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吧。”阿麦亚低声对约南说,“我想赶在大家之前到达公墓。”
艾利松多镇公墓位于安查博达区的小山坡上。安查博达区其实只是三间从墓地门口就能望到的农民房,称之为一个行政区实在夸大了。在墓地门口,坡度还不明显,但是随着逐渐深入墓地,坡度就越来越明显了。阿麦亚想,这样设计一定是为了避免雨水进入墓穴。很多墓穴都高于地面,用厚重的门板盖着。在墓地的底层,仍有一些简陋和传统的墓穴,圆盘状的墓碑嵌在地上。这些墓穴让阿麦亚回忆起两年前她在新奥尔良看到的墓穴。那时候,她去参加美国联邦调查局在弗吉尼亚州匡提科市警察学院的交流项目。其中有一个关于犯罪学的研讨会。会后,组织参观新奥尔良市,在那里,美国联邦调查局给他们上了一部分关于罪犯识别和窝藏的课程。在卡特里娜飓风的掩盖下,发生了很多犯罪案件。在飓风过后的几年,犯罪证据还在不停地浮出水面。当时,阿麦亚觉得很惊讶,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是在新奥尔良市仍然能看到自然灾害留下的痕迹,这个城市还保留着衰落的威严,让人回忆起曾经带来无数伤亡的那场飓风。陪同她的有一个特工,名叫杜普利。他建议阿麦亚跟着一个有爵士乐队敲敲打打的殡仪队,一直走到圣路易斯公墓。
“这里,所有的墓穴都高于地面,是为了避免周期性暴发的洪水把死者尸体冲出来。”杜普利说,“自然灾害已经不止一次降临这里。最近的一次灾害是卡特里娜飓风,之前飓风已经光临过这里很多次,只不过名字不同罢了。”
阿麦亚困惑地看着他。
“听联邦调查局的特工讲这些,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但是相信我,这是我们城市受到的诅咒。这里,死人不能埋入地下,因为这里的海拔低于海平面一点八米。所以尸体被放在石头砌成的墓穴中,这些墓穴大到可以容纳整个家族好几代人。我认为正是因为我们不举行基督教的葬礼,所以死者不能在新奥尔良安息。在这里我们不叫公墓为‘公墓’,而叫它‘死者之城’,仿佛死者就住在这里。我们在美国是独一无二的。”
阿麦亚一直看着杜普利。她说:
“在巴斯克语中,公墓的名称是‘伊莱利亚’(hilherria),字面意思是‘死者之小镇’。”
杜普利笑着看着阿麦亚。
“看来我们又有了一个共同点:与法国人毗邻。我们都喜欢7月7日的奔牛节,还有我们的墓地有着同一个名字。”
阿麦亚回到现实中。可能为了躲避洪水的侵袭,艾利松多镇人将新公墓设计成现在的模样。以前的老公墓继承了天主教传统,建在位于市政府和人民广场边上的教堂周围。后来人们将教堂一砖一瓦地搬到了现在的地点,并进行了修整。公墓也进行了搬迁,搬到了安查博达街道的阿尔都伊德斯路。艾利松多镇的年鉴中提到了公墓搬迁的原因是“出于卫生考虑”,但是很容易就能知道,如果一场洪水推倒了教堂,将教堂的塔顶岩石推出几米远,那么这场洪水一定也摧毁了当时位于教堂周围的公墓。
正如人们在城墙上悬挂象征着一座城市勇气和价值的城徽一样,公墓大门口矗立着一座骷髅像,空空的眼窝注视着前来公墓扫墓的人,似乎在告知他们进入了死人之城的领地。大门的右边,是一棵柏树,再过去一些是一棵柳树,另一端则是山毛榉。一个宏伟的十字架竖立在公墓正中心。十字架脚下,延伸出四条瓷砖铺砌的小路,将墓地平均分成四份。安妮·阿尔比苏的墓就位于其中的一条小路边际的地方,墓碑上是一个面无表情、无法体验人间悲苦的天使,他冷冷地看着前来下葬的人们将钢棍放在大石板下面,把大石板抬开。阿麦亚站到目不转睛地盯着十字架底座的约南身边。
“我原以为十字架只能放在十字路口。”
“那您就错了,头儿。十字架的历史十分悠久,以至人们几乎不知道什么时候发明了它。尽管不可否认它与基督教密切相关,但是把十字架放在十字路口则源于迷信,源于人们对地狱的信仰,而不是对地面上的世界的信仰。”
“难道不是基督教创造十字架的吗?”
“并不是这样。教堂只是将十字架基督教化了,来吸收异教徒难以根除的习俗。从古代起,十字路口就被认为是充满不确定性的地方,在十字路口,所有的事件都汇聚到一起,而我们必须决定走哪一条路,遇到谁,而谁又将从另一条路走过来。想象一下,在漆黑的夜晚,没有灯光,没有指示信号来告诉你应该往哪里走。当人到了一个路口,恐惧就随之而来,于是人们停下来,站在来时的小路上倾听自己的感觉,试图寻找邪恶的鬼魂位置。人们坚信那些死于暴力的人和被谋杀的人死后灵魂得不到安息,他们会游荡在路上寻找应该去的地方,寻找复仇的地方,或寻找某人帮他背负身上的重担。如果你遇上了这股势力,你有可能生病或变疯。”
“好吧,关于十字路口我懂了。但是在公墓中呢?”
“您别认为这个地方就是现在的样子。也许在公墓搬到这之前,这里就是一个未知之地,也许三条或四条道路在这里交会。其中的两条道路很明显,它们从艾利松多镇通往贝尔松镇。也许原来还有一条通往山下艾特萨德的路,但是现在因为建造了高速公路所以已经消失了。也可能有人想神化这个地方。”
“约南,这里是公墓,整个区域都是神圣的。”
“有可能和这里成为公墓之前的某个事件有关。人们通常在犯过错的地方放上十字架,来净化曾经的错误:暴力死亡、强奸等。人们也会在巫婆们聚集的地方放上十字架。这里有很多这样的地方。十字架有双重作用,即净化这个地方,又告诉大家这是一个未知之地。或者,这个十字架放在这里是因为这里的地形,这里有四条道路,”约南指着那里说,“这四条道路相互交错,在公墓的中心汇聚到一起。在公墓的中心下面,也许那些杀人犯和被害人备受煎熬的灵魂正聚集在地狱中。”
阿麦亚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位年轻的副警探。
“但是,杀人凶手也会被埋葬在公墓中吗?我以为他们会被逐出教会,被埋葬在这神圣的土地之外。”
“是的,如果杀人凶手被揭发的话。但是现在仍有很多凶手逍遥法外,更别提15世纪了。一个连环杀人凶手都可能仍在天堂逍遥快乐,很可能一个目不识丁的无辜的人成了替死鬼。放上十字架是为了保护被隐藏起来的事实,而不是暴露在人们视线下的事实。还有另一种解释,不过似乎在这里不适用。在20世纪之前,没有经过洗礼就夭折的孩子、流产的孩子和一出生就夭折的孩子是不允许安葬在神圣之地的。这对想要给孩子保护的家人来说,是个大问题,但是法律禁止。很多时候,妇女在分娩中与婴儿一起死去。她的家人只能把婴儿藏在女人的两腿中间,这样才能一起下葬。十字架所在的地方被认为是神圣的地方,因此孩子的家人会趁着黑夜把孩子埋葬在十字架下,然后在底座上刻一个小十字架。这就是我刚才在寻找的东西,但是在这个十字架底座上没有刻任何小十字架。”
“关于这点,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可以给你上一节人类学课。在巴斯坦地区,没有经过洗礼就夭折的孩子是埋葬在自己家附近的。”
这时,阿麦亚侧了侧身,看向公墓大门。她感到公墓栅栏后的灌木丛中有人,她直了直身子,确定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谁?”约南在阿麦亚身后问。“弗雷迪,我的姐夫。”
弗雷迪红红的眼睛被大大的黑眼圈包围起来,这让他憔悴的脸看上去更加暗沉。阿麦亚向栅栏走了两步,但是弗雷迪立马消失在枝叶当中。这时天空开始下起雨来。小镇上的人纷纷撑起雨伞,躲到雨伞下面,这让拍摄工作变得更加艰难。阿麦亚看到蒙特斯站在安妮的父母身边。蒙特斯向阿麦亚打了声招呼,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是阿麦亚做了一个手势让他闭嘴。
安妮的父母年纪大到了几乎可以做安妮的祖父母了。当他们几乎已经放弃了要小孩儿,想要去收养一个小孩儿的时候,安妮降临了。从那时起,安妮就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很显然,安妮的妈妈病了,她没有哭泣,一直站着,身子几乎靠在另一个女人身上,也许那是她的小姑子。阿麦亚从小就认识她们,只是不知道她们是亲戚。小姑子用臂膀搀扶着她,眼睛则望着安妮的棺材和敞开着的墓坑之间的某一空白点。安妮的爸爸哭了,他走向前,不停地摸着女儿的棺材,仿佛害怕失去与女儿之间唯一的联系。他粗暴地推开所有想要帮忙的人。人们递过来雨伞,想要为他遮雨,但都是徒劳的。他脸上的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当安妮的棺材下葬的时候,他被迫放开了摸着被雨淋湿的棺材的手,他就像一棵被砍倒的树木一样,晕倒在砾石道路中的积水坑里。
安妮的爸爸深深触动了阿麦亚的心。他不愿放开女儿的棺材,因为棺材代表着女儿的手。阿麦亚作为警探,不应该在案件中夹杂任何私人感情,但是这种强烈的爱冲垮了这人为识立的情感屏障。安妮爸爸的手摧毁了她情感的堤坝,浩瀚如海洋的恐惧、焦虑以及没能成为人母的失落情绪决堤而出。她被情感的潮水击倒,不得不后腿了几步,走到十字架前,试图掩饰她的不自在。安妮爸爸的那双手,就是他与孩子之间的联结。虽然几年来她一直试图怀孕,但是她并没有像她的朋友或姐妹一样,那么对小孩儿着迷。她从不会盯着抱小孩儿的母亲看。但是每当看到牵着孩子小手走在大街上的母亲时,她都会怀疑自己丧失了这种权利。牵手这个亲密的动作意味着保护和信任,她知道自己可以比其他人给予更多的保护和信任。爱、给予和信任代表了母性,可她至今没能当上母亲,也许永远都当不了母亲,她永远丧失了牵着孩子小手的荣誉。她多么想要成为母亲,在另一个孩子身上弥补她未曾有过的快乐童年,弥补自己病态的母亲从未给过她的爱。
迈克·柯里昂:电影《教父1》《教父2》《教父3》中的美国本土黑手党柯里昂家族的首领,是第二任“教父”。他继承了他父亲维托沉着、冷静、精明、坚强的性格,从而带领家族走向辉煌。
比塞塔:西班牙在2002年欧元流通前所使用的法定货币。
皮埃罗:《皮埃罗》是18世纪法国画坛最具影响力的代表人物华托的名作之一。皮埃罗是整幅画的中心人物。


第18章
下葬仪式结束之后,雨停了,参加葬礼的人纷纷散去。山谷上方的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乌云,笼罩着巴斯坦河河岸。乌云逐渐飘散到小镇街道上空,使街道看起来更加悲伤凄凉。几乎快冻僵的阿麦亚在蛋糕工坊前站了一会儿,直到姐姐弗洛拉走过来。
“啊,警探女士!光临寒舍真是我的荣幸!”弗洛拉用嘲讽的语气说道,“你现在不应该在到处抓凶手吗?”
阿麦亚笑着用手指指着弗洛拉说:“这正是我在这里的工作。”
弗洛拉停下来,手中拿着钥匙,似乎很感兴趣,又似乎感到惶恐。“这里,凶手在艾利松多镇?”
“是的,就是这里。凶手通常是认识死者的。如果我们只有一起案件,那……但是我们已经有三起案件了。我确定凶手应该是这里的人或附近村镇的人。”
她们走进蛋糕工坊,迎接她们的是一阵家族的香味,这种香味是阿麦亚从小就一直呼吸的,是她童年回忆的一部分。当她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阿爸穿着白色裤子和紧身T恤,用一根硕大的钢棒揉面团,而阿妈用沾满面粉的手将调料倒入标着刻度的小壶确定用量的场景。阿妈身上总是散发出茴香的香味。阿麦亚看到和面的木盆,一阵寒意穿越她的背脊,胃里泛起一阵恶心的感觉。那难以忍受的黑暗回忆突然涌上脑际,童年痛苦的回声将她牢牢地包围。阿麦亚用力地闭上眼睛,想要关上眼前那条通往恐惧之路。
“你在想什么?”弗洛拉吃惊地看着妹妹的表情问。
“我想到阿爸和阿妈。他们一起工作的时候,看起来是多么幸福。”“是的,他们曾经很努力地工作。”弗洛拉边说边洗手,“他们是
两个人一起干活。而我现在工作量大了很多,但只有我一个人孤军奋战……不过你从不关心这些,是吗,妹妹?”
“我知道你的工作很繁重,但是弗洛拉,你听我把话说完。阿爸阿妈干活的时候很快乐,这是他们成功的关键因素,也是你成功的关键因素。”
“是吗?你知道什么?你认为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很快乐?”弗洛拉一边回头和阿麦亚说话,一边升起办公室里的百叶窗。
“是的。你现在很顺利……我甚至觉得你的生活棒极了。你写了书,马上要上电视做节目,萨拉沙蛋糕工坊经营得有声有色,已在半个欧洲远近闻名,你已经很富有。你可不是失败的形象。”
弗洛拉认真地评估着阿麦亚的话,定是又在寻找话外之音。
“我认为如果你不用心做你的工作,你就不会如此成功……”阿麦亚继续说道,“你理所应当觉得很满足,满足感离幸福感不远了。”
“是的。”弗洛拉翘着眉毛说,“也许我现在是幸福的,但是我走到这一步……”
“弗洛拉,我们每个人都得走自己的路。”
“是吗?”弗洛拉有些生气,“如果你可以选择的话,你会走哪条路?”
“我向你保证,我如果没有付出努力,我就没有今天。”阿麦亚反驳道。她尽量压低声音,表现得平静,虽然她和弗洛拉一样生气。
“但是,你选择了为自己努力,而我,所有的一切都压到我身上,没有任何人帮助我,所有人都弃我而去。你走了,维克多是个酒鬼,现在萝丝也……”
阿麦亚沉默了一会儿。在二十四小时里,她的两个姐姐都如此指责她。
“如果你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你也可以选择离开。”“谁问过我,我喜欢做什么?”
“弗洛拉……”
“告诉我,有谁问过我是否喜欢在这里揉千层饼面团?”
“弗洛拉,你和所有人一样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但是你选择了不选择……也从没有人问过我喜欢做什么。我做了决定,选择了自己的道路。”
“那是因为你一点儿都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不是这样的,弗洛拉。没有人因为我的决定而受到伤害。我与你和萝丝不同,我从来都不喜欢蛋糕工坊的工作,从小就不喜欢,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溜走。每次我都是被逼着来蛋糕工坊。这点你和我一样清楚明白。我不想在这里工作,所以我认真学习,阿爸阿妈对此也是认可的。”
“阿妈不喜欢你这样。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他们有我和萝丝把家族的传统延续下去。”
“你完全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
弗洛拉终于爆发了:“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什么是责任!”弗洛拉转向阿麦亚,用手指着她喊叫道。
“你别这样……”阿麦亚厌烦地恳求弗洛拉。
“你别求我,什么都别说了……你,萝丝,还有那个维克多,你们都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
“可是我觉得所有人都很负责。”阿麦亚笑着低声说,她有些累了,“弗洛拉,你已经不了解我了。我不再是那个偷偷溜出蛋糕工坊的九岁小女孩儿了。在我的工作中,每天……”
“你的工作……”弗洛拉打断了阿麦亚的话,“谁在说你的工作?就只有萝丝。我说的是整个家庭,谁应该继承我们家的祖业。”
“哦上帝,你就像是迈克·柯里昂……祖业,家庭,黑手党。”阿麦亚做了一个嘲笑的手势。这引起了弗洛拉更大的愤慨。她愤怒地看着阿麦亚。在坐下来之前,她将手中的抹布掷在桌上,办公桌上的台灯被震得摇晃了一下。“弗洛拉,萝丝和你一起住在这里,你们俩从小就对蛋糕工坊颇感兴趣,你们喜欢在这里待上好几个小时,萝丝三岁起就会做小面包圈和小糕点了。”
“萝丝。”弗洛拉轻蔑地说,“她就是三分钟热度。当她看清什么是真正的工作时,她的激情就退去了。难道你认为一直延续爸妈那个时代的经营方式,我们的蛋糕工坊能一直延续到今天吗?我们的蛋糕工坊从地基到屋顶砖瓦都被我整修翻新了。你知道为了将糕点卖到欧洲要过多少关卡吗?延续到现在唯一没有变化的东西就是工坊的名字:萨拉沙蛋糕工坊和我们的前辈在初创时留下的牌匾。”
“你看,我说得多有道理。弗洛拉,只有你有远见,因为你热爱这份事业。”
阿麦亚最后几个字钻进了弗洛拉的耳朵,弗洛拉脸上的表情从皱着眉头的轻蔑逐渐转变成自豪感。她看了看四周,从椅子上站起来。
“是的。”弗洛拉承认,“但是这并不关乎我是否热爱这份工作。或者如你所说,这份工作是否让我快乐。总有人得做这份工作。这种事情总是轮到我,一方面是因为我是唯一有能力把事情做好的人,我有足够的理性和责任感;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是家庭义务和责任。我们必须传承这份家庭遗产,我们的前人为了这家工坊花费了多少心血!我们必须将工坊名誉和传统传承下去,自豪地、努力地传承下去!”
“你说得就好像将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了。如果你去做别的事情,你认为事情会怎样发展?”
“我确信,如果那样,我们的蛋糕工坊将不复存在。”“也许萝丝会经营。她一直都喜欢这份工作。”
“她不喜欢这份工作。她喜欢的只是做面包,这是不一样的。我不能想象如果公司由萝丝来经营会变成什么样。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甚至找不到理由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一个认为天上会撒金钱下来的幼稚家伙!如果阿爸阿妈没有把房子留给她,她都没有地方居住。她还嫁给了那个倒霉蛋。她的丈夫,抽大麻的家伙,总是向萝丝要钱,整天无所事事,只会与美女调情。这样的萝莎乌拉能管理好我们的工坊吗?她没有经营工坊需要的能力和责任心;如果她有的话,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在这里施展她的才华?”
“也许,如果你不那么无情地对待她……”
“生活就是那么无情,妹妹。”弗洛拉轻蔑地说。
“我觉得萝莎乌拉是个好孩子,每个人在选丈夫的时候总会犯错。”
这句话就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弗洛拉。弗洛拉沉默了,她盯着阿麦亚看了几秒钟。阿麦亚猜想她一定想到了维克多。
“弗洛拉,我并不是为维克多说好话。”
“够了!”弗洛拉喊道。阿麦亚预感到弗洛拉要对她进行炮火般的攻击了。
“弗洛拉……”
“是的,你们俩都是好孩子,你们总是热心助人。但是告诉我,好孩子,当阿妈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
阿麦亚厌恶地摇了摇头。“你真的想旧事重提吗?”
“你怎么了?好孩子!你不喜欢别人谈起你抛弃生病的母亲吗?”“够了,弗洛拉!你简直是疯了!”阿麦亚回击道,“我当时
二十岁,在潘普洛纳学习。我每周末都回来看望阿妈。你和萝丝在这里学习工作,而且当时你们已经结婚了。”
弗洛拉站起来,走到阿麦亚身边。
“这是不够的。你每周五来,周日走。你知道一周有几天吗?七天,还有七个晚上!”弗洛拉在阿麦亚面前,摊开一只手,竖起两根手指,做了一个“七”的手势。“你知道是谁每天晚上陪阿妈?是我,不是你!”弗洛拉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喂阿妈吃饭,给阿妈洗澡,服侍她睡觉,给她换尿布,然后再让她躺下。我给她倒水喝,给她把尿……阿妈一次一次地打我、骂我、诅咒我这个唯一一直在她身边的人。早上萝丝过来,带阿妈去散步,我则在折腾了整个晚上之后去经营我们的蛋糕工坊。我回到家之后,服侍阿妈,继续重复同样的事情,一天又一天,没有任何人帮助我。我连维克多都无法指望,因为说到底,那不是他的阿妈。当他阿妈生病时,维克多一直在照顾他阿妈。但是维克多很幸运,他阿妈得的是肺炎,两个月之后就去世了。而我,持续了三年!所以,好孩子,告诉我,你当时在哪里?你告诉我,我是不是有权利称你们为‘不负责’的人?”
弗洛拉转过身去,背对着阿麦亚,慢慢地走到办公桌边,再次坐下来。
“我觉得你这么说不公平。我知道萝丝为了能在早上陪伴阿妈,她选择夜里加班。阿爸去世后,是你坚持让阿妈住在你家。因为,阿妈和你相处得最好,你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默契。但是阿妈和萝丝之间没有那种默契,和我就更别说了。另外,你们俩是姐姐,我那时还只是一个在外求学的孩子。我只要一有空就赶回家。当阿妈的病情恶化之后,萝丝和我都同意让阿妈住院。当阿妈必须住院的时候,我们也是完全支持你的。我们甚至还提出由我们来支付住院的费用。”
“付钱,所有不负责任的人都是这么解决问题的。如果我付钱,我也完全没有责任了。不,这不是钱的问题。你知道当阿爸去世的时候,他留给我们的钱已经足够多了。这是赡养义务的问题。而且让阿妈住院并不是我的主意,而是那该死的医生的建议。”弗洛拉的声音有些嘶哑了。
“上帝啊,弗洛拉,我们又在谈论这个问题了。阿妈病了,她根本没有能力照顾自己,更别说管理公司了。萨拉贝里亚医生这么建议,也是因为他知道在家照顾阿妈会给我们带来多少麻烦。法官在判决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纠结这点。”
“那个医生多管闲事,是你们鼓励他这么做的。我不应该让阿妈住院的。如果阿妈在家治疗肺炎,事情不会变得那么糟糕。我知道阿妈当时身体非常虚弱,住院是个坏主意。但是你们根本不想听我的,所以事情变得那么糟糕。”
阿麦亚看着自己的姐姐。对于阿妈的事,弗洛拉原来一直悔恨在心,以致她承受着这么重的心理包袱,充满着仇恨。要是在以前,阿麦亚一定会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指责姐姐,为自己辩护。但是在警局的工作教会了阿麦亚控制自己的感情,在面对和弗洛拉同样刻薄的人时,阿麦亚控制自己感情的能力已经得到了无数次的锻炼。她觉得弗洛拉就像是一个固执幼稚的学生。阿麦亚降低了声音,喃喃地说: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弗洛拉?我认为你是无私奉献的人,你是家庭的支柱,但是没有人请求你支撑整个家庭。你做这些只是为了将负罪感和辱骂甩在别人脸上,就像坟墓一样把你周围的人都埋葬起来。到最后你会发现,你只能带着自我牺牲的美德孤芳自赏。没有人会再听你的指责。你试图说教、领导、支配他人,但是你唯一得到的就是所有人都会远离你。没有人要你成为女英雄或殉道者。”
弗洛拉看着空气中某一点,将手肘靠在桌上,双手交叉摆在嘴唇上,似乎在强迫自己保持沉默。但是沉默是暂时的,她只不过是在寻找合适的机会将恶毒的语言投掷出来,不留任何情面。弗洛拉控制住了自己的声音,她用一贯急迫的语调说道:
“我想,你来找我一定不只是为了跟我说你认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么,如果你有具体的事情,就现在问我吧。如果没有,那你快走吧,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阿麦亚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纸盒,打开盖子,在拿出里面的东西之前,阿麦亚看着弗洛拉说:
“我现在要给你看的东西是警方在犯罪现场找到的证物,我过来找你是想请你做我们警方的顾问。我希望你明白,这必须保密,你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也不能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和家人也不行。”
弗洛拉点了点头。她的脸上露出颇感兴趣的神情。
“好的。你看看这个东西,告诉我你觉得这像什么?”阿麦亚从盒子里拿出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着在安妮的尸体上发现的蛋糕。
“这是查情戈里。这个东西是在犯罪现场发现的?”“是的。”
“三起命案现场都有这个蛋糕吗?”
“弗洛拉,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信息了。”
“可能凶手在行凶时正在吃蛋糕?”
“不,看起来是凶手故意放在那里的。蛋糕缺少一小块,是因为我们把它送到实验室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可以摸一摸吗?”
阿麦亚将袋子递给弗洛拉,弗洛拉从袋子里拿出蛋糕,拿到鼻子前闻了几秒钟。她把拇指和食指夹起来,用指甲掐了一小块儿蛋糕下来。
“这个蛋糕有可能被污染或被下毒吗?”“不,实验室已经检查过了,是干净的。”
于是弗洛拉将掐下来的蛋糕放进嘴里尝了尝。“我应该能够告诉你配料是什么了……”
“好的,那你跟我说说。”
“这是最上乘的配料。配料很新鲜,而且分量正好,是这个星期新出炉的,我觉得距今不到四天。从颜色和孔隙来看,我觉得可能是用传统的柴火炉烘烤出来的。”
“这简直不可思议。”阿麦亚被震惊了,“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弗洛拉笑着说:“因为我知道如何把我的工作做好。”
阿麦亚就当没有听见她话中隐含着的侮辱。
“那么除了萨拉沙蛋糕工坊之外,谁还会做这种蛋糕?”
“我认为任何有配方的人都会做。这不是什么秘密,在我的第一本书《爸爸菜谱》中就有这种蛋糕的做法。而且这是这个地区最典型的甜点。我想整个山谷的人都有这种甜点的十几种做法……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如此精美,都能如此精准地使用配料。”
“我想请你给我一份这附近做这种蛋糕的人或卖这种蛋糕的蛋糕工坊和蛋糕店的名单。”
“这不难。能把蛋糕做得如此精美的就只有我、萨利纳斯·德·图德拉、圣马塔·德维拉,也许还有罗克罗钮。但是他们做得并不是那么好。我可以给你一份我的客户名单,但是在艾利松多镇,他们不仅将蛋糕卖给本镇人,还卖给旅客。我不知道会不会对你有用。”
“你不用担心这些,写一份名单给我吧。什么时候可以给我?”
“今天下午下班之前。我今天很忙。你知道是拜谁所赐。”
“今天下午可以。”至于弗洛拉的挑衅,阿麦亚并不想接话。她将剩下的蛋糕装进袋子里,说:“谢谢,弗洛拉。蒙特斯警探会来取名单的。”
弗洛拉无动于衷。
“我听说你们认识。”
“我很高兴地知道你消息还是蛮灵通的。是的,我认识他,他是个不错的人。蒙特斯在我关门的时候过来向我打招呼,还陪了我一会儿。我带他在镇上转了转,我们喝了一杯咖啡。他很有魅力,我们聊了很多事情,至于你,我们还没谈完。”
“你们在谈论我?”阿麦亚吃惊地问。
“是的,妹妹,谈论你。蒙特斯警探告诉我,你是如何工于心计得到这个案件负责人职位的。”
“这是他跟你说的?”
“他不是用这种方式说的。他是个非常有教养的人,有宽广的胸怀。你能和这样的专业人士一起工作真是你的幸运。希望你能学到东西。”弗洛拉笑着说。
“这也是蒙特斯跟你说的?”
“当然不是。但是这很容易推测。女士,他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我也这么认为。”阿麦亚站起来,将咖啡杯放在洗手池中。
“你的所有同事都很不错……我今天早上在墓地看到你和一个帅哥在一起。”
阿麦亚被弗洛拉的花心逗笑了
“我看见你们的头靠得很近。他在你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我想,如果詹姆斯看到这个场景会说些什么。”
“我早上没有看到你,姐姐。”
“因为我没有进去。我没能去参加葬礼,是因为我得和出版社的人见面。后来我走到了公墓,我到早了,我看到你们站在一个墓前……你靠在墓碑上,那个人抱了一下你。”
阿麦亚咬了下嘴唇,摇着头笑了。
“弗洛拉,约南·艾查伊德是同性恋。”
弗洛拉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和厌恶。
“而且,我只是靠在我的一个老师的墓碑上。伊雷内·巴尔诺,你记得她吗?我的脚滑了一下,约南只是扶住我。”
“你真贴心。你刻意去拜访老师的坟墓吗?”弗洛拉嘲笑道。
“不,我只是想扶正一只被风吹倒的花盆,这时我发现墓碑上刻着老师的名字。”
弗洛拉看着阿麦亚的眼睛说:“你从不去阿爸的坟墓。”
“是的,弗洛拉,我从不去阿爸的坟墓,但是你告诉我,这些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弗洛拉转向窗外,喃喃说道:“是的,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时她们听见仓库传来一阵响亮的摩托车声,同时,窗外闪过一个黑暗的人影。
“一定是维克多。”弗洛拉低声说。
她们跑到蛋糕工坊的后门,弗洛拉的前夫维克多正在停车,他那辆老旧的摩托车。
“哦,维克多,你的摩托车真帅!你从哪里弄到的?”阿麦亚问道,和他打招呼。
“我在索里亚的一家废铁厂买的。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买它的时候,它可不是这样的。”
阿麦亚绕着摩托车转了一圈,想要更仔细地观察这辆摩托车。
“我不知道原来你还有这个爱好,姐夫。”阿麦亚还是叫维克多“姐夫”,而且她会永远叫他姐夫。“这是个新爱好。两年前我才开始爱上修理和改装摩托车。一开始是一辆布勒塔克·水星,和蒙特萨·黑斑羚175运动款,之后我还修复了四辆摩托车,其中有一辆奥萨175运动型摩托车,是我最引以为豪的。”
“我以前一点儿都不知道。不过你干得很漂亮。”
弗洛拉吸了口气,露出厌恶的神情。她走到门口。
“好了,等你玩儿够了再通知我。我要去里面……工作了。”弗洛拉猛地关上门消失了。
维克多尴尬地笑了笑。
“弗洛拉不喜欢摩托车。她认为这个爱好简直就是浪费时间和金钱。”维克多试图给弗洛拉寻找理由,“当我还是单身汉的时候,我有一辆韦士柏踏板车。我总是骑着它,带着她去兜风。”
“是的,我记得!那辆车是红白相间的。你就是到这里——仓库,来接弗洛拉。你们告别的时候,她总是让你小心骑车和……”阿麦亚突然停下来。
“和让我别喝酒……”维克多接过去说,“我们结婚之后,她就说服我把那辆车卖了。你看,我只听了她的前半句。”
“维克多,我不想勾起你的伤心往事……”
“不要担心,阿麦亚。我是个酒鬼,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承认这点。但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无法戒掉。我就像一个糖尿病患者,无法做到不吃蛋糕,所以我失去了你的姐姐。”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听姑妈说,你住在你父母的家里。”
“我过得不错。除了房子之外,我生活得很规律。我阿妈每个月都给我钱。我去伊伦参加匿名戒酒互助会,修摩托车……我不抱怨生活。”
“和弗洛拉呢?”
“这……”他笑着看着仓库的大门,“你知道的,还是老样子。”“但是……”
“我们还没离婚,阿麦亚。她不想离婚,也不想提起离婚。我也是。虽然我们并不是出于同一个原因而不想离婚。”
阿麦亚认真地看着维克多。维克多穿着刚刚熨过的衣服靠在摩托车上,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身上有淡淡的花露水的味道……阿麦亚想起了他还是弗洛拉男朋友时的样子。她确信不管发生什么,维克多还爱着弗洛拉,而且他对弗洛拉的爱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她对姐夫的好感油然而生。这让阿麦亚不知所措。
“我的确给你姐姐制造了很多麻烦。你不知道酒精会让你做什么。”“你应该说,你不知道和这个西方女巫一起生活二十年会把你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