礼物。她想说,有些礼物就是用来侮辱、羞辱和伤害人的,她这么年幼的小孩儿不应该在九岁生日时受到这样的教训。她看着那个可怕的怪物,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她知道,妈妈并不是在最后一刻由于粗心马虎而匆匆选了这个没用的礼物,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精挑细选选中了这个书包,因为书包的一个帆布口袋正好能装下她的书。妈妈故意买这个书包,就是为了羞辱阿麦亚。她的目的达到了。
“你不喜欢吗?”妈妈质问道。
阿麦亚想把心里知道的事情,把那些在脑海中她甚至都不知道怎么组织的话全部都说出来。但是最终她只是低声说:“这是男孩子用的。”
萝莎丽奥宽容地笑了。她只不过是在伪装自己。“别傻了。书包这种东西不分男女的。”
阿麦亚没有回答。她慢慢地转过身朝门口走去。“你去哪儿?”
“我去姑妈家。”
“不准去!”妈妈突然生气地说道,“你以为自己是谁?你蔑视父母送你的生日礼物,现在还要去你那女巫姑妈那里哭诉吗?你想要她给你算命?你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有你朋友穿的那种背带裤?我告诉你,你永远得不到!如果你想出门的话,那就去蛋糕工坊帮爸爸干活吧!”
阿麦亚继续往门口走,不敢回头看她。
“在你走之前,把你的生日礼物带到你的房间去。”
阿麦亚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她加快了脚步,还能听见妈妈在后面喊了几次她的名字。她终于离开家,来到大街上。
蛋糕工坊用茴香香料的香甜气味迎接着阿麦亚的到来。爸爸正在把袋装的面粉抬到和面的木盆边,然后把面粉倒进去。爸爸抬头看到阿麦亚,便朝她走过来。在拥抱她之前,爸爸把沾满面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你的脸色真难看。怎么了?”
“阿妈给了我一个礼物。”阿麦亚边说边把头埋进爸爸的胸膛,声音被压得几乎听不见了。
“孩子,都已经过去了。”爸爸抚摸着她稀疏的头发说。她曾经可是有一头齐肩长发。为了看清阿麦亚的脸,爸爸把阿麦亚推开一点儿距离,对阿麦亚说:“孩子,别哭了,快去洗洗你这张小脏脸儿。我还没有给你礼物呢!”
阿麦亚在桌边的水池里洗了洗脸,不时抬头看看爸爸。爸爸手中拿着一个红色的信封,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里面是一张新的五千比塞塔纸币。阿麦亚咬了咬嘴唇,看着爸爸。
“会被阿妈拿走的。”阿麦亚担心地说,“而且她会骂你。”
“我已经考虑过了。所以在信封里还有另一件东西。”
阿麦亚隐约看见信封底部有一把钥匙。她不解地看着爸爸。于是爸爸拿起信封,把钥匙倒出来。
“这是蛋糕工坊的钥匙。我已经想过了,你可以把钱放在这里。当你需要用钱的时候,你就趁你阿妈在家的时候用这把钥匙开门进来。我已经和你姑妈说过了,她会去潘普洛纳给你买你喜欢的背带裤,但是这些钱是给你的。你可以用这些钱买任何你喜欢的东西。你要保密,不要随便花钱,不然你阿妈会知道的。”
阿麦亚看了看周围,提前陶醉在钥匙给她带来的自由和特权感中。爸爸在钥匙孔中穿上一条细绳,打上结,再用打火机烧了一下细绳的两端防止散线,然后把钥匙挂在阿麦亚的脖子上。
“别让你阿妈看到。如果她看到了,就跟她说这是姑妈家的钥匙。当你离开工坊的时候,记得一定要锁好门。不会有问题的。你可以把信封藏在那几个香料瓶的后面。我们已经好几年没有动过那些瓶子了。”
在后来的岁月里,阿麦亚用这些钱买的小宝贝逐渐装满了她的书包,都是些文具:一个封面是很帅的皮埃罗坐在下弦月上的笔记本;一支印着画的圆珠笔,写起字来会飘出玫瑰花的香味;一个布艺笔袋,上方是一条裤子的模样,有口袋还有拉链;还有一个心形印章和三个不同颜色的墨水盒。


第19章
下午四点,安妮的爸爸在家里的客厅接待了他们。客厅很干净,就像在安妮的照片中展现的那样。尽管他在倒咖啡的时候手不停地颤抖,但他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极力表现得平静。
“请你们原谅我的妻子,她刚吃了一片安眠药,现在睡下了。但是如果必要……”
“不用担心。我们只是想问您几个简单的问题,除非您认为需要把她叫起来。我们觉得不用打扰她睡觉。”伊里阿尔特说。阿麦亚注意到他话语中敷衍的语气,这让她想起了伊里阿尔特在河边看到安妮的尸体呕吐的场景。安妮的爸爸微笑着,阿麦亚在很多场合都见过他的这种笑容。他是个认命的人。
“您感觉好点儿了吗?我在墓地看见您……”
“是的,谢谢。那是高血压的缘故。医生让我吃这些药。”安妮的爸爸指了指旁边的药盒,“而且我现在已经不喝咖啡了。”他又笑了笑,看着茶几上冒着热气的咖啡杯说。
阿麦亚观察了一会儿眼前的这个男人,想着他的痛苦,然后,她问:“阿尔比苏先生,您能跟我们谈谈安妮吗?”
“只有美好的事情。我想说,我们并不是安妮生物学上的父母。”阿麦亚意识到,他尽力不说“安妮并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这句话。
“从我们把她带回家那一天起,她给我们带来的都是幸福感……你看,她是那么美。”阿尔比苏先生从坐垫下面掏出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微笑着的金黄色头发的婴儿。阿麦亚猜在他们到达之前,阿尔比苏先生定是一直在看这张照片,他们到了之后才下意识地把它用坐垫遮起来。阿麦亚看了看这张照片,然后把照片递给伊里阿尔特。
“很漂亮。”他把照片还给阿尔比苏先生,阿尔比苏先生又把照片藏到了坐垫下面。
“她成绩很好,我问过她的老师,她很聪明,不,是生前很聪明,比我们聪明得多,而且非常乖,从来没有让我们担心过。她和同龄人不一样,她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没有谈男朋友。她总是说没有时间做那些事情。”
阿尔比苏先生停下来,低下头,目光落到自己空空的双手中。他就这样沉默了几秒钟,就像是被抢劫了一样,不明白为什么在刹那间怀中抱着的东西就消失了。
“她是任何家庭都想拥有的孩子。”阿尔比苏先生自言自语道。
“阿尔比苏先生。”阿麦亚打断他。他抬起头,似乎突然从长长的冬眠中惊醒。“您能让我们看一下安妮的房间吗?”
“当然。”
他们一起走到走廊上。走廊的两边挂满了安妮的照片,有圣餐礼上的照片,有三四岁时在学校的照片,还有安妮七岁穿着牛仔裤的照片。阿尔比苏先生在每张照片前都会停下来,告诉他们一些小故事。安妮的卧室里,能看到被约南翻过的痕迹,警察已经过来拿走了她的电脑和日记本。阿麦亚粗略地扫了一眼安妮的卧室:粉红色和紫色墙,传统的布置,奶白色高质量的家具,带花纹的床单,同样花纹的窗帘和书架帘,书架上有很多个泰迪熊,比书还多。她走近书架,看了一眼书架上的书名:国际象棋、数学、天文学,还有一些浪漫小说。阿麦亚惊讶地转向伊里阿尔特,还没提问,伊里阿尔特就明白了阿麦亚的疑惑。
“这些都已经写在报告里了,包括书名清单。”
“我跟你们说过,我的安妮非常聪明。”阿尔比苏先生站在安妮的卧室门口一字一句地说。他看着女儿的卧室,用手捂上嘴,阿麦亚知道他这是想控制住哭泣。
阿麦亚最后看了看安妮的衣橱。这些衣服都是一个基督教好妈妈买给自己女儿的。她关上衣橱门,跟在伊里阿尔特身后走出房间。阿尔比苏先生把他们送到门口。
“阿尔比苏先生,安妮有没有可能瞒着你们什么,她有什么秘密或者和你们不认识的人有来往?”
阿尔比苏先生果断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安妮什么都跟我们说。我们认识她所有的朋友,我们之间无话不谈。”
当他们下楼的时候,安妮的妈妈上楼和他们打招呼。阿麦亚猜想她一直坐在二楼门厅口的楼梯台阶上等他们。她穿着一件棕色的男士晨衣,里面的蓝色睡衣也是男式的。
“阿麦亚……哦对不起,警探,你还记得我吗?我认识你的妈妈。我姐姐和你妈妈是好朋友。”安妮的妈妈一边说,一边将双手紧紧地拧在一起,就像是两个受伤的小动物在寻找藏身之处。
“我记得您。”阿麦亚边说边伸出手和她握手。
突然,她始料不及地在阿麦亚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来,她那双受伤的手紧紧地抓住阿麦亚的手,使出并不是她那种柔弱的女子能有的力气,抬起头恳求阿麦亚:
“你一定要抓住那个杀害我的公主的凶手。他杀了我的孩子,他不能逍遥法外!”
她的丈夫啜泣着说:“上帝啊,亲爱的,你这是干什么?”
他跑下楼去拥抱他的妻子。伊里阿尔特把她扶起来,但她还是不肯松开阿麦亚的手。
“我知道是个男人。因为很多次我都看到男人们就像贪婪的饿狼般注视着安妮……只有母亲可以看到这些。把他们从人群中揪出来。我看到他们饥渴地看着安妮的身子、脸、美丽的嘴唇。你见过我们的安妮吗,警探?她就是一个天使,如此完美,似乎不是真实存在的。”
她的丈夫看着她的眼睛,默默地哭泣。阿麦亚看到伊里阿尔特咽了口口水,缓慢地呼吸。
“我还记得我成为妈妈的那天,他们把安妮送过来,我抱着她。我不能生育,我所怀上的孩子都在妊娠前几周死在我的肚子里,紧接着就是流产,胚胎全部排出,一点儿痕迹都不留。人们说这是自然流产,似乎你的孩子死在你的肚子里,是很正常的事情。在安妮之前,我已经流产了五次,我已经丧失了当妈妈的希望……我不想再经历流产,我不能想象自己拿着那带血的排出物。但那却是我可以生下来的唯一的东西。那天我带着安妮回家,我一直在发抖,我的丈夫还以为孩子会从我的怀里掉出来。”她看了一眼丈夫。丈夫默默地表示同意。“一路上,我们在车里一直盯着她那完美的小脸蛋儿看,她是那么美,美得几乎不真实。当我们到家之后,我把她放在我的床上,脱光了她的衣服。报告中说她是个健康的孩子,但是我认为她一定有某个缺陷,也许是一块胎记,总有让她不完美的东西。我检查了她的整个身体,可是我就像在看一尊大理石雕像。”阿麦亚想起了安妮的尸体,当时,安妮洁白完美的身体让她想到了圣母像。
“后面的几天里,我每天都盯着她看。当我抱着她的时候,我是那么感谢上帝,我情不自禁地流下幸福的眼泪。在那几个充满魔力的几个日子里,我又怀孕了。但是当我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我却不在乎了,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母亲了,我已经生了一个女儿。也许出于这个原因,对我来说,再生一个孩子已经不是我生命的目标。我们没有和任何人说这件事,因为有过那么多次失望之后,我们已经学会了保密。但是这次怀孕很顺利,到第五个月的时候,凸起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人们开始议论纷纷。安妮这时已经六个月了,她和我肚中的孩子几乎一样大,她已经长得非常可爱了,头上长满了金黄色的头发。在太阳穴的位置,头发是卷卷的,眼睛是蓝色的,睫毛长长的,洁白无瑕的脸看起来十分有神。我给她穿上一件蓝色的小衣服,这件衣服我现在还保存着,我把她放在婴儿车里,当大家弯下腰看她的时候,我感到那么自豪,简直就是欣喜若狂。我的小姑子过来亲吻我,对我说:‘恭喜你。你看事情就是这样,你就应该在怀孕的时候放松自己,现在你终于能有流淌着你的血的孩子了。’这时,我怔住了。我几乎颤抖着说:‘孩子并不是用血液来衡量的,而是用爱。’小姑子回答说:‘行了,我明白,从孤儿院收养一个孩子是非常仁慈的行为,但是你总会明白的。’她摸着我的肚子说,‘很快你就明白了。’
“我回到家时感到头昏目眩,我抱起我的女儿,把她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口。我感到越来越焦虑和害怕,肚子里有一股热流从小姑子摸过的地方涌起。那天晚上,我热醒了,身上汗流浃背,我惊恐地感觉到我肚中的孩子在蠕动,我感到他扯断了把我和他连接起来的脐带,一股强大的力量从里面把我牵住,让我动弹不得。我甚至无法伸手向躺在我身边的丈夫求救,也无法发出一声呻吟声,直到我的双腿间流下滚烫滚烫的鲜血。医生给我看了我的孩子,是个男孩,深紫色的脸已经成形了,有些地方还是透明的。医生说我得住院,我必须刮宫,因为胎盘没有完全脱落。我看着那孩子可怕的小脸儿,让医生给我结扎或把我的子宫拿掉,我都无所谓,因为我的子宫不是婴儿的摇篮而是坟墓。医生犹豫了,他跟我说,也许过些时间,我还是可以试着怀孕的。但是我跟他说,我已经是母亲了,我已经是一个天使的母亲,我不需要做其他孩子的母亲了。”
阿麦亚悲伤地看着她,听着她的故事,其实这也是阿麦亚自己的故事:她的肚子是夭折婴儿的坟墓。安妮的妈妈继续说着,似乎想把内心折磨她的痛苦都倾倒到他们身上。
“十五年来,我没有再和我的小姑子说过一句话。那婊子都不知道是为什么。直到今天,在葬礼上,她哭着走到我的面前,跟我说对不起。我拥抱了她,让她别哭,但是我没有答复她,因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我现在已经不是个母亲了。警探,就像诗里写的,有人偷走了我内心绽放的玫瑰。我现在肚子里和胸口都是坟墓。你一定要抓住凶手。当你抓住他,一定要揍他一拳;如果你不做,那让我揍他。我以我所有死去的孩子的名义发誓,我会用尽我的一生去抓捕他、等着他,直到他落网。”
当阿麦亚和伊里阿尔特走到大街上,阿麦亚感觉怪怪的,就像是坐了一趟长途飞机,刚刚落地。
“头儿,您看到那些墙壁了吗?”伊里阿尔特问。
阿麦亚点了点头,她回忆起那些挂在安妮家墙上的照片,就像陵墓一般。
“似乎安妮无处不在,一直看着我们。那对老夫妻住在那房子里,真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忘掉这一切。”
“他们不会忘记的。”阿麦亚痛心地说。
这时,阿麦亚看到一个女人急匆匆地穿过马路朝他们跑来。当她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阿麦亚认出这是安妮的姑妈,就是刚才安妮母亲口中那个很多年都没有说过话的小姑子。
“你们刚去看安妮的父母了吗?”她喘着气问。
阿麦亚没有回答,她确定安妮的姑妈专门跑过来不是为了问他们刚才去了哪里。
“我……”她吞吞吐吐地说,“我很爱我的嫂子,他们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可怕了。现在我要去他们家……陪伴他们一会儿。我还能做什么呢?这太可怕了,但是……”
“什么?”
“那个女孩儿,安妮,并不是正常人……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安妮很漂亮,很聪明,但是她身上有很奇怪的东西,很恶毒的东西。”
“恶毒的东西?是什么?”
“就是她,她是个恶毒的人。安妮是贝拉基尔,内心是那么黑暗,就像她的脸是那么白一样。从小开始,她那邪恶的目光似乎能看穿你。女巫在死后也不会平静的。你们走着瞧吧,安妮不会就此罢休的。”
她就像在审讯庭上一样,说得如此坚定。她吐出那些只有在今天的恐怖电影或悬疑片中才能听到的词汇时,完全没有任何怀疑或犹豫。但是,她看起来又是那么焦虑和恐慌。她就像完成了一件令人痛苦但又受人尊敬的工作一样,转身离开。阿麦亚和伊里阿尔特看着她逐渐走远。
停顿了几秒钟之后,阿麦亚和伊里阿尔特继续沿着阿库耶基街朝前走。这时,伊里阿尔特副警探的电话响了。
“是的,在我身边。我们正在来警察局的路上。我会跟她说的。”
阿麦亚看着伊里阿尔特,期待他向自己汇报。
“警探,是你的姐夫阿尔·弗雷迪……他现在在潘普洛纳的纳瓦拉医院。他试图自杀。他的一个朋友看到他在楼梯上上吊。幸好及时发现,但是现在他的情况很严重。”
阿麦亚看了一下时间,五点十五分。萝丝应该马上就要下班回家了。
“伊里阿尔特警探,您先去警察局。我现在回家。我不想我的姐姐知道这件事。然后我会去医院,我会尽快赶回来,在这期间你先负责所有的事情,以及……”
伊里阿尔特打断她:
“警探,刚才是警察局打来的电话。他们让我陪您去潘普洛纳……似乎您姐夫的自杀事件和我们的案子有关。”
阿麦亚疑惑地看着他:
“和案子有关?和哪件案子?和巴萨璜的案子吗?”
“萨巴尔萨副警探会在医院等我们,他会跟您说的。我和您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去过医院之后,八点钟要去潘普洛纳警察局见局长。”
112:是欧盟国家的报警电话。


第20章
布劳里奥·伊里阿尔特大街之前叫作太阳街,因为街道朝南,太阳直到下山之前都把这条街照得明亮而温暖。后来这条街改成了现在的名字,是为了纪念当地一位善良之人。在发现美洲新大陆之后,他在美洲成立了“克罗尼塔”啤酒帝国,迅速致富。之后,他回到小镇上,出资建造了一面回力球场的回球墙、一所福利院和其他一些重要的建筑。但是阿麦亚仍然觉得这条街应该叫作太阳街。太阳街这个名字更加简明、古老,隐喻那个人类与大自然和谐共存的年代,但是那个年代现在已经被强大的“金钱先生”踏平了。二月的温暖阳光照耀在阿麦亚的脸上和肩上,阿麦亚感到很感恩。可是二月的天寒地冻加上阿麦亚内心的雪窖冰天,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具没有埋葬好的尸体。伊里阿尔特的话让春寒料峭又涌上心头。她不停地在脑中仔细回顾已有的信息,绝望地想要找到答案,但是她冷静地不让自己提出新的假设。她一言不发地走在伊里阿尔特身边。当他们快走到家的时候,看到萝丝的福特嘉年华车停在家门口。
“妹妹,你好!”萝丝看到阿麦亚很高兴地打招呼。
“萝丝,进屋去,我有话跟你说。”萝丝听了阿麦亚的话,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你别吓我。”萝丝边开门边走近客厅。阿麦亚认真地看着她。
“坐下来,萝丝。”阿麦亚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萝丝在之前用塔罗牌算命的位置上坐下来。
“姑妈在哪里?”阿麦亚突然意识到没有看到恩格拉斯姑妈。
“我不知道。我的上帝,她发生什么事了吗?她跟我说她要和詹姆斯一起去艾洛斯基面包店买面包。”
“不是,姑妈没事……萝丝,是弗雷迪。”
“弗雷迪?”萝丝重复了一遍名字,仿佛之前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一样。
“他试图自杀,在你家楼梯的栏杆上上吊。”萝丝保持着平静。这也许太冷静了。
“他死了吗?”萝丝问。
“没有,幸亏他的一个朋友正好那时候去他家。他是不是在门口藏着一把钥匙?”
“是的。我们还为此争吵过很多回。我不喜欢他的朋友能够随时进出我们家的家门。”
“我感到很抱歉,萝丝。”阿麦亚低声说。
萝丝咬了咬下嘴唇,没有说话。她看着阿麦亚右边空气中的某一点。
“萝丝,我现在出发去潘普洛纳,他们告诉我,弗雷迪现在在纳瓦拉医院。”阿麦亚没有跟萝丝说弗雷迪和案子有关。
“你给姑妈留个字条。我们在路上再给詹姆斯打电话。”萝丝坐着没有动。
“阿麦亚,我不去。”
阿麦亚已经朝门口走去。听到萝丝这么说,阿麦亚停下脚步。“你不去?为什么?”阿麦亚惊讶地问。
“我不想去。我也不能去。我没有勇气去。”
阿麦亚看了她几秒钟,之后,她点了点头。
“好吧。我能理解。”阿麦亚撒谎说,“那我到那里之后再给你打电话。”
“好的,最好给我打电话。”
阿麦亚上车后,看了一眼伊里阿尔特。伊里阿尔特已经坐在驾驶座上了。
“我真的不能理解。”阿麦亚看着伊里阿尔特说。伊里阿尔特也摇了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一走进医院,他们就闻到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儿。门厅里吹过一阵冰冷的风。
“医院后门,也就是老的急救通道,在翻新,冷风是从那里吹过来的。”伊里阿尔特解释道。
“重症监护室在哪里?”
“从这里走。”伊里阿尔特说,“在外科手术室旁边。我带你去,我来过这里很多次了。”
他们沿着地上画着的绿线,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直到看见萨巴尔萨副警探坐在一个小厅里。那里只有一张小桌子和五六把椅子,这些椅子看起来比走廊里的那些排成一排的塑料椅舒服一些。
“我们在这里谈吧。这里没有其他人。”
萨巴尔萨朝走廊里探了探身子,向护士做了个手势,然后再走进来。
“她们会去通知医生,医生马上就来。”
萨巴尔萨正要坐下,但是看到阿麦亚还站着,并用急迫的眼神看着他,他只能马上拿出他的笔记本,开始汇报:
“今天一点钟的时候,阿尔·弗雷迪遇到了一个朋友,就是这个朋友后来发现他上吊,并打了112。他说,阿尔·弗雷迪看起来糟糕透了,好像生病了,非常痛苦。”
阿麦亚想到那天早上在公墓见到阿尔·弗雷迪,他也是颓废痛苦的模样。萨巴尔萨接着说:
“这位朋友说,阿尔·弗雷迪的样子把他吓坏了,他跟阿尔·弗雷迪说话,但是阿尔·弗雷迪说了几句含糊的话就走了。他的朋友很担心,所以吃完午饭去了他家。他敲门敲了很久,但是没有人开门。他透过窗子望进去,看到电视开着。他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来开门,所以他就用那把放在门口花盆下的钥匙开门进去了。他说那把钥匙放在那里,这样阿尔·弗雷迪的朋友可以随时来他家。阿尔·弗雷迪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有这么一把钥匙。他走进屋里,于是看到阿尔·弗雷迪在楼梯上上吊。当时他害怕极了,但还是立即跑到厨房,拿起刀,跑上楼切断绳子。他说当时阿尔·弗雷迪还在蹬腿。于是他马上打了112,和救护车一起来到医院。他现在在普通门诊大厅里,如果你想找他的话。”
阿麦亚叹了口气:“还有别的吗?”
“是的,他的朋友说,阿尔·弗雷迪已经病了很多天。他们知道他的妻子,就是您的姐姐和他分手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萨巴尔萨尴尬地看了一眼阿麦亚。
“是的,他们分手了。”阿麦亚证实道。
“那么。这可能是原因。他留下一张字条。”
萨巴尔萨给阿麦亚看了证物袋,里面是一张脏兮兮、又皱又湿的纸。
“纸很皱,是因为他一直攥在手里。医生在救护车上才把纸从他手中抽出来。至于为什么是湿的,我想应该是他的鼻涕和眼泪吧。不过,我们还是能看到上面写的字:‘我爱你,安妮,我爱你到永远。’”
阿麦亚看了一眼伊里阿尔特,然后再转向萨巴尔萨。
“萨巴尔萨,我的姐姐叫萝丝,萝莎乌拉。我认为我们都知道谁是安妮。”
“哦……”萨巴尔萨说,“对不起,我……”
“把他的朋友叫过来。”伊里阿尔特边把责备的目光投向萨巴尔萨边说道。萨巴尔萨出去之后,他转向阿麦亚。
“对不起,他不知道。电话里警局的人跟我说弗雷迪和安妮有关联。这也就是局长想见我们的原因。”
几分钟后,萨巴尔萨带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进来了。他很瘦,瘦骨嶙峋,棕色的皮肤,穿着大大的牛仔裤和黑色摇粒绒上衣,这让他看起来更加瘦小了,似乎他的身子快消失在衣服里了。虽然他经历了一个痛苦紧张的时刻,但是现在他脸上泛起满意的红光,也许是因为他开始对发生的一切感兴趣了。
“这是安赫尔·奥斯托拉萨。这两位是阿麦亚和伊里阿尔特警探。”阿麦亚和他握手,感到他的手有些发抖。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再
把整个故事说一遍的准备,但阿麦亚却提出了之前没有问过的问题。他似乎有些失望。
“你和弗雷迪是很亲密的朋友吗?”
“我们从小就认识。我们一起去上小学,然后一起上高中,直到他后来辍学。我们总是一伙的。”
“你们的亲密程度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吗?我指的是私人事情。”“这……我想应该是的。”
“那你认识安妮·阿尔比苏吗?”
“所有人都认识她。艾利松多镇是个很小的地方。”他解释道,“而且安妮是个很引人注目的女孩儿。你们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他笑着对伊里阿尔特和萨巴尔萨说,似乎是为了能从他们身上找到男人间的共识,但是没有得到两位警探的回应。
“弗雷迪和安妮·阿尔比苏是情人关系吗?”
“没有,您说什么?这当然不可能!”他愤怒地说。
“那弗雷迪有没有跟你提过,觉得安妮很有吸引力或他喜欢安妮?”“您在暗示什么?安妮是个孩子,一个漂亮的孩子而已……也许
我们开过玩笑,您知道我们男人喜欢开玩笑。”他又把视线转到伊里阿尔特和萨巴尔萨身上,似乎在寻求他们的支持。这两位警探再次当作没看见。“我们也许说过安妮很漂亮,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来说,她发育得很好,但是我不确定这是弗雷迪说的,还是别人说的,我们表示赞同。”
“谁?是谁说过这样的话?”阿麦亚坚持地追问。“我不知道,我发誓,我不记得了。”
“好的。也许我们后面还需要你的帮助。你现在可以走了。”
他感到很惊讶。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觉得很悲伤,仿佛不知道应该把手放在哪里。最后他还是把手伸进口袋最深处,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大厅。
这时,医生带着不爽的表情走进来,扫视了一下所有在场的警探。他显得更加不耐烦了。在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他完全忽视了阿麦亚的存在,直接对着伊里阿尔特和萨巴尔萨说:
“阿尔·弗雷迪·贝拉利先生脊髓损伤严重,气管部分破裂。你们明白这有多严重吗?”他扫视了一下两个男警探,继续说,“换句话说,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存活下来的,他真的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了。脊髓损伤是我们最担心的。我们认为,也许过段时间他可以恢复一些行动力,但是他可能再也不能走路了。你们听懂了吗?”
“这些伤是自杀引起的吗?”伊里阿尔特问。
“我认为是的,毫无疑问,这些伤是自杀窒息留下的。”“有没有可能别人‘帮助’他上吊?”
“在他身上,没有自我防卫留下的伤痕,没有抓伤,也没有推搡、打斗留下的瘀血。他走上楼梯,将绳子捆绑在楼梯上和自己脖子上,然后跳下去。他身上的伤痕是窒息留下的。在绳子留下的瘀痕下,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在上吊之前已经窒息。我说明白了吗?如果你们没有其他问题,那我就把这起已经解密的案件留给你们了。我要去工作了。”
阿麦亚认真地看着他,头微微倒向一边。
“请等一下,医生……”阿麦亚上前一步,和医生之前的距离几乎只有几厘米。她念着医生胸前的牌子:“马丁内斯·拉雷亚医生,是吗?”
医生后退了一步,明显是被吓到了。
“我是萨拉沙警探,警察局负责凶杀案的警探。在我现在负责的案子中,贝拉利先生是个很重要的角色。您明白吗?”
“好的,这……”
“我想要审问他。这很重要。”
“这不可能。”他有些犹豫地说,同时,他抬起手表示妥协。阿麦亚又往前踏了一步。
“我觉得您虽然是个聪明人,但是您没有听明白我的话。这个男人是连环杀人案的第一嫌疑犯,我必须审问他。”
医生向后又退了几步,几乎已经退到走廊里了。
“如果他是杀人犯,你们可以放心,因为他哪里都去不了:他背部受伤、气管破裂,有一根管子从他的嘴里一直插到肺部,现在还在昏迷当中。虽然他可以被叫醒,但是我不会去叫醒他。他现在无法说话,无法写字,连睫毛都动不了。”医生又后退了一步,走到走廊上。“女士,您和我一起来吧。”他低声说,“我让您看一下病人,但是我只给您两分钟,只能透过窗子看。”
阿麦亚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到弗雷迪的病房。
弗雷迪的病房和其他的病房一样有一张病床,但是其他的部分更像是一个实验室、飞机机舱或是科幻电影里的场景。弗雷迪身上插满了管子和线,头被像头盔一样的垫子固定起来,几乎连人都看不见了。他的口中插着一根管子,这根管子用一个白色的支架固定在脸上。阿麦亚觉得这根管子特别粗,和弗雷迪苍白的脸相比,显得更加突兀。只有在浮肿的眼皮上能看到紫色的瘀血,一滴闪着珍珠般光泽的眼泪从眼眶一直滑落到耳边。那天早上在公墓见到的弗雷迪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阿麦亚的眼前。阿麦亚看了弗雷迪许久,她问自己有没有对他感到一丝同情。她觉得答案是肯定的。面对这个被摧毁的生命,她感到惋惜,但是她还是想一探究竟。
当阿麦亚走出弗雷迪的病房,她遇到了弗雷迪的母亲。弗雷迪的母亲在玻璃窗面前站了两分钟。正当阿麦亚想和她打招呼的时候,她却斥责起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医生说你想审讯我的儿子……为什么你不能放过我们?你认为你的姐姐对我儿子的伤害还不够吗?你的姐姐抛弃他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破碎了,我可怜的孩子没法振作起来,他丧失了理智。你现在还要来审问他?审问他什么?”
阿麦亚来到走廊里,伊里阿尔特和萨巴尔萨正等着她。玻璃门关上了,弗雷迪妈妈的喊叫声终于听不见了。
“发生什么了?”
“那个医生做的好事……这个混蛋跟弗雷迪的母亲说弗雷迪是嫌疑犯。”


第21章
局长在办公室接待了阿麦亚和伊里阿尔特。虽然他让他们坐下,但自己却决定站着。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局长说,“警探,当我决定让你负责这起案件的时候,艾利松多镇的警察局局长也是支持的。我不知道事情会发生这样的转变。你的一个家人现在被卷入到这起案件中,现在情况变得更加复杂。我们不能再冒险让这类错误影响到今后的司法审判。”
局长认真地看着阿麦亚。阿麦亚没有作声,但是她的膝盖还是紧张得有些发抖,就像触碰到了高压电线。局长转向窗户,看着窗外,沉默了一分钟。然后,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问:“你认为弗雷迪与案件有什么样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