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麦亚的双手虽然笨拙,但是头脑清晰,专注于心中默念的问题,沉浸在纸牌柔软的触感和发出的檀香中,甚至没有发觉这时恩格拉斯姑妈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恩格拉斯姑妈在厨房门口惊讶地看着阿麦亚熟练的动作。阿麦亚用双手将纸牌摊在桌上,抽出一张牌放在中间,然后再一张张地选择不同的牌,按照时钟的顺序,排成一个圆圈。阿麦亚注视这些牌良久,猜测着这独一无二的组合隐喻着她心中问题怎样的答案。
为了不打断阿麦亚的专注,恩格拉斯姑妈慢慢地走近阿麦亚,轻轻地问:“纸牌说了什么?”
“我想要知道的事情。”阿麦亚没有看恩格拉斯姑妈便回答道,似乎恩格拉斯姑妈的声音是从戴着的耳机中传来。
“孩子,你想知道什么?”
“有一天这一切是否都会结束。”
阿麦亚指了指十二点钟位置的纸牌,翻开一看,是“命运之轮”。“这预示着重大改变。我会有好运。”阿麦亚说。
恩格拉斯姑妈深深地吸了口气,但是她保持着沉默。
阿麦亚抽出另一张牌,放在圆圈的中心,然后看了下牌,笑了。
“您看到了吗?”阿麦亚指着那张纸牌说,“有一天我终会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阿麦亚,你知道你不应该玩塔罗牌。我感到很吃惊,你是从哪学的?”
阿麦亚没有回答,她拿起另一张牌,放在前一张牌的下面。这是一张“死神”。
“这是我的死亡,姑妈。也许这意味着我死了之后才会回来,埋葬在胡安妮塔奶奶身边。”
“不,这不是你的死亡,阿麦亚。这意味着,是死亡让你回来的。”“我不明白。死的会是谁?他让我回来之后会发生什么?”
“再取一张牌,放在这张牌旁边。”恩格拉斯姑妈说,“是‘恶魔’。”“死亡和恶魔。”阿麦亚喃喃说道。
“阿麦亚,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事情会慢慢水落石出的。现在你还无法预知你的未来,算了吧!”
“我无法预知我的未来?姑妈,可是我觉得我的未来已经来临了。”阿麦亚在恩格拉斯姑妈惊恐的目光中脱下风帽。恩格拉斯姑妈安慰她许久,终于说服她喝了点儿牛奶,吃了些小饼干。阿麦亚坐下来,看着恩格拉斯姑妈家点燃的炉火,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虽然已是五月份,但姑妈家的炉火一直点着,就是用来抵抗有如死亡预兆般盘旋在她们头上的苦寒冬季。
纸牌还放在桌上,预言着恩格拉斯姑妈最爱的这个侄女的命运。阿麦亚有一种感知罪恶的本领。恩格拉斯姑妈只是希望仁慈的上帝也能同时赋予她与罪恶做斗争的力量。她开始收拾纸牌,看见那张象征着阿麦亚命运的“命运之轮”,轮盘上的三只猴子任性地转着轮盘,任何一次不理性的转动都可能让人摔得四脚朝天。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阿麦亚的生日了,那时她的主导行星将进入她的星座,所有注定发生的事情都会发生。
恩格拉斯姑妈坐下来,突然觉得很累,她看着在炉火边熟睡的阿麦亚,在刚被剪后长短不齐的头发中间,她那苍白的脸隐约可见。
巴兰迪亚兰(José Miguel de Barandiarán ):西班牙著名神父、人类学家,写了多本关于巴斯克地区的民族志和民俗风貌的著作。
《赞美诗》:是罗马天主教古老的圣歌之一。
第16章
恩格拉斯姑妈把包裹打开,把纸牌交给了萝莎乌拉,让她洗牌。“需要我们都出去吗?”阿麦亚问。
“不,你们留下来,十分钟就好,然后我们就吃晚饭。我会迅速地询问一下塔罗牌。”
“好的。我原以为你可能会咨询一些私人问题,也许你并不想我们听到……也许你想留些私人空间。”
“没有必要。萝莎乌拉玩塔罗牌玩得和我一样熟练,很快她就能一个人占卜了。其实她不需要我帮她解读,只是你知道的,我们不能给自己占卜。”
阿麦亚觉得很惊讶。
“萝丝,我不知道你会用塔罗牌占卜。”
“我是最近才开始练习的,似乎最近我生命中的所有事务都是新的。而以前我什么都不会。”
“我不知道你为何感到惊讶。我的所有侄女都有用塔罗牌占卜的天赋,连弗洛拉也玩儿得很好,特别是你,我总是说,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塔罗牌占卜师。
“这是真的吗?”詹姆斯惊讶地问道。“不是真的。”阿麦亚说。
“当然是真的,亲爱的。你的妻子和她的两个姐姐一样,是信号的天然接收者。她们都有很强的预知能力,她们只需要遇到适合的媒介,就能够发挥自己的洞察力。阿麦亚则是三个姐妹中洞察力最强的孩子。你看,她选择了什么职业。作为一个警探,除了侦探方法、证据和数据之外,预知能力,就是感知被隐藏的真相的能力,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可我觉得,常识和犯罪学在破案中才是最重要的。”
“的确,但是如果你是一个具有强大感知能力的人,那么你的第六感会对你破案有很大帮助。当一个人坐在你的前面,你要判断他是否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是否在撒谎,是否隐藏着什么,是否感到愧疚,是否备受煎熬,是否是个下流之人或自负之人。在这点上,我占卜和你审讯嫌疑犯是完全一样的,唯一的区别在于我的客人是自愿前来占卜,而你的犯人却不是自愿前来被审讯的。”
“有道理。”詹姆斯说,“也许你现在成为一名警探,正如姑妈所说,是因为你有强大的预知能力。”
“这就是我的意思。”恩格拉斯姑妈表示赞同。
萝丝将洗好的牌交给恩格拉斯姑妈。恩格拉斯姑妈开始从最上面开始抽牌,把十二张牌摆成经典的圆圈状,十二点钟位置的牌便象征着问求者。恩格拉斯姑妈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直直地看着萝丝。萝丝则认真地看着这些纸牌。
“我们可以再深入一步。”萝丝拿起一张牌说。充满期待的恩格拉斯姑妈满意地笑了。
“当然可以。”恩格拉斯姑妈收起所有的纸牌,和剩下的纸牌混合在一起,然后把牌交给萝丝。萝丝快速地洗了洗牌,把牌放在桌上。这次恩格拉斯姑妈将牌摆成了由六张牌组成的小十字架形状,其实也可以用十张牌组成大十字架,来预示更加具体的问题。翻开所有牌,恩格拉斯姑妈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她用她那细细的手指指着牌说:“这就是结果。”
“真糟糕。”萝莎乌拉喃喃地说。“孩子,一切都很清楚了。”
詹姆斯既紧张又开心地看着她们,就像一个参观鬼屋的孩子。当她们在摆放纸牌的时候,他走到阿麦亚身边,低声问:“为什么不能给自己占卜?”
“很显然,当你想预知自己未来的时候,你不可能做到完全客观。你的恐惧、希望和偏见都可能影响到你的判断。而且,人们还说,这样会带来坏运气和罪恶。”
“这在案件调查中也很常见。因为一个警探不能调查自己牵涉其中的案件。”
阿麦亚没有回答,她觉得没有必要和詹姆斯讨论这些。她知道恩格拉斯姑妈对塔罗牌占卜非常着迷,从一开始就知道,塔罗牌占卜就是恩格拉斯姑妈“特有的东西”,那是一项家族荣誉。当她在分牌的时候,她更像是一个著名的民谣歌手或是已息影的演员,而不是一个占卜师。看着姐妹俩用塔罗牌占卜的时候,恩格拉斯姑妈有一种被夺取了一件珍宝的感觉。一时间,她甚至感到自己被排斥了,想离开这个房间。虽然她们分享的是这些共同的洗牌、切牌的姿势和占卜知识,但恩格拉斯姑妈还是觉得似乎自己“下岗”了,尽管她并不总有这样的感觉。
“我们结束吧。”萝莎乌拉说。
恩格拉斯姑妈收拾好纸牌,把纸牌放在丝绸手绢中间,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然后用四只角打了一个结,包得紧紧的放到玻璃门后纸牌原来放置的地方。
“我们现在吃晚饭吧!”恩格拉斯姑妈说。
“我已经饿得快晕了。”詹姆斯开心地说。
“你总是这样。”阿麦亚笑着说,“只有上帝知道你吃的东西都去了哪里。”
詹姆斯开始摆桌子。当阿麦亚拿着盘子靠近他的时候,詹姆斯在阿麦亚的耳边说:“一会儿就我们俩的时候,我会详细地告诉你,我吃下去的东西都去了哪里。”
“嘘……”阿麦亚看着厨房,把手指放在嘴唇中间。
恩格拉斯姑妈带着一瓶红酒走进来,大家坐下来开始吃饭。“恩格拉斯姑妈,这个烤肉真好吃。”萝莎乌拉说。
“我把约南赶走了。他刚才过来给我送报告,我们在交谈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们的盘子。他还说了一句:现在的人已经不这么吃晚饭了。”阿麦亚边给自己倒酒边说道。
“可怜的孩子。”恩格拉斯姑妈说,“你为什么不留他一起吃晚饭呢?我们的烤肉有很多,而且我挺喜欢这个小伙子的。他是个历史学家,对吗?”
“是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詹姆斯更正道。“还是个警察。”萝莎乌拉补充道。
“是的,他是个好警察。但是他还缺少经验。他的关注点总是被他的专业影响,但是和他一起工作很有意思。另外,他真是个很有教养的人。”
“和费尔明·蒙特斯很不一样。”恩格拉斯姑妈说。
“费尔明……”阿麦亚叹了口气,似乎要把肺部所有的气都吐出来。“他给你制造麻烦了吗?”
“至少看起来他像是在给我制造麻烦……最近所有人都很奇怪,仿佛被某种太阳风暴影响,他们的常识神经都短路了。不知道是不是冬天的缘故,今年的冬天太长了,或者是由于这起案子……所有的事情都……”
“很复杂,是吗?”恩格拉斯姑妈担心地望着阿麦亚。
“是的,所有的事件发生得太快,才几天就发生了两起凶杀案……你们知道的,我不能透露案件细节,但是尸检的结果非常诡异,甚至有报告说在这片山谷有熊的踪迹。”
“是的,报纸上也这么说。”萝莎乌拉说。
“有几个专家正在调查,但是守林人不相信这里有熊。”
“我也不相信。”恩格拉斯姑妈说,“几个世纪以来,山谷里从没有出现过熊。”
“唉,他们还相信有一个庞然大物。”“动物吗?”萝丝问道。
“是巴萨璜,甚至有一个人确定说在几年前亲眼看到过巴萨璜。你们怎么看?”
萝莎乌拉笑着说:“很多人都声称见过巴萨璜。”
“是的,在18世纪是有很多人说见过巴萨璜,但是2012年还有巴萨璜吗?”阿麦亚表示怀疑。
“巴萨璜是什么?是森林守护神吗?”詹姆斯兴致勃勃地问。
“不,不,巴萨璜是一种真实的生物,是一种两米半高的类似人类的生物。他们有宽厚的肩背,长长的鬃毛,全身都布满了毛发。他们住在森林里,与森林融为一体,就像是森林的守护神。传说他们守护着森林的平衡。虽然他们并不常出现,但是他们对人类总是很友好。晚上当牧羊人睡着的时候,巴萨璜远远地守护着他们的羊群。如果有狼群靠近,他们就会大声地吹口哨来叫醒牧羊人,几千米外都能听见。当暴风雨将要来临,他们会站在山顶上通知牧羊人,使他们有时间把羊群赶到最近的洞穴中避雨。牧羊人非常感谢巴萨璜,便在岩石上或洞穴口放上一些面包、奶酪、坚果或自己的羊群产的奶,因为巴萨璜是不吃肉的。”萝丝解释道。
“这真有意思。”詹姆斯说,“再多讲些。”
“还有一位森林之神,就像《一千零一夜》中传说的神一样,她强大、任性、可怕,而且还是一位女性,名叫玛里。她住在山顶上的洞穴中或悬崖峭壁间。玛里在基督教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她代表了自然之母和土地的力量。她保护庄稼,保护牲畜的分娩。她不仅让土地变得肥沃,让动物高产,还为一个个家庭带来孩子。有些人认为这位大自然之母代表着地球的灵魂,她能够将自己附着到她最喜欢的大自然的事物中,一块岩石、一根树枝、一棵大树……让它们变成一个穿着漂亮优雅的小姐,就像女王一般,带着自己母性的特征。她就是这样出现在人们面前,直到她离开后,你才知道原来某个东西就是她的化身。”
詹姆斯微笑着倾听,萝丝继续说道:
“她拥有很多家,从阿依亚山飞往阿姆伯托山,从秦多基山飞到这里。她的家从外面看似乎是悬崖峭壁或洞穴,但是如果通过秘密小道走进去,到达她的卧室,你会发现那里宏伟豪华,堆满了财宝。如果你想求她帮忙,你就得去找她,在她的洞穴口放上供品。如果你想怀孕生子,有一个地方,那里有一块贵妇模样的岩石,玛里有时就化身为那块岩石,守护着山中道路。你从你家门口捡一块石头,带去那里,放在岩石上,然后再放上你的供品。之后,你必须一直走回来,不再回头,直到看不到那块岩石或那个洞穴口为止。这是个美丽的传说。”
“的确是个美丽的传说。”詹姆斯低声说道,似乎还沉浸在那魔法世界里。
“神话而已。”阿麦亚露出怀疑的眼神。
“你别忘了,妹妹,人们是基于几个世纪以来的信仰,才创作出这样的神话。”
“那些只是迷信的愚民而已。”
“阿麦亚,我简直不能相信你竟然这么说。巴斯克-纳瓦拉地区的神话记载在负有盛名的文件和著作中,如巴兰迪亚兰神父的著作。他可不是迷信的愚民,而是著名的人类学家。而且一些古老的习俗延续至今。在纳瓦拉南部的乌胡埃镇有一座教堂,想要怀孕的女人从家里捡一块石头,带到教堂里,然后把石头放进石头池中,向当地的圣母祈祷。事实上,在这座教堂建立之前,就有女人前来此处朝圣祈福,她们将石头扔进一个天然洞穴,那是一个很深的水井或是矿井。这个仪式帮助很多女人怀上了孩子,远近闻名。你说,捡一块家边的石头,向圣母乞子这个仪式与天主教或基督教有关吗?或者这个仪式本身就是不合逻辑的。天主教想要终止这在纳瓦拉地区如此根深蒂固的习俗,所以决定在这个地方建立一座教堂,让异教仪式变成天主教礼仪,就像天主教的夏至日圣胡安节和圣诞节一样。”
“巴兰迪亚兰神父在著作中收集了这些神话,只是说明这些神话流传得很广,并不能说明这些神话就是真人真事。”阿麦亚反驳道。
“但是,阿麦亚,是真相重要,还是很多人相信更重要呢?”
“民间的传说总是会消亡的。我承认这些传说很美,但是难道你认为,在手机和网络时代,还有人会相信这些美丽的故事吗?”
恩格拉斯姑妈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我不是想攻击您,姑妈。”阿麦亚请求恩格拉斯姑妈的原谅。
“在科技时代,人们的信仰缺失。但是你说,这些高科技产品能阻止那个混蛋谋杀小女孩儿,再弃尸于河边吗?相信我,阿麦亚,这个世界并没有发生很大改变,有时候世界仍是一个黑暗的地方,邪恶的力量围绕着我们的内心,大海仍然吞噬着船只,让船只消失得无影无踪,仍有女人在虔诚地求子。只要有黑暗,就有期盼。所以这些古老的信仰仍有价值,仍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在面包上划十字,或者在门口放一束向日葵来驱邪;有些人放一块马蹄铁来驱邪;德国的农民将谷仓涂成红色并画上星星;我们把动物赶到圣安东教堂,向圣人布拉斯祈福,请求治愈我们的感冒……这些现在看起来像是可笑的事情,但是在上世纪初,横扫欧洲的流感疫情从我们这里离开。去年冬天,爆发了甲型流感,政府花费了大量金钱在无用的疫苗上。近代以前,想不受自然力量的主宰似乎是不可能的。而当我们几乎完全听凭自然力量宰割时,我们总是四处寻求保护和协助,不管那力量是来自玛里还是那些随着天主教到来的圣人和圣母。然而,当黑暗的时刻来临,那些古老的祈福照样行得通。就像停电的时候,你无法用微波炉,只能用金属锅热牛奶一样。很麻烦?很复杂?但是,有用。”
阿麦亚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慢慢消化刚才听到的内容。
“姑妈,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相信一个人走到洞穴口或岩石旁去向森林守护神乞求生子。我认为,任何理智的女人为了生孩子都应该去找一个好男人。”
“如果遇不到呢?”
“我认为那就只有等待了。”阿麦亚投降了。恩格拉斯姑妈笑着表示赞同。
“我想去看看那个地方。”詹姆斯说,“离这里近吗?你能带我去吗?”
“当然可以。”萝丝答道,“如果不下雨,我们明天就可以去。姑妈你想要一起去吗?”
“原谅我,你们去吧!我这把年纪已经无法走远路了。那个地方离发现卡拉尸体的地方很近。阿麦亚,你也应该去看看,即使只是出于好奇。”
詹姆斯看着阿麦亚,等待她的答复。
“明天是安妮·阿尔比苏的葬礼,我还要去见弗洛拉,而且……”阿麦亚突然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机拨通了蒙特斯的电话,但又是语音信箱,提示让阿麦亚留下语音信息发送给蒙特斯。
“蒙特斯,给我打电话,我是萨拉沙,阿麦亚。”阿麦亚补充道,因为她想起她的姐妹们也叫萨拉沙。
萝丝与他们告别,走向楼梯。詹姆斯亲吻了一下恩格拉斯姑妈,然后搂着妻子的腰说:“我们也去睡觉吧!”
恩格拉斯姑妈没有起身回屋,而是一直坐着。
“詹姆斯,你去楼上等一会儿。阿麦亚,你留下来,因为我有话跟你说。你把那盏灯关上,我想在黑暗中待会儿。倒两小杯咖啡,坐在这里,我的对面。还有,不要打断我。”恩格拉斯姑妈看着侄女的眼睛,开始娓娓道来:“我十六岁生日那个星期,我在森林里看到了巴萨璜。我每天都去那里捡柴火,到天黑才回家。那些年生活很艰辛,我得捡足够多的柴火用于蛋糕工坊的锅炉,用于家里的烟囱生火,还要拿柴火去卖。有时候我得背很重很重的柴火,我累得没有力气了,只能将柴火放下,在路边躺会儿。那天我躺在路边,累得哭起来。哭了一会儿之后,我不出声了。我躺在柴火中想,我该怎么把这些柴火背回镇上。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头小鹿,因为声音很轻。通常,小鹿不像野猪那样发出很大的声音,似乎各种恶魔都骑在猪的身上。我把头露出柴火堆,看到了他。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个人,这是我见过的最高的人,他的身子是裸露的,长满了毛,一根根很长很长的鬃毛覆盖了整个背脊。他用一根小木棍将树皮刮开,用灵巧的长手指把树枝送到嘴中,仿佛那是美味佳肴。突然,他转过身,像兔子一样嗅了嗅空气的味道。我很确定,他一定是发现了我在附近。我安静地想了想,我知道他一定非常熟悉我的气味,我的气味已经成为森林的一部分,因为我在森林里度过了我的一生。我每天早上雾气一散便去山上捡柴火,一直到中午。午餐就是和姐姐们吃阿妈给我们送来的热气腾腾的饭菜。吃完午饭,阿妈和姐姐会把我们早上捡的柴火放在我家的小驴子背上带回去,而我则继续在山上捡柴火,直到天黑。我身上的气味一定已经融入了那片森林,就像其他小动物一样。我们甚至有一个固定撒尿的地方,当我们想解手的时候就去那里,这样也能避免在寻找柴火的途中踩到自己的屎。所以当巴萨璜嗅空气的时候,他一定是闻到了我的气味。但是他就当我不存在一样,继续吃着自己的美味大餐。虽然有几次他不安地抬起头,似乎发现有东西藏在背后。他在那里待了几分钟后,便慢慢地离开了,一路上还不时刮掉一些小树枝的树皮和地衣。我站起来,用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柴火背在身上。但是我知道这种力气并不是来自于惊恐。我的确怕极了,就像一个小女孩儿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或是在森林里看到了一个丑八怪。但这更加害怕。我只知道,当我跑回家时,我的脸就像浸到了面粉堆里一样苍白,汗水把我的头发都浸湿了,贴在头皮上。你的奶奶被我吓坏了,她让我早早地上床睡觉,给我喝了些蛇婆子茶。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知道我的父母是不会相信我的,虽然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看到的就是巴萨璜。和其他巴斯坦地区的小孩儿一样,我听过无数个关于巴萨璜和其他具有魔法的神的故事。他们在人类于教堂边建造艾利松多镇之前就住在森林里。礼拜天的时候,我在教堂忏悔的时候,我告诉了神父,他叫塞拉芬,是一个很谨慎的耶稣会神父。我向你保证,像天使般善良的人真的很少,那个神父竟然说我是个骗子,这样他还觉得不够,他还走出忏悔室,用指关节打我,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他警告我编造类似的故事是很危险的,不让我再提起这件事,甚至连对家人也不能提起。他罚我每天忏悔,背诵了一周的天主经、圣母经、天主教教义和‘我是罪恶之人’。所以我不敢再提起这件事。当我再去森林捡柴火的时候,我总是发出很大的声音,这样能够吓跑方圆两千米之内的任何生物。我用拉丁文唱《赞美诗》,几乎是扯着嗓子喊着唱。每次回到家时,我都几乎失音。在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巴萨璜。尽管有很多次我都觉得自己看到了他的脚印,当然这可能是鹿或熊的脚印,因为那时候这里还有这些动物。我知道我的歌声对他来说就是一个信号,让他走开。他熟悉我的踪迹,接受了我,并避开我,就像我极力避开他一样。”
阿麦亚看着恩格拉斯姑妈的脸。说完这些,恩格拉斯姑妈用那双蓝色的眼睛看着侄女。这双眼睛从前和阿麦亚的蓝色眼睛一样深邃,只是现在就像被磨损的蓝宝石一样有些暗淡了,但仍然透出睿智的光芒。
“姑妈,”阿麦亚说,“并不是我不相信您的经历和回忆,但是您得承认,我并不是指责您,您的想象力一直很丰富。我并不是贬义的,不要误解我……但是您得理解我,我现在正在调查谋杀案,我得从警察的角度去分析这些事件。”
“你总是很有道理。”恩格拉斯姑妈说道。
“您有没有想过,”阿麦亚继续说,“可能您看到的那个东西不是巴萨璜,而是另一种生物?虽然您那个时代的女孩子不像现在的孩子一样,受电视或网络的影响,但是那片乡村充满了这种类型的传说。站在我的角度想,您那时是个未成年的少女,一个人待在森林里,由于干了沉重的体力活儿,精疲力竭,处在半脱水的状态,哭得几近虚脱,可能您还晕晕地睡着了。这种时候,您就会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中世纪的圣母玛利亚出现在您面前,或者被70年代的外星人绑架。”
“我没有做梦。我当时就像现在一样清醒。我看到巴萨璜,就像我现在看到你一样。不过没关系,我决定告诉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一定是这样的反应。”
阿麦亚看着恩格拉斯姑妈,心情复杂。恩格拉斯姑妈则笑着露出那副洁白的假牙。阿麦亚不知道为什么姑妈总能笑嘻嘻的,而随着笑声散发出的则是对阿麦亚深深的爱。恩格拉斯姑妈一边笑,一边用那戴满了戒指的瘦长手指指着阿麦亚说:“警探,我知道,我非常清楚你在想什么,其实还有一个巴萨璜的见证人。”
阿麦亚还是怀疑地看着她。
“是谁?您那欢乐扑克团队中的一员吗?”
“你别告诉别人。听着,六年前,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我刚做完弥撒出来,我看到卡洛斯·瓦耶何在门口等我。”
“卡洛斯·瓦耶何,是我学校的老师吗?”虽然阿麦亚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但是卡洛斯·瓦耶何的形象立即跃入眼帘,就像刚刚才见过他一样清晰。他总是穿着剪裁得体的混纺布西装,胳膊下夹着数学书,胡子刮得很整洁,一头白发向后梳着,涂着亮亮的发油,身上可以闻到剃须之后浓浓的洗面奶味道。
“是的,小姐。”恩格拉斯姑妈笑着说,她看到阿麦亚越来越感兴趣,“当时,卡洛斯·瓦耶何穿着一件打猎时穿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还沾着泥巴,看起来脏极了。他还背着一支猎枪,猎枪放在皮套中。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这是冬天的一个下午,天黑得很早,不应该这个点儿打猎回来。已经几天没有下过雨了,但是他的衣服却湿透了,而且他的脸是那么苍白,脸色是那么难看,仿佛有人强行用冰水冲洗了他的脸。我知道卡洛斯·瓦耶何很喜欢打猎,有几次我在凌晨看到他开车从森林里回来,但是我从没有见过他在镇上穿着打猎服。你知道的,人们怎么称呼他。”
“人们叫他时髦绅士。”
“是的,小姐,时髦绅士……但是这位时髦绅士的裤子和靴子上却沾满了泥巴。当我给他倒了一杯花茶递到他手中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满是伤痕,指甲比碳还黑。我等着他开口说话,我想我最好这样做。”
阿麦亚表示同意。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目光一直游离在茶杯底盘,然后他大口喝了一口茶,抬起头看着我,带着他一贯的优雅有教养的语气跟我说:‘恩格拉斯,我希望你能原谅我这样出现在你家。’他看了看周围,似乎这才幡然醒悟自己在哪里。他说:‘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来,从没有来过你家。’我知道他其实想说‘从没有来你家算过命’。我点点头,等着他继续说。
“‘我知道你一定很惊讶我为什么会来你家,但是我不知道我应该去哪里,我想,你也许能……’我鼓励他说下去,直到最后,他跟我说:‘今天早上,我在森林里见到了一个巴萨璜。’”
维恩图:也叫文氏图,用于显示元素集合重叠区域的图示。
丹尼尔·斯蒂尔:1969年出生,美国通俗文坛最具代表性的畅销书作家之一。
与法国人毗邻:美国新奥尔良市有一个著名的法国区,法国移民的子孙在那里顽固地坚持自己的文化传统,使得法国区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社区。西班牙巴斯克地区也与法国毗邻。
第17章
警察局的黑板上已经画满了维恩图。中间是三个遇害女孩儿的照片。约南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法医报告。阿麦亚双手握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茶。她看着黑板上那令人昏昏欲睡的图表,仿佛想要看穿那些孩子的脸,从她们无神的眼睛里找到破案的灵丹妙药。
“萨拉沙警探!”伊里阿尔特打断了她的思路。看到她受惊的样子,伊里阿尔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麦亚想,他真是个和善的人,办公桌上放着圣母像日历、妻子和孩子的照片,在照片里,他那对有着金黄色头发的孩子开心地大笑着,他们的头发一定是遗传了阿妈头发的颜色,因为伊里阿尔特的头发又细又少,而且是黑色的。
“我们拿到了安妮的毒品检验报告,有大麻和酒精。”
阿麦亚大声念着自己的笔记:“十五岁,玛利亚文森特青年学校的学生,很优秀,是篮球队队员,同时是国际象棋俱乐部会员,有图书馆的图书证。她的房间里有粉红色的床罩,爱心玩具、小熊维尼玩具,还有丹尼尔·斯蒂尔的书。我觉得这似乎和实际情况不太相符。”阿麦亚边说边把目光投向萨巴尔萨。
“我也这样认为。所以我们今天早上和安妮的几个朋友聊了聊。她们口中的安妮绝不是那样。安妮过着双面人的生活,她欺骗父母,在父母面前装成乖乖女,让父母开心。安妮的朋友们说,其实安妮抽大麻,喝酒,有时还喝烈酒;每天花好几个小时在社交网络上,发布一些高调的照片。安妮的朋友们还说,安妮喜欢通过网络摄像头暴露自己的乳头。我给你们念念她们是怎么评论安妮的:‘她是个打扮成圣人的婊子,她甚至和一个已婚男人上床。’”
“一个已婚男人?是谁?这可能很重要……她们还说了些什么?”
“她们说不知道,或者也许她们不想说。似乎这件事情持续了好几个月,但是安妮想分手。安妮曾说过,那个男人迷上她了,已经不好玩儿了。”
“上帝啊,伊里阿尔特,我觉得我们终于找到线索了:安妮想分手,于是那个男人杀了她,也许这个男人与卡拉和阿伊诺娃也有不正当关系。”
“可能与卡拉有不正当关系,但是阿伊诺娃还是处女,只有十三岁。”
“也许这个男人试图强奸她,但是强奸未遂……我承认我们之前太关注毛发了,但是我们可以调查一下,至少我们应该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这个镇上的人?”
“安妮的朋友们说,她们确定是这个镇上的人。尽管也可能是附近村庄的。”
“我们得尽快找到这个男人,他会继续猎取年轻的姑娘。你们去申请搜捕令,我们要检查一下安妮的电脑、日记、笔记。你们再去检查一下安妮在学校的书包柜,给安妮朋友的父母打电话,请求他们同意我们和他们的孩子谈话,去他们家里拜访……和镇上所有人都谈一谈,但是不要引起大家的怀疑。还有,警探——”阿麦亚对着伊里阿尔特说,“现在先不要和安妮的父母透露任何细节。很明显,他们对安妮的‘双面人生’毫不知情。”
阿麦亚看了看时间。
“所有人三小时之内都必须赶到教堂和公墓,部署和阿伊诺娃的葬礼一样。葬礼结束之后,我要你们都回到警察局。约南有一个很好的照片查看程序,你们拍完照之后,我要你们回到这里,大家一起查看这些照片。约南,你去看看从安妮的电脑中能不能获取些什么信息,你要仔细地找,用掉你整个晚上都可以。”
“当然,头儿。这是必须的!”
“还有,韦斯卡的熊类研究专家怎么说?”
“等他们从山上回来后,我今天下午六点和他们一起开个会。我希望那时他们能告诉我一些线索。”
“我也希望这样。你和他们约了在这里开会吗?”
“唉,我建议在这里开,但是貌似那个俄罗斯博士非常不喜欢警察局,她在电话里跟我解释了半天,但是我连一半都没有听懂。所以我们最后还是约在了他们下榻的酒店——巴斯坦酒店。”约南说。
“我知道是哪家酒店,我尽量抽出时间过去。”阿麦亚边说边查看了一下自己智能手机上的日程。
这时萨巴尔萨带着一叠传真纸走进会议室,他把那些文件放在桌上。
“警探,潘普洛纳那边打电话过来,很多媒体想来报道安妮的葬礼。他们建议我们出一个公告。”
“这是蒙特斯的工作。”阿麦亚边说边看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蒙特斯,“谁能告诉我这个蒙特斯到底去哪里了?”
“今天早上他打电话来说身体不舒服,他会在公墓和我们会合。”阿麦亚叹了口气。
“如果可能……你们中谁第一个看见他,就告诉他让他赶快到伊里阿尔特警探的办公室来一趟。萨巴尔萨,麻烦你帮我约一下安妮的父母,大约下午四点左右,如果他们可以的话。”
一小时前就开始下雨了。教堂里充满了花草甜甜的香味,混杂着参加葬礼的人湿漉漉的大衣的味道,让人感到有些窒息。神父的致辞就像是先前两次葬礼致辞的回声,阿麦亚几乎没有听他在讲什么。这次前来参加葬礼的人比上次多,神父让那些好奇的记者都挤进了教堂,条件是他们不许在教堂内拍摄。又是一次悲痛欲绝的生离死别,人们和上次葬礼一样大声哭泣……有一点是新的,就是一种恐怖的气息笼罩在大家的脸上,就像是戴上了一层面纱,虽然很薄,但是无处不在。坐在第一排的除了安妮的家人之外,还有很多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他们一定是安妮的同学。几个小女孩儿相互拥抱,无声地哭泣。阿伊诺娃朋友脸上的低沉现在也写在安妮朋友的脸上。在他们脸上,找不到年轻人应该有的活力。他们感到很害怕。这种恐惧让人一动都不敢动。他们希望自己是隐形的,这样死神就不会找上门。安妮的棺材放在祭祀台对面,被象征纯洁的白色花朵包围着,旁边燃烧的大蜡烛照得棺材闪闪发光,仿佛吸走了所有人的灵魂,让他们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安妮的棺材。